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塞雷努斯(Serenus),塞涅卡的好友,尼禄时代的高级官员,塞涅卡流传下来的好几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塞雷努斯 :塞涅卡,当我审视自己时,一些恶习会清晰地浮现出来,于是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另一些则隐藏得更深,不易发觉;还有一些并非一直存在,只是时不时出现。对我而言,最后这类最难对付:它们像神出鬼没的敌人,说不准何时就会突然冒出来袭击你,让你既无法像面对战争一样时刻准备着,又不能像身处和平年代一样彻底放松。
我认为自己目前最常见的状态就是(我希望能像看医生一样对你坦白真相),我既不能完全摆脱这些让我恐惧和憎恶的恶习,又没有完全被它们掌控。这听上去似乎不算太糟,却更让我恼火,更想辨别清楚——就好像人既没有生病,但又不健康。你不需要告诉我,美德在开始时总是脆弱的,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能逐渐变得坚定有力。我也知道,那些努力想要获得别人好感的人,无论是通过谋求更高的官职、让自己口若悬河,还是其他让别人认可的方式,也都需要时间的历练才能变得成熟——总之,无论是真正赋予人力量的,还是为了名声而流于表面的努力,两者都需要漫长的等待才能逐渐展示出自己的光芒。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因为习惯了恶习,让它们变得越来越顽固。毕竟,一旦长期接触,美德和丑恶都更难以摆脱。
我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这种性格上的弱点,因此这里就多唠叨几句。我想,这个问题的本质是,我总在对与错这两个选择之间摇摆,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倾向哪一边。让我仔细说一下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你就可以给这种症状下定义了。比如,我必须承认,我热爱节俭。我不喜欢很多长椅上那些华丽铺张的装饰,也不喜欢为了让衣服看起来充满光泽,从箱子里取出时都要小心翼翼,或是用重物和轧布机将其反复压平。我喜欢普通、便宜,穿起来不用太过小心的服装。再比如,我喜欢那些无需让家仆耗时费心去准备的食物——不需要提前很多天预订,用餐时也不需要很多人伺候。我喜欢就近、可以随买随吃的东西,家常、便宜,不会对钱包或者身体造成负担——绝不是怎么吃进去又要怎么吐出来的那种。我希望家仆简单朴素。家养的奴隶就可以,不需要经过训练,也不用有什么特殊技能。至于银器,不需要有任何特殊标志,乡下老父亲使用的那种笨重的就挺好。餐桌也不需要华丽的装饰图案,更不需要那种因为曾辗转于名流之间而被全镇人知晓的珍品。具备基本的使用价值就可以,我不需要用它去吸引客人的目光,或者是引发不必要的嫉妒。可是,虽然立下了标准,但当我看到某个用人培训学校展示的华丽服饰时,我还是会被其深深吸引。那些奴隶打扮精致,服装上点缀着金饰,比参加游行还要夸张,仿佛闪耀归来的军队;当我看到一座房子铺着珍贵石材的地板时,我也会被其深深吸引。在那里,财富的象征随处可见,连房顶都金光闪闪。所有的仆人,都毕恭毕敬地守护着这珍贵的家族遗产。还有那些清澈见底的水池,水流可以环绕着就餐客人流动,当然还有同这种奢侈的环境不相上下的华美家宴。作为一个长期坚持节俭的人,突然被这种富丽堂皇的壮观场面包围,我感到大脑轰鸣。我的视线开始飘移,因为我觉得相比用眼睛去感受这一切,还是用心去体会更容易一些。回到家里,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变得更糟糕,但却更悲伤了。忽然之间,我感受到了自己财产的微不足道,觉得无法再昂首阔步行走了。一种隐秘的困惑让我痛苦:是不是那种奢侈的生活更高级?我不想说我被物质改变了,但显然它们让我震撼。
克利安提斯(Cleanthes),斯多亚学派哲学家。
克律西波斯(Chrysippus),斯多亚学派集大成者。
我决定遵循老师的教导,投身国家大事,担任公职——这并不是为了那身紫色的官服和执法官手中的权杖,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对亲戚朋友、对身边的公民同胞甚至是全人类有益。我怀着满腔热情学习芝诺、克利安提斯 和克律西波斯 。顺便说一句,这些人都没有投身公众事务,却又都无一例外地鼓励别人这么做。可一旦有什么事扰乱了我那颗不喜欢折腾的心,或是发生了其他什么在我看来不那么重要却又不那么好处理的事情(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历),或是当我的时间被无关紧要的事务消磨时,我就会躲到悠闲中寻求庇护。仿佛疲惫的牲畜,我想赶紧逃回家里。于是,我决定将生活限制在自己的围墙内。我对自己说:“如果没有等值的回报,谁也别想夺走我的时间,哪怕一天也不行。我要专注于修身养性,远离外界的干扰,不需要外界的认可。我只想享受这种不被任何公共或个人事务所侵扰的宁静。”然而,每当我读到令人信服的报道,并为报道中的优秀典范鼓舞时,我又有冲到广场上,替某些人辩护、向另一些人提供帮助的冲动。即便失败了,至少我尝试过努力去帮助他人,或是抑制了某人因成功而产生的骄傲自满。
做研究时,我个人倾向采取的方式是:专注于自己的论点,和别人探讨这些论点,并让论点来决定用词。我会尽量不使用学究式的浮夸文风。我对自己说:“为什么非要写出流传后世的佳作呢?为什么非要让后代对你歌功颂德呢?人必有一死,无言的葬礼听起来更省心。如果非要打发时间,那还不如用质朴的文风,去写对自己有用而非为了发表的文字。做到只为眼下学习,可以避免消耗很多不必要的精力。”可是,每当被伟大的思想震撼,我又会开始追求用词的华美。我渴望用最精准的语言去表达更高的灵感,让文风与论点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样,我就忘记了克制的标准和原则,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带到远处。
简而言之,我的善意中存在这样的弱点,而且它还存在于各个方面。我总是担心自己越变越坏,或者(这更让我担忧)就像被吊在悬崖边缘一样,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更何况,没准还有一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恶习——毕竟,我们过于近距离观察自我品质,偏袒总会影响我们的判断。我猜想,很多人本有机会获得真正的智慧,但前提是他们没有自以为足够睿智,或是故意掩饰自己的某些性格,又无视别人的一些品格。毕竟,我们的悲哀,与其说来自于他人的奉承,还不如说是来自自我的奉承。谁敢说出关于自己的真相呢?即便被一群拍马屁的人包围,我们最大的谄媚者还是自己。因此,我恳求你,看在我还值得被治疗的分上,如果有什么可以医治这种心神不宁,还请让我回归安宁吧。我明白,这些精神上的不安还谈不上危险,也引发不了风暴。用一个现实的比喻来形容就是,困扰我的不是风暴,而是晕船。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病,都恳请你将其连根拔除。请帮帮我这个已经看到陆地,却还在海上挣扎的人吧。
二
