第一景

〔下等酒店里的脏屋子。人们围着一张桌子喝茶和烧酒。台前有一张小桌子,桌旁坐着潦倒不堪、衣服褴褛的费佳,和他坐在一块儿的佩图什科夫是个恳切、温和的人,留着长头发,有神父的风度。两个人都有点醉意。

第一场

〔费佳和佩图什科夫。

佩图什科夫 我懂得,懂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那么,怎么样呢?

费佳 是呀,您瞧,如果我们这个阶级的姑娘表现这种感情,就是说,她为了心爱的人牺牲一切的话……可是她是个吉卜赛姑娘,完全让利欲熏染大的,然而她有这种纯洁献身的爱情,付出一切,自己却什么都不要。这个对比多显著啊。

佩图什科夫 是的,在绘画上我们把这个叫作色彩的效果。只有在周围涂上绿色,才能显出完全鲜红的色彩来……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懂得,懂得……

费佳 是的,我觉得我一生做了一件好事,就是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她的爱情。您知道为什么?

佩图什科夫 怜悯……

费佳 哦,不。我从来没有怜悯过她。我在她跟前永远感到欢喜,而且每逢她唱歌的时候,嗨,她唱得多好啊,也许这会儿她还在唱呢,我总是从下往上瞧着她。我没毁她,就因为我爱她。我真诚地爱她。现在,这是个美丽的、美丽的回忆。(喝酒)

佩图什科夫 不错,我懂得,懂得。真理想。

费佳 我告诉您说吧,我从前曾热恋过。有一回我爱上了一位太太,很美,我很下流地、像哈巴狗似的爱她。她约我去rendez-vous[21]。我把这个机会放弃了,因为我认为这对她丈夫是不体面的。奇怪得很,直到现在,每逢我回想起这件事来,我都因自己的行为正大而感到愉快和自傲,可是……我后悔,好像犯了罪似的。可是跟玛莎的事,却完全相反。我因没有玷污自己的感情而常常觉得高兴,高兴……也许我还会堕落,堕落到底,把随身的东西卖光,满身都是虱子,都是疥疮,可是这颗钻石,不是钻石,而是阳光,是的,在我心里,跟我在一块儿。

佩图什科夫 我懂得,懂得。现在她在哪儿呢?

费佳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是另一种生活。我不想把它跟目前这种生活混合起来。

〔从桌子后面的暗处传出女人的叫声。掌柜的和警察走过去把她带走。费佳和佩图什科夫沉默地看着,听着。

佩图什科夫 (在里面恢复了平静以后)是的,您的一生真了不起。

费佳 不,最普通的一生。您知道,在我们这个阶层里,也就是在我生长的这个阶层里,我们可以选择三条路,只有三条路。第一就是做官,攒钱,使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丑恶更加丑恶。这是我最憎恨的,也许我没有本事,可是,主要的是,我憎恨。第二就是消灭这种丑恶,这非得英雄不可,而我不是英雄。第三就是逍遥——饮酒,作乐,唱歌。这就是我所干的事。结果落到这个地步。(喝酒)

佩图什科夫 那么,家庭生活怎么样呢?要是我有妻子,那我就很幸福。我的妻子毁了我。

费佳 家庭生活吗?不错。我的妻子是个理想的女人。她现在还活着哪。可是为什么要对您说呢?我们的生活里早就没有葡萄干了,您知道,格瓦斯里不是放葡萄干吗?早就没有娱乐了。而我又需要逍遥。没有娱乐,就不能逍遥。于是我就胡作非为起来了。您知道,我们爱人,因为我们对他们好,不爱他们,因为我们对他们坏。我对她很坏。她呢,好像爱我似的。

佩图什科夫 您干吗说“好像”呢?

费佳 我所以这样说,就因为她一点像玛莎那样叫我动心的地方也没有。可是,这种话不用说了。当她怀孕,后来给孩子喂奶的时期,我老是溜出去,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当然,就为了这个原因,我越来越不爱她了。对啦,对啦,(狂喜起来)这会儿我想通了!我爱玛莎,是因为我对她好,不对她坏。因此我爱她。可是我让妻子受苦……不是说我不爱她……不对,我不爱她,就是不爱她。我嫉妒,不错,可是这也过去了。

第二场

〔前场人物和阿尔捷米耶夫。阿尔捷米耶夫走过来。他别着帽徽,胡子染了色,穿着改过的旧衣服。

阿尔捷米耶夫 您好。(对费佳鞠躬)原来您跟这位艺术家、画家认识吗?

