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齐利乌斯(Lucilius),塞涅卡的好友,曾任罗马帝国西西里行省总督。他对哲学感兴趣,但更倾向于伊壁鸠鲁学派。
卢齐利乌斯 ,你曾问过我,如果世上有天意,为何厄运会落到好人身上?想要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理应先证明,宇宙由天意主宰,神存在于众生之间。不过,既然你希望我割裂整体与部分,在顶层问题尚未明确的情况下,对其中一个部分进行回应,那我也不妨避难就易,探讨一下众神这么做的缘由。这一阶段,我们无须阐述宇宙这项宏伟的工程之所以能正常运转归功于众神的守护,星辰的聚集和移动也并非机缘巧合。受偶然性支配的物体运动时常陷入混乱并最终消亡,宇宙却得以在永恒法则的支配下,承载着海洋陆地的无数生灵以及天空中排列有序的耀眼繁星,令它们飞速而安全地运转。这种规律并非源于随机运动的物质,偶然交会的元素不可能以如此艺术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进而让千钧之重的大地岿然不动,让天体在身边急速旋转,让海洋浸入山谷,让气候趋于温和,同时还不必担忧河流泛滥、杂草丛生。即便是那些看起来混乱无序的自然现象,比如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火山喷发、地动山摇以及其他一切由宇宙的不安分元素引发的现象,虽然总是突如其来,却亦非无缘无故。我们之所以会感到惊奇,除了这些现象自身的原因,还因为它们出现的地点也非同一般,如海浪中的温泉、海洋中的岛屿。海岸在海水退潮后会暴露无遗,又会在顷刻之间再次被海水吞噬,但凡看到这般景象,人们都会相信存在某种隐秘的变化法则,让海浪时而消退散去,时而又随着强大的暗流卷土重来。潮涨潮落是周期性现象,涨落日期和时辰取决于月亮引力。不过,我们不妨暂且将这些问题放在一边,待时机合适再进一步讨论。毕竟,你并未质疑天意的存在,只是抱怨天意的不公。鉴于此,我希望通过我的论述,你可以同众神和解,因为众神眷顾的定是好人。善良不会反被善良伤害,这是由万事万物的本质决定的。好人和众神之间存在着一种由美德维系的友谊。
我说了友谊,对吗?其实,用“亲情”和“相似性”来形容这种关系或许更为准确,毕竟,好人和众神的唯一区别就是时间先后,他们更像是众神的学生、竞争者以及真正的后代。如同严父培育子女,作为人类高贵的父母,众神对好人的训练也更为严苛,对他们的品行也更为关注。因此,当你看到众神认可的好人在辛勤劳作、汗流浃背、痛苦挣扎,而坏人却过着无法无天、纸醉金迷的生活时,要明白,换成我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谦虚低调,自己的家仆飞扬跋扈。我们对前者严加管教,却放任后者肆意妄为。神的育人之道也是如此。他不宠溺好人,而是考验他们,让他们变得坚强,更加接近自己。
二
为什么好人经常没有好报?不,坏事不会落到好人身上,好坏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不可能结合在一起。世上有那么多条河流,天空会降下无数场暴雨,喷涌的矿泉也不计其数,但所有这些汇到一起都不会改变大海的味道,甚至不会将其冲淡一丝一毫。同理,逆境也击不垮勇者的意志。勇者懂得如何让内心保持平衡,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的意志依然会胜出,因为那强过了任何外力。我不是说勇者感知不到挫折,而是说他总能战胜挫折,并且能在这个过程中保持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姿态,将不幸视为对意志的考验。