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内容变得越来越贫乏,它的形式变得越来越不可理解,就最近的一些艺术品来看,艺术竟已丧尽了它所应有的一切特性,代之而起的是艺术的类似物。

上层阶级的艺术因为脱离了全民的艺术而变得内容贫乏、形式粗陋,换言之,变得越来越不可理解。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甚至不再是艺术了,而开始为艺术的赝品所替代。

这种情况是由下述原因造成的。只是当人民中间的某一个人在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感情而且要求把这种感情传达给别人时,才产生全民的艺术。富裕阶级的艺术的产生并不是由于艺术家内心有此要求,而主要是因为上层阶级的人需要娱乐,他们为此所付的酬劳也高的缘故。富裕阶级的人要求艺术传达出令他们愉快的感情,于是艺术家们就竭力设法满足这样的要求。但是要满足这样的要求很难,因为上层阶级的人在自己的悠闲和奢华的生活中要求经常以艺术消遣,而艺术,即使最低级的艺术,也不是随意创造得出的,必须让艺术本身从艺术家心里产生。因此,为了满足上层阶级的人的要求,艺术家们就必须想出一些方法,使自己可以借着这些方法创造类似艺术的东西。这些方法已经想出来了。

这些方法是:一)假借,二)模仿,三)惊心动魄,四)引起兴趣。第一种方法就是从以前的艺术作品假借全部题材,或者只假借以前普遍闻名的诗作的个别特点,把这些借来的东西加以改造,使它们跟一些附加部分一起构成一种似乎是新的东西。

这样的作品在某个圈子的人们心中唤起对以前体验过的一些艺术感情的回忆,因而产生一种类似艺术的印象,这时,只要它们同时也合乎其他一些必要的条件,它们就被当作艺术作品而流传在那些想从艺术中寻求享乐的人们中间。从以前的艺术作品借来的题材通常被称为诗意的题材,而从以前的艺术作品借来的事物和人物则被称为诗意的事物和人物。于是,在我们的圈子里,各种传奇、史诗、古谈都被认为是诗意的题材,而少女、战士、牧人、隐士、天使、各种妖魔、月光、雷电、山岭、海洋、深渊、花朵、长发、狮子、羔羊、鸽子、夜莺都被认为是诗意的人物和事物。以前的艺术家最常用在自己作品里的一切事物一般都被认为是诗意的。

大约四十年前,一位不聪明、但很有教养的ayant beaucoup d’acquis[122]夫人(她现在已经去世)叫我去听她念她创作的一部小说。小说是这样开始的:女主人公穿着诗意的白色衣服,披散着诗意的头发,在诗意的林中水边读诗。事情发生在俄国,突然从树丛后面出现戴帽子的男主人公,帽子上有羽毛,à la Guillaume Tell[123](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这个人身边伴随着两条诗意的白狗。在作者看来,这一切都是很诗意的。如果那个男主人公不须要讲什么话,那么一切都很好。可是只要这位戴着à la Guillaume Tell的帽子的先生开始和那穿白色连衫裙的女郎谈话,就可以知道,作者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是受对前人作品的诗意的回忆所感动,以为可以用这些翻来覆去的回忆造成一个艺术的印象。但是艺术的印象(换言之,即感染)只有当作者自己以他独特的方式体验过某种感情而把它传达出来时才可能产生,而不是当他传达别人所体验而由他转达的感情时所能产生。这种从诗得来的诗不可能感染人,只可能成为类似艺术作品的东西,而且也只有对那些具有反常的审美观的人说来才算得上。这位夫人既愚笨又没有天才,因此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但是当博学而有天才的、在艺术技巧上已经受过磨炼的人借用别人的题材时,他们就从希腊的、古代的、基督教的作品和神话中去借用,这些借来的材料越来越多,特别是现在还有很多在继续出现,只要是用他们所属的那种艺术的技巧精细作成,就被公众当作艺术作品来接受。

罗斯丹的《朗登亲王夫人》(《Princesse Lointaine》)可以算是这种赝品在诗的领域中的典型例子。在这部作品里没有一点艺术的火花,可是它在很多人看来却是很诗意的,在它的作者看来大概也是这样。

第二种制造艺术类似物的方法就是我所谓模仿的方法。这种方法的要点就在于表达与所描写的事物有关的细节。在文学方面,这种方法在于非常详细地描写外形、容颜、服装、姿态、声音、有关人物的房间,把生活中所碰到的一切偶然事物都描写进去。例如,在长篇和中篇小说中,每当一个人物讲话时,就描写他是用怎样的声音讲的,他讲话时在做些什么。所讲的话本身并不是表达得使这些话具有最充分的意义,而是表达得像日常生活中的说话那样不连贯,时断时续,而且半吞半吐。在戏剧艺术方面,这种方法就在于,除了讲话的模仿之外,整个布景、人物的一切动作都跟真实生活中的完全一样。在绘画方面,这种方法使绘画变成照相,消灭了照相和绘画之间的差别。说来也真奇怪,这种方法也被采用于音乐。音乐不仅竭力用节奏模仿,而且直接用声音模仿——用生活中那些伴随着音乐所要描写的事物发生的声音来模仿。

