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奥(Callio),塞涅卡的哥哥阿奈乌斯·诺瓦图斯,被收养后改名尤尼乌斯·加利奥。

加利奥  兄长,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得幸福,但到底怎么样才算幸福,他们却并不清楚。获取幸福并非易事,一旦选错了道路,越是想要迅速抓住幸福,反倒会离幸福越行越远。毕竟,方向如果都反了,再快的行动也只不过是在加大与最初目标的距离。

因此,我们先要选定目标,之后再确认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途径。一旦踏上正确的道路,我们就能知道每天又向前迈进了多远,离出于本能想要到达的目的地又接近了多少。但如果我们缺少指导,被四面而来的喧闹和杂音干扰,总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生命就会被接踵而来的错误消耗殆尽——这种情况下,即便我们夜以继日地拼命追求健全的智慧,时间也难免不够用。因此,务必明确目标和实现途径,最好再配备一位经验丰富、探索过这一途径的向导。

毕竟,和其他旅程相比,这趟旅途非同一般。对其他旅途来说,许多道路都早已被人熟知,开口问问当地居民就可以少走冤枉路;但如果是寻找幸福生活的旅途,最好走、最常走的路却最具欺骗性。因此,这里必须要强调,我们不应像绵羊那样,只顾跟着前面的羊群走,否则我们就只会走别人在走的路,而不是本应走的路。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总倾向于相信他人的说法,觉得大众认可的东西才是最好的。既然有那么多人走在前面,我们便也不妨按通用的规则生活。这么做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出于模仿。结果就是,大家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迈向毁灭。这种情况在生活中随处可见,一群人挤作一团时,你推我搡,谁跌倒了都免不了要拉上别人,前面的人总会伤及后面的。

误入歧途不仅伤害自己,还会直接或间接地诱惑他人犯错。跟随前人很危险。如果说,相比于自己判断,我们更愿意相信他人,那对于生活,我们就丧失了全部判断力,有的只是盲目的信任。于是,谬误从这个人传递到那个人,最终裹挟着所有人一起走向毁灭。我们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总以别人为榜样。从人群中抽离出来吧,这样才有机会做自己。可惜,众人在替自己的错误辩解时总是毫不讲理。选举时就经常能碰到这种事,一旦舆论变了,即便当初投了赞成票,面对当选官员也会表现得大为惊讶。上一刻还在推崇的事,下一刻就可能反对,这就是盲目追随他人的后果。

讨论幸福生活这件事时,你没必要像投票时那样说:“这边似乎占了多数。”这恰恰只能说明那边不够好。人间诸事可并非那么井然有序,多数人喜欢就是好的。相反,多数人的选择通常最糟糕。我们应当去寻找最佳方式,而非最常见的方式;能长久维持幸福的方法,而非乌合之众的方法,因为后者往往是真理最糟糕的阐述者。这里说的乌合之众,不光指厨房干活儿的仆人,也包括达官贵人。一个人的穿着代表不了什么,我不会只凭眼睛看到的去评价人,而是会选择更有效可靠的方式。灵魂是否高贵应当交由灵魂去判断。如果灵魂有工夫休憩,能够静下来喘口气,唉,那她将会面对怎样的自我折磨。一旦真实地面对本心,她定会说:“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我都希望它们从未发生;每当回想起说过的那些话,我都宁愿自己当初是哑巴;每当想到祈求过的一切,我都觉得它们更像是敌人的诅咒;而我所惧怕的——神啊,和贪恋的东西相比,它们反倒没什么负担!我与很多人结怨,又放下仇恨重归于好——同恶人尚且能维持友谊,和自己却从未达成和解。我曾绞尽脑汁想要脱颖而出,通过捐赠钱财引人注目,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将自己暴露在恶意的刀剑下,让它知道该向哪里进攻。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吹捧你的口才、追随你的财富、努力讨你欢心、赞美你的权力,可他们却是你的敌人,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想知道有多少人嫉妒你,就看看有多少人崇拜你。既如此,何不去追求真正的善呢?那种内心能感知到,却不需对外炫耀的善?那些吸引眼球、让人们停下脚步带着艳羡指指点点的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让我们去潜心探索高于表象的东西吧——那种内在坚实、恒久、优雅的品质。它就在不远处,只要知道该朝什么方向努力,就一定能找到。事实上,我们经常忽略触手可及的东西,黑暗中绊倒我们的,或许正是我们苦苦寻觅之物。

好了,我不和你啰唆细节了,一一罗列并反驳其他哲学家的观点未免太过乏味。在这里,我只希望你能听听我们学派的观点。说“我们”,并不代表我想将自己同某位斯多亚学派的大师捆绑在一起,毕竟我也有权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会追随某些人的看法,用某些人的观点划分问题,还可能在前辈发言后,不做任何反驳,只说“我要补充的就只有这么多”。与此同时,我会遵循自然的指导——这也是斯多亚派普遍认同的观点。不脱离自然,按自然的法则和规范打磨自我才是真正的智慧。

幸福是与内在本性和谐一致的生活方式,只有一种途径能够实现。首先,我们必须拥有健全理性的头脑。其次,要保持足够的勇气和充沛的精力,遇事百折不挠,能随时应对各种紧急情况。注意身体及影响身体的原因,但又不为此过于焦虑。最后,关注能改善生活的东西,但又不过度沉迷其中。面对命运的馈赠,做它们的主人而非奴隶。

相信不用我多说你就会明白,一旦看淡那些让人兴奋和痛苦的东西,等待我们的就是持久的安宁和永恒的自由;一旦驱散欲望和恐惧,原本那些琐碎、脆弱、有害的东西就会消失,我们就会拥有无穷无尽、稳固的快乐,收获灵魂的平静和谐以及真正的伟大和仁慈。毕竟,罪恶诞生于软弱。

关于内心的这种“善”,我们还可以用其他定义来描述,即用不同措辞表达相同的观点。这就好比,队伍既可以一字排开,也可以集中在一起;既可以中间空、两翼成弧形,也可以将前端布局成笔直的阵型。不管阵型如何,它依然是同一支队伍,拥有相同的士气和决心,为共同的目标奋斗。至善的定义也同理——可以冗长繁复,也可以简洁精练。我可以说“至善是藐视机缘巧合,以美德为荣的精神”;也可以说“至善是永不屈服的力量,从经验中获取智慧,在行动中保持冷静,在人际交往中学习礼节和理解”;还可以说“至善之人只认可心灵,而非外在事物的好坏”。至善之人看重荣誉、珍视美德,不因偶然事件膨胀或消沉。在他看来,自己赋予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轻视快乐才能收获真正的快乐。当然,如果说远一点,在不影响或削弱本意的情况下,还可以再换一些表达方式。比如,我们完全可以说,幸福就是具备自由、高尚、无畏和坚定的精神,它不被恐惧和欲望操控,视美德为唯一的善,视卑鄙为唯一的恶,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不管凡事怎么来来去去,都不会增加或减少至善的程度,不会让幸福打折,也不会为它增色。

