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使得整个问题混乱不清的美的概念撇在一边,那么艺术究竟是什么?新近一些最易理解的、不以美的概念为依据的艺术定义有下列几种:艺术是在动物世界里就已经产生的、来自性欲和对游戏的爱好的一种活动(席勒、达尔文、斯宾塞),这种活动伴有神经系统的令人愉快的刺激(格兰特—艾伦)。这是生理进化的定义。或者说,艺术是通过人类所感受的线条、色彩、姿势、音响、语言、情绪而形成的外部的表现(韦隆)。这是实验的定义。按照萨利的最新定义,艺术是“the production of some permanent object or passing action,which is fitted not only to supply an active enjoyment to the producer,but to convey a pleasurable impression to a number of spectators or listeners quite apart from any personal advantage to be derived from”[71]。
虽然这些定义比那些以美的概念为根据的形而上学的定义优越,它们仍然远非准确。第一种定义,生理进化的定义,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它并不谈那构成艺术的本质的活动本身,而谈艺术的起源。那种根据对人的身体所起的生理上的影响而下的定义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在这个定义中可以包括许多其他的人类活动,正如那些新派美学理论所主张的,缝制美丽的衣服、制造芬芳的香水,甚至烹调都算作艺术。实验的定义认为艺术就是情绪的表达,这种看法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人可以靠着线条、色彩、音响、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他的这种表达可能对其他人不起什么作用,这时候这种表达就不是艺术了。
萨利提出的第三种定义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所谓给再现者以快乐,并给观众或听众以愉悦印象、但无利可图的那些物象的再现,也可以包括魔术表演、体操以及其他不能算作艺术的活动在内。相反,许多给人不愉悦印象的物象,例如诗中描写的或舞台上表演的阴沉、残酷的场面,却无疑是艺术。
所有这些定义之所以不准确,是因为它们也都像形而上学的定义一样,认为艺术的目的就是从艺术中得到享乐,而不是艺术在个人和人类生活中的效用。
为了准确地给艺术下定义,首先应该不再把艺术看作享乐的工具,而把它看作人类生活的条件之一。对艺术采取这样的看法之后,我们就不可能不看到,艺术是人与人相互交际的手段之一。
任何一部艺术作品都能使接受的人跟已经创造了艺术或正在创造艺术的人之间发生某种联系,而且也跟所有那些与他同时在接受、在他以前接受过或在他以后将要接受同一艺术印象的人们之间发生某种联系。
正如传达出人们的思想和经验的语言是人们团结一致的手段,艺术的作用也是这样。不过艺术这种交际手段和语言有所不同:一个人用语言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另一个人,而人们用艺术互相传达自己的感情。
艺术活动是以下面这一事实为基础的:一个用听觉或视觉接受另一个人所表达的感情的人,能够体验到那个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所体验过的同样的感情。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个人笑了,听到这笑声的另一个人也高兴起来;一个人哭了,听到这哭声的人也难过起来;一个人生气了,而另一个看见他生气的人也激动起来。一个人用自己的动作、声音表达蓬勃的朝气、果敢的精神、或者相反,表达忧伤或平静的心境,这种心情就传达给别人。一个人受苦,用呻吟和痉挛来表达自己的痛苦,这种痛苦就传达给别人。一个人表达出自己对某些事物、某些人或某些现象的喜爱、崇拜、恐怖或尊敬,其他的人受了感染,对同样的事物、同样的人或同样的现象也感到同样的喜爱、崇拜、恐怖或尊敬。
艺术活动就是建立在人们能够受别人感情的感染这一基础之上。
如果一个人在体验某种感情的时刻直接用自己的神态或自己所发出的声音感染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在自己想打呵欠时引得别人也打呵欠,在自己不禁为某一事情发笑或哭时引得别人也笑起来或哭起来,或是在自己受苦时使别人也感到痛苦,这还不能算是艺术。
艺术起始于一个人为了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便在自己心里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用某种外在的标志表达出来。
我们以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作为例子,比方说,一个遇见狼而受到惊吓的男孩子把遇狼的事叙述出来,他为了要在其他人心里引起他所体验过的那种感情,于是描写他自己、他在遇见狼之前的情况、周围的环境、森林、他的轻松愉快的心情,然后描写狼的形象、狼的动作、他和狼之间的距离等等。所有这一切——如果男孩子叙述时再度体验到他所体验过的感情,以之感染了听众,使他们也体验到叙述者所体验过的一切——便是艺术。如果男孩子并没有看见过狼,但时常怕狼,他想要在别人心里引起他体验到的那种恐惧心情,就假造出遇狼的事,把它描写得那样生动,以至在听众心里也引起了当他想象自己遇狼时所体验的那种感情,那么,这也是艺术。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中或想象中体验到痛苦的可怕或享乐的甘美,他把这些感情在画布上或大理石上表现出来,使别人为这些感情所感染,那么,同样的,这也是艺术。如果一个人体验到或者想象出愉快、欢乐、忧郁、失望、爽朗、灰心等感情,以及这种种感情的相互转换,他用声音把这些感情表现出来,使听众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像他那样体验到这些感情,那么,同样的,这也是艺术。