事实上,只要是有光荣梦想的男子汉,哪个不渴望在辛勤付出中履行职责——即便他要面对重重危险?只要是努力工作的人,哪个不会将无所事事视为惩罚?看看我们的运动员,他们提升自身的力量,选择最强劲的对手比拼,训练时还要求陪练员拿出全部力量与其交手。他们甘愿忍受一次次的拳头和伤痛,找不到能力匹配的对手时,他们便选择一对多搏斗,因为一旦缺少对手,他们的力量和勇气也会随之退化。只有通过展示忍耐力,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和勇猛。好人就应该这么做。他们不应惧怕艰难困苦,不应哀叹命运多舛,无论遭遇了什么,他们都应勇于承担,并努力将其变成福气。其实,承受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用何种方式去承受。
皮特里乌斯(Petreius),古罗马政治家、将军;尤巴(Juba),古罗马附庸国努米底亚王国国王。二人均反对恺撒,战争失败后选择以决斗的方式结束对方的生命。
你有没有发现,父亲和母亲在宠爱孩子的方式上截然不同?父亲总是督促孩子训练,让他们挥汗如雨甚至痛哭流涕,即便是节假日也不许他们碌碌无为;与此同时,母亲却只想将孩子抱在腿上,怕他们被太阳晒伤,怕他们遭遇烦恼,见不得他们受苦流泪。像父亲培养孩子那样,神对待好人,也是男子汉之间的关爱方式。“让他们,”神说,“在劳动、苦难和失去中磨炼自己,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力量。”那些生活安逸的人,挪动一下自己肥胖的身体都会觉得吃力,更不要提让他们劳作了。那些生活太过一帆风顺的人,轻微的打击都会超出他们的承受能力;但那些同苦难一次又一次顽强斗争的人,却被锤炼得刀枪不入,从不向灾难屈服,即便跌倒也会跪着战斗到底。你会不会奇怪,为什么神明爱护好人,希望他们至善至美,却安排他们站在好运的对立面?如果说,众神有时想看看勇者如何面对困境,我倒不觉得惊讶。毕竟,看到勇敢的年轻人用长矛击退袭击他的野兽,或是面对迎面冲来的狮子毫不退缩时,我们也会由衷地高兴。这种时候,人类表现得越勇猛,搏斗的画面就越吸引人。当然,这些只是人类微不足道的消遣,吸引不了众神的目光。众神欣赏自己的作品时,真正让他们关注的,是勇者同苦难的较量,尤其是他亲自安排的较量。要我说,朱庇特注视人间时,他能看到的最伟大的景象,恐怕就是当盟友一次又一次失败后,加图依然能傲立于共和国的废墟之上。朱庇特会说:“即便一切都落入一个人的掌控又如何?就算恺撒的军团驻守了每一寸土地,他的舰队控制了每一片海洋,他的士兵封锁了每一道城门,加图依然不会被困住。他一只手便能开辟通往自由的大道,而他手中那把即便在内战中都没有沾染过一丝耻辱和罪行的剑,依旧会被用于崇高的事业——虽未能给国家带来自由,它终将会为加图斩获自由。来吧,灵魂,你现在终于可以完成那思索已久的任务,远离世间恩怨了。皮特里乌斯和尤巴 战败沙场,双方决定死于彼此剑下,这无疑是同命运签订的高贵契约,却不适合我的伟大:对加图来说,请求别人赐死和请求别人饶命一样可耻。”
我相信,众神看到加图的选择后定会备感欣慰。虽然对自己冷酷无情,加图却始终挂念着他人的安危,确保他们平安逃出;与此同时,即便到了生命最后一夜,他依旧潜心钻研学问。他将宝剑刺进自己高贵的胸膛,拽出内脏,亲手结束了那不应被兵器玷污的高贵生命。我更倾向于认为,加图那一剑之所以没能瞄准心脏,之所以没有瞬间毙命,或许是因为众神不忍看到加图过早死去。于是,众神让他保留了行动的勇气,在更艰巨的任务中展示了他的无畏。显然,敢再死一次的人,比自杀一次更令人尊敬。自己的学徒用这种高贵难忘的方式为生命画上句号,众神又怎能不另眼相看呢?当凡人之死令众人畏惧的神都肃然起敬时,他便也升华到了神的境界。