塞涅卡:的确,塞雷努斯,很久以来我都在考虑,如何给你所描述的这种精神状态下一个定义。打个最接近的比方,一些人刚刚大病初愈,但时不时还会发点烧或是感到疼痛。他们虽然已经没有明显的症状了,但还是会为身体感到担心和沮丧;虽然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但稍微有点发烧,他们还是会立即去看医生,或者开始抱怨。对于这类人来说,塞雷努斯,他们的身体其实已经康复,却还没有适应健康的状态,就好比再平静的海面也总会有少许涟漪,更何况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呢。因此,你需要的不是更为激进的治疗方法,因为你已经接受过这样的治疗了——一会儿约束自己,一会儿和自己生气,甚至还会在某些时刻严厉地威胁自己——你需要的是一个终极的治愈方案,那就是相信自己正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要被其他迷失方向的人们所选择的道路干扰,虽然其中一些可能距离正确的道路也不是很远。你所追求的是伟大、至高无上和近乎神圣的——因此绝不能动摇。
希腊人将这种执着称为“euthymia”(即灵魂的完美状态,德谟克利特曾针对这一点有过精辟的论述),但我更愿意将其称为“tranquillity”(安宁)——毕竟,没有必要去刻意模仿或是复制希腊语的形式。重点是,我要用一个术语来定义这一类问题。它是否是希腊语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准确地传达含义。我们所追求的,是让心灵在一条平稳和安详的道路上行走。我们能够正确地面对自己,愉快地接受自己所处的环境并保持快乐的心境。我们能够始终处在平和的状态中,没有大起大落——这就是我想说的安宁。让我们先想想在一般情况下如何达到这种状态,然后从通用疗法中选择最喜欢的方式。与此同时,所有的过错必须公之于众。只有这样,别人才能从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时你就会明白,自我反感带给你的烦恼,和那些被似是而非的誓言绑架或是为显赫的头衔而劳苦的人们相比,简直少了太多。他们之所以会一直虚伪地活着,更多是因为羞愧,而非欲望。
那些被浮躁、无聊和朝三暮四所困扰的人,和那些一味缅怀过去,或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其实都是一类人。还有一些人,他们像是患了失眠症,总是坐立不安、四处乱窜,直到疲倦让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他们不断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即便最后会在某个状态中安定下来,也不是因为厌倦了变化,而是因为年纪大了,对新鲜事物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了。当然,还有另一些人,他们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调整生活状态,但这并非缘于稳健的心态,而是由于懒惰。于是,他们不得不按照初始的状态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事实上,病症可以有无数种表现方式,但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对自己不满。这种不满源于精神上的不稳定以及让人恐惧的、未实现的欲望。当人们不敢或是未能得到所渴望的,他们能够抓住的就是渴望本身了:他们活在不平衡和反复无常中,这是处于悬而未决状态中不可避免的结果。于是,他们试图利用一切手段来实现心愿。他们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去做不光彩和难以成功的事情。一旦付出得不到相应的回报,他们就会被失败的耻辱深深折磨。让他们悔恨的并非犯下的罪恶,而是欲望的受挫。他们后悔已经做过的尝试,担忧未来的挑战。他们的心灵开始不安。这种不安无处排解,因为他们既不能控制又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未来生活的不确定让他们不知所措,希望的消失让他们感到灵魂停滞。痛恨自己付出辛劳却依然失败,他们又变得碌碌无为,或是转而将精力放在闭门做研究上。可是,这显然又是向往公共事业、热衷社会活动、缺少心灵寄托而性格不安分的人无法忍受的,于是进一步造成了他们原本症状的恶化。结果就是,当可以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快乐被剥夺时,原本忙碌的人们开始坐立不安——他们无法忍受待在家里,面对四面围墙的孤独感和远离社会的隔离感。无聊和不满应运而生。他们变得心神不宁、郁郁寡欢,痛苦地忍受着所谓的闲散生活。更糟糕的是,他们还不愿意承认引发这些情绪的原因。羞耻感让痛苦越藏越深,欲望被囚禁得无法释放,这种感觉让他们窒息。接下来就是阴郁、悲伤以及不安心灵的患得患失——希望出现就欢欣鼓舞,希望消失就萎靡不振。再接下来,他们开始越发厌恶闲散,抱怨自己的无所事事,忍不住去嫉妒别人在仕途上的成就。毕竟,毫无建树的安逸常常会滋生恶意。自己无法成功,于是希望别人和他们一样失败。就这样,他们怀着对别人成就的憎恶和对自身境遇的绝望痛苦地生活着。他们对命运充满愤怒,对时代充满抱怨,躲藏在平淡的隐退生活中叹息自己的痛苦,直到对自己厌恶和疲惫。毕竟,人性天生好动、喜欢参与活动,所以人们喜欢刺激、喜欢娱乐——越是自身层次不高的人,往往越热衷忙忙碌碌的生活。这就好比身体上的一些伤口喜欢被碰疼、被触摸,令人难受的瘙痒也希望被抓挠一样;同理,欲望的爆发就好比身体上的伤口,需要劳碌和病情加剧来获得快乐。要知道,有时虽然一些行为会让我们感到疼痛,但它们依然会为身体带来快乐,就好像在床上翻身一样,虽然辛苦,却会让身体感到凉快。《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就是这样。他一会儿趴着一会儿躺着,总想要换个姿势,就像无法安静停留在一种状态中的病人,只能通过躁动不安来缓解病痛。
卢克莱修(Lueretius),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文中的这句话出自他的《物性论》。
也正因为如此,人们会远涉重洋,去异国他乡游历,跨越陆地和海洋,通过一切方式去缓解自己的不安分。这种不安分让他们很容易感到厌倦。“我们去坎帕尼亚吧!”他们说。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厌倦了奢华的生活。于是他们又说:“我们去荒蛮之地吧,去看看布鲁蒂姆和卢卡尼亚的丛林!”可是,一旦身处荒野之中,那些习惯了奢华的眼睛,又会开始厌倦周围的肮脏乏味。于是他们又说:“我们去塔林顿吧,那里有著名的港口和温暖的冬天。即便在古代,那里也繁荣富饶、人口众多。”后来他们又说:“我们还是去城市吧!”他们的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喧嚣的掌声了,现在甚至有点渴望杀戮和鲜血。就这样,他们不停出发,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经历了这样那样的风景。正如卢克莱修 所说:“每个人都试图逃离自己。”
可是,如果最终还是无法逃离,那又有什么用呢?它们仿佛自己最乏味的伙伴,像狗一样尾随自己。我们必须明白,困境来源于自身,而不是周围的环境。因为自身软弱,我们才没有办法长久忍受任何事,无论是劳苦、欢乐还是我们自己。这种人性的软弱甚至会将一些人逼到死亡的边缘,因为他们总在变换目标,又总会回到原点,以至于再也找不到任何新意。于是,他们开始厌恶自己、厌恶世界。那种带着沮丧的自我放纵让他们忍不住呼喊:“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我还要忍受多久?”