第三种方法是对外在感官的影响,往往是纯粹生理的影响,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惊心动魄或给人深刻印象的方法。在所有各种艺术中,这种效果主要在于对比,即可怕的与温存的、美丽的与丑恶的、响亮的与寂静的、黑暗的与光明的、最平凡的与最不平凡的相对照。在文学中,除了效果、对比之外,还有一种效果,那就是描写或描绘从来没有描写过和描绘过的东西,主要是描写和描绘会引起淫欲的种种细节,或者会引起恐怖的有关痛苦和死亡的种种细节,例如,在描写杀人时,精确地描写组织的破裂、肿胀、气味、流血量和血的样子。在绘画中也有同样的情形,除了各种对比,绘画中还采用另一种对比,即细心修饰一件事物而把其余的一切潦草敷衍一番。绘画中主要的和常用的效果是光线的效果和可怕事物的描绘。在戏剧中,除了对比之外,最常用的效果是暴风雨、雷鸣、月光、海上的一幕或海边的一幕、服装的更换、女人身体的裸露、疯狂、凶杀,还有死亡,细致地表现出临死前各个阶段的挣扎。在音乐中,最常用的效果是,从最弱的、同样的一些音开始,来一个crescendo[124]和复杂化,最后达到整个乐队的最强、最复杂的音响,或者同一些音用各种乐器在所有八度上以arpeggio[125]方式一再反复,或者和声、速度和节奏完全不是像自然地从乐思的进行中产生的那样,而是以其出人意外来打动听众。

以上便是各种艺术中最常用的一些效果,但是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种效果是各种艺术共有的,那就是:用某一种艺术描绘本来是另一种艺术所善于描绘的东西,例如,让音乐来“描写”,正像所有的标题音乐所做的那样,包括瓦格纳以及他的后继者的作品在内,而让绘画、戏剧和诗来“唤起一种心情”,像一切颓废派艺术所做的那样。

第四种方法是引起兴趣,换言之,使艺术作品带有理性的兴趣。这兴趣可能包含在错综复杂的情节(plot)中。这种方法不久以前在英国的小说和法国的喜剧和正剧中还很常用,但现在已经过时,代之而起的是纪实,即详细描述某一历史时期或现代生活的某一方面。例如在小说中,引起兴趣的是关于埃及人或罗马人的生活,矿工的生活,或大商店的店员生活的描述,读者对这些感到兴趣,于是把这种兴趣当作艺术印象。引起兴趣的也可能是表达方法。这种引起兴趣的方法现在很常用。诗和散文,以及图画、戏剧和乐曲都写得很费解,必须像对待字谜、画谜那样加以猜测,而这种猜测的过程给人以快感,跟从艺术得来的印象十分相似。

人们常说,这个艺术作品很好,因为它很诗意,或很现实,或给人深刻印象,或非常有趣,而这几种特性中不但没有一种可以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准,而且没有一种跟艺术有任何共通点。

诗意的就是假借的。大凡假借,都不过是使读者、观众和听众模糊地回忆起他们从以前的艺术作品得来的艺术印象而已,却不是用艺术家自己体验过的感情感染别人。以假借的题材为基础的作品,例如歌德的《浮士德》,可能是精磨细琢写成的,其中充满了智慧和各种优美特质,但是它不可能造成真正的艺术印象,因为它缺乏艺术作品的主要特性,即完整性,有机性,形式和内容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以表达艺术家所体验过的感情。在假借时,艺术家只不过传达出以前的艺术作品所传给他的那种感情,因此,不管是完整的题材的假借,还是各种场面、情况和描述的假借,都只不过是艺术的影像,艺术的类似物,而不是艺术。因此,如果我们说,这种作品是好的,因为它有诗意,换言之,它像艺术作品,那就等于说,一个钱币是好的,因为它像真钱币。同样,模仿、现实性很少能像许多人所想的那样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准。模仿不可能是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准,因为如果艺术的主要特性是用艺术家所体验的感情感染别人,那么感情的感染不但不等于对要表达的事物的详细描叙,而且这种感染大都由于细节过多而受到破坏。正在接受艺术印象的人的注意力就被所有这些惹人注意的细节所牵引,因为有了这些细节,作者的感情,就算有的话,也没有被传达出来。

