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内容而言,艺术的好坏是凭什么来确定的?

艺术跟语言都是交际的手段,因而也是求取进步的手段,换言之,是人类前进到完善的手段。语言使眼前活着的几代人能够知道前辈以及当代的优秀先进人物凭经验和思索而得知的一切,艺术使眼前活着的几代人能够体验到前人所体验过以及现今的优秀先进人物所体验到的一切感情。正像在知识的发展过程中,真正的、必要的知识排挤并代替了错误的、不必要的知识一样,感情通过艺术而有同样的发展,即更为善良的、为求取人类幸福更必需的感情,排挤了低级的、较不善良的、对求取人类幸福较不需要的感情。艺术的使命就在于此。所以就其内容而言,艺术越是能完成这个使命就越是优秀,而越是不能完成这个使命就越是低劣。

对种种感情的评价,即承认这些或那些感情是比较善良的或比较不善良的,换句话说,对人类的幸福是比较需要或比较不需要的,则是根据某个时代的宗教意识而得出的。

在每一个既定的历史时期,在每一个既定的人类社会,都有一种只有这个社会的人才可能有的对生活意义的崇高的理解,它确定了这个社会所努力争取的崇高的幸福。这种对生活意义的理解就是该时期、该社会中的宗教意识。这宗教意识通常总是由社会中一些先进人物清晰地表达出来,而且为所有的人或多或少地感觉到的。在每一个社会里都有这样一种与其表达方式相适应的宗教意识。如果我们觉得在社会里似乎不存在宗教意识,那么这不是因为宗教意识实际上不存在,而是因为我们不想看到它。我们之所以常常不想看到它,是因为它揭露了我们的跟它相抵触的生活。

一个社会的宗教意识正好像流动的河水的方向一样。如果河水在流动,那么它一定有一个流动的方向。如果社会是生气蓬勃的,那么一定有一种宗教意识指示出一个方向,让这个社会里所有的人按照这个方向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向前迈进。

因此,不论在过去或现在,每个社会里都有一种宗教意识。艺术所表达的感情的好坏都是根据这种宗教意识加以评定的。也只有根据一个时代的宗教意识去从各个艺术领域中选拔那些传达出把该时代的宗教意识体现在生活中的那种感情的作品。这样的艺术总是得到高度的重视和鼓励。而传达由过去的宗教意识产生的感情的艺术则是落后的,过时的,这样的艺术总是受到斥责和轻视。其他一切传达出人们借以互相交际的种种感情的艺术则没有受到斥责而为人们所容许,只要它不传达跟宗教意识相反的感情。譬如说,在希腊人中间,传达出美、力量和刚毅精神的艺术(赫西奥德、荷马、菲狄亚斯)超出在其他艺术之上,为人们所赞许和鼓励,而传达出粗野的肉感、颓丧的心情和柔弱的感情的艺术为人们所斥责和轻视。在希伯来人中间,传达出对希伯来人的上帝及其圣训的忠诚和顺从的感情的艺术(《创世记》中的某些部分,先知书,《诗篇》)超出在其他艺术之上,并为人们所鼓励;传达出崇拜偶像的感情的艺术(金犊)为人们所斥责和轻视。而其他所有跟宗教意识不相抵触的艺术,如故事,歌曲,舞蹈,房屋、家具和服装的装饰,则没有被人觉察到,也根本没有讨论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艺术(就其内容而言)的价值是这样评定的,而且也应该这样评定,因为这种对待艺术的态度是从人的本性产生,而这本性是不变的。

我知道,按照当代流行的看法,宗教是一种迷信,全人类对此都有过体验。因此有人认为,当代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全人类共有的宗教意识可以作为评定艺术的根据。我知道,这是当代冒充有教养的人们中间流行的一种看法。凡是不承认真正的基督教、因而为自己想出各种哲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蒙蔽自己、使自己看不见自己生活中的愚蠢和缺点的人,凡是这样的人,就不可能有另外一种想法。这些人有意地、有时也无意地把宗教祭祀这一概念和宗教意识这一概念混淆起来,认为否定祭祀就否定了宗教意识。所有这些对宗教的攻击和建立一个与当代宗教意识相反的世界观的企图,比什么都明显地证明了这个宗教意识——揭露人类生活中与之不相调和的现象的宗教意识的存在。