阿森诺德斯(Athenodorus),斯多亚学派哲学家。
关于如何对抗这种无聊,你想知道我的建议吗?正如阿森诺德斯 所说,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专注于政治事务和公民权益的实际活动。有些人会将大把时间用在晒日光浴、锻炼和调养身体上,运动员则会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锻炼肢体上,毕竟这才是对他们最为重要的事情。你的心智就是为了公共生活打造的,因此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日常实践去培养它。当一个人打算成为对公民和同胞有用的人时,如果能全身心地服务大众和公民,他就可以在造福他人的同时丰富自己。“然而,”阿森诺德斯又说,“人类又往往太过于野心勃勃,以至于很多人不惜颠倒黑白。于是,正直的人常常身处险境。相比可能获得的帮助,他们受到的阻力往往更多。这么说来,我们的确应该从公共生活和政治活动中隐退。当然,即便在隐退的生活中,伟大的思想依然可以无拘无束地活动。牢笼可以困住狮子或是其他动物,却无法困住人类。事实上,人类最辉煌的成就往往都是在隐退后取得的。但是,选择隐退的前提是,无论这个人在何处赋闲,他都能随时准备用自己的智慧、言语和忠告去为他人甚至是整个人类服务。并不是只有竞选公职的候选人、法庭上的辩护者或是投票决定战争与和平的执政者才有资格为国家服务,那些教会年轻人美德,让他们不被财富和奢华冲昏头脑的人——即使无法制止,至少可以延缓他们的步伐(我们太缺少优秀的老师了),他们虽然归隐,但无疑也在为公共事务尽力。想想看,一个处理着国家事务、有权宣布裁决结果的执政官,和一个宣讲正义、虔诚、忍耐、勇敢、不惧死亡、神以及善有善报的知识的人,你觉得谁为人类做出了更大的贡献呢?因此,如果在担任公职时依然抽出时间做研究,你就没有荒废或舍弃职责。不是身处前线防御左右两翼的人才是士兵,那些守护着城门或是坚守其他危险相对较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的岗位的人,比如看守兵工厂的人,他们虽然不一定需要面对流血牺牲,但也一样是在履行军事职责。一旦开始专注于研究,你就能避免生活的无聊。你不会再因为厌倦了白天而向往黑夜,不会成为自己的负担,不会对他人毫无用处;你会吸引很多朋友,那些最优秀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你身边。即便是不明显的美德也不会将自己彻底隐藏,而是总会清晰地表现出来:任何配得上她的人都能找到她的足迹。但如果我们选择逃避社会,彻底抛弃人类,独自生活,那么这种毫无趣味的与世隔绝就无法带来任何有价值的行为。我们开始盖一些房子,又拆掉另一些房子,填海造地再利用人工水渠灌溉,通过这些途径挥霍自然赋予我们的宝贵时间。面对时间,总有人懂得节俭地使用,另一些人则只会浪费;有些人可以将时间像记账一样仔细规划,另一些人则没有任何结余——这无疑是最可耻的。通常,一个老人除了年龄,就没有其他什么可以证明他的长寿了。”
萨非特(Sufete),迦太基政府的高级官员职称。
亲爱的塞雷努斯,在我看来,阿森诺德斯太轻易就向时代屈服,过早地选择了隐退。不可否认,一个人有时不得不妥协,但这个过程应该是循序渐进的,我们同时还要坚持自我的标准和勇士的尊严。那些在与敌人达成协议时依然保持警戒的军队显然更安全,也更受人尊重。因此,我认为追求美德应该做到:如果命运不幸剥夺了一个人自由行动的权利,他不应该立即丢盔弃甲,转身逃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就好像这个世界上还有命运找不到的地方一样);相反,他应该更谨慎地履行职责,更仔细地选择为国家服务的机会。假如他当不了兵,那就选择谋求公职;假如他不得不以平民身份生活,那就选择当一名辩护人;假如命运剥夺了他发声的机会,那就选择用无声的支持去帮助同胞;假如他出现在广场上会遭遇危险,那就选择在私人住宅里、在演出中、在宴会上,做好优秀的伴侣、忠诚的朋友和温和的赴宴者;假如他丧失了作为公民的权利,那就选择行使做人的权利。只要精神崇高,我们完全不必将自己限制在特定的城市。我们可以走出去,同全世界打交道,将世界视为自己的国家,让美德在更广阔的土地上驰骋。假如你无法在司法部门任职,公众演讲和选举也都向你关闭了大门,那么,不妨想想你身后那些广袤的地区和不同的民族——不管命运有多少约束,你一定都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到更宽广的空间。但要当心,不要让自己成为这种制约的来源——比如,你想担任公职,但眼睛却只盯着执政官、议长、传令官或萨菲特 这样的职位;除非能当上将军或者护民官,否则就不愿意在军队服役。要记住,即便别人在前线承担了更重要的任务,而命运只安排你当了三等兵,你也依然要用你的声音、勇气、示范和精神,去扮演好士兵的角色。即便双手被砍断,人也依然能够坚强地站立,为同胞加油。你也应该这么做:如果命运没能让你在公共生活中担任领袖,你依然要站直身躯,为他人鼓掌;哪怕被别人扼住咽喉,你依然要站直身躯,默默为别人提供援助。一个好公民的服务从来都不会一无是处:他总会被听到、总会被察觉——不管那是一个表情、一个点头、一个固执的沉默还是只是他的步伐,他总能用自己的方式提供帮助。只要是有益健康的食物,即便不亲自触摸、品尝,我们依然能从它的气味中获益。美德也同理——无论被隐藏得多深,总能展示出她的光彩。美德在任何条件下都能给人帮助——无论是在公开场合处理正当的生意,还是被强迫着卷起自己的船帆;无论是因为禁锢而无法行动和言语,还是被局限在狭小的空间或是暴露在公众面前。为什么你会觉得,过着体面的隐退生活的人不能成为有价值的榜样呢?如果由于命运的阻挠或是国家形势不允许,一个人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某一种生活,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休闲同某种活动相结合——总会有某种途径让人们去参与高尚的活动。
公元前404年,斯巴达国王吕西斯特拉图占领雅典并建立了一个寡头政治的傀儡政府,处于斯巴达的保护下,称作三十僭主。三十僭主在雅典开启了恐怖统治时代,杀害的雅典公民数量甚至比战争中斯巴达军队杀死的雅典人还多。
哈尔莫迪乌斯(Harmodius)和其恋人阿里斯托吉顿是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人,曾合力组织了针对雅典僭主兄弟的暗杀。
当雅典被三十僭主 的统治摧残得体无完肤时,说它是最悲惨的城市毫不为过。三十僭主屠杀了1300多名最优秀的雅典公民。他们甚至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在野性的刺激下继续进行暴力统治。在这座设有最高神圣法院和元老院以及和元老院同级别的公民大会的城市,每天却聚集着一批邪恶的刽子手,不幸的元老院也坐满了诸多僭主。如果一个国家僭主和侍从的人数都相差无几了,这个国家还有可能安宁吗?恐怕连重获自由的希望都不存在,更别提推翻这群暴徒的统治了。毕竟,这个可怜的国家,到哪里去找足够多的像哈尔莫迪乌斯 一样的人呢?苏格拉底深深陷入了这种局势中:他安抚那些失落的元老,鼓励那些对国家丧失了信心的同胞,斥责那些为自己的财富担惊受怕的富人——他们现在才开始后悔那些陷他们于危险之中的贪婪;对于那些愿意仿效他的人来说,当他将一个自由人从三十僭主手中拯救出来时,苏格拉底就是行走的榜样。可就是这样优秀的公民,雅典却亲手将其处死在牢狱中。所谓的自由,却无法容忍公开嘲讽暴君的人拥有自由。现在你可以理解了,在一个灾难重重的国度,智者总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影响力;相反,在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度,贪婪、嫉妒和其他反人道的恶习却往往会大行其道。因此,我们应该根据国家大势以及命运允许我们自由行动的范围,去扩大或缩小我们的活动。但无论怎样,我们都应当充满热情,而不是被恐惧控制、麻痹。只有一个人在面对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威胁、武器和锁链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声响,勇气依然不减分毫时,他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汉。自我保护并不意味着自我压抑。真的,我特别相信库里乌斯·登塔图斯所说的,他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过行尸走肉的生活。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除了活过的年岁,什么都没留下。但如果正好处在很难处理好公共生活的年代,那也不妨多抽出一些时间去休闲和阅读,就好像在一段充满风险的旅程中时不时为自己寻求避风港一样。你可以主动选择退出,不必等到被公共生活逐出门外的那一天。