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管愿意与否,都必将被内心深处深邃持久的快乐环绕,因为他的快乐源于自身,内心的喜悦对他来说便已足够。难道说,这样的快乐还不能同微不足道、琐碎短暂的欲望抗衡?超越了享乐便超越了痛苦。可你看看那些困在享乐和痛苦束缚中的人啊,他们不得不被这两位任性霸道的主人轮番奴役。想要冲向自由就必须漠视命运的安排,只有这样才能拥有无可估量的福气,崇高平静的心灵才可以停靠在安全的港湾。排除谬误方能找到真理,才会拥有巨大稳定的喜悦和善良快乐的灵魂。人之所以能收获快乐,不是因为他知道万物本善,而是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源于自己内心的善。

既然已经放开来探讨这个话题,那我完全可以说,幸福之人是在理性指导下,不受恐惧和欲望约束的人。毕竟,岩石觉察不到恐惧和忧伤,田间野兽也一样,但不能因此就说岩石和野兽“幸福”,它们根本不懂幸福为何物。天性愚钝、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将自己降级到了野兽和无生命之物的水平。他们之间没有本质区别,无非是有些没有理性,有些只有歪曲的理性——他们走错了方向,并因此伤害了自己。毕竟,离真理十万八千里的人不可能幸福。幸福的人生毫无疑问必须建立在正确可靠的判断上,只有这样,心灵才不会被蒙蔽,才不会受伤害,因为它不仅知道如何躲避重创,连微小的伤害都能躲过。不管命运女神如何愤怒地进攻,心灵都能坚守自己的立场。就感官快乐而言,虽然它们无孔不入,终日在我们周围游荡,用甜言蜜语消磨我们的意志,用层出不穷的花样引诱我们的欲望,但对我们来说,哪怕身上还残存一丝人性,谁又会甘愿放弃灵魂,日日夜夜沉迷于感官刺激,将全部精力放在肉体上?

“不过,”有人会说,“灵魂也要有自己的快乐。”既然如此,就让灵魂好好享受吧。让它做奢侈和享乐的品鉴官,沉浸在愉悦感官的事物中;此后让它去回忆往日逝去的快乐,沉浸在对过去和未来感官刺激的双重享受中;让它制订计划,哪怕身体早已被塞满到动弹不得,也还要挂念今后的享乐。不过,在我看来,在善恶之中选择恶无疑是疯狂的决定,只会增加心灵的痛苦。将好东西弃之不顾、非要选择坏东西的人显然不理智,不理智的人不可能幸福。

因此,幸福之人有正确的判断,他们对现状满意,无论周遭环境如何,都有办法与之和解。幸福之人会理性地评价自己的生存环境。那些宣称将至善装进肚子的人,其实也知道自己将其摆在了多么不光彩的位置,所以他们才要说,快乐与美德不可分割。他们还断言,缺少美德的人不可能快乐,不快乐的人也不可能拥有美德。我是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将两种完全不同的事物混为一谈?麻烦解释解释,说快乐与美德不可分割的依据是什么?难道他们的意思是,既然好事源自美德,那么你钟爱和渴求的东西也必然源自美德?可是,如果两者真的浑然一体,就不会出现快乐却不高尚、高尚却令人痛苦、必须历经磨难才能完成的事了。

我还发现,最卑劣的人生往往并不缺乏快乐,但站在美德的角度,她却不允许生命不堪。有些人的生活虽然满是快乐却并不幸福,不,应该说,正是快乐令他们不幸。如果快乐和美德相辅相成,就不应出现这种情况。事实上,美德往往伴随着不快乐,美德也不需要快乐。为什么非要把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东西绑在一起?美德高贵、伟大、有尊严、不可征服、永不疲倦。快乐低级、奴颜婢膝、软弱、易逝,常常混迹于妓院和酒馆。你会在神殿、广场、元老院找到美德,看她站在城墙前,脸上布满污垢,双手长满老茧。快乐却经常从你眼皮底下溜走,偷偷跑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公共澡堂、蒸汽浴室,还有其他惧怕市政官造访的场所;快乐软塌塌的,有气无力,掺杂着酒精和香水味,仿佛血色全无或是浓妆艳抹的尸体。至善永垂不朽、无边无际,不放纵不遗憾,因为理性的思想不会轻易改变,既不会自我厌恶,也不会因生活变幻不定,永远都完美无瑕。快乐则不是,人最快乐的时候,往往正是快乐熄灭之时。快乐的空间很小,一下就能填满,而且容易疲倦,一轮进攻之后就会精疲力竭。本性好动的事物总是更难以沉淀。那些来去匆匆,注定要在发挥作用时消逝的东西,不可能拥有任何实质,因为站在起点就能望到终点,实现目标就预示着终结。

进一步说,好人与坏人都能感到快乐。卑贱之人从有失光彩的行为中获得的快乐,不亚于高尚之人从善良的举动中获得的快乐。正因为如此,古人才嘱咐我们,要追随至善的人生,而非快乐的生活。快乐不应成为领导者,而应是合理欲望的陪伴者。理性关注自然,我们要遵循自然的引导,听从自然的建议。幸福生活就意味着顺应自然生活。关于这一点,我会再展开论述。如果我们能小心翼翼、无所畏惧地守护身体的禀赋和自然的要求,将它们视为临时赋予我们、随时会消逝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做身外之物的奴隶,不允许它们主宰我们,如果我们看轻身体的满足,将它摆在军队中预备队和轻装部队的位置,让它服从而非统领我们——这样,只有这样,这些东西才会有益于心灵。人不应被外在事物俘虏,要不屈不挠、自我欣赏、勇气十足,愿意迎接任何命运的挑战;要成为自己人生的缔造者,不盲目自大,不随波逐流;一旦做出决定,就要坚持不懈,一旦建立标准,就不要轻易变更。相信不用我多说你就会明白,这种人的生活必定井然有序、游刃有余,他们的举止必定风度翩翩、充满威严。理性在感官的唆使下探索世界,因为感官是最初的知识来源,当初还没有其他获取知识、迈向真理的途径,但理性最终还是要回归自身。