如果人类是在进步,换句话说,如果人类是在向前发展,那么这发展必然有一个方向的指南。这个指南一向就是宗教。整个历史证明,人类的进步总是在宗教的指引下完成的。如果说人类没有宗教的指引就不可能有进步,而进步永远是有的,因而在当代也有进步,那么一定也有当代的宗教。由此可见,不管当代的所谓有教养的人喜欢或不喜欢,他们必须承认宗教的存在,这里说的不是祭祀宗教,如天主教、新教等等,而是指也作为当代人类进步的必要指南的宗教意识。如果我们中间有宗教意识存在,那么我们的艺术也应该根据这个宗教意识来评判。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凡是传达由当代宗教意识产生的感情的艺术都应该被选拔出来,被承认,并受到高度重视和鼓励,凡是跟这宗教意识相抵触的艺术应该受到斥责和轻视,而其他一切无关紧要的艺术则不为人们所选拔和鼓励。

当代的宗教意识,就其最普遍和实际的应用而论,是意识到我们的幸福(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个人的和集体的,暂时的和永久的)在于全人类的兄弟般的共同生活,在于我们相互之间的友爱的团结。这个意识不但由基督和过去的一切优秀人物表达出来,不但被当代的优秀人物用各种形式从各个方面加以重述,而且它已经是人类的整个繁复工作的引导线,这一繁复工作一方面在于消灭妨碍人类团结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障碍,另一方面在于规定全人类的共同原则,这些原则能够而且必然会把全世界的人友爱地团结成为一体。我们应该根据这个意识来评判我们生活中的一切现象,其中包括我们的艺术——我们从艺术的各个领域中选拔出传达由这个宗教意识产生的感情的作品,高度重视和鼓励这种艺术,驳斥跟这个意识相抵触的作品,而且不把并无意义的其余的艺术说成是有意义的。

所谓文艺复兴时期的上层阶级所犯的主要错误,也是我们现在继续在犯的一个错误,并不在于他们这些人不再珍爱和不再重视宗教艺术(那时候的人不可能重视宗教艺术,因为他们正像现在的上层阶级一样,不可能相信为大多数人所承认的宗教),而在于他们用一种没有价值的、目的仅在于使人享受快乐的艺术代替这种对于他们并不存在的宗教艺术,换言之,他们开始选拔、珍爱和鼓励另一种艺术,把它当作宗教艺术,而这种艺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配受到这样的珍爱和鼓励。

教堂的一位神父说过,人们的主要痛苦不在于他们不知道上帝,而在于他们把一个非上帝的东西尊奉为上帝了。就艺术来说也是如此。当代上层阶级的主要的不幸还不在于他们没有宗教艺术,而在于他们选出一种最没有价值的、多半是有害的艺术(这种艺术的目的在于使某一些人享受到快乐,因而单凭这一独特性来说就已经跟当代的宗教意识——基督教的全人类团结的原则相抵触)来代替超出在其他一切之上的崇高的宗教艺术,并把这种没有价值的、有害的艺术视作特别重要的、珍贵的艺术。一种空洞的、常常是腐化的艺术被用来代替宗教艺术,它蒙蔽了人们,使人们忽视对真正的宗教艺术的要求,而这真正的宗教艺术是人类生活中为了改进生活而应该具有的。

不错,能满足当代宗教意识的要求的艺术跟过去的艺术完全不同,但是,尽管完全不同,什么是当代宗教艺术这一点对一个不故意回避真理的人来说是很清楚很明确的。在过去,最崇高的宗教意识只把某一些人联合起来,如希伯来人、雅典和罗马的公民,这些人虽然是很大的一伙人,但他们终究只是人们中间的一部分,当时的艺术所传达的感情是从这一伙人对强大、威严、荣誉、昌盛的渴望产生出来的,艺术的主人公可能是用力量、诡计、狡猾或残暴行为来促成这种昌盛的人(奥德修、雅各、大卫、参孙、赫拉克勒斯和所有的勇士)。当代的宗教意识则并不突出任何“一”伙人,相反地,它要求联合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并且把对全人类的友爱看得比其他一切美德都高。因此,当代的艺术所传达的感情不但不可能跟过去的艺术所传达的感情相一致,而且必定跟它相反。