三
这里,我会进一步证明,表面看起来糟糕的事,本质上却往往并非如此。首先我要说的是,你眼中的那些磨难、不幸以及我们祈求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个人甚至是众神更关注的整个人类来说,实际上颇有益处。其次,即便是坏事,它们也是带着善意落到人身上的,你可以不愿遭遇,但至少要学会忍受。基于这一点,我还想补充,所谓不幸之事以及它们落到好人身上这一点,和好人能成为好人一样,都是命运使然。我还会说服你,不要自作多情去同情好人。有人可能会说他倒霉,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狄米特律斯(Demetrius),在罗马从教的犬儒学派成员。
以上这些观点,第一条似乎最难证明,也就是,那些令人畏惧颤抖的事,对遭遇它们的人来说是有益的。“难道你要告诉我,”你说,“流放他乡、贫困潦倒、痛失亲人、公开蒙羞、疾病缠身,这些对人们有益?”正是!如果你不认为这些事对人类有益,那想必你也不会相信外科手术、灼烧手术、饥渴疗法对人的帮助。可是,为了治好疾病,有时患者必须接受刮骨疗伤,甚至要接受被取下整块骨头,接受放血和截肢,如若不然,疾病就可能危及全身。说到这里,相信你便会理解,有些不幸对人有益。在赫拉克勒斯看来,人们赞美和追求的事物,对乐在其中的人来说,很多都有百害而无一益,毁人于无形,比如暴饮暴食、酩酊大醉或是其他嗜好。在狄米特律斯 说过的众多警句中,有一句我最近才听闻,它却一直在耳边回响,令我激动不已。“在我看来,”他说,“从未遭遇不幸的人最不幸。”这类人没有机会检验自我。
穆奇乌斯(Mucius),传说中的古罗马英雄,公元前507年被敌军俘虏,为表无畏,将右手放进燃烧的火堆,注视着火焰把手烧焦而没有缩回,右手因此残废,被市民尊称为“左撇子穆奇乌斯”。
法布里奇乌斯(Fabricius),古罗马将军,公元前250年前后任执政官,以清廉著称。
虽然他总能心想事成,甚至不想都能事成,但众神显然并不看好他,认为他没有资格同厄运搏斗。厄运会避开最胆小的懦夫,仿佛在说:“我为什么要选那个人做对手?他只会立刻缴械投降。我都不用浪费力气对付他,稍稍吓唬吓唬,他就会逃之夭夭,他甚至连直面我的勇气都没有。我还是去找找愿意和我决一死战的人比拼吧。和还没开战就放弃的人比赛,我自己都会脸红。”在角斗士眼里,和弱者比武是耻辱,毫无危险的胜利也毫无荣耀可言。命运女神也是如此,她对懦夫不屑一顾,只选择最英勇的人较量。只有面对最顽强不屈、最勇敢正直的人,她才愿意使出全部力量。她用烈火考验穆奇乌斯 ,用贫穷考验法布里奇乌斯 ,用流放考验鲁提里乌斯,用酷刑考验雷古勒斯,用毒药考验苏格拉底,用死亡考验加图。因为苦难,我们才意识到伟人的光芒。
难道说,穆奇乌斯将右手放进敌人的火堆,主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他就是不幸的?因为他此前手握宝剑未能战胜敌人,如今靠烧焦自己的右手取得了胜利?难道说,将手塞进情妇胸前的温柔乡,他就会更幸福?
皮洛士(Pyrrhus),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曾带兵与罗马帝国交战。
难道说,因为法布里奇乌斯不再公务缠身时便亲自耕田翻地,因为他用同皮洛士 作战的精神同财富斗争?因为作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他在炉灶旁用清除杂草时亲手挖出的树根和草药充饥,他就是不幸的?你觉得呢?难道说,对着远洋捕来的大鱼和异国他乡的珍禽大快朵颐,用不同海域的贝类刺激早已麻木的肚子,用猎人冒着生命危险捕到的稀有动物为食,在它们周围堆满水果,他就会更幸福?