全知全能、统治宇宙的神也一样,他拥抱外界的万事万物,也从万事万物中回归本心。我们的心灵也应如此,通过感官这个服务者触碰外界后,心灵还是要做感官和自己的主人。只有这样才会产生凝结一心、和谐一致的能量以及不自相矛盾的,有坚定意念、认知和信念的可靠理性。当这种理性能够自我规范,让各方面都和谐统一、彼此调和时,我们就收获了至善。谬误和随波逐流将不复存在,任何事都不能令理性摔跤、跌倒。它会根据自己的授权行动,不需要面对任何意外。它不管做什么,最后都能令其变成好事,而且做得易如反掌、手到擒来,无须使用任何伎俩。不情不愿和犹豫不决是内心冲突和混乱的表现。因此,你可以坚定地宣称,至善是灵魂的和谐,和谐统一便是美德,纷争混乱引发罪恶。

这是伊壁鸠鲁的快乐学说中的一个观点,他认为肚子的快乐是一切善的开端和根源。

“可即便是你,”有人反驳说,“培养美德也是为了收获快乐。”美德的确会赐予人快乐,但这不是我们追求美德的原因,更何况美德赐予人的也远不止快乐。美德的终点绝非快乐,只不过是在朝其他目标努力时顺便收获了快乐。这就好比种玉米的田地也会零星长出花朵,但我们辛勤劳作并不是为了这些不起眼的小植物——它们或许赏心悦目,却不是我们耕耘的目的,最多只是顺带产物。快乐也一样,它既不是美德产生的原因,也不是美德带来的回报,充其量只是其副产品。我们不是因为快乐而选择美德,而是说,选择了美德,她同时给我们带来了快乐。至善说到底就是选择至善的行为,完善心灵的态度。当心灵完成自己的旅途,退守至自身的边界内,至善就完美无缺了。它不会再渴求任何东西,对于整体来说,画蛇添足未免多余,就像到了终点便不可能再有其他点一样。所以,你问我为什么寻找美德,这种问法本身就错了,就如同在说最高境界之外还存在更高的境界。如果你问我在美德中找寻什么,我的回答是找寻美德本身,她无法提供比自身更好的东西了,美德便是美德的奖赏。你觉得至善只是一件小事?那如果我告诉你,“至善是不屈不挠的心灵永恒不变的本性,是远见、崇高、健康、自由、和谐和美丽”,你还会要求我说出比这些更伟大的祝福吗?你为什么要跟我提快乐?我追求的是人之善,不是他的肚子  ——要说肚子,人肯定比不上牛和野兽啊!

“你误会了,”你反驳说,“我承认,不具备美德之人不可能快乐地生活,这一点是愚蠢的动物和仅以能否吃饱来衡量好坏的人无法理解的。我可以明确地说,没有美德作为必要条件,便不可能实现我心中的快乐。”然而,谁又不知道,每天活在你所谓快乐中的那些人其实都是傻瓜,快乐中不乏邪恶,更何况大脑本身就能提供多种不堪的快乐?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傲慢——自视甚高、贬损他人,盲目、不假思索地维护一己私欲,以奢华为荣,一点小事就能狂喜不已,以嚼舌根和羞辱他人为乐,懒懒散散,心智迟钝得好似昏睡过去。以上这些都是美德摒弃的,她拽着你的耳朵,先评估享乐再决定是否放行,即便是她认可的享乐,她也不会看得很重,最多只是允许其发生。令她快乐的不是沉迷享乐,而是对享乐的节制。不过,节制会减少享乐,因此会伤害你口中的至善。你拥抱快乐,我抑制快乐;你觉得快乐是至善,我却不认为它算得上善;为了快乐你可以付出一切,我却不会。

诺门塔努斯(Nomentanus),阿匹西乌斯(Apicius),均为古罗马美食家,酒色之徒。

说“我”不会为快乐做任何事时,我指的是理想化的智者,他们才拥有真正的快乐。会被某件事支配的人不配被称为智者,更何况还是被快乐支配。他如果沉迷于快乐,又如何承受得住艰难困苦以及人类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危险?他如果面对快乐这个软弱的对手都会妥协,又怎能忍受死亡、悲痛、万物崩塌和其他更强大的敌人?你说:“他按快乐的引导行事。”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快乐会引导他做多少事吗?“但不会引导他做卑鄙之事,”你说,“因为快乐和美德紧密相连。”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需要守护才能行善,我们又该如何定义至善?如果美德追着快乐走,她又如何引导快乐?明明应该是跟随者听从指挥,领导者率领别人才对啊!难道你要把发号施令的领袖排在队伍末尾?那你可真是给美德分配了个好位置,让她先一步就品尝到了你的快乐!很快我们便会知道,被摆在如此微不足道的位置上,美德是否还能被称作美德。让出原本的位置,名头怕是也保不住了。与此同时,我要说的重点是,很多被快乐包围的人,虽然从命运女神那儿收获了诸多美事,但他们的本性却卑鄙至极。看看诺门塔努斯和阿匹西乌斯  ,正如人们所说,他们品尝来自陆地和海洋的山珍海味,评价餐桌上不同国家的美味佳肴;他们躺在撒着玫瑰花瓣的软榻上,为面前的珍馐美味沾沾自喜,为耳畔的音乐陶醉不已;他们看着美景、品着美食,身上包裹着柔软舒适的布料,甚至连鼻孔都不愿闲着,还要在向奢侈献祭的房间点上各种香料。在你看来,他们是生活在快乐中,但这谈不上是好事,因为令他们愉悦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一

“你说的这些的确于人有害,”你说,“事情太多会扰乱灵魂,意见相左会让人不安。”这么说我同意,但与此同时,这些人虽然愚昧无知、反复无常,时常陷入悔恨,但他们的确感受到了巨大的快乐。你不得不承认,处在那种状态下,他们虽没有任何痛苦,但缺乏健全的心智,就像很多人那样,开心是因为亢奋,欢笑是因为疯狂。与之相对,智者的快乐节制平静、温和内敛。这种快乐往往不请自来,不引人注目;感受这些快乐的人也不会太把它们当回事,更不会为此欣喜若狂。快乐在他们看来只是日常生活的小插曲,就像探讨严肃事务时偶尔开的玩笑。