基督教的艺术——真正的基督教的艺术之所以在长时期内不可能确立,它之所以至今还没有确立,正是因为基督教的宗教意识并不是人类向前进展时所跨的均匀的细步中的一步,而是一个巨大的变革,这个变革如果还不曾改变、那么一定会改变人们的整个人生观和他们生活中整个内在的组织。不错,人类的生活像个人的生活一样,是均匀地向前进展的,但是在这均匀的进展中,仿佛有着一些转折点,这些转折点把以前的生活和以后的生活截然分开。基督教对人类说来曾经是这样的一个转折点,至少对我们这些以基督教意识为生活中心的人说来它应该是这样的。基督教意识为人类的一切感情指出了另一个方向,新的方向,因而完全改变了艺术的内容和意义。过去,希腊人能够享用波斯人的艺术,罗马人能够享用希腊人的艺术,正像希伯来人能够享用埃及人的艺术一样,基本的理想都是一样的。这理想有时是波斯人的伟大和幸福,有时是希腊人或罗马人的伟大和幸福。同一种艺术被转移到另一种情况中而适用于新的民族。但是基督教的理想改变了一切,使一切起了转变,正像《福音书》中所说的:在人面前为大的,在上帝面前降为卑。理想不再是法老和罗马皇帝的伟大,不再是希腊人的美或腓尼基的财富,而是温顺、贞洁、怜悯、爱心。主人公不再是财主,而是乞丐拉撒路;不再是貌美时期的抹大拉的马利亚,而是悔罪时期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不再是财富的获得者,而是财富的施舍者;不再是住在宫殿里的人,而是住在地洞里或茅屋里的人;不再是统治别人的人,而是除了上帝以外不承认任何人的权威的人。崇高的艺术作品不再是陈列着征服者雕像的胜利的殿堂[134],而是人的心灵的描写,这心灵已经深深地受到爱的感化,以至于被折磨和被杀害的人会可怜甚至喜爱那迫害他的人。

因此,基督教世界的人很难摆脱异教艺术的惯性,他们的全部生活都跟这种艺术结合在一起。基督教的宗教艺术的内容对他们说来是那样新颖,它跟过去的艺术的内容相比是那样不同,以至他们觉得基督教艺术是对艺术的否定,于是他们就拼命抱着旧的艺术不放。其实旧的艺术由于在当代不再有宗教意识上的渊源,已经完全失却它的意义,无论情愿或不情愿,我们都应该抛弃它。

基督教意识的本质在于每一个人都承认自己和上帝的子与父的关系,并承认由此得出的人与上帝以及人与人合而为一,正如《福音书》中所说的(《约翰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一节[135])。因此,基督教艺术的内容是促使人与上帝以及人与人合而为一的那种感情。

人与上帝以及人与人合而为一这句话对那些听惯别人滥用此话的人说来可能意义不明,其实这句话的意义是很明显的。它意味着基督教所谓人与人合而为一跟仅仅某一些人的局部的独特的团结完全相反,那是所有的人毫无例外的团结。

艺术,任何一种艺术,本身都具有把人们联合起来的特性。任何一种艺术都能使那些领会艺术家所传达的感情的人在心灵上首先跟艺术家联合在一起,其次跟得到同一印象的人联合在一起。但是非基督教的艺术只把某一些人联合起来,这样的联合正好把这一些人跟其他的人隔开,因此这种局部的联合往往不仅是使人不团结的根由,而且是使一些人对另一些人怀有敌意的根由。一切爱国主义的艺术,包括国歌、颂诗、纪念像等便是这样的。一切教堂艺术,即某些宗教仪式的艺术,包括圣像、雕像、行列、礼拜式、圣殿等,也都是这样的。军事艺术也是这样。一切外表优美而实质上腐化的艺术(这种艺术只有有闲、富裕的阶级中那些压迫别人的人才能理解)也是这样。这样的艺术是落后的艺术,不是基督教的艺术。它把某些人联合起来,只是为了更严格地把这些人同另一些人分开,甚至使这些人跟另一些人敌对。基督教的艺术却是把所有的人毫无例外地联合起来的艺术,其方式或为使人们意识到他们与上帝以及与他人都处于同等的地位,或为使人们产生同一种感情,虽是最朴质的,却跟基督教不相悖,而是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生来就有的。