当然,在此之前,我们应该审视自己,审视将要从事的事务,审视那些因他们而开展事务的人和我们要与之共事的人。
我们经常高估自己的能力,因此正确的自我评价至关重要。有些人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口才而受到伤害,有些人对财富要求过高却无法实现,还有人在繁重的劳动下过度透支了自己虚弱的身体。有些人过于羞涩,无法适应需要抛头露面的政治生活;有些人过于鲁莽,无法适应严谨的法庭工作;有些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稍有不悦就出言不逊;有些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才智,总会说出一些机智却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俏皮话。考虑到这些情况,相比于参与公共事务,隐退无疑是更合适的选择:热情而又鲁莽的天性,往往会因为直言不讳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们还应审视将要从事的事务,判断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它。毕竟,执行事务的人必须有超越事务本身的水平。否则,过重的负荷一定会将他压垮。还有,有些事务与其说伟大,不如说庞杂——它们会不断衍生出新事务,我们必须避免自己从事的事务又衍生出各种新事务,最终让我们无法全身而退。你应该选择去承担那些你能完成,或者说至少希望自己能够完成的事务,避免在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复杂、无法像预期那样顺利完成的事务。
人的选择更是至关重要。必须明确,那些我们选择一起共事的人,是否值得我们奉献出生命的一部分时间,而这些时间上的牺牲又是否能为他们带来改变。真的会有一些人,我们为他们付出,他们反而以怨报德。阿森诺德斯说,他不会同那些不认为欠了自己人情的人一起用餐。你应该也能想象,他更不愿意同那些认为一顿饭就可以报答朋友恩情的人打交道。在那些人看来,桌上的菜品多就能证明自己的慷慨,表明对别人的重视。一旦少了观众和见证者,这些私下的大快朵颐就毫无乐趣。
伊苏克拉底(Isocrates),古希腊著名雄辩家、教育家。
厄弗罗斯(Ephorus),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
你还必须思考,自己的性格是更适合实际的活动还是安静的研究和沉思,然后选择符合自己天赋和天性的方向。伊苏克拉底 曾强行把厄弗罗斯 从广场上拉走,因为他觉得后者更适合编纂历史。通常,强迫不利于天性的发挥。一旦违背天性,人很难取得成功。
色诺芬(Xenophons),古希腊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
即小加图(Cato the Younger),罗马共和国英雄,盖乌斯·恺撒坚定的反对者,是罗马诞生的最接近斯多亚学派“有智慧的人”的一个人物。
没有什么比真挚和忠诚的友谊更能让人开心了。如果一个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替你保守所有的秘密,你也不害怕同他分享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想法,这会是多么幸运啊。他可以用言语抚慰你的痛苦,用忠告劝你做出正确的决定,用快乐消解你的悲伤——他只要一出现,就能让你感到欢欣鼓舞!当然,我们必须远离那些欲望过于强烈的人,因为恶习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蔓延,亲近的人会更容易受到攻击和伤害。正如传染病流行的时候我们必须小心,不要围绕在那些已经感染发热的人周围,否则就要面对被传染的风险,哪怕只是呼吸接触。择友也是同理。我们要观察他们的性格,选择人品端正的人做朋友:疾病之所以会传播,是因为健康的人和患者共处一室。我并不是说只能和智者交往。毕竟,人们苦苦寻觅了这么多年,都很难找到一个智者,你又怎么能找到呢?因此理想的状况是,我们至少能挑一个还不算坏的。当然,如果你能从类似柏拉图、色诺芬 或者是苏格拉底的后人中挑选朋友,或是回到加图 时代——那个时代产生了不少无愧于加图时代的好人(同时也造就了一批比任何时代都糟糕的坏人。他们犯下了滔天罪行。对加图来说,为了让自己得到认可,好人与坏人都有存在的必要——他需要好人认可他的成就,需要坏人彰显他的力量),那无疑会非常幸运。但考虑到当下好人匮乏的现状,你还是不能太过挑剔。即便如此,你也一定要避开那些总是愁眉苦脸,动不动就到处诉苦的人。并不是说这种人不忠诚、不善良,但他们对任何事都感到焦虑和悲观的态度,对心灵的安宁绝对是一种干扰。
比翁(Bion),古希腊诗人。
现在我们再来谈一谈人类痛苦的最主要来源,也就是私人财产的问题。想想我们会遭遇的其他痛苦,比如死亡、疾病、恐惧、欲望、疼痛和劳碌——所有这些,都比不上金钱带来的痛苦。我们要谨记,没有钱要比有了钱又失去钱的痛苦小很多;财富越少,它能引发的痛苦就越小。千万不要以为富人更容易忍受痛苦:同样的伤口,放在高大或矮小的身躯上,疼痛感是一样的。对此比翁 也说过,无论是从谢顶的人还是头发茂密的人头上拔头发,他们一样都觉得疼。富人和穷人在痛苦的感知度上是一样的:他们都看重钱,任何对财富的剥夺都会让他们痛苦。但就像我之前说的,相比原本就没有钱,拥有了钱再失去会更加痛苦。同理,你也会发现,那些从未被命运女神眷顾过的人,要比原本幸运后来却被命运女神抛弃的人快乐很多。
第欧根尼(Diogenes),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代表人物。
伟大的第欧根尼 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事先安排好了自己的生活,确保任何人都无法再从他那里拿走任何东西。你可以把这种状况称为贫穷、匮乏、短缺,或者用其他任何贬义词来形容这种了无牵挂的自由:但在我看来,只有当一个人不会再失去的时候,这种状态才是最幸福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身处守财奴、骗子、强盗和绑架者中,却是唯一一个不可能受到任何伤害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尊贵的身份吗?如果有人质疑第欧根尼的幸福,那他同样应该去质疑那些不朽之神的幸福——他们也没有房产、公园和可供出租给外来佃户的昂贵农场,没有机会在广场收取高额利息,你能说他们不幸福吗?被聚敛财富的欲望压得喘不过气来,这种人难道不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抬起头来,看看上天:天上的众神虽然不占据财产,却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那么,如果一个人自身抛弃了命运的恩赐,你会认为他贫穷,还是更接近不朽之神呢?被庞培赐予自由的狄米特律斯,甚至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比庞培更富有。可他真的幸福吗?他每天都要清点奴隶的数目,就像将军检阅自己的部队一样。可在此之前,他觉得拥有两个下等奴隶和一间小屋就是幸福。当第欧根尼得知自己唯一的奴隶逃跑了之后,他觉得根本不值得花费精力把他追回来。“这真让人丢脸,”他说,“如果曼斯离开了第欧根尼可以好好活下去,而第欧根尼离开了曼斯却没法活。”我想,第欧根尼其实想说的是:“命运啊,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现在我的一切都不属于你了。我的奴隶逃跑了——不,应该说我现在更自由了。”养一群奴隶需要足够多的衣服和食物,要让贪吃的家伙填饱肚子,要让他们都有衣服穿,要提防他们小偷小摸,还要忍受他们一边提供服务,一边在内心诅咒和哭泣。一个人如果能做到不欠任何人的,他将会多么开心!这样,他就只有自己可以拒绝,而这无疑是最容易的。但我们没有这样的意志力,所以能做的就是尽量限制自己的财富,减少命运对我们的打击。战争中,如果一个人的身体正好可以藏在盔甲中,那他一定比那些身躯庞大、总要暴露一部分在盔甲外的人更安全。因此,最理想的财产状况就是,既不低于贫困线,又不超它太多。