别再混淆截然相反的事物,把快乐和美德绑在一起了,这么做未免太抬举卑鄙之人。那些沉迷快乐,终日喝得烂醉、打着饱嗝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活得快乐,还因此觉得拥有了美德,就因为他们听说快乐和美德密不可分。于是,他们将恶行当作智慧,对耻辱大加炫耀。不是伊壁鸠鲁将他们引向放荡,而是他们自己向恶习投降,还为放荡的行为披上哲学的外衣,一窝蜂地崇尚快乐,却忘了伊壁鸠鲁提倡的“快乐”清醒而节制,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他们只是借用了快乐的名号,为欲望找到些许理由和借口罢了。这么一来,他们连堕落中仅存的人性,也就是羞耻感,都一并丢掉了。他们以恶为荣,对曾经让他们脸红的行为大加歌颂,为可耻的放纵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名号,他们不再年轻。为什么说宣扬快乐有害?因为这一主张中真正高尚的品质往往深藏不露,腐化他人的东西却显而易见。

十二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伊壁鸠鲁的主张神圣正直。我们学派的成员或许有异议,但仔细研究,会发现那些教义其实颇为严谨。事实上,伊壁鸠鲁著名的快乐学说已经被缩减得所剩无几了,而他关于快乐的观点和斯多亚学派关于美德的主张并无二致。在伊壁鸠鲁看来,快乐当服从天性,而少许奢侈就足以满足天性!可真实的情况又如何?那些打着“幸福”的旗号无所事事、胡吃海喝、骄奢淫逸的人,却找了个漂亮的名头掩盖恶习。一旦拥有这一掩护,他们追求的快乐便不再是此前学到的内容,而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内容了;一旦觉得恶习也符合老师的教诲,他们便由小心翼翼变得肆无忌惮,由遮遮掩掩变成在光天化日之下享受恶习。所以,我不会像大多数同道中人那样,批评伊壁鸠鲁学派宣扬恶习。在我看来,这个学派的坏名声实则是被冤枉的。不过,不入其殿堂,谁又会明白?只看表象,它的确容易激发丑陋邪恶的欲望,就如同身强体壮的男人穿上女装,虽然依旧正义凛然、充满阳刚之气,不向卑劣屈服,但手中却握着一把小手鼓!所以,还是要选择更为高尚的说法或是座右铭,能瞬间吸引心灵的那种,不像眼前这个,只会招来恶行。

和美德站在一边,无疑是品德高尚的证明;选择追随快乐,往往代表懦弱不堪,缺乏阳刚之气。这种人注定会变卑劣,除非有人告诉他快乐之间的区别,让他明白哪些是正常的欲望,哪些只会变本加厉、无穷无尽,拥有越多越贪得无厌。来吧,加入美德的队伍!有美德领路,迈出的每一步都稳妥安全。快乐超过一定限度便会造成伤害,但美德不会过度,因为美德本身就意味着节制。如果其多少的改变就可能造成危害,这种东西一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东西。对拥有理性的人类来说,理性无疑是最合适的向导,就算你想要同时拥有美德和快乐,希望在两者的相伴下找到幸福,也请务必确保美德带路、快乐随行,让快乐像影子一样徘徊在身体周围。美德这位最高贵的夫人一旦沦为快乐的侍女,灵魂里便注定不会有伟大的东西。

十三

让美德在前面树立原则,我们也会收获快乐,但要学会做快乐的主人,知道如何管理。我们有时会答应快乐的请求,但绝不会屈从她的束缚。那些向快乐出让领导权的人,同时丢掉了美德和快乐——丧失了美德,却不拥有快乐,而是被快乐占有。结果便是,他们要么因为缺乏快乐而备受折磨,要么因为快乐过度而窒息至死——被快乐抛弃可怜,被快乐压垮更可怜。这就好比困在西尔特斯水域的水手,一会儿被抛至旱地,一会儿被再次丢进波涛汹涌的大海。缺乏自控、盲目痴迷一件事就会如此。当一个人抛弃善良转而追随罪恶时,他的成功就变得危险。猎捕野兽的过程危险、艰辛,即便捕捉到了,收押它们也难免令人忧心,弄不好它们还会让主人命丧黄泉——无尽的快乐也如此,终将会变成无边的灾祸,将本该拥有它的人变成它的猎物。快乐越多、程度越高,那些所谓的幸福之人就越卑微,要侍奉的主人也就越多。我想继续用捕猎的例子来说明。一个人追随着野兽的足迹来到它的巢穴,带着巨大的喜悦:

用绳索套住野兽

引自维吉尔《农事诗》。

令一群猎犬将林子团团围住  ——

想着如此便能寻到野兽的踪迹,其实却丢弃了更重要的事,忘记了许多职责。追求快乐的人将快乐以外的一切都放在次要位置,宁可交出自由也要听从肚子的指挥,这哪里是为自己买到快乐,明明是将自己卖给了快乐。

十四

“不过,”有人又问,“为什么美德和快乐不能合为一体,为什么荣誉和合意不能相辅相成,一起通往至善?”对此我的回答是,荣誉不可能掺杂卑劣,至善存在瑕疵就不算完整。即便是源于美德的快乐,虽然是好东西,但也不能成为至善的一部分,就像喜悦和安宁一样,即便它们也有高贵的源头。虽然都是好事,但只能作为至善的附属,并不能让其臻于完美。让美德和快乐结盟——这两者甚至不能同日而语——一方的脆弱必将削弱另一方的力量,并最终为自由套上枷锁。毕竟,只有将自身视为最珍贵的财富,自由才能无坚不摧。需要命运的垂青是一个人奴性的开端,接下来,他的人生就会变得焦虑、多疑和紧张,畏惧不幸,担忧变数。他没有为美德夯实坚固稳定的地基,却让她站在地面摇摇欲坠。但还有什么比相信命运的偶然、依赖身体的变化和其他影响身体的因素更令人不安?如果一个人碰上一丁点快乐或是痛苦就激动不已,又怎能指望他去信奉神,坦然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抱怨命运,用乐观的心态去看待不幸?贪图享乐的人,恐怕连保家卫国、捍卫友人都做不到吧。