各种各样的感情,非常强烈的或者非常微弱的,很有意义的或者微不足道的,非常坏的或者非常好的,只要它们感染读者、观众、听众,就都是艺术的对象。戏剧中所表达的自我牺牲以及对运命或上帝的顺从的感情,或者小说中所描写的情人的狂喜的感情,或者图画中所描绘的淫荡的感情,或者庄严的进行曲中所表达的爽朗的感情,或者舞蹈所引起的愉快的感情,或者可笑的逸事所引起的幽默的感情,或者描写晚景的风景画或催眠曲所传达的宁静的感情——这一切都是艺术。
观众或听众一旦感染到创作者体验过的感情,这就是艺术。
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音响和语言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体验到这同样的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艺术是这样的一项人类的活动:一个人用某些外在的符号有意识地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而别人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体验到这些感情。
艺术不像形而上学者所说的是某种神秘的观念、美或上帝的表现,不像生理美学者所说的是人们借以消耗过剩精力的游戏,不是情绪通过外在符号的表达,不是使人愉快的事物所产生的结果,主要的——不是享乐,而是生活中以及向个人和全人类的幸福迈进的进程中必不可少的人们互相交际的一种手段,它把人们在同样的感情中结成一体。
人具有理解由语言表达的思想的能力,因此每一个人都能知道全人类在思想领域内为他做过的一切,能够在现在借着理解别人的思想的能力而成为其他一些人的活动的参与者,而且自己能够借着这种能力把从别人那里得来的和自己心里产生的思想传达给同辈和后辈。同样,由于人具有通过艺术而为别人的感情所感染的能力,因此他就能够在感情的领域内体会到人类在他以前所体验过的一切,能够体会同辈正在体验的感情和几千年前别人所体验过的感情,并且能把自己的感情传达给别人。
如果人们并不具有理解前人心里所怀过的、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一切思想的能力,以及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别人的能力,那么人们就好似禽兽或卡斯帕·豪瑟尔[72]了。
如果人们并不具有另一种能力——为艺术所感染的能力,那么他们大概还会更加野蛮,而主要的是,更加不团结,更加互相敌视。
因此,艺术活动是一项很重要的活动,像语言活动一样重要,一样普遍。
语言不仅通过说教、演讲和书籍来影响我们,而且还通过我们用以互相传达思想和经验的一切话语来影响我们。同样,广义的艺术渗透我们的整个生活,而我们只把这一艺术的某些表现称为艺术,即狭义的艺术。
我们惯于把艺术一词仅仅理解为我们读到的、在剧院里、音乐会上和展览会上听到和看到的东西,建筑、雕像、诗、小说……但是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我们生活中用以互相交际的那种艺术的很小一部分。人类的整个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作品,从摇篮曲、笑话、怪相的模仿、住宅、服装和器皿的装饰,以至于教堂的礼拜式,凯旋的行列。所有这些都是艺术活动。因此,我们所谓狭义的艺术,并不是指人类传达感情的整个活动,而只是指由于某种缘故而被我们从这整个活动中分化出来并赋予特殊意义的那一部分。
所有的人一向把这种特殊意义赋予整个活动中传达从人们的宗教意识中产生的感情的那一部分,整个艺术的这一小部分被称为名副其实的艺术。
古代的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是这样认识艺术的。希伯来的先知和古代的基督徒也是这样认识艺术的。伊斯兰教徒在过去和现在也都是这样理解艺术的,当代信仰宗教的人也是这样理解艺术的。
人类的几位导师,例如柏拉图在他所著的《理想国》里,最初的基督徒、严正的伊斯兰教徒、佛教徒,往往甚至否定一切艺术。
用这种与今天的观点(按照今天的观点,任何一种艺术只要能给人享乐,就都是好的)相反的观点来认识艺术的人,过去和现在都认为,艺术和语言不同,语言可以不听,而艺术却能使人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就这一点来说艺术是那样地可怕,如果把一切艺术都取消,那么人类受到的损失会比容许任何一种艺术存在要少许多。
这些否定一切艺术的人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他们否定了不可否定的东西,那个人类不可缺少的、没有它就不能生活的交际手段之一。但是,我们欧洲这个文明社会、这个圈子和这个时代的人容忍一切艺术,只要它们为美服务,换言之,只要它们给人快感,这同样是不正确的。
从前,人们害怕在众多的艺术主题中会出现一些使人腐化的主题,就索性禁止一切艺术作品。可是现在,人们只害怕失去艺术所给人的任何一种享乐,而袒护一切艺术。我想,后一种错误比前一种错误严重得多,危害也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