更何况,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试着学习节俭,那刚刚提到的理想的财产状况无疑会让我们满足。而如果不懂得节俭,恐怕无论占据多少财富都不够用,都不会让人满足。只要拥有了节俭这一良药,贫穷也可以转化成富有。让我们学着不要去炫耀财富,让我们学着去衡量任何事物的好坏时应该看它的功能,而不是为了卖弄:用食物去消除饥饿,用水去驱散饥渴,用性生活去满足需要;让我们学着去依赖自己的四肢,穿衣风格和生活方式不要盲目追赶潮流,而应沿袭先辈们的优良传统。让我们学着去提高自我的约束力,抑制奢华之心,不要过于野心膨胀,不要动辄脾气暴躁;让我们学着不去歧视贫穷,而是学会节俭,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根据实际尽可能选择高性价比的方式来满足自然的需求;我们要遏制对期望的过分放纵以及对未来的过分痴迷;要学着依靠自身而不是命运的眷顾来获取财富。诚然,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能彻底避开生活中各式各样的不公和灾难,命运的风暴依旧可能会袭击扬帆远航的人。但通过限制我们的活动范围,命运的武器就不容易找到想要打击的目标。也正是这个原因,流放和挫折也有它们的优势——正是因为这些小灾祸的存在,人们避开了更大的灾难。当一个人思想顽固,无法用温和的办法让他们做出改变时,或许以毒攻毒的办法,比如少许的贫穷、屈辱和灾难,更能有效地帮助他们。总之,让我们逐渐习惯不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餐,逐渐减少供我们使唤的奴隶,根据实际用途购置衣物,不要过分追求房屋的面积。我们应该学会沿着跑道的内圈奔跑,这一点不仅适用于赛跑和竞技,更适用于人生的旅途。
提图斯·李维(Titus Livius),罗马共和国后期的历史学家、博物学家,著有《罗马自建城以来的历史》。
即便是在最有投资价值的研究领域,我们也要学会适度。如果坐拥无数本藏书和数不清的图书馆,但终其一生却连阅读书名的时间都没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少了充分的指导,过量的书籍只会给学生造成负担;将时间专注于少数作者,远比泛泛地去了解很多更有意义。当年,藏有四万册图书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被付之一炬。有人曾称赞它是王室财富的奢华见证。提图斯·李维 就将其称为国王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的见证。但其实这根本谈不上高雅品位和奉献精神,最多只能算是学究们的自我陶醉——事实上,可能和学术都不沾边,毕竟很多人收藏图书都只是为了炫耀,而非研究。同理,你还会发现很多缺少基本的文化知识的人也买书,但显然他们不是为了学习,只是想用书籍来装饰客厅而已。我们应该根据真正的需要而非装点门面去买书。“但这种在书籍上的支出,”你会说,“和将金钱浪费在柯林斯青铜器或是装饰画上相比,还是体面了很多。”答案是否定的。任何浪费行为都应该受到谴责。想想那个热衷收集香橼木和象牙制成的书柜和大量不知名或是三流作者的书籍的人。他坐在成千上万的藏书中昏昏欲睡,能引发兴趣的最多只是书籍的外观和标签。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批评吗?你会发现,越是懒惰的人,往往越会拥有一大堆关于演讲和历史的书籍,装书的箱子都快堆到天花板了。当下,精美的书房竟然变得和冷热浴室一样,成了装修房子时不可或缺的配置。当然,如果犯错是出于对学习的热爱,那还情有可原,可惜很多人收集伟大作家的著作就像收集肖像画,往往只是为了装饰一面墙。
或许你的人生正处在一个艰难的时期,公务活动或私人生活像绳索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套住,既不能解开,又无法扯断。这时,不妨想想那些戴着镣铐的囚犯。最初他们的感知都集中在脚部沉重的镣铐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决定不再反抗,而是学着去忍受这种负重。于是,他们从这件事的必然性中学会了忍受,在习惯中做到了放松心情、接受现状。任何情况下,只要你下决心将烦恼抛之脑后,让它们不再来烦扰你,你就能找到愉悦、轻松和乐观。在这一点上,我们真的应该感谢自然。知道我们的人生必然要经历痛苦,自然赋予了我们面对灾难依然可以收获慰藉的能力,这样我们就可以习惯哪怕是最坏的情况。如果灾难的杀伤力永远都像最初袭击我们时一样,恐怕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忍受这种永恒的困境。每个人都被命运绑架,有些人是被宽松的金锁链,有些人则是被绷紧的劣质金属锁链束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囚犯。那些有权制约别人的人,自身也要受到来自他人的制约——除非你觉得锁住别人的链条更轻松一些。有些人被官职束缚,另一些人被财富束缚;有些人被尊贵的出身压垮,另一些人被贫贱的出身压垮;有些人被别人的规则约束,另一些人被自己的规则约束;有些人因为流放而被限制在一个地方,另一些人则因为履行神职而被约束在另一个地方。总之,生命就是一次服役。你能做的就是多适应、少抱怨,努力抓住生活带给你的其他福利:无论多苦的环境,健全的心灵也一定会在其中找到慰藉。只要规划合理,再小的面积也能被拆解出多种用途。因此,无论空间多么狭小,我们都有办法将其改造得适合居住。面对困难要多去思考。这样,艰苦的境地就会得到改善,有限的条件就会得到拓宽。一旦学会了如何忍受,沉重的压迫就会变轻松很多。
此外,我们要学会收敛自己的欲望,尽可能去关注那些触手可及的目标,因为欲望很难控制。放弃不可能或很难得到的东西,多去追求容易得到或特别希望得到的,但与此同时要记得,世间的一切,无论看起来多么重要,其实都是微不足道和毫无意义的。不要羡慕那些位高权重的人:站得越高,可能摔得越惨。
另一方面,那些被不公平的命运置于危险境地的人,却往往更安全。因为他们学会了低调、谦逊,知道将财务保持在微不足道的安全线上。的确,很多人都是被迫位居高位的。他们没有办法自己走下来,除非不幸倒台。他们也知道,权力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负担,而他们又被迫成为别人的负担,与其说被捧上云端,还不如说是被钉在了那个位置。于是,他们要通过正义、温和、善良和慷慨这些品质来保护自己,抵御未来可能降临的灾难,让自己尽可能坐得安稳。将我们从这些焦虑中拯救出来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为行为设置一些限制,确保我们自己可以决定何时何地止步,而不是将一切交由命运。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既能保持一些激发思想的欲望,同时又能确保它们不会将我们引入无法掌控的境地。