当代优秀的基督教艺术可能不为人们所理解,这是因为这种艺术在形式上有它的缺点,或者因为人们对它不够注意,但是它应该使所有的人都能体验到它所传达的那种感情。它应该不单是某一圈子的人的艺术,不单是某一阶层的艺术,不单是某一民族的艺术,不单是某一种宗教仪式的艺术,换言之,它并不传达只以某种方式受过教育的人,或者只有贵族、商人,或者只有俄国人、日本人,或者只有天主教徒,或者只有佛教徒等所能体会的感情,它所传达的是任何人都能体会的感情。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在当代被认为是优秀的艺术,从所有其他的艺术中选拔出来,并受到鼓励。

基督教的艺术,即当代的艺术,应该是遍天下的,换言之,应该是世界性的,因此应该联合所有的人。只有两种感情能把所有的人联合起来:从对人与上帝之间的父子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的认识中产生的感情,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但必须是大家(没有一个人例外)都体会得到的那些最朴质的感情,例如欢乐之感、恻隐之心、朝气蓬勃的心情、宁静的感觉等。只有这两类感情构成就内容而言是当代优秀的艺术品。

这两种表面上很不相同的艺术所产生的效果是一致的。从对人与上帝之间的父子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兄弟关系的认识中产生的感情(例如从基督教的宗教意识中产生的确信真理、忠于上帝的意志、自我牺牲、对人的敬和爱等感情)以及最朴质的感情(例如歌曲、或大家都能理解的笑话、或动人的故事、或图画、或小小玩偶等引起的恻隐之心和欢乐之情)产生同样的效果:人类的友爱的团结。往往有这样的情形:人们相处在一起,他们之间若不是互相敌视,那么在心境和感情上也是格格不入的。突然之间,一个故事,或一场表演,或一幅画,甚至一座建筑物,往往是音乐,像闪电一般把所有这些人联合起来,于是所有这些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各不相干,甚至互相敌视,他们感觉到大家的团结和相互的友爱。每一个人都会为了别人跟他有同样的体验而感到高兴,为了他跟所有在场的人之间以及所有现在活着的、会得到同一印象的人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交际关系而感到高兴。不仅如此,他还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因为他跟所有曾经体验过同一种感情的过去的人们以及将要体验这种感情的未来的人们之间能有一种死后的交际。传达人们对上帝以及对他人的爱的艺术和传达所有的人共有的最朴质的感情的俗世的艺术所产生的都是这样的效果。

对当代艺术的评价和对过去的艺术的评价之间的差别主要在于,当代艺术,即基督教艺术,以要求全人类团结的宗教意识为基础,因此它认为就内容来说是好的艺术不包括所有那些传达不是联合人们而是使人们分开的独特感情的作品,而将这样的作品归入就内容来说是坏艺术的范围。相反地,就内容来说是好的艺术包括以前被认为不值得选拔和不值得受人重视的那一部分艺术,即传达出甚至最无关紧要的朴质感情的世界性艺术,这种感情虽然无关紧要,却是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都能体会的,因而它能联合所有的人。

这样的艺术在当代不可能不被认为是好艺术,因为它达到了当代基督教的宗教意识为人类指出的目标。

基督教艺术或者在人们心里唤起这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通过人们对上帝和他人的爱而把他们越来越紧密地团结起来,使他们愿意而且能够做到这样的团结。或者在他们心里唤起这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向他们揭示,他们由于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一致而已经联合起来。因此,当代的基督教艺术可能有、并且确实有两种类型:(一)传达从宗教意识(就人对上帝和他人的关系来说)人在世界上占有怎样的地位的认识产生的感情的艺术,即宗教艺术;(二)传达全世界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日常生活中的最朴质的感情的艺术,即世界性的艺术。只有这两种艺术才可以被看作当代的好艺术。

第一种艺术,宗教艺术,传达正面的感情,即对上帝和他人的爱,同时也传达反面的感情,即眼见这种爱遭到破坏时的愤怒和恐惧。这种艺术主要用文字的形式表现,一部分也表现在绘画和雕塑中。第二种艺术,世界性的艺术,则传达大家都能体会的感情。这种艺术表现在文字、绘画、雕塑、舞蹈、建筑中,而主要表现在音乐中。

假使有人要我在新派艺术中为上述的两种艺术各举出一些范例,那么关于从人对上帝和他人的爱产生的崇高的宗教艺术,在文学方面我要列举的范例是席勒的《强盗》,最近的有雨果的《可怜的人们》(《Les pauvres gens》)和《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狄更斯的小说《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钟声》(《Chimes》)及其他,《汤姆叔叔的小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主要是他的《死屋手记》,乔治·艾略特的《亚当·比德》。