苏拉颁布的关于暗杀的法律,规定犯此罪必须严惩。
难道说,因为那些判鲁提里乌斯有罪的人不得不世世代代为自己辩护,因为他宁愿被自己的国家除掉,而不愿被免于流放,因为他是唯一敢对独裁者苏拉说“不”的人,而从流放地被召回时,他却甘愿选择自我放逐到更远的地方,他就是不幸的?“让那些,”他说,“您英明统治下的罗马人,去看看鲜血浸透的广场和赛维利乌斯水池上元老们的首级吧。因为上了苏拉的公敌榜,这些人不得不丢掉性命。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刺客,刚刚得到某个区域的安全保证,成千上万的罗马公民又被集中到别处杀害。让那些无法选择流放的人好好看看这一切吧。”说得好!难道说,卢基乌斯·苏拉每次踏入广场,都有刀剑开路,他想要哪个执政官的人头就能要谁的人头,还能令财务官动用国库为流血事件买单,他就是幸福的?没想到,所有这一切,竟始于那个颁布了《科尼利亚法》 的男人!
梅塞纳斯(Maecenas),奥古斯都的谋臣,著名外交家、诗人、艺术家保护人,诗人维吉尔和贺拉斯都曾蒙他提携。
特伦西娅(Terentia),梅塞纳斯的妻子,据传与奥古斯都有染,此处指代恶人。
我们再来看看雷古勒斯。看看为了让他成为忠诚的榜样、忍耐的楷模,命运女神都让他经历了何种苦难。他被铁钉抽打得遍体鳞伤,无论疲惫的身躯想靠在哪里休息都会压到伤口,为此他不得不永远告别了睡眠。可是,苦难越大,荣耀越高。他如此珍惜名誉,怎么可能后悔?治好他身上的伤,再将他送回元老院,他依然会给出同样的建议。难道说,梅塞纳斯 为情所困,终日为妻子的不忠以泪洗面,只有听到远处的音乐声才能勉强入睡,他就更幸福?他用酒精麻醉自己,用流水声分散注意力,用上千种消遣转移烦恼,可即便如此,枕着羽毛枕的梅塞纳斯,睡得也不如刑具架上的雷古勒斯安心。雷古勒斯为了荣耀受苦,因此可以从苦难中跳脱出来,转而关注苦难背后的意义;另一个却被纵情声色弄坏了身体,对一切快乐都感到厌烦,对他来说,痛苦背后的原因要比痛苦本身更难承受。人类尚未被恶征服,如果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命运,毫无疑问,更多人会愿意成为雷古勒斯,而非梅塞纳斯。如果有人敢说他宁愿一出生就是梅塞纳斯,那即便嘴上不承认,他也一定会成为特伦西娅 而非西塞罗那样的人。
你是否为苏格拉底叫屈,因为他喝下了雅典人为他准备的毒酒,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永垂不朽一样?不仅如此,临死前他还没有停止讨论死亡。你是否觉得,随着死亡的寒意慢慢包裹身体,他的血液渐渐停止流动,这是命运对他的虐待?与此同时,有些人喝东西总要用昂贵精致的金酒杯,需要被训练有素的阉人送到嘴边,用冰雪冷却后才会饮用,难道说他们更值得羡慕?那些人不管喝什么都要往外吐,边吐边恶心自己胆汁的味道,而苏格拉底面对毒药,却可以愉快从容地一饮而尽。
瓦提尼乌斯(Vatinius),恺撒的支持者,公元前55年竞选副执政官时击败了加图。
至于加图,我已经说过太多了。被自然选中,认为其有能力同自己的巨大威力作斗争,这类人无疑是最幸福的。“强敌的仇恨令人痛苦,”她说,“因此,让他站在庞培、恺撒和克拉苏的对立面吧;竞争公职时被不如自己的人打败令人痛苦,因此,就让他被瓦提尼乌斯 打败吧;深陷内战令人痛苦,因此,就让他在世界各地为正义浴血奋战吧,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遭遇各种挫折和厄运;自杀令人痛苦,因此,就让他对自己动手吧。你问我这么做的好处?那就是,人类会因此明白,这些只有加图才值得经历的事,并不是真正的坏事。”
四
提比略·恺撒(Tiberius Caesar),罗马帝国第二位皇帝。