将至善放在任何力量都动摇不了的高处吧,痛苦、希望、恐惧,或是任何会削减至善权威的事都触碰不到的地方,唯有美德才能攀此高峰。想要达到这个高度,我们必须紧跟美德的步伐。她会勇敢地伫立,耐心忍受甚至欣然接受一切变故。她懂得,时间带来的不幸只是自然规律使然,正如优秀的士兵从不介意伤口,她也会数着自己的伤疤,即便被刀剑刺穿胸膛,也会在临死前感激她为之倒下的那位指挥官。她会牢记那条古训:“追随神!”而那些习惯去抱怨、动辄哭泣哀叹的人,即便内心百般不愿,也总要被迫服从命令、完成任务。宁愿被拖着走,也不愿主动跟随,这是多么不可理喻啊!相信我,如果少了某样东西或是遭遇一点痛苦就悲伤不已,看到好人与坏人都会遭遇的疾病、死亡和虚弱以及其他出乎意料的厄运,就感到愤怒惊讶,这无疑是极大的愚蠢和对命运的无知。既然宇宙的构成方式决定了我们要承受痛苦,那就勇气十足地忍受吧。顺从命运、不为无力改变的事不安是我们必须履行的神圣义务。出生在君主统治下的我们,服从神便是自由。

十五

因此,真正的幸福建立在美德上。美德又会赐予你哪些建议?首先,不是由美德或罪恶引发的事谈不上好坏;其次,无论是面对恶还是享受善,人都不应动摇。这样,在一定程度内,人就能展示出神的形象。美德给你的承诺,就是让你拥有和众神一样的特权。你将安全自由,不再感到束缚和匮乏,任谁都伤害不了;你会心想事成、不受阻碍,凡事将随你所愿、顺心如意,坏事会避之千里。“怎么,你是说只要拥有美德,就能幸福地生活?”不是吗?美德神圣完美,实现幸福对她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人一旦不再被欲望引诱,他便不缺少任何东西。

将注意力集中于内心,又怎么会需要身外之物呢?当然,正走在通往美德之路上的人们,虽然跋涉已久,但在彻底解开心结、摆脱凡人的束缚前,依旧需要同人类的苦难作斗争,需要一些命运的垂青。那么,这些人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区别就是,有些人被紧紧束缚,有些人被捆住手脚。追求更高的境界,将自己提升到较高层次的人,拖着的是一条松动的锁链。尚未取得自由,却也离自由不远了。

十六

因此,如果有人用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冲哲学叫嚣,说:“为什么你只是说得好听?为什么你要在上级面前低声下气?为什么你也离不开金钱,遭遇一点损失就难过不已?为什么妻子和友人的离去还会让你流泪?为什么要那么顾及名誉,听到一点诽谤就气急败坏?为什么要拥有远超实际需求的田地?为什么你的晚餐不像你主张的那样节制?为什么要购买那么多华贵的家具,餐桌上的陈年佳酿比你的年岁还久?为什么一定要布置鸟舍,养护那么多不结果实、只能遮阴的大树?为什么你妻子耳朵上的饰品抵得上一个富贵人家的全部收入,你的年轻奴隶要身穿华服?为什么在你家用餐有那么多规矩,连餐具都不能随意摆放,一切都要十分讲究,吃肉都要请专业人士替你切割?”你还可以随着心意继续问:“为什么你有海外地产,多到看都看不过来?家里的奴隶你压根儿都不认识几个,不知道是因为漫不经心,还是太过奢侈,占有的早就超过了能记住的!”稍晚一点,我会为你的指责加油助威,向自己发起更猛烈的抨击,但现在还请先容我作此回答:“我不是智者,谢你吉言,今后恐怕也不会是。因此,不要要求我同最优秀的人比肩,比坏人好一些就可以了。对我来说,每日都能三省吾身,努力减少一些恶习就足够了。我的身体状况不算完美,将来也不会,我从不指望自己的痛风被彻底治愈,只要能适当减少发作的次数、降低疼痛的程度,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虽然一瘸一拐,但和你的步伐相比,我都能算是运动员了!”我不是在替自己辩护,毕竟我早已深陷多种恶习。我想做的,是替已经取得一些成就的人辩护。

“你真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说。你们这些丑陋的人,对优秀的人总是满怀恶意,相同的话你们也责难过柏拉图、伊壁鸠鲁和芝诺吧!他们宣扬的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应该如何生活。我现在讨论的是美德,不是我自己;批判的是恶习,尤其是我自身的恶习。能力够了,我自然会去过应该过的生活。你们那些裹着浓浓毒液的恶意攻击,不会停止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你们试图喷在别人身上、其实也在杀害自己的毒药,无法阻止我继续赞美那种应该过、而非我正在过的生活——崇尚并追随美德,即便步履缓慢,即便前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要知道,在这些心怀怨恨的人眼里,鲁提里乌斯和加图都算不上伟大,我们还能指望他们放过谁?连犬儒主义者狄米特律斯都不够贫穷,我们还有必要在意自己在他们眼里太过富有吗?作为最具勇气的英雄,狄米特律斯同自身欲望作斗争,比其他犬儒主义者都穷——其他人只是放弃了财产,他却禁止了拥有财产的欲望——可是,那些人还说他不够穷!看来,这些人对美德不怎么了解,对贫穷却颇有研究。

十七

他们还说,伊壁鸠鲁派哲学家狄奥多罗在生命的最后几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割颈自刎的做法没有遵循伊壁鸠鲁的教导。有人将他的自杀视为疯狂,另一些人觉得他轻率鲁莽,但他自己却幸福安宁地见证了生命最后一刻。他对安度一生心怀感恩,还说了或许你永远都不爱听,最终却不得不面对的那句话:

出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

我已活过,跑完了命运的旅途。

你们一会儿觉得这个活着不合适,一会儿觉得那个死了不合适,一听到某人因品德高尚成为了伟人,就会像小狗遇到陌生人那样汪汪乱叫。你们明白,他人的美德会在无形中映出你们的不足,世上没好人才更符合你们的利益。你们心怀嫉妒地拿他们的辉煌同自身的肮脏对比,却不明白这么做最后伤害的只有自己。如果追求美德的人都要被说成贪婪、好色、野心勃勃,那你这种连美德这个称呼都痛恨的人又算什么?你说,那些人根本做不到自己的主张,做不到知行合一,可这又怎么样呢?他们的话语英勇无畏、气势磅礴,能抵挡人类生活中的一切风暴。他们努力把自己从十字架上解放下来,你们倒好,一个个亲手将自己钉上十字架。接受惩罚时,他们最多只是被钉在一个十字架上,而那些自作自受的人,受众多欲望的束缚,却是被钉在无数十字架上。可就是这些人,在侮辱别人方面却不乏恶意和小聪明。他们有工夫这么做倒也不难想象,毕竟有些人虽然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却总有时间朝围观者吐口水。