在当代绘画方面,说也奇怪,这种直接传达对上帝和他人的基督教的爱的作品几乎一部也没有,在名画家的作品中尤其缺乏。可以看到描写福音故事的画,这样的画很多,但是这些画都表达具有丰富的细节的历史事件,而并不表达,也不可能表达宗教感情,因为作者根本就没有这种感情。还可以看到很多描写各种人的不同感情的画,但是表达自我牺牲的伟绩和基督教的爱的画却很少见到,这样的画主要是一些不大出名的画家画的,而且都不是完美的图画,往往只是素描而已。克拉姆斯科伊的一幅素描便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这幅素描的价值抵得过他的很多正式的图画,画的是一间客厅,客厅的门前有一个阳台,从前线回来的军队正从这阳台前面庄严地走过。一手抱婴儿的奶妈和一个男孩站在阳台上。他们在观赏军队的行进。但是母亲倒在沙发椅背上,用手帕遮住了脸,在那里痛哭。我以前提到过的兰利的一幅画也是一个例子。法国画家莫尔隆的一幅画也是一个例子,其中描写一只救生船冒着猛烈的暴风雨急急赶去拯救一只遇难的轮船。还有一些跟这一类很近似的画,画中以尊敬和亲爱的态度描写劳动人民。米勒的画,特别是他的素描《扶锄的人》,就是这样的例子。朱尔·布雷东、勒米、德弗雷格等人的画也属于这一类。在绘画领域中,关于破坏对上帝和他人的爱所引起的愤怒和恐怖的作品,可以举出这样几个范例:格的画《审判》,利曾·梅耶的画《在死刑判决书上签字》。即使这一类的画也是很少看到的。顾到了绘画的技术和画面的美,多半会模糊了画中所表达的感情。例如热罗姆的《杀死他》(《Pollice verso》),与其说是表达了对眼前的事情感到的恐怖,毋宁说是用画面的美吸引住了观众。[136]

要在上层阶级的新派艺术中举出一些第二种艺术,即优秀的世界性的俗世艺术的范例,那就更难了,特别是在文学和音乐领域中。如果说有一些作品,例如《堂吉诃德》,莫里哀的喜剧,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匹克威克先生外传》,果戈理和普希金的小说,或者莫泊桑的一些作品,就内容来说可以归入这一类,那么这些作品由于所传达的感情很独特,由于时代和地域方面的特殊细节过多,主要是由于其内容十分贫乏,因而跟古代的世界性艺术的典范(例如关于美少年约瑟的故事[137])相比之下,多半只为自己民族中的人、甚至只为自己圈子里的人所理解。约瑟的哥哥们因为父亲偏爱约瑟而嫉妒他,把他卖给商人;波提乏的妻子想勾引这个青年,这个青年获得了很高的官职,怜悯他的哥哥们以及被宠爱的便雅悯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人人都能体会的感情,俄国的农夫能够体会,中国人也能体会,非洲人也能体会,儿童也能体会,老人也能体会,有教养的人也能体会,没有教养的人也能体会。整个故事写得那样简练,没有多余的细节,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任何环境里的人们听,它将同样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的,同样地感动每一个人。但是堂吉诃德的感情或者莫里哀的主人公的感情(虽然莫里哀也许是最具有全民性的一位艺术家,因而也是新派艺术中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就不是这样的,更何况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们的感情。这些感情都是很独特的,不是全人类都能体会的,因此,作者为了使这些感情能感染人,就围绕着它们布置了许多时代和地域方面的细节。然而细节的增多使这些故事更加独特,对于所有那些生活在作者所描写的环境之外的人们说来更加难以理解。

在约瑟的故事中,就不需要像现在写小说那样详细地描写约瑟的血淋淋的衣服、雅各的住所和衣服,以及波提乏的妻子整一整左手上的手镯而说“到我房里来!”时的姿态和她当时所穿的服装等等,因为这个故事里的感情是那样强烈,以至所有的细节,除了像约瑟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哭泣这一类必不可少的细节之外,都是多余的,它们只会妨碍感情的传达。因此,这个故事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它能感动各个民族、各个阶层、各种年龄的人,它被留传下来,直到我们这个时代,而且还将留传到千百年后。但是,如果我们把当代的优秀小说中的细节一律删除的话,那么还剩下些什么呢?