不管是平庸无奇、享受低级趣味的人还是伟人,他们都可能被好运光顾,但灾难和恐惧却只有伟人能战胜。那些一直活在好运中,从未经历过任何精神痛苦的人,他们对自然顶多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你说自己伟大,但如果命运不提供任何展示美德的机会,别人又怎么会知道?这就好像置身奥林匹克运动场,你是场上唯一的选手,就算拿到了桂冠,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胜利。我没法像祝贺勇者那样祝贺你,只能像恭喜荣升执政官的人那样恭喜你——你获得的只是一个身份。对待好人我也持这种态度。如果环境从未给过他展示品质的机会,我只能说:“在我看来,你一直快乐,故而才不快乐。你一生中从未碰到劲敌,因此没人知道你的能耐,包括你自己。”不历经考验,人就不会了解自己,不会清楚自己的能力。正因如此,一切顺利时,不少人会自愿追逐苦难,给美德一个在世人面前闪光的机会,否则它就只能被埋葬在黑暗中。要我说,伟人面对不幸,就像英勇的战士面对战争一样,常常都是欢欣鼓舞的。我曾听说,提比略·恺撒 时期的角斗士特里姆菲斯曾抱怨表现机会太少。“曾经的辉煌时代,”他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真正的勇士贪恋危险,他们在意的更多是该如何努力,而非所要经历的磨难,因为磨难也是荣耀的组成部分。士兵以负伤为荣,对盔甲上的鲜血津津乐道。从战场归来毫发无损的士兵或许同样英勇,但负伤归来的英雄却更令人钦佩。神想要一些人流芳百世,于是对他们格外青睐,不断给他们提供机会,让他们精神抖擞、英勇无畏地去完成勇者才能完成的重任。只有在风暴中我们才能评价领航员的水平,只有在战场上我们才能分辨士兵的能耐。假如你一生富贵,我又如何知道你贫困时能否云淡风轻?假如你一直生活在掌声中,民众总是毫无缘由地对你青睐有加、言听计从,我又如何知道你在面对羞辱、诋毁和怨恨时有坚定的决心?假如你到老都家庭平安、儿女满堂,我又如何知道遭遇丧子之痛时你有多克制?那些你安慰别人时会说的话,我想知道它们能否安慰你自己,让你自己停止悲伤。我恳请你,不要畏惧不朽之神在我们脑海中种下的荆棘。不幸给予美德机会。那些因享乐过度而麻木迟钝的人才实属不幸。他们带着慵懒的满足感在平静的海面漂浮,遇到任何一点风浪都要大惊小怪。挫折对不熟悉它的人打击最大——脖子越柔弱,锁链越沉重。新兵一想到受伤就会面色苍白,老兵却知道流血才可能赢得胜利,因此能够勇敢地面对身上的鲜血。神也在用同样的方式磨炼、评估、训练自己想要考验和爱护的人。那些看似被神纵容和宽待的人,神只是让他们变得经不起挫折而已。这世上没有谁能幸福一辈子。那些看起来总是顺水顺风的人,总有一天会面临应得的灾难。他们没有逃脱不幸,充其量只是缓了一缓。
为什么神要用疾病、悲痛和其他不幸去折磨优秀的人?在军队中,最危险的任务往往会分给最英勇的士兵。将军会派最善战的部队在午夜伏击敌人、侦察敌军路线或是将最危险的对手赶出敌营。没有人会在接到任务时说:“将军这是在故意刁难我。”相反,他们会说“将军这是看得起我”。换成弱者和懦夫会痛哭,那些承受了苦难的勇士却会说:“神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值得,他想在我们身上看到人类对痛苦的承受力。”
因此,不要再纸醉金迷和沉迷于低级趣味了,人会因此变得萎靡不振。除非这时发生了什么让他意识到,不幸是不可逃避的命运,否则他就会像终日烂醉如泥一样,浑浑噩噩过日子。他有坚固的住所遮风挡雨,有随时更换的热毛巾温暖双脚,连餐厅温度都有地板和墙壁上装的热循环系统调节,这时,哪怕只是微风轻轻一吹,对他来说都有危险。凡事超过一定限度就会变坏,其中安逸过度危害最大。它会削弱意志,在真理和谬误的分界笼罩一层浓雾,让人陷入虚无缥缈的幻想。在美德的指引下忍受这样那样的不幸,难道不是好过因享乐过多猝死吗?好东西吃太多会胀破肚皮,相比之下,死亡对饥饿的态度更温和。