普布里乌斯(Publilius),古罗马作家。
塞亚努斯(Sejannus),提比略皇帝的宠臣。
克洛伊索斯(Croesus),古代吕底亚的国王,后被波斯王征服。在波斯王准备将其处以火刑时,克洛伊索斯在火堆上想起了曾经和梭伦关于幸福的讨论并流下了眼泪。波斯王深受感染,决定扑灭火焰免其一死。这时,晴朗的天空突降大雨,瞬间熄灭了火焰。
以上这些只针对不够完美、过于普通或是心态不够健全的人,并不适用于智者。智者无须紧张慎重地行走。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去同命运抗争,不向命运低头。他们从不惧怕命运。在他们看来,不仅是物品、财产、地位,连那些更为珍贵的东西,比如眼睛和双手,甚至他自己,都是命运租借给他的,总有一天需要还回去。这样想就没有什么需要抱怨的了。当然他们也并不因此看轻自己。虽然这些都不是他们的私有物品,但就像虔诚的圣人守护托付给他的财产一样,他们会认真小心地关注自己的行为举止。一旦被要求偿还这些债务,他们不会向命运抱怨,而会说:“感谢你赋予我的这一切。我一直在认真照顾它,并因此受益匪浅。但如果你要求,我会怀着感恩之心和良好的意愿将这些双手奉还。当然,如果你希望由我来打点这些属于你的资产,我会努力确保它的安全;如果你不愿意,我会把那些银币、银制品、房子和家当全部归还给你。”如果自然要求收回她曾经给予我们的东西,我们依旧可以说:“收回我的灵魂吧,相信它比最初你赋予我时高尚了很多。我不想讨价还价也绝不退缩,我很乐意你拿回那些我出生以前的东西——尽管拿走吧。”回到出生之前的地方能有什么危害呢?不懂得如何正确面对死亡的人,通常也不会活得很好。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抛弃我们对死亡原有的看法,将生命的气息视作一种廉价的东西。用西塞罗的话说就是,我们讨厌那些不惜一切也要保全生命的角斗士,喜欢那些能够公开蔑视死亡的勇士。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我们:很多时候,造成死亡的原因正是对死亡的恐惧。命运女神喜欢同人们开玩笑。她说:“卑鄙又懦弱的人啊,我干吗要保护你们?既然你们不知道如何伸出头颅,那我就让你们遭受更多的伤口和刺痛。但如果你们能够勇敢地面对刀刃,不在危险面前缩回脖子或是百般阻拦,那我就会让你们活得更久,死得更平静。”恐惧死亡的人很难去做一个活人值得做的事。但如果一开始就能意识到,死亡是从出生起就必将要面对的事情,人就可以在这一前提下生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事情而不感到意外。预见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并假设这种事情即将发生,可以降低挫折对自己的冲击。对于有备而来的人,挫折不会造成重创,但对于那些总是幻想一切都顺利的人来说,挫折无疑是沉重的打击。疾病、囚禁、灾难、大火,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所处的乱世。在我住所周围,经常能听到为死者举行的哀悼。人们举着火炬和蜡烛走过我的门前,为早逝的人们举行葬礼;我也多次听到过房屋倒塌的巨响;还有那些在广场、元老院或是在日常交谈中同我建立联系的人,不知道在哪个晚上就会被剥夺了生命,我们的友谊也不得不就此终止。因此,如果有那么一天,这些身边的灾难也降临到自己身上,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很多人在计划航线时都不考虑暴风雨。这里我想引用一位三流作者的名言警句,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愧的。一旦普布里乌斯 放弃了荒诞的默剧和娱乐观众的低俗语言,他就会展现出超越那些悲喜剧作家的独到智慧。他留下了众多名言警句,这些语录比很多悲剧,更别提喜剧,都更为精彩。其中就包括这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有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只要你骨子里接受了这一点,将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灾难(每天都有很多灾难上演)视为自己人生的预警,那么未来,当同样的灾难攻击你时,你就会有所防御。危险降临了才想起来武装自己,未免太迟了。你说“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能相信会是这样吗”,为什么不能呢?哪个富人不会被贫穷、饥饿和乞丐盯上?哪个官员的官服、统治者的权杖、贵族的鞋带上,没有沾染过污点和耻辱,留下过不检点和让人不齿的痕迹?哪个王位不会面临毁灭、垮台、暴君和刽子手?而且这些事情发生的概率很高:上一秒还端坐在宝座上,下一秒就可能要向别人臣服。因此,务必铭记,形势随时都在变化,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很富有,可富得过庞培吗?可是,当盖乌斯——庞培原来的亲戚、现在的新主人——拥有了更高的权力时,他甚至连面包和水都吃不上。他的土地上曾经有那么多条河流,但他后来却不得不为了一口水向别人低三下四。最后,他又渴又饿,死在一位亲戚的宫殿里;而就在他饥肠辘辘时,他的继承人正在为他安排国葬。你曾担任过高层职务,可那能高过无人可及的塞亚努斯 吗?然而,就在元老院将他押送到监狱的当天,他就被众人撕得粉碎。这个曾经拥有人世间万千幸运的人,最后却什么都没留下,甚至连执行死刑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全尸。再看看那些国王。我不想提克洛伊索斯 ,那个目睹自己脚下的火堆被点燃又被熄灭的国王。他不仅目睹了国家的灭亡,甚至在死过一次之后又活了过来。
朱古达(Jugurtha),努比底亚国王。公元前111年,罗马元老院向国王朱古达宣战,史称“朱古达战争”。公元前106年,马略和部将苏拉开始负责对朱古达的战事。公元前105年,马略击败朱古达。朱古达在逃到毛里塔尼亚后被国王波库斯所俘,交付罗马,后死于狱中。
我也不想引用朱古达 的事例。他曾让罗马人闻风丧胆,可没过多久就被押到罗马示众;非洲国王托勒密和亚美尼亚国王米特拉达梯被盖乌斯俘虏,一位被流放,另一位则虔诚地渴望被流放。面对这些震惊世人的事件,除非你坚信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会发生,否则这些灾难无疑会显得更强大,强大到让初次接触的人彻底崩溃。
其次,不要轻易浪费精力,或是将精力花费在毫无意义的活动上,也就是说,不要渴望无法得到的,也不要追求那些一旦获得又觉得徒劳无益的。换而言之,不要让我们的付出毫无意义、劳而无功,也不要追求那些本不值得努力的目标,因为一旦没有成功,或是认为成功也不值得高兴,痛苦就会随之而来。不要像大多数人那样,沉浸在忙碌感中。他们在家里、剧场和讲坛晃来晃去,动辄插手别人的私事,想给人留下一种繁忙的印象。如果你问一个刚从家里出来的人:“你要去哪儿,打算做什么?”他会说:
