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开篇部分已失传。

……  顺应大众的观点,向我们兜售各种恶习。即便我们不尝试别的途径,闲暇本身也有益身心——学会同自我相处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更何况,我们还可以选择同智者相处,向他们学习。这些机会只有在闲暇中才能获得,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着手去做想做的事,不让假借好心帮忙的人来扰乱我们本不坚定的判断;也只有这时,被我们用相互矛盾的理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人生,才能步入平稳、坚定的路途。所有恶习中,最糟糕的莫过于我们连恶习本身都要推陈出新——我们甚至连一个熟悉的恶习都坚持不下去。我们的判断不仅错误,还飘忽不定。那些曾经满足欲望的事物,很快就会令我们生厌。我们反复无常,一会儿要抓住这个,一会儿要抓住那个,抛弃追寻已久的东西,追寻业已抛弃的东西,在欲望和悔恨之间摇摆不定。我们总依赖别人的判断,不管应该追寻和推崇什么,只关心别人追寻和推崇什么,别人想要的总是最好的。选择人生道路时,我们不看道路本身,而是看别人留下的脚印,却不知没有一对脚印能走得回来。

出自维吉尔《埃涅阿斯记》。

这时你会说:“你在说什么,塞涅卡?难道你要抛弃同道吗?你们斯多亚学派不是常说,要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永不停止为公共利益服务;要帮助他人,即便虚弱衰老,也要向众人甚至敌人伸出援手;不要因年事已高选择隐退,要像那位伟大的诗人说的,‘头戴金盔压苍鬓’  ;因此,死亡来临前,人不能悠闲,甚至连死亡本身都不能算作悠闲——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要承受的生活。为何你身在芝诺的学派,却要宣扬伊壁鸠鲁的主张?如果你怀疑自己的学派,又为何不将其彻底抛弃,而要选择背叛它呢?”关于这一点,容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难道我的所言所行都要和老师一模一样,你才会满意?那又能说明什么?我的目标是他们引导我做的事,而非吩咐我做的。”

我会向你证明,我并没有抛弃斯多亚学派的教诲,不仅如此,斯多亚学派本身也没有抛弃先辈的教诲。我选择以先辈为榜样,而非重复他们的言语。我将分两部分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第一,你可以早在少年时代就全身心地追求真理,为寻觅生命的真谛搭建连贯的知识基础,在独处中修行;第二,你也可以在年事已高、履行完公共职责,且头脑尚为清晰时,将重担转交别人后选择隐退。就像维斯塔贞女,她们一生要履行不同的职责,不仅要学习主持各种仪式,还要在学会后将礼仪传授他人。

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观点同斯多亚学派的主张并不矛盾。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标榜自己不会违背芝诺或克律西波斯的任何教义,而是因为事实本身就一目了然地印证了他们的主张。信奉某人的观点不代表非要和他共处一室,站在同一学派就足够了。如果世间一切都能被彻底领会,真理清晰可见且为大众接纳,人们永不偏离核心原则,那该有多好!现在,我们必须同传授真理的先辈们一起,在探索的路上继续前行。

在这个问题上,伊壁鸠鲁和斯多亚学派差异巨大却又殊途同归。伊壁鸠鲁说:“除非万不得已,智者不应参政。”芝诺则说:“除非万不得已,智者应该参政。”两者的结论都指向了闲暇,且各自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这些理由涉及了很多方面。如果国家腐败得无可救药、恶行大肆当道,智者便不必再为国家琐事奋斗,奋斗也只是浪费精力;如果智者无权无势,国家也不会允许他来指点江山;如果智者身患疾病,他也不必踏上这段不堪重负的旅程,这和我们不放破船下海、不让瘸子参军是一个道理。因此,即便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人也可以在尚未遭受命运摧残前,待在安全的地方钻研学问,在闲暇中培养美德,做到这些并不需要参与公共事务。当然,归隐之人理应让(如果可能)自己的研究造福众人;如若不能,就造福一部分人;如若还不能,就造福身边的人;再不能,就造福自己吧。如果研究学问对其他社会成员有益,那他其实也是在为公共事务服务。同理,人变坏损害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人。让自己变得更好便是造福他人,因为提供的东西能让他人受益。