众神对待好人,就像老师对待学生,越是有前途越会严加要求。斯巴达人为考验孩子的毅力,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鞭打他们,这不正是因为爱吗?父亲会鼓励他们勇敢地挨鞭子,即便已经浑身是伤,半死不活,仍要求他们露出受伤的身体,接受新一轮的惩罚。既然如此,神用苦难考验高尚的美德,又有什么需要质疑的?轻轻松松得来的不叫美德。如果命运抽打、摧残我们,那好,默默忍受吧,这不是残忍,而是战斗,参与越多越勇敢。身体最强壮的部位正是使用最多的地方。把自己交付给命运,接受命运的锤炼,越是同命运作斗争,就越会被打磨成与之匹敌的对手;越是习惯危险,就越能蔑视危险。水手的身体因大海冲击而变得强壮,农民的双手因辛勤劳作而结满老茧,士兵的双臂有足够的力量投掷标枪,运动员的双腿灵活矫捷——长期训练的部位总会变强壮。同理,越是懂得忍耐,人便越会轻视不幸的威力。想知道忍耐会带给我们什么,就看看劳动给那些衣不蔽体的部落带来了什么。他们因为贫穷而变得强大。想想罗马帝国以外的民族,日耳曼人还有在多瑙河流域同我们作对的游牧民族,他们不得不忍受长久的严寒和恶劣的气候,不得不依靠贫瘠的土地维持生息,不得不用草叶遮风挡雨,不得不在冰封的沼泽上终日奔波,不得不靠猎取野生动物为食。你能说他们不快乐吗?对于已经将以上种种视为日常生活的人来说,他们根本不会觉得不快乐。或许最初这么做是出于无奈,但慢慢地就会在其中找到乐趣。他们没有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没有适合休憩的场所,疲惫得不行了,便就地休息一会儿;他们的食物简陋得难以下咽,即便如此也还需要亲手得来;气候条件糟糕透顶,他们却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些在你看来艰苦至极的环境,对这些民族来说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罢了。以此类推,说挫折和磨难令好人无坚不摧,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树木不经历风吹雨打往往不能根深蒂固,只有被狠狠摇晃过,根基才会扎得更深,树木才会更牢固。有山谷遮风挡雨的树木最弱不禁风。同样,好人也需要经历风雨。时刻生活在警觉中,人就不会动辄受惊沮丧,面对那些对不懂得忍受的人来说糟糕透顶实则并非坏事的遭遇时,也会更有耐心。
五
二人均为著名盲人政治家。
这里我还想补充一点:让最杰出的人去当兵或是劳动,对大众来说无疑是有益的。神和智者都想证明,众人渴望和恐惧的东西,本身并无好坏之分,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然而,如果某样东西神只赐给好人,大家就会觉得那是好东西;反之,如果只留给坏人,大家就会觉得那是坏东西。如果说,只有活该见不到光明的人才会失明,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会遭此不幸,那失明就会成为一种诅咒。因此,神让阿庇乌斯和梅特路斯 生活在黑暗中;财富谈不上是好东西,因此,埃利乌斯这个拉皮条的也会富有,而人们奉献给神庙的金钱,妓院里也一样找得到。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赐予坏人而非好人,神在用这种办法让我们质疑这些欲望。“可是,”你说,“让好人身体孱弱、担惊受怕甚至枷锁加身,坏人却可以完好无损地逍遥法外,这不公平。”可是,让勇者紧握武器、夜宿军营,伤口尚未愈合就要裹着绷带守城站岗,与此同时,阉人和妓女却可以在城中悠然自得,这难道就公平吗?高贵的修女每天半夜起身祭祀,堕落放荡的女人却能享受安稳的睡眠,这难道就公平吗?最优秀的人往往最辛苦。元老们终日为国事辩论,小混混们却不是在战神广场消遣,在餐馆胡吃海喝,就是在同狐朋狗友聚会。站在整个世界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好人辛苦工作,为别人的事情费力伤神,一个个还付出得心甘情愿。他们不是被命运拖着走,而是追随命运的步伐,和她保持步调一致,要是认路,恐怕还会跑到命运前面去。我记得,勇敢的狄米特律斯曾说过这番意气风发的话:“不朽的众神啊,要说我有什么抱怨,那就是你们应该把想法早一点告诉我。那样的话,我就能更早听到你们的召唤,过上如今这般的生活了。想带走我的孩子?我就是为了你们才将他们养育成人。