按照表达种种细节的现实性、真实性的程度来评定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好比按照食物的外表来判断它的营养价值一样奇怪可笑。当我们按照现实性来评定作品的价值时,我们只不过表示,我们所讲的并不是艺术作品,而是赝品。

第三种假造艺术的方法是惊心动魄或给人深刻印象的方法。正像前两种一样,同真正的艺术的概念不相符合,因为在惊心动魄的因素中,在新奇、出其不意的对比效果中,在骇人听闻中,没有感情的传达,而只有对神经的作用。如果一位画家出色地画出一个流血的伤口,这个伤口的样子会使我吃惊,但是这里不会有艺术存在。音量宏大的管风琴上的一个延长音会造成惊人的印象,往往甚至叫人流出眼泪来,但这里面没有音乐,因为没有传达出任何感情。然而我们这圈子里的人经常把这种生理上的效果当作艺术。这种情况不但发生在音乐中,也发生在诗、绘画和戏剧中。据说现在的艺术变得精细优美了。恰恰相反,由于追求效果,它变得极为粗劣。试想,传遍欧洲所有剧院的新剧本《汉纳》[126],作者想要向观众传达对一个受人折磨的女孩的同情。为了借助艺术在观众心里唤起这种感情,作者必须使登场人物之一表达出这样的同情心,以便感染所有的人,或者必须真实地描写出女孩的感受。但是作者不能够或者不愿意这样做,他选择了另一个对舞台布景者说来比较繁复而对艺术家说来比较方便的方法,使女孩死在舞台上;而且,为了加强对观众的生理作用,使舞台上的灯光全都熄灭,把观众留在黑暗里,并在凄凉的音乐中向观众示知:女孩的喝醉了酒的父亲怎样追赶她和打她。女孩全身抽搐着,发出尖叫声,呻吟着,倒下来。天使们出现了,把她带走了。这时,观众体验到某种激动,便深信这就是美学上的感情。但是在这种激动里并没有一点美学方面的因素,因为这里面并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染,而只有为别人感到痛苦、为自己感到高兴:受苦的不是我这种混杂的感觉,很像我们看人家受死刑时体验到的,也像罗马人在竞技场中体验到的那样。

用给人深刻印象的方法偷换美学上的感情这一现象,在音乐艺术中特别明显,因为音乐这种艺术就其性质而言对神经有着直接的生理作用。新派音乐家并不是在旋律中传达自己体验过的感情,而是把许多音堆积起来,加以编排,有时加强音量,有时减弱音量,这样在观众身上产生一种生理作用,而这种作用是可以用一架特制的器械加以测量的[127]。听众就把这种生理作用当作艺术的效果。

讲到第四种方法,即引起兴趣,这种方法同其他几种比较起来跟艺术更不相干,但却往往跟艺术混淆起来。且不说作者故意把长篇和中篇小说的意义隐藏起来,使读者必须猜测一番;我们时常听人家讲到一幅画或一首乐曲时说,它很有趣。这有趣究竟是什么意思?有趣的艺术作品含有下列几种意义:作品在我们心里引起一种未得到满足的好奇心,或者当我们领会艺术作品时,我们获得一种对我们说来是新的知识,或者作品不很容易理解,我们费一点心之后,慢慢地找到了解释,就在猜测它的意义时我们得到了某种快感。在上述各种情况下,引起兴趣都跟艺术印象没有一点共通之处。艺术的目的是用艺术家所体验的感情感染人。可是观众、听众和读者为了满足被激起的好奇心,为了掌握从作品中获得的新知识,或者为了猜透作品的含义,就必须费一番脑筋,而这种费脑筋的活动吸引了读者、观众和听众的注意力,妨碍了作品对他们的感染。因此,作品中引起兴趣的因素不仅跟艺术作品的价值毫无共通之处,而且,与其说有助于艺术印象的形成,不如说阻碍了这种印象的形成。

诗意、模仿、惊心动魄、引起兴趣,这些因素在艺术作品中都可能看到,但是它们不可能用来代替艺术作品的主要特性,即艺术家所体验过的感情。可是近来,在上层阶级的艺术中,大部分被尊为艺术品的东西,正是这种只不过跟艺术相类似而本质上并不具有艺术的主要特性——艺术家所体验过的感情——的作品。