因此,在新派文学中,我们不可能举出一些完全合乎世界性艺术的要求的作品。即使有,那些作品也大都已经受到所谓写实主义的损害,写实主义这个名词不如改称为艺术中的地方色彩倒更准确些。

在音乐中也有跟文学相同的情况,而且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相同。由于感情的贫乏,新派音乐家所写的旋律内容空洞得惊人。于是,为了加强内容空洞的旋律所产生的印象,新派音乐家在每一行最平庸的旋律中加进许多繁复的转调,不仅有自己民族的调式的转调,而且还有某一个小圈子、某一个乐派所特有的转调。旋律,任何旋律,都是流畅的,它能够为所有的人所理解。但是它一旦跟某一种特殊的和声相结合而本身充满了这种和声,它就变成只有习惯于这种和声的人们才能理解,而对其他民族以及对习惯于这种和声形式的那个小圈子以外的人说来,就变成完全陌生的了。因此音乐也像诗一样地在同一个不健全的圈子里周转。为了使那些平庸而特殊的旋律变得动人,音乐家就在旋律中塞满了繁复的和声、复杂的节奏和混杂的管弦乐色彩,旋律就变得越来越特殊,被弄得非但不是世界性的,甚至不是民族性的,换句话说,只有某一些人才能领会,而不是全体人民所能领会的。

在音乐方面,除了不同作曲家的进行曲和舞曲接近世界性艺术的要求之外,可以列举出来作为优秀范例的只有各个民族的民歌,从俄罗斯民歌到中国民歌。至于深奥的音乐,只有很少的作品可以列举,如巴赫的著名小提琴咏叹调,萧邦的降E大调夜曲,可能还有从海顿、莫扎特、舒伯特、贝多芬、萧邦等人的作品中选出来的十几段音乐,都不是整首曲子,只是一些片段。[138]

虽然绘画方面也同样有着诗和音乐方面的情况,即为了使构思较差的作品更吸引人,作者就精心设计,把一些细加调查而得来的时间上和地域上的特色的点缀物加到作品里去,使它们具有时间上和地域上的兴趣,因而使它们较少世界性。虽然如此,在绘画方面还是有比其他各种艺术中更多的能满足世界性基督教艺术的要求的作品,换句话说,有更多的表达人人都能体会的感情的作品。

在绘画和雕塑方面,这种具有世界性内容的艺术作品便是一切所谓风俗体的图画和雕像、动物画和风景画、人人都能欣赏的漫画以及各种装饰品。在绘画和雕塑方面,这样的作品有很多(例如瓷娃娃),但是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例如所有的装饰品,或者不被认为是艺术,或者至多被认为是低级的艺术。实际上,只要这些作品传达出艺术家的真挚的感情(不管这种感情在我们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而且这些作品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那么它们就都是真正优秀的基督教艺术作品。

讲到这里,我怕人家会责难我,说我既否认美的概念是衡量艺术品的标准,又承认装饰品是好的艺术品,岂不自相矛盾?这样的责难是不公平的,因为各种装饰品的艺术内容并不在于美,而在于线条或色彩的结合所引起的喜爱之情,而这些线条或色彩是艺术家曾经看到过的,现在他用它们来感染观众。艺术过去是、现在也还是、而且必然是一个人用自己体验过的感情感染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在这些感情之中,有一种感情是对悦目的东西的喜爱之情,悦目的东西可能是少数人或多数人所喜爱的,也可能是所有的人都喜爱的。但凡装饰品往往是所有的人都喜爱的。描写特殊地域的风景画、内容很别致的genre[139],可能不是所有的人都喜爱的,但是装饰品是所有的人——从雅库特人以至于希腊人——都能理解的,而且在一切人的心里唤起同样的喜爱之情,因此这种受人轻视的艺术在基督教社会里应该被看得很珍贵,比那些独特的、矫揉造作的图画和雕塑要珍贵得多。

由此可见,好的基督教艺术只有两类。其他所有不能归入这两类的艺术都应该被认为是坏的艺术,不但不应该受到鼓励,而且还应该加以铲除、否定和蔑视,这种艺术不是把人们团结起来而是把他们分隔开来的艺术。在文学方面,凡是传达下列各种感情的戏剧、小说和诗都属于坏艺术一类:教会的感情、爱国之情,以及只有富裕的有闲阶级才具有的特殊感情,例如贵族的荣誉感、厌烦、苦闷、悲观的感情,以及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源于色情的细致的淫逸之情。