费佳 (冷淡地)对啦,我们认识。

阿尔捷米耶夫 (对佩图什科夫)怎么样,肖像画好了吗?

佩图什科夫 没有,画坏了。

阿尔捷米耶夫 (坐下)我不妨害你们吧?

〔费佳和佩图什科夫都没做声。

佩图什科夫 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正在跟我谈他的身世。

阿尔捷米耶夫 秘密吗?那么,我不打扰了,谈下去吧。我用不着跟你们在一块儿。蠢猪。(走到附近的桌前,叫了一瓶啤酒。一直听着费佳和佩图什科夫的谈话,倾身对着他们)

费佳 我不喜欢这位先生。

佩图什科夫 他生气了。

费佳 嗯,随他去吧。我受不了。一看见这种人,我就说不出话来。现在跟您待着,我才轻松、愉快。对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佩图什科夫 您正说到嫉妒。那么,您是怎么跟您太太分开的呢?

费佳 唉。(沉思)这是个奇谈。我的妻子结婚了。

佩图什科夫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离婚了?

费佳 没有。(微笑)我让她做了寡妇。

佩图什科夫 这是什么意思?

费佳 意思还不就是寡妇。因为我人已经不在了。

佩图什科夫 怎么不在了?

费佳 不在了。我是死尸。对啦。

〔阿尔捷米耶夫俯身听着。

费佳 您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您。这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且您不知道我的真姓名。事情是这样的。当我把妻子弄得苦透了、我尽可能把一切全花光了、变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一个保护者在她跟前出现了。您别以为有什么暧昧、不好的事情,没有的。他是我的朋友,是个极好的好人,只不过在各方面跟我绝对相反罢了。因为我的坏处比好处越来越多,所以就显得他从前是,现在还是极好的好人:诚实、坚定、谨慎,简直是正人君子。他从小就认识我的妻子,爱她,后来她嫁给我的时候,他就安于自己的命运了。可是后来,当我变得下流、开始折磨她的时候,他就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我自己也希望这样。他们相爱了。我在这个时候却完全自暴自弃,并且自动放弃了我的妻子。况且还有玛莎。我自己就劝他们结婚。他们不愿意。可是我却越来越堕落,结果……

佩图什科夫 照例……

费佳 不。我相信而且我知道,他们一直都是纯洁的。他是个信教的人,认为没有神父祝福的结婚是罪恶。所以他们就要求我同意离婚。这样一来,我就该把过失担负起来。我就该说出种种的谎言……我可办不到。您相信吗,叫我自杀都比叫我撒谎轻松得多。因此我就想到自杀。这时有个善良的人说:为什么要这样干呢?而且把什么事情都给安排好了。我把绝命书送去了,第二天,我的衣服、皮夹子、信件就在河岸上被发现了。我不会浮水。

佩图什科夫 不错,那么尸首呢?没找着吗?

费佳 找着了。想想看。一星期后一个什么人的尸首被找着了。我妻子被传去认尸。尸首都腐烂了。她瞧了一眼。——“是他吗?”——“是他。”——就这样完了。把我埋了,他们就结了婚,在这儿过着幸福的日子。而我呢——就是他。我活着,喝酒。昨天我走过他们的家。窗里灯光亮着,一个人影在窗幔上掠过。有时候我觉得讨厌,有时候觉得也没什么。没钱的时候,真讨厌……(喝酒)

阿尔捷米耶夫 (走过去)喂,对不起,您的奇谈我都听见了。这是一个很好的,主要是,很有用的奇谈。您说,没有钱的时候,讨厌。这是再讨厌也没有了。其实,就您的地位说,您是应该永远有钱的。因为您是死尸。好。

费佳 对不起。我没跟您说话,也用不着您出主意。

阿尔捷米耶夫 我可要劝告您。您是死尸,可是您要是复活了的话,那么他们,尊夫人跟那位先生,这两位过着幸福日子的人怎么样呢,他们就犯了重婚罪,最轻也得流放到不大远的地方去。那么,您干吗还愁没钱呢?