一个人要创造真正的艺术品,必须具备很多条件。这个人必须处于他那个时代最高的世界观的水平,他必须体验过某种感情,而且他有愿望、也有可能把这种感情传达出来,同时,他还必须在某一种艺术方面具有一定的才能。所有这些创造真正的艺术作品所必备的条件很难得结合在一起。要借助于各种习用的方法——假借、模仿、给人深刻印象和引起兴趣来制造在我们社会里报酬很高的赝品,只须要在某一艺术领域中具有一般常见的才能就行了。我所谓的才能,是指能力而言。在文学中,指的是把自己的思想和印象很方便地传达出来、发现并记住富有特性的细节的能力。在造型艺术中,指的是辨别、记住并表达出线条、形状和色彩的能力。在音乐艺术中,指的是区别音程、记住并表达出音的顺序进行的能力。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一个人只要具有这样的才能,那么在学会了制造他那种赝品的技术和方法之后,即使他的美学上的感觉(这种感觉会使他讨厌自己的那些作品)已经衰退,只要他有耐心,他就可以不停地创作出我们这个社会认为是艺术的作品,直到死去为止。

要制造这样的赝品,在每一种艺术里各有它的一定的规法和诀窍,因此一个有才能的人掌握了这些规法和诀窍,就可以毫无感情地、冷漠地制造出这样的赝品来。为了写诗,一个有文学才能的人只要能够在每一个真正需要的字的地方,按照韵律或格律的要求再用上十个意义近似的字,然后训练自己,使自己养成习惯,能够说出任何一句为求清楚而只有一种固有的单字排列法的句子,而且,尽管句中单字按各种可能的方式调来调去,总还是能说得使句子有点意思;还要使自己能够根据韵律上所用的字而编造出一些类似思想、感情或画面的东西来。于是这个人就可以不停地写出诗来——短诗、长诗、宗教诗、爱情诗或社会性的诗,视需要而定。

如果这个有文学才能的人想要写中篇或长篇小说,那么他只要造出一种文体来,换言之,只要学会描写他所看到的一切,使自己习惯于记住或记录种种细节。当他掌握了这一点,他就可以按照意愿或需要,不停地写出长篇或中篇小说:历史小说、自然主义的小说、社会小说、色情小说、心理小说,或者甚至宗教小说(这最后一种小说已开始流行起来,对这种小说的要求也越来越多)。这个人可以从他读到的书或他经历过的事件中选取题材,至于人物的性格,则可以从他所熟悉的人身上去摹拟。

只要这些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里很好地穿插着作者所发现并记下的细节,最好是色情方面的细节,那么这些小说就会被看作艺术作品,虽然其中并没有一点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的火花。

要写作戏剧形式的艺术作品,一个有才能的人除了具备写小说所需要的一切条件之外,还必须学会使他的登场人物尽可能多说几句中肯的机智的话,学会利用剧院的效果,并且能够把各个人物的动作互相交织起来,使舞台上不致有一段较长的谈话,而有尽可能多的无谓的奔忙和骚动。如果作者能够做到这些,那么他就能不停地写出一部接一部的戏剧作品来,从刑事新闻或最近引起社会注意的问题(如催眠术、承继问题等)中选取题材,或者从最古的时代、甚至从幻想的领域里选取题材。

一个有才能的人要在绘画或雕塑领域内制造类似艺术的物品,那就更加容易。他只要学会用素描和油画表现各种事物以及塑造各种物体,特别是裸露的人体。学会了这些,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不停地作出画来,塑出雕像来,他可以选择神话的或宗教的题材,幻想的或象征的题材,他也可以描摹报纸上写的加冕典礼啦,罢工啦,土希战争啦,饥馑之灾啦,或者,就最平常的情况来说,他可以描摹一切他认为美的东西,从裸体女人到铜盆。

要创作音乐艺术的作品,一个有才能的人所需要的构成艺术本质,即能感染别人的感情的东西还更少些。但是它所需要的体力方面的体操式的劳动却比任何其他艺术(除了舞蹈艺术之外)更多。要写作音乐艺术作品,首先必须学会用手指在某一件乐器上迅速地移动,像那些在这方面已经获得高度完善的技巧的人那样。然后,他必须懂得从前的人是怎样写作多声部音乐的,什么是所谓学会对位、赋格,然后学会配器,即怎样运用乐器的效果。学会了所有这些,音乐家就可以写出一部接一部的作品来,或是标题音乐,或是歌剧和浪漫曲(想出一些多少跟语言相适合的音来),或是室内乐(即把别人的主题拿来用对位和赋格的手法在一定的形式中加以改作),或是就最平凡的来说,幻想的音乐(即把一些音偶然凑合起来,然后在这些偶然凑合在一起的音上堆积各种复杂的、装饰的音)。

这样,在艺术的各个领域内,人们根据现成的、已经用惯了的诀窍制造赝品,而我们上层社会的公众却把这些赝品看作真正的艺术。

艺术作品被赝品所偷换的现象,就成了上层阶级的艺术脱离全民的艺术之后产生的第三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