在绘画方面,所有那些表现虚假的宗教题材和爱国题材的画都属于坏艺术一类,还有那些描写独特的、富裕的悠闲生活中的娱乐和魅力的画也都属于坏艺术一类,所有的所谓象征派的画(其中的象征意义只有某一个小圈子里的人才能理解)也都属于坏艺术一类,主要的是,所有那些表现淫荡题材的画,所有那些充塞一切展览会和一切画廊的丑陋不堪的女人裸体画,都属于坏艺术一类。当代的室内乐和歌剧音乐,从贝多芬开始,舒曼、柏辽兹、李斯特、瓦格纳,几乎全都属于坏艺术一类。这种音乐就其内容来说是专门表达只有少数人才能体会的感情的,这少数人已经在自己心里培养起一种容易被这独特的、矫揉造作的复杂音乐激引起来的病态的、神经质的兴奋心情。

“怎么!第九交响曲属于坏艺术一类?!”我听到人家用愤慨的声调这样说。

“毫无疑义。”我回答说。我写了以上这些话,其目的仅在于找出一个明确和合理的标准,借以判定艺术作品的价值。这个标准是跟一般的正常的理解相符合的,根据这个标准我可以肯定地说,贝多芬的这部交响曲不是好的艺术作品。当然,对那些由于从小的教养而特别偏爱某些作品及其作者的人说来,对那些正因为受了这种教养而审美观就此被歪曲了的人说来,把这样一部著名的作品认为是坏艺术实在是令人惊奇的事。可是对理性的指示和正常的看法又能怎样呢?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被认为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为了审查这个断语是否正确,我首先这样自问:这部作品是否传达了最崇高的宗教感情?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音乐本身不可能传达这种感情。因此我再这样自问:如果这部作品不属于最高的宗教艺术一类,那么它有没有当代优秀艺术的其他特性——把所有的人用一种感情联合起来的特性,它是不是属于日常生活中的、世界性的基督教艺术?我不能不给以否定的回答,因为我不但看不出这部作品所传达的感情能够把那些没有专为承受这复杂的催眠术而受过训练的人联合起来,而且我甚至不能想象一群正常的人能够从这部篇幅冗长、杂乱无章而且矫揉造作的作品里理解到什么,他们所理解的无非是淹没在暧昧之海里的一些短小片段而已。所以,不管愿意或不愿意,我必须作出这样的结论:这部作品属于坏艺术一类。还有一点是很妙的,在这部交响曲的末尾用上了席勒的一首诗,这首诗正好说出了(虽然说得不很清楚)这样一个思想:感情(席勒只讲到欢乐的感情)把人们联合起来,并在人们心里唤起爱。虽然在这部交响曲的末尾唱出了这首诗,但是音乐跟这首诗所表达的思想很不相称,因为这音乐是独特的,它并不能联合所有的人,而只能联合某一些人,使这些人突出在其他人之上。

艺术的各个领域中的许许多多被我们社会里的上层阶级认为伟大的作品,正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加以评价。著名的《神曲》、《解放了的耶路撒冷》、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大部分作品、绘画中的每一幅描写奇迹的画、拉斐尔的《变容》等等,也必须根据这个唯一可靠的标准加以衡量。无论哪一样被称为艺术作品的东西,无论它怎样为人们所赞美,要认清它的价值,必须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作品是真正的艺术品呢,还是赝品?我们根据感染性这一标志(即使只感染一个小圈子里的人)而承认某一作品属于艺术范畴之后,就必须根据是否大家都能理解这一标志决定其次一个问题:这个作品是属于跟当代的宗教意识相抵触的独特的坏艺术一类呢,还是属于把人们联合起来的基督教艺术一类?我们承认一个作品属于真正的基督教艺术之后,就必须看作品中所传达的感情是源出于对上帝和他人的爱呢,或者仅仅是那种把所有的人联合起来的朴质的感情,以便决定作品归入哪一类:是宗教艺术呢,还是俗世的世界性艺术。

只有通过这样的检查,我们才可能从许许多多在我们社会里称之为艺术的作品中选拔出作为真正的、重要而且必需的精神粮食的作品,使它们有别于我们周围的一切有害而无益的艺术和艺术的模仿物。只有通过这样的检查,我们才可能避免有害的艺术所引起的毁灭性后果,并受到真正的好艺术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对一个人或人类的精神生活是有益的和必不可少的,这也就是艺术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