费佳 请您别管我。

阿尔捷米耶夫 只要写封信。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替您写,只要把地址告诉我。您呢,要重谢我。

费佳 滚出去。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跟你说。

阿尔捷米耶夫 不,您说了。瞧,他就是证人。跑堂的也听见您说您是死尸。

侍者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费佳 流氓。

阿尔捷米耶夫 我是流氓?喂,警察。写控告书。

〔费佳起身想走。阿尔捷米耶夫揪住他。警察走过来。

第二景

〔在乡村里的一个长满常春藤的平台上。

第一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卡列宁娜、怀孕的丽莎、带着孩子的保姆。

丽莎 现在他快要从车站上回来了。

男孩 谁快回来了?

丽莎 爸爸。

男孩 爸爸快从车站上回来了?

丽莎 C’est étonnant comme il l’aime,tout-à-fait comme son père.[22]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Tant mieux.Se souvient-il de son père véritable?[23]

丽莎 (叹气)我没跟他说。我想:为什么要扰乱他呢?可是后来我又想,我该告诉他。您觉得怎么样,妈妈?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丽莎,我觉得这是个感情问题。要是你顺着你的感情,那你的心就会告诉你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真是一死百了。老实说,有一个时候,费佳,你知道,我从他小的时候就认识他,真使我反感,可是现在想起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可爱的青年,是维克托的朋友,是个热情的人。尽管他违背法律,反对宗教,但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情愿牺牲自己。On aura beau dire,l’action est belle…[24]我希望维克托不要忘记带毛线来,都快用完了。(打毛衣)

丽莎 哦,他回来了。

〔听见车轮声和铃声。丽莎站起来,走到平台边上。

丽莎 有人跟他一块儿来了,是位太太。玛莎!我真有一百年没看见她了。(走到门口)

第二场

〔前场人物。卡列宁和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登场。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和丽莎跟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亲吻)维克托碰见我,就把我带来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那太好了。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是呀,当然。我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您呢?”又会拖下去。于是我现在来了。要是您不下逐客令的话,那我就要待到晚班车才走呢。

卡列宁 (吻妻子、母亲和孩子)我真高兴,祝贺我吧。我可以在家里待两天。明天不用我,他们会把什么事情都办好的。

丽莎 好极了,两天。好久都没这样了。野游去,好不好?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真像父亲!真是个好孩子!可别全继承下来,心是父亲的呀……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可别继承他的软弱。

丽莎 行了,行了。维克托同意我的看法:假如他从年轻的时候就有人指导的话……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嗳,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我一想起他,就忍不住流眼泪。

丽莎 我们也一样。他在我们的回忆里占着多崇高的地位啊。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对啦,我也这样想。

丽莎 有一个时候,好像真是解决不了。可是忽然间,什么都解决了。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喂,维克托,你带毛线来了没有?

卡列宁 带来了,带来了。(取手提包,拣出来)这是毛线,这是香水,这是信;还有,这是给你的公函。(交给妻子)喂,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您要是高兴洗一洗的话,那我就带您去。我自己也要去洗一洗,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丽莎!是不是把楼下犄角里的屋子给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丽莎脸色发白,用发抖的手拿着信,念着。

卡列宁 你怎么啦?丽莎!信上说什么?

丽莎 他还活着。我的天哪!什么时候他才放过我啊!维克托!这是怎么回事?(痛哭)

卡列宁 (接信,念)这真可怕。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什么事,倒是说呀。

卡列宁 这真可怕。他还活着。她是重婚犯,我也是犯人。这是法院侦查员发来的传票,传丽莎到庭听审。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多可怕的人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卡列宁 全是瞎话,瞎话。

丽莎 哦,我真恨他。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哭着退场。卡列宁跟着她)

第三场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 他怎么还会活着呢?

安娜·德米特里耶夫娜 我只知道,维克托一接触这个污秽的世界,他们就要拖他下去。现在他们把他拖下去了。全是欺骗,全是瞎话。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