“其实我也不确定,但应该会去见一些人,做一些事。”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寻找工作机会。但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因此总是接受那些正好碰到的。他们的晃荡散漫而无意义,他们就像爬行在灌木上的蚂蚁,总是漫无目的地爬到最高的树枝上,然后再爬下来。很多人都过得像蚂蚁一样,说他们忙碌地懒散并不为过。你看到那些人从你身边匆匆忙忙地跑过,像是要赶去救火一样,这样的情景着实让人难过。他们还经常在路上撞翻别人,自己也摔个狗啃泥。但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去拜访某个根本不会回应他们的人,或者是去参加陌生人的葬礼,旁听某个麻烦人物的庭审,围观一个有过多次婚姻的女人的订婚仪式,可能还要顺便照看一下杂物,或是帮着搬运那些杂物。然后他们回到家中,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奔劳,接着开始发牢骚,说不知道为什么要出门,也不知道自己都去了哪里——可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开始了同样的循环。因此,开展活动要有明确的目标,这样才可能有所收获。勤奋不会让人觉得疲惫,虚假的表象才会让人发疯。即便真正的疯子,也需要希望来刺激自己,他们会为一些东西的表象而兴奋,因为被迷惑的心无法察觉到事物毫无价值的本质。同理,那些在城市中转悠,试图积累更多人脉的人,往往也是被一些空洞琐碎的缘由牵着鼻子走。虽然没有具体的目标,但天一亮他们就早早出门了。他们会被很多人拒于门外,最多只能和通报访客的奴隶打个招呼。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很多人都和他们一样,不会在家里待着。这一恶习又会慢慢演变为另一种最为可耻的行径,那就是偷听和窥探公开或秘密的消息。可是,很多消息如果不被听到或讨论,反而更为安全。
正因为如此,德谟克利特才会说:“但凡想拥有平静的生活,都不应该去参与太多活动,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当然,这里指的是那些毫无意义的活动。如果是确实有必要的公共或私人的活动,那别说是很多,即便无穷无尽,都应该努力完成。然而,如果一件事的确不是我们的责任,那还是克制一些为好。一个人关注的事情一旦太多,就会把自己置于命运的掌控下。对待命运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尽量不去招惹她。把她放在心上,但不要过于相信她。有人会说,“我要出海了,如果没有什么事发生”“我要当执政官,除非有什么事阻止我”“我会生意兴隆,除非碰到什么阻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说,通常智者就不太需要面对意外。这并不是说他们不会遭遇其他人所遭遇的风险,而是说他们会正确地评估风险;也不是说他们凡事都会如愿以偿,而是说他们能预测到可能的结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明白自己的计划必然会受到阻力。少了一定会成功的期待,人就更容易应付失败带来的失落感。
尤利乌斯·加努斯(Julius Canus),斯多亚学派哲学家,后被盖乌斯处死。
法拉里斯(Phalaris),以凶残闻名于世的西西里僭主,此处指代暴君。
我们还应学会变通,不将希望过多寄托在原计划上,而是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调整目标,避免在目标或现实状况发生改变时心生恐慌。当然前提是,我们不是变化无常的人,通常这种特质的人很难内心平静。命运喜欢向顽固不化的人索取,让他们变得阴郁和焦虑。反复无常则是更为严重的缺点,拥有这种性格的人往往无法克制自己。这两种性格都是平静心灵的敌人,前一种无法改变,后一种无法忍受。无论何种情况,我们都应学会将心灵从外部转移到自身:我们应当自我信任、自我愉悦、自我欣赏;尽可能从他人的事务中抽身,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不过于担心失去,即便是不幸,也能学着用友善的态度去面对。当得知自己的全部财产因海难瞬间化为乌有时,我们的老前辈芝诺回应说:“看来命运想让我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哲学家。”当暴君威胁要杀掉哲学家狄奥多罗斯并让他暴尸街头时,狄奥多罗斯的回应是:“只要你高兴,我身体里这半品脱鲜血由你处理。至于埋葬与否,你要是觉得我会在乎是在地上还是地下腐烂这件事,那也未免太愚蠢了。”尤利乌斯·加努斯 也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男人。他虽然和我们同时代,但不妨碍我们去仰慕他,他和盖乌斯有过一次长时间的争执。在他要离开的时候,那个法拉里斯 对他说:“为了让你不再被自己愚蠢的希望迷惑,我已经下令将你带出去处决了。”对此,加努斯的回答是:“谢谢你,我高贵的国王。”我不太确定这句话的含义,总觉得有多种可能。他是在讽刺对方,让他知道自己的残忍已经让死亡都变成祝福了吗?或者是在嘲弄对方经常性的疯癫(因为那些孩子被杀、财产被收的人依然要向他表示感谢)?他是否觉得死刑是一种解脱?不管他当时的真实想法如何,这个回答都可谓沉着勇敢。有人会说:“没准儿他觉得这么说盖乌斯会让他活下去。”相信加努斯并没有这么想,毕竟盖乌斯在处决别人方面总是信守诺言。你相信吗?处决前十天,加努斯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担忧。他的所言所为和长久以来的淡定都让人无比钦佩。当拉着一队死刑犯的百夫长下令将加努斯一同带走时,他正在下跳棋。他数了数棋子,对同伴说:“等我死后,你可不能撒谎说这局是你赢了。”然后他向百夫长点点头,说:“你得做证,我多赢了一颗棋子。”你觉得加努斯只是在享受一盘棋的乐趣吗?他是在享受自己的讽刺。他的朋友都为失去这样一位优秀的友人悲伤,但加努斯却说:“为什么要难过呢?你们整天都想知道灵魂是否不朽,而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一直到生命尽头,他都没有停止寻找真理,甚至把自己的死亡也变成了哲学话题。他的哲学老师陪他一起去刑场。走到离恺撒接受供品的土丘不远的地方时,老师问:“加努斯,你现在在想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加努斯回答说:“我打算记录一下,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灵魂是否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躯体。”他还承诺,一旦自己有什么发现,就会依次拜访他的朋友,分享灵魂的秘密。这是一种怎样的暴风雨中的宁静!只有这样的灵魂才值得永生。他用生命去寻找真理,即便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向即将远去的灵魂发问。他一直都在学习,哪怕死亡来临,也要从死亡本身中获取知识。世上再没有人能像加努斯一样追求哲学了。这样的伟人不会被后人遗忘,只会被尊重:高贵的灵魂啊,虽然不幸沦为盖乌斯的受害者,但我们会确保你不朽。
赫拉克利特(Heraelitus),古希腊哲学家,爱菲斯学派创始人。
当然,试图消灭悲伤的来源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有时我们就是会对整个人类产生深深的厌恶。想到单纯的稀缺和天真的渺茫,想到忠诚只会在符合自身利益时才出现,想到无数罪行得以横行,想到人们无论是得到还是失去,动机却都是贪欲,想到很多人从不收敛野心,甚至认为邪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所有这些,都会让心灵陷入黑暗。当一切被阴影笼罩,美德便不复存在。你会觉得,美德期待不来,即便拥有也毫无用处。因此,我们必须要训练自己,将这些普遍存在的恶习视为不值得我们去恨、荒谬可笑的事情。我们应该学习德谟克利特,而非赫拉克利特 。每当这两位出现在公众场合,后者总是在哭,前者却总是在笑。后者总是认为人类所有的活动都是可悲的,而前者则觉得它们只是可笑。我们不要将凡事看得太重,用一颗包容之心去忍受:比起为生活哀叹,对其嘲笑更符合文明的发展。要记住,能够对生活报以一笑的人,往往要比那些用悲观的眼光打量它的人更优秀,因为前者依然认为生活存在希望,而后者之所以悲伤,是因为他们压根不觉得有办法改变现状。总而言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不吝惜自己的微笑,都要比放纵自己哭泣,更能体现一个人杰出的心灵。笑容表达的是人类最温柔的情感,仿佛在诉说无论生存环境多么恶劣,都没有什么是太过沉重、太过严肃、太过不幸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回想一下那些带给他们喜悦或悲伤的事情,他们就会明白比翁的至理名言: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和最初一样,他们的生命并不比出生时更高尚或是更沉重。他们出生时一无所有,离开时也同样一无所有。当然,更可取的做法应该是平静地接受大众的行为和人性的弱点,不需要用大笑或是流泪去掩饰自己的崩溃。被别人的烦恼折磨意味着永恒的痛苦,而以别人的烦恼为乐则是不人道的愉悦。就好比在别人孩子的葬礼上,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并悲伤落泪,只不过是善意空洞的表现罢了。自己碰到麻烦时也一样,最得体的举动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为了应付世俗传统去悲伤:许多人哭泣只是为了被别人看到,如果没有人注意,他们的眼中就不再有泪水。在这些人看来,别人都在哭,自己不哭就是不对的。这种随波逐流的坏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导致很多人连悲伤这样最基本的情感都要模仿他人。