十八

“哲学家从不身体力行地实践自己的主张。”你说。可事实是,那些他们可敬的头脑想出来的东西,他们也有在努力贯彻。如果总能知行合一,他们定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与此同时,你没有任何理由贬低高尚的言语和思想。即便没有实际结果,追求对人类有益的研究也值得称赞。一些人试图沿着陡峭的道路登上山顶,最终却没能成功,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你是男子汉,就以追求伟大之人为榜样,即便他们也可能跌倒。衡量自己是否足够努力,看的不是自身的力量,而是天性的力量。天性志存高远,敢于追求即便拥有巨大勇气也未必能实现的理想就堪称高贵。

心存这种宏图壮志的人会说:“对我来说,面对死亡和观看喜剧毫无二致;不管遭遇何种苦难,我都能在精神的指导下坚强忍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我都鄙视金钱,不因财富离我太远而失落,不因它近在咫尺而膨胀;无论命运女神是否眷顾我,我都毫不在意;我会将所有国家视为自己的国家,也会将自己的国家视为他人的国家;在我看来,人天生就应有益于他人,为此我会感激自然,多亏她,我才能有机会服务他人。自然将我作为礼物送给全人类,也将全人类作为礼物送给我。无论拥有什么,我都不会像守财奴一样盯着不放,也不会像败家子一样挥霍一空。在我看来,真正属于我的,是那些被明智地作为礼物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根据数量多少评估送出的恩惠,接受者的为人才是衡量标准。只要对方应得,再贵重的礼物都不算多。做事要凭良心,而非舆论压力。独处时,我会按被罗马公民注视时的做事标准要求自己。吃喝方面,我的目标是满足自然需求,而非刻意塞满或排空肚子。对待友人我要和蔼可亲,对待敌人我要温和宽容,别人不用开口就能得到我的宽恕,只要请求合理我都会尽快应允。我的国度就是众神统治下的整个世界,他们在天上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是我言行的审查官。如果哪天自然要收回我的生命,或是理智决定我要死去,那我会带着无愧的良心和高尚的抱负离开,因为我从未损害过他人的,尤其是自己的自由。”有决心、有愿望,努力去实现这些伟大目标的人,就走在通往神明的大道上。这些可敬的人啊,即便最终未能实现目标,也

出自奥维德《变形记》。

败在为光荣而战的事业中  。

至于你,憎恶美德和实践美德的人,这倒也不奇怪。这就好像微弱的光线畏惧太阳,夜间动物厌恶白天一样——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让他们惊恐万分,只能四处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躲起来不见阳光。你就尽管呱呱乱叫,用毒舌辱骂好人,用獠牙使劲撕咬吧!恐怕不等你留下齿痕,牙齿就已经断了!

十九

“为什么,”你问,“那个信仰哲学的人自己富得流油?为什么他主张鄙视财富,自己却拥抱它?为什么他觉得生命不重要,自己却选择活着?为什么他说我们不应把健康当回事,自己却小心翼翼地呵护身体,期望自己健康长寿?为什么他嘴里说着不担心流放,‘换个地方也挺好’,但如果条件允许,还是愿意在故乡安度晚年?为什么他说寿命长短本无差异,可没有意外的话,他还是愿意延长寿命、颐养天年?”他说要看轻这些东西,不代表不能拥有,而是不要为能否拥有感到焦虑;不是说要驱逐这些东西,而是说如果它们要离开,他可以毫不留恋地将它们送至门口。对命运女神来说,存放财富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那些只要她想收回,对方就毫无怨言归还的人身边。马库斯·加图赞扬库里乌斯和科伦卡纽斯以及那个身上有几枚银币就要被审查的时代,但那时他自己就拥有四百万塞斯特斯。这当然没法和克拉苏比,但肯定比监察官加图拥有的多。真要对比,他超出曾祖父的程度,要远大于克拉苏超出他本人的程度。如果命中注定他会拥有更多财富,相信他也不会拒绝。智者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命运的馈赠。他不热衷财富,但可以拥有财富;不将财富放在心上,但可以放在家里;不排斥而是愿意留下财富,为修炼美德提供更坚实的保障。

二十

毫无疑问,相比贫穷,智者在富有中能展示更多的品格。贫穷只为一种美德提供空间,那就是不向贫穷低头、不被贫穷压垮,但节制、慷慨、勤奋、严谨和崇高却都是在富裕中方能体现的德行。对智者来说,天生矮小不会令他自艾自怜,但他还是会希望自己威猛高大;体弱多病、眼睛失明,他也会意志坚定,但他还是会希望自己身强体壮,即便知道自己拥有比身体更坚强的东西;他能忍受健康不佳,但还是会希望自己健康。有些东西,虽然同整体相比微不足道,失去也不会影响其优秀的本质,但却会对源自美德的永恒快乐有所帮助,就好像拂面的清风会让水手心旷神怡,阴冷的冬天突然放晴,暖融融的阳光会让众人欢欣鼓舞一样,财富也会令智者愉悦。此外,智者中还有一群人——我是说我们这个学派的思想家——虽然认为美德是唯一的善,但并不否认那些被称作“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有内在价值,而且其中一些比另一些更可取。换句话说,在我们看来,有些无关紧要之物没有可取之处,另一些却不乏可取之处。因此,不要弄错了,财富绝对属于其中的可取之物。“这么说的话,”你说,“我们对待财富的看法完全一致,你又凭什么嘲笑我?”想知道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差别吗?就我而言,如果财富从身边溜走,它不会带走除自身以外的任何东西,可如果财富离开你,你就会目瞪口呆,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带走了;在我眼中,财富占据一定位置,但在你看来,它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总而言之,我拥有财富,你被财富拥有。

二十一

别再说哲学家不能拥有金钱了,没人要求智者必须贫穷。哲学家可以拥有无穷的财富,但那绝不是从别人手上夺来的,不会沾染他人的鲜血,而是在不伤害任何人、不掺杂任何卑鄙交易的前提下获得的,且支出的方式同获取财富的方式一样体面。除了心术不正的人,相信任何人对此都不会有什么怨言。人可以尽情积累这样的财富。如果这些财富大家都想要,但又没人能说里面有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很值得骄傲了。人不需要故意丢掉命运女神的馈赠,通过正当途径取得遗产不用脸红,也不值得夸耀。不过,如果他愿意将豪宅的大门向外人敞开,邀全城百姓来观赏这些财富,还敢当众宣布“如果觉得这里面有自己的东西就直接拿走”,那他愿意为此夸耀一番也无妨。如果一个人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之后财富还不见减少一厘,那他无疑是富有而伟大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能够毫不畏惧、心怀坦荡地接受众人的检阅,如果所有人都没能在他的财产中找到任何可以说是自己的东西,那这个人就能在公开场合做光明磊落的富人了。智者不会让一丁点不义之财溜进家门,也不会将命运女神的馈赠和美德的回报拒之门外。为什么要拒绝命运的慷慨?打开双臂欢迎财富吧!他不会炫耀,也不会藏着掖着,前者愚蠢,后者胆小。因为胆小,他不得不将这些美好的礼物藏进口袋。当然,他也不用将财富赶出家门,要不他该说什么呢?难道要说“你毫无用处”或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你”吗?