想取我的一部分身体?拿去吧,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将来我还要把整个人都还给你们。想取我的性命?这原本就是你们赋予的,物归原主又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不管你们要什么,我都会心怀感激地拱手相送,不,应该说,与其被迫归还,我宁可主动奉献,根本无须劳烦你们出手相夺,没准你们不说我也会交出去。所以说,你们从我这抢不走任何东西。如果一个人愿意给,那就谈不上抢。”我没有任何束缚,便也谈不上遭遇不合心意的痛苦;我并非神的奴隶,而是他心甘情愿的追随者。我知道,世间一切都遵循着永恒法则的安排。我们被命运指引,寿命在出生那一刻就定好了。原因和原因之间彼此相连,一条长长的命运链决定了公事和私事在内的一切。因此,遇事要有耐心,事情不是随机发生的,而是有法可循的。你会为什么欢喜,又会为什么哭泣,这些事情早已命中注定。个体的命运在细节上似乎千差万别,但终究会走向同一个归宿:很快,我们都会死去,命运赠予我们的礼物也会随之消失。因此,又何必愤怒,何必哀伤?面对命运,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既然我们的身体原本就是自然的馈赠,那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不管遭遇什么,让我们都保持欢欣鼓舞吧,毕竟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好人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托付给命运,和宇宙命运与共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安慰。人类和众神都要踏过那条无法改变的溪流,决定我们生死的命运,众神也要面对。就连宇宙的创造兼统治者本尊,在设定命运法则的同时,也要遵循它的引导。他只在最初下过一次命令,之后也都在依令行事。“但为什么神在分配命运时如此不公,非要让好人遭遇贫穷、伤痛和英年早逝呢?”正如匠人无法改变手中的原材料,神也无法变更事物的本质。有些特征注定会紧紧绑定在一起,不可分割、无法分离。头脑呆板、睡眼惺忪、昏昏沉沉的人是由惰性元素构成的,要造就值得一提的人,就必须用上更强的元素。他的人生不能一马平川,需要劳碌奔波、历经磨炼,才能驾着人生的小船穿过风雨交加的海面。他必须顶住命运的压力,坚持走自己的路。沿途遇到坚硬的东西,他要设法使其柔软;遇到粗粝的东西,他要设法使其光滑。
烈火见真金、患难出英雄,看看美德需要攀登怎样的高峰,你就会明白,好人没有安全的路可走。
一开始,道路陡峭险峻,我的骏马
虽休憩过后神清气爽,还是不敢前行。
最高处耸入天际,
每当我望向大地和海洋,
恐惧和战栗都会穿透胸膛。
道路尽头陡然直下,
手中缰绳必须紧握,
一旦沉入波涛之中,
泰西斯在水底也会颤抖,
出自奥维德《变形记》。
生怕我一头栽到她身上。
听到这番劝阻,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回答道:“这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愿意攀登这座高峰,即便中途倒下,去过这样的地方也值得。”不过,做父亲的还是试图用恐惧击退年轻人那颗勇敢的心:
即便你永不偏离路线,
每一步都走得万无一失,
你也必然会遭遇公牛座的尖角、
狮子座的凶猛和射手座的箭矢。
对此,年轻人的回答是:
我会驾着你给我的战车,
你吓唬我的东西反而令我振奋,
我要去那太阳神都畏惧的地方。
安稳的路上只有苟且偷生的懦夫。真正的勇士,他的征途永远巍峨高远。
六