每个人都身处两个国家:一个是属于全人类的伟大国度,在那里,众神与人同在,我们无须再去寻找偏僻的角落,阳光普照的地方就是国土;另一个是我们碰巧出生的地方,雅典、迦太基或其他——这个国家只属于特定的群体,而非全人类。有人同时为这两个国家——伟大和不那么伟大的——服务,有人只为两者之一服务。即便归隐,我们也能尽责地为那个伟大的国家服务。应该说,归隐更有利于我们为之服务,因为只有这时,我们才能更好地思考美德的定义和表现形式,思考自然和艺术哪个更能让人向善;思考承载着海洋、陆地以及其中万物的容器是一个整体,还是众神散落人间的相似载体;思考形成宇宙的物质是统一连贯、不受时空约束的,还是虚无和实体的混合;思考神居住在何方,面对自己创造的万事万物,神是旁观者还是积极的操控者,是脱离万物的存在还是蕴含在万物之中;思考世界应归于永恒,还是应归于短暂和消亡。思考这类问题有什么意义?意义就是见证神的工作。

我们常说,至善是顺应自然。自然之所以孕育人类,目的就是让其思考和行动。我先来论证前一个观点。其实这一点无须多言,每个人只要问问自己,他对未知的事物有没有渴望,听到新鲜的故事会有多兴奋,我刚才说的便不言自明了。有人扬帆起航,承受长途跋涉之苦,只为多探寻一些遥远而隐秘的真相。人们喜欢这些,他们想要发现隐秘的东西,探寻暗处的秘密,还原历史的真相,打听野蛮人的生活。自然清楚自己的能力和美貌,于是赋予我们好奇心,让我们作为观众去欣赏她的伟大和辉煌。毕竟,如果那些伟大、辉煌、精巧、耀眼和美轮美奂之物只能用于孤芳自赏,那未免太过于乏味。自然希望自己被热切凝视,而非随意一瞥,因此才让我们出生在这里。她将我们放置在世界中心,给我们机会看到周围的一切。她不仅让人类直立行走,还在他灵巧的脖子上装了善于思考的脑袋,这样他就可以追随星辰的轨迹一览世间万物;她让黄道十二宫的六个星座在白天升起,六个星座在晚上升起,这样不仅能展示自己的每个部分,还能让人类通过观察这些现象,产生对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毕竟,我们的目光不能覆盖万事万物,无法触及事物的全貌,但观察范围内的事却为我们揭示了一条探索之路,为发现真理奠定了基础,让我们能够通过已知发现未知,甚至发现比这个世界本身更古老的东西。天上的群星来自何方?在各种元素浑然一体、尚未分开前,宇宙又是什么样子?是谁将这一团黑暗和混乱分离开来?又是谁为世间万物找到各自的位置?轻的物体上升、重的物体下落是因为自身属性,还是说重力之外,某种更伟大的力量给万物定下了法则?人是否具有神性?难道说,像繁星洒向世间的光芒,一部分神灵也降落下来,在这陌生的大地繁衍生息?人类的思想不满足于认识眼前的事物,它还想冲破天际。“我想,”她说,“去探索世界之外的事物。那会是无边无际的还是有自己的边界?遥远的事物是什么样子?是不规则、混乱、充斥在各个方向的,还是按一定秩序分隔成独立的空间?那里是与我们的世界为邻,还是与我们遥遥相望,在某个真空中旋转?那里产生和将要产生的事物是由原子组成,还是说是由某种连贯且可变的材质构成?那里是否存在对立的成分,还是说各种元素虽不相同但从不冲突,总能和平共处?”人生来就要回答这些问题。即便一个人声称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恐怕那也还是不够用;即便他能确保时间不从指尖悄悄溜走,不因粗心大意而白白浪费;即便他盯着时间一刻不松懈,不仅如此,他还拥有人类最长的寿命和不被命运扰乱的生活——即便所有这些都成立,用有限的生命思考无限的问题,时间也还是不够。因此,全身心投入自然,做自然的崇拜者和服务者,就是顺应自然生活。而自然希望人能做到两件事:行动和自由思考。这两件事我都会尽力做好,没有行动便没有思考。