虽然能徒步走完一段路途,但他更愿意坐马车前行;能接受贫穷,但他更愿意富有。他拥有财富,但明白金钱无常,随时可能消失。他不会让金钱成为自己或他人的负担,还会施舍财富——怎么,你现在竖起耳朵了?连口袋都准备好了?他会将财富分给好人以及未来会成为好人的人。他会深思熟虑、精挑细选,之后才会像要牢记财富来龙去脉的人一样送出财富。送出需要公正充分的理由,给错人只会造成可耻的浪费。口袋里的东西可以赠予他人,但口袋不能有漏洞,倾囊相助可以,疏忽遗漏不能。

二十二

要是以为给别人钱是件容易事,那就大错特错了。要确保给出去的钱合情合理、不随随便便,其实相当困难。我帮这个人忙,还那个人情;向这个人伸出援手,对那个人表示同情;资助这个人,因为他不应被贫穷拖累、为拮据忧心;另一些人虽也需要钱,但我不会给,因为给再多他们也不会觉得够;我向一些人主动提供帮助,甚至强迫他们接受。我必须小心谨慎,认真记录每一位接受馈赠者的姓名。“什么!”你说,“莫非你出手相助是为了日后收回?”不,我只是不想浪费帮助。最好的奉献就是,不求回报却能得到回报。

我们当像埋藏宝物那样保管救济金,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取出。想想那些有钱人,他们拥有多少救济别人的机会啊!谁说我只能对罗马公民大方?自然教育我向全人类行善,不管他是奴隶还是自由人,是生而自由还是日后获得自由,是法律赋予的自由还是友人出面给予的自由——这些又有什么区别?有人的地方就能行善。即便在自己家里,也能找到慷慨解囊的机会。慷慨之所以被称为慷慨,不是因为它来自自由人,而是因为它源于自由的精神。智者不会对卑鄙和不值得的人慷慨,更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出现时,自己却早已两手空空。

因此,你没有理由责难追求智慧的人关于荣誉和勇敢的豪言壮语,还应当注意,追求智慧和拥有智慧是两回事。前者会说:“我的言论固然精彩,但自身还存在众多恶习。你没有权力要求我必须达到自己宣扬的标准,现阶段我还在自我完善,努力提升自我至理想的高度。这些目标实现之后,你再来要求我知行合一。”

与此同时,已经达到至善高度的人会这样答复你:

“首先,你无权对比自己优秀的人说三道四。既然有幸让坏人不悦,这足以证明我的正直。不过,我会和你说说我不憎恨任何人的理由以及我对事物的评判。我不认为财富是好东西,否则它就应该能让人类向善。能在坏人手中找到的不会是好东西,因此我不用‘好’定义财富。不过,我承认财富有用、可取,能让生活更舒适。

“既然我们都认同财富是可取之物,我再和你说说不将它归于好东西的原因以及我们对财富看法的分歧。即便置身豪华的别墅,日常饮食使用金银餐具,我也不会因此觉得自己了不起。这些东西虽然属于我,却不是我的一部分。把我扔在苏布里辛桥的乞丐堆里,我也不会因为身处接受施舍的穷人里就看轻自己。对于随时可能面对死亡的人类来说,少一块面包又如何?那么,我的结论是什么?比起苏布里辛桥,我更愿意住大房子!让我被豪华的家具和奢侈的华服包围,我不会因为拥有柔软的斗篷、客人能躺在紫色长椅上休息就自视幸福;拿走床垫,我也不会因为疲惫的脖子要倚在干草堆上休息或是睡在马戏团破旧不堪的垫子上就觉得自己可怜。我想说的是,相比裸露的肩膀和布满伤痕的双脚,我更愿意穿着长袍和鞋子展示灵魂。我希望日子能顺应心意,人生能喜事连连,但不会因为这些自高自大。假若将命运的善意换成截然相反的情形,我的灵魂要遭受失落、悲伤和形形色色的不幸,每时每刻都有理由抱怨命运,我也不会因此觉得全天下自己最倒霉,不会去诅咒生命的任何一天。对我来说,没有哪一天是黑暗的。我要说的重点是:相比于压抑悲伤,我更愿意节制快乐。”

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哲人会这样教导你:“让我征服世界,让巴克斯的豪华马车载我凯旋,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直达忒拜城,让各国君王都找我寻求正义。当我被四面八方的人群当作神一样崇拜时,我会在内心铭记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如果命运急转直下,我从云端跌至谷底,被绑在他国的战车前游街,为某个自大残暴的征服者增光添彩,即便如此,被绑在战车前、任人驱赶的我也不会低三下四,只会像站在自己战车上那样傲然挺立。”我想证明什么?征服和被俘,我更愿意选择前者。我鄙视命运安排的一切,但如果可以,我愿意选择其中较好的部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会变成好事,但我还是期望生活中更多的是愉悦欢乐、不那么难以驾驭的事。虽然我们不应理所当然地认为不努力便能实现美德,但有些美德需要鞭策,另一些需要约束。这就好像走下坡时身体要向后收,爬坡时则要加把劲向前,美德也一样,有些在往下走,有些在往上攀。我们知道,拥有忍耐、坚韧、毅力以及每一种战胜困难、征服命运的美德,都需要不断奋斗、攀登高峰。同样清晰的是,慷慨、节制和慈悲就像走在下坡路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对灵魂定期检查,以免它不小心滑倒。但如果换作前者,我们就要用尽力气鞭策它前行。面对贫困,要调动懂得应战、顽强不息的美德;面对财富,要调动谨慎节制、踮着脚尖前行还能保持平衡的美德。鉴于不同美德之间的差异,我更愿意选择实践起来相对平和、不需要流汗流血的美德。“所以,”智者说,“我并非说一套做一套,而是你误解了我的话——你只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却没有追问其中的含义。”