“即便如此,神为什么允许坏事落到好人身上?”不对,神不但从未允许过,相反,他还让好人远离可耻的犯罪和恶行、不切实际的想法、贪婪的诡计、盲目的欲望和对他人财富的觊觎——神在保护和拯救好人。难道说,关注品格还不够,神还要同时照顾好人的随身行囊?好人才不会这么麻烦神,更何况这些身外之物他们自己都看不上。德谟克利特摒弃财富,认为它是高尚情操的负担。因此,如果好人有时会心甘情愿地选择不幸,神也没有百般阻拦,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你说,好人常遭遇丧子之痛,为什么不?有时他们甚至会亲手处死自己的孩子;好人常遭遇流放之苦,为什么不?有时他们甚至会主动离开家园,永不回头;好人常遭遇杀身之祸,为什么不?有时他们甚至会亲手剥夺自己的生命。好人为什么要经历痛苦?这样他们就可以告诉其他人,面对这些情况应当如何应对——他们天生就是世人的榜样。不难想象,用这种方式,神其实是在说:“正义之士啊,你们何必抱怨?我用虚假的幸福包裹别人,用缥缈漫长的梦欺骗他们无知的心灵,用金银象牙装扮他们的外表,但他们的内心却空空如也。那些你眼中的幸运儿,如果你能穿透他们外在生活的表象,看到他们隐藏的内心,你就会明白,他们并不幸福。他们的内心卑鄙而丑陋,像涂抹过的房屋墙壁,他们只是徒有其表而已。那些所谓的好运既不真实也不牢固,只是一层外在的装饰,而且是很薄的装饰。如果他们能保持安稳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展示自己,那他们的确可能看上去光辉灿烂、锋芒毕露;可一旦有动摇他们地位、揭下他们面具的事发生,人们就会看到,虚假的光环下,他们原来竟是那样地腐朽和不堪。而我赐予你的,却是货真价实、经久不衰的宝物。你越是翻来覆去审视它,从各个角度考量它,就越会觉得它伟大而美好,因为那是蔑视危险和摒弃冲动的能力。你的优秀品质都藏于内心,不需要向外界展示光芒。宇宙也一样,相比于外界的东西,她更欣赏自身的思考。我已经把真正的好东西都放在你心里了,无须幸运光顾便是你真正的幸运。
“‘可是,人们遭受的很多东西都是悲伤、可怕和难以承受的。’好吧,既然我没有办法将它们从你注定要走的路上挪走,那我就只能赐予你战胜一切的力量。勇敢地承受吧!做到这一点,你就超越了神。神不用承受痛苦,而你却超越了痛苦。鄙视贫穷吧,人再穷也穷不过刚出生;鄙视痛苦吧,结局不是它消失便是你消失;鄙视死亡吧,你无非就是结束了生命,或是到了别处;鄙视命运吧,我从未赋予她征服心灵的武器。最重要的是,我会确保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你违背自己的意志——逃离的道路就在前方,不想战斗也可以选择离开。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相比于其他重要的事,死亡却要容易很多。既然往下走容易,我便将人的生命安排在下坡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通往自由之路简单明了。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人,会发现离开要比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简单很多,这也是我的刻意安排。如果死亡和出生一样缓慢,命运对我们就会有很大的支配权。让宇宙告诉你,与自然决裂、退还她的馈赠是何等容易。庄严的祭祀仪式上,当你站在祭坛前为生命祈祷时,也学会如何面对死亡吧。一个小小的伤口能让健壮的公牛倒下,人的奋力一击会打倒力大无比的猛兽,一把薄薄的刀片就能割断脖子,而一旦脖子和脑袋的连接断了,再伟大的身躯都将不复存在。
“生命的气息藏得并不深,不用武器就能让它消逝。不是说非要用剑在身体里仔细搜索才能找到生命之源,只需伤及表面就会带来死亡。剥夺生命不需要特定部位,身体无论是哪里都能被刺穿。死亡这件事,也就是呼吸离开身体的过程,其实非常迅速,以至于你都觉察不到——无论是用绳结勒住脖子,还是用水堵住呼吸;无论是从高处坠落,撞到坚硬的地面,还是被吸入的浓烟剥夺了呼吸——不管是哪种死法,过程都转瞬即逝。花这么长的时间去担忧瞬间就能了结的事,你难道不觉得脸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