“不过有一点很重要,”你说,“你思考是否只是为了享受?为思考而思考,却不在意思考的结果。毕竟,思考令人愉悦,有自己的魅力。”对此,我的回答是,你必须怀着平衡的心态参政,这一点很重要,否则你就不会平静,不会有时间将注意力从人转移到神。追求物质却不重视美德,埋头苦干却不培养能力,这些做法都不值得称道(它们本应相互融合)。同理,美德缺少了行动就会变得慵懒和不完美,展示不出自身的进步,因为进步只能在行动中收获,相信这一点谁都不会否认。人不仅要考虑做什么,还要果断行动起来,将思考变成现实。然而,如果一个人拥有了智慧,也拥有敢于行动的勇气,但现实社会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那选择归隐也无可厚非。选择隐退时,智者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在想,自己要做的事情将造福后人。毫无疑问,芝诺和克律西波斯所做的,要比统领军队、担任公职并取得荣誉或是制定法律更伟大,因为他们不是在为某座城,而是在为全人类工作。这么说来,好人隐居又有何不妥?他利用隐居生活为后世制定了规范。他不是在同少数人,而是同全人类,现在和未来世界的人对话。作为总结,让我来问问你,克利安提斯、克律西波斯和芝诺是否在按自己的准则生活?你肯定会说,他们都在按照各自眼中生活应有的样子活着——但他们谁都没有将自己置身于国家事务。“这或许是因为,”你说,“他们的财富和地位不足以让他们获取公职。”可是,很多财富、地位相仿的人也并没有去过隐居生活,而他们却在隐居中创造了比忙碌和挥洒汗水更有益于人类的价值。虽然没有参与公共事务,他们却为人类贡献了更多。

生活可以被划分为三种,哪种最好这一问题一直为人类所探寻。第一种生活注重享乐,第二种注重思考,第三种注重行动。如果我们愿意把哲学上的争论和鄙视暂且抛开,我的看法是,这三种生活并非彼此独立。事实上,不管你给它们贴什么样的标签,这三种生活最后都还是会融为一体。注重享乐的人并非彻底不思考,注重思考的人并非完全不享乐,注重行动的人更离不开思考。“三者最重要的差别是,”你说,“一件事到底是最终目标,还是其他意念的副产品。”这么说当然没错,但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可能截然不同:一个人不可能只思考不行动,也不会只行动不思考,而第三种人(人们可能对他们评价不高)看重的也未必是随随便便的享乐,而是理性思考后那种稳定而持续的快乐。可见,追求享乐本质上也是行动。是啊,人怎么可能不行动?连伊壁鸠鲁都说过,有时他会从享乐中抽身去追求痛苦,以免享乐之后痛苦随之而来,或者说通过这种方式用小苦代替大苦。为什么我要说这些?为了证明所有人都愿意思考。不过,思考对其他学派来说是终极目的,对我们来说却只是旅途的一部分,而非永恒的港湾。

我还想补充一点,在克律西波斯看来,隐居是可接受的——这里,我不是说一个人可以隐居,而是说他可以主动选择隐居。我们学派不支持智者随随便便就决定为某个国家服务。为什么说智者选择隐居很重要(不管是因为国家辜负了他,还是他辜负了国家——不过我们倒可以假定国家总会辜负智者)?因为,对有批判精神的人来说,哪个国家都有令人失望的地方。我想问,哪个国家适合智者参政?是雅典吗?在那里,苏格拉底被判死刑,亚里士多德为了躲避同样的命运不得不流亡国外。嫉妒战胜了美德。你肯定会说,这种环境不适合智者参政。为迦太基效忠也一样。那里暴乱不断,好人永远活在危险中。人们蔑视正义和美德,对敌人甚至同胞施加极不人道的酷刑,智者同样需要逃离。总之,审视哪个国家,我都会发现智者和它互不相容。既然找寻不到想象中的完美国度,隐居便成了必然,因为比隐居更好的选择根本不存在。如果有人让我选择最好的航线,接着又说不要去海难频发、风暴突如其来、船只不得不经常偏离航线的海域,那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个人虽然嘴上念叨着远航,其实并不赞成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