二十三

“说来说去,”你说,“既然我们都希望拥有财富,你这位智者和我这个愚人之间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区别在于,财富是智者的奴隶,是愚人的主人;智者认为财富无关紧要,你觉得财富大于一切;你让自己适应财富,将其终日抱在怀里,就好像有人保证过这些财富永不消失一样;智者坐拥财富时,心里想的却恰恰是贫穷。一旦宣战,即便尚未真正交火,将军也会做好一切应对准备,不轻信和平。至于你,一座漂亮的房子就能让你趾高气扬,仿佛它永不会烧毁坍塌。你被财富深深蛊惑,觉得它能帮你远离一切风险,抵挡一切命运。你慵懒地消遣着财富,对周围的风险视而不见,就像被包围的野蛮人,因为对战争器械无知,只能看着忙碌的敌人无所事事,全然不管对手建造高塔的真正意图。你也是,腰缠万贯却悠然自得,对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能随时将这些昂贵战利品夺走的威胁视而不见。智者即便财富被偷走,也依然会保全自己的东西,因为他幸福地活在当下,丝毫不担忧未来。

一个苏格拉底式的哲人,或是在处理人类事务方面有同等权威和资历的人会说:“我不会因为你们的意见改变自己的生活,这一点我早就心意已决。那些翻来覆去辱骂和嘲讽的人,你们就尽管放马过来吧。在我看来,与其说你们在笑话我,倒不如说你们像一群可怜的婴儿,只知道哀号大哭。”拥有智慧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灵魂不掺杂罪恶,责备他人不是出于憎恶,而是为了让他们变好。他还会补充:“你对我的看法令我难过,不是因为你说了我什么,而是因为你对自己做了什么。高声叫嚷对美德的厌恶,对美德发起攻击,无疑是放弃了做好人的机会。你不会伤害我,就像推翻祭坛不会伤害众神。当然,即便没有力量对我造成伤害,你邪恶的意图还是显而易见。我容忍你的胡言乱语,就像伟大杰出的朱庇特容忍诗人愚蠢的想象:有人说他长了翅膀,有人说他长了犄角,有人将他描绘成彻夜不归的风流奸夫,有人说他对众神残暴、对人类不公,有人说他玷污生而自由的年轻人甚至他的至亲,还有人说他弑杀篡夺别人甚至亲生父亲的王位。”

这些流言蜚语的作用,就是让众人相信,众神尚且如此,自己那点错误就更无须惭愧了。虽然你的侮辱不会伤到我,但为你好,我还是要提出以下忠告:尊重美德,相信长期追随美德、追求高尚且每天都在变好的人。像敬畏众神一样敬畏美德,像尊敬众神的祭司一样尊敬她的拥护者。每当神圣的作品被提及,就应将“言语放尊重”。“尊重”一词并非像多数人猜想的,从“鼓掌”引申而来,恰恰相反,尊重要求我们保持沉默,确保神圣的仪式能够按恰当的礼仪完成,不被不祥的言语打断。你必须时刻用这一准则要求自己,确保在祭司传达神谕时,你能够屏息凝神、用心倾听。每当有人手摇拨浪鼓、装腔作势地用权威的口气说话,每当有人手法熟练地弄伤自己、让手臂和肩膀沾满鲜血,每当有女人一边爬过街道一边号啕大哭,穿亚麻衣服的老人大白天提着灯笼握着月桂枝,高呼某位神已勃然大怒时,你们反倒会聚到一起侧耳倾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以为那才是神的旨意!

二十四

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有“喜剧之父”之称。

听!在那所他曾被关押,因他变得纯净,比任何元老院都高贵的监狱,苏格拉底曾发出这样的呐喊:“到底是何种疯狂和本能,让你们与众神为敌、与人类为敌,让你们诽谤美德,用恶言恶语玷污神圣?关于善良,你们能赞美就赞美,不能赞美就闭嘴。但如果你们偏要以污言秽语为乐,那就尽管去做吧。当你们向上天泄愤时,我不会说‘这是在亵渎神灵’,只会说‘这是在浪费时间’。我曾是阿里斯托芬  那些笑话的素材,那帮喜剧诗人,恨不得把那点恶毒的幽默都喷到我身上,可他们越是攻击我的美德,就越令其光芒万丈,因为公开和考验会令美德更加不言自明,就像燧石的硬度只有敲打过它的人才清楚一样,那些因攻击美德而感知到其力量的人,也会更清楚美德的伟大。海浪从四面八方拍打孤石,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移走;数以千年的冲击,也无法将其磨损一毫。尽管肆无忌惮地攻击我吧,我会用忍耐将你们击败。攻击坚固、不可征服的东西,最终伤害的只有自己,还是找些软弱顺从的东西下手吧。

二人分别为苏格拉底的至交和学生。

“要我说,你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去搜集别人的不好,对他们品头论足?‘为什么哲学家要住大房子?为什么他们的餐桌如此丰盛?’你们就知道盯着别人脸上的痘,却浑然不觉自己满身的疮痍,身上长满疥疮,却还要嘲笑美人的痣和疣。你们笑柏拉图贪财、笑亚里士多德收钱、笑德谟克利特轻财、笑伊壁鸠鲁花钱,还当着我的面抨击阿尔西比亚德斯和斐德罗斯  ——可你们却只在有幸模仿我的恶习时才感到幸福!为什么不看看自己的罪恶——它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有些从外部袭击,有些在内部肆虐。即便你们毫无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人类事务还没沦落到能让你们花费大把时间,对比你们强的人七嘴八舌的地步。

该文其余部分已失传。

“你们不但不明白,还表现出那种和实际不符的神态,就好像家里已经出事了,却还在马戏团或剧院优哉游哉地打发时间。坏消息只是暂时还没传到你们耳朵里而已。但我站得比你们高,能看到暴雨将至,很快就会将你们卷走,或者说已经近在咫尺,再进一步就能令你们和你们所拥有的一切毁于一旦。现在,还有必要多说什么吗?难道说你们的脑子——或许对此你们还浑然不觉——不正像被飓风裹挟那样四处乱转,逃离又追寻着同样的东西,一会儿被卷上天空,一会儿又被摔进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