鲁提里乌斯(Rutilius),古罗马政治家和演说家,公元前111年任大法官,公元前105年任执政官,公元前95年任亚细亚总督。因严惩贪污遭人陷害,于公元前92年被放逐出罗马。
雷古勒斯(Regulus),古罗马将军,公元前258年任执政官,第一次布匿战争中被迦太基人俘虏,后随迦太基使者赴罗马议和,趁机力促元老院继续对迦太基展开战争,重返迦太基后被杀。
再来看看另一种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悲伤和焦虑的情形。当好人没有好下场时,当苏格拉底被迫死于狱中、鲁提里乌斯 被流放时,当庞培和西塞罗死于门客面前时,当代表美德的加图用自杀来告诉世界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及这个国家身上的厄运时,我们会为命运的不公感到无限痛苦。当我们看到最优秀的精英被命运无情打击时,我们又能对自己有什么期望呢?接下来又会怎样呢?不妨看看这些人是怎么面对命运的。如果他们展现出勇敢,那就祈祷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勇敢坚定;如果他们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像个懦弱的女人,那他们的死也就毫无意义。要么因坚强赢得尊敬,要么因懦弱被人遗忘。如果伟人的英勇离世给世人带来恐惧,这会是多么丢人啊!让我们向值得赞美的人物献上无限的赞美,让我们一起说:“人越勇敢,就越幸福!勇敢可以让你远离所有的不幸、嫉妒和疾病。现在你已经走出命运的监狱——这并不是说众神认为你配得上厄运,而是命运已经对你无能为力,掌控你已经毫无价值了。”我们应该教导那些在死亡面前退缩,开始回望生活的人。我不会为快乐的人哭泣,也不会为落泪的人哭泣:前者亲手拭去了我的泪水,后者却用自己的泪水印证了他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眼泪。难道我要为被活活烧死的赫拉克勒斯哭泣吗?或者为被无数钉子刺穿身体的雷古勒斯 或是让自己的伤口又受伤的加图掉泪?所有这些人都因放弃了短暂的生命而获得了永恒,死亡让他们不朽。
还有一个引发焦虑的重要原因——太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不愿意向任何人公开真实的自己,过着和多数人一样的虚伪生活,仿佛生命只是一场表演。如果一个人总要谨言慎行,担心面具滑落时暴露真面目,那他无疑会痛苦不堪。如果我们只希望自己好的一面被别人看到,那就不可能做到无忧无虑。毕竟,很多时候我们还是需要被迫卸下伪装。即便自我隐瞒能多少带来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这种躲在面具后的生活依然不会让人开心。相反,如果可以用诚实真切、朴实无华、简单纯朴、毫不掩饰的态度去面对生活,那将是多么令人愉悦啊!当然,熟悉往往会带来轻视,完全暴露于众的生活常常会面临被嘲笑的风险。但无论怎样近距离观察,道德也不会贬值。因为单纯而被鄙视,总要好过忍受虚伪的痛苦。当然,我们还是要注意适度:活得简单质朴和活得漫不经心,这两者还是大有区别的。
我们要学习回归自我。和性格迥异的人交往会打破平静,激发热情,加重尚未完全治愈的心理疾病。然而,独处和从众这两件事又需要适当融合、灵活变通:独处太久会让我们渴望他人,从众太久又会让我们怀念独处。总之,两者互为解药:独处能治愈我们对人群的厌恶,人群则能消减我们独处的孤单。
人的思想不会一直专注在同一件事上,需要有趣的消遣来转移注意力。苏格拉底会和孩子一起玩耍,也不会因此觉得不好意思;加图为国事疲惫不堪时,会选择用美酒来放松自己;西庇阿常用舞蹈来消解作为常胜将军的压力,当然,那是男人们过去在比赛和节日时跳的、充满阳刚之气、即便在敌人面前都不会丧失尊严的舞蹈,而不是现在那种脆弱精致、让男人看起来比女人还妖娆的舞蹈。我们的大脑必须得到放松:休整后它们会更精神、更活跃。就好比一直让农田高产会加速它的枯竭一样。持续的工作会消耗我们的精力,短暂的休憩和放松则会让我们恢复能量。一直劳作不停歇,会让大脑变得迟钝和麻木。
如果运动和游戏无法带来自然而然的快乐,相信人们也不会乐在其中。当然,过分沉迷于这类活动对大脑的反应也有一定的破坏。就像睡眠,虽然对恢复精力至关重要,但如果不分白天黑夜地昏睡,那又无异于死亡。适度放松和彻底放纵完全是两个概念。立法者之所以设立假期,就是为了赋予公众合法休假和享受生活的权利,只有这样工作和生活才能平衡。我之前也提到过,一些伟人会在每月固定的时间给自己放几天假,另一些人则会将每天都划分出工作和休闲时间。印象中伟大的演说家阿西琉斯·波利奥就是这么做的,工作满十小时就必须休息。休息时他连信件都不看,以免突然冒出新事务需要处理。两个小时的休息能让波利奥消除工作一整天的疲惫。有些人会在中午休息,将一些相对轻松的工作留到下午。我们的前辈们也曾规定,元老院在连续工作十小时后就不能再有新提案。军队要求轮流执勤,而刚刚远征归来的士兵不会再被安排夜间站岗。每个人都要放松大脑,用时不时的休闲为它提供必要的食物和能量。
梭伦(Solon),古希腊时期雅典城邦著名的改革家、政治家。
阿塞西拉(Arccesilas),古罗马哲学家。
柏拉图(Plato),古希腊哲学家,和老师苏格拉底、学生亚里士多德并称为希腊三贤。
我们必须要出门散步,晴朗的天空和新鲜的空气可以让大脑重新充满活力。有时,乘车出游、换个环境,或是从事社交活动和自由畅饮,这些都能让心灵获得全新的能量。有时我们甚至需要迷醉的状态,沉浸在酒精中但又不被它彻底掌控。酒精可以冲散忧虑,让思想更为深邃,还可以像治疗一些疾病那样治愈伤痛。酒神之所以被称为“解放者”,并不是因为酒精能让言语变得不着边际,而是因为它能让心灵从桎梏中解脱出来,呵护它,让它充满活力,敢于去做想做的一切。当然,就像自由一样,饮酒也要适度。人们说梭伦 和阿塞西拉 爱酒,还有人指责加图酗酒,但这种指责却让人们更仰慕而非看轻加图。喝酒的频率不能过高,以免养成坏习惯。但有时大脑确实需要刺激,让自己暂时放弃严肃的清醒,无拘无束地快活。不管你是否认同希腊诗人所说的“有时疯狂是那样美好”,或是柏拉图 所说的“过于精神健全的人和诗歌无缘”,或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伟人多少会有一点疯癫”,但必须承认,只有心灵被深深触动,才可能写出超越平凡的佳作。只有当灵魂跨越了日常的琐碎和平凡的思想,乘着神的启示之翼飞向高空,它才会发出超凡脱俗的高贵之声。过于理性的思想很难达到一定的高度,它必须放弃常走的道路,不顾一切向前冲,并敦促驾驶者沿着自己的路线飞奔,才能到达那个原本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目的地。
因此,亲爱的塞雷努斯,你现在就拥有了保持心灵安宁、恢复内心平静、克服无意间染上缺点的办法。但请记住,想要守护这样的脆弱,必须随时关注和呵护那摇摆不定的心灵,否则,任何方法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