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请求,我被指定调查织工区的一个地段,它靠近斯摩棱斯克市场,在通河路和尼古拉巷之间的阳沟巷一带。人们一般统称做勒然诺夫公馆或勒然诺夫城堡的那几幢房子,就是在这个地段。这几幢房子一度属于商人勒然诺夫,现在已属于济明家。我早就听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像是一个最可怕的贫穷和堕落的巢穴,因此特意请求人口调查的发起者们把这个地段指定给我。

我的心愿实现了。

获得市议会的命令后,我在调查开始前的几天就独自一人走访了这个地段。按照发给我的那份平面图,我立刻就找到了勒然诺夫城堡。

我是从尼古拉巷弯过来的。尼古拉巷尽头左边是一幢朝街面没有开门的阴森房子。从这幢房子的模样上,我猜到它就是勒然诺夫城堡。

沿尼古拉街往坡下走时,我赶上了几个十至十四岁的男孩,他们身着女式上衣或小大衣,有的没穿冰鞋,有的穿一只冰鞋,正从这幢屋子跟前人行道上结冰的水沟里往坡下滑。这些孩子都穿得很破烂,但像一切城里的男孩一样,又都十分机灵和大胆。我停下脚步看了他们一会儿。从前方屋角后面走来一个黄脸垂腮衣着褴褛的老妇。她正朝坡上的斯摩棱斯克市场走,像匹患气肿病的马似的,每迈出一步都要发出嘶嘶的喘气声。走到我身边时,她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换了别的随便什么地方,这个老妇准会向我要钱,但在这里,她只和我搭了几句话。

“瞧,”她指着那些滑冰的男孩子说,“尽淘气!以后都和他们爹妈一样,勒然诺夫的种。”

男孩中有个穿大衣戴一顶掉了硬檐的便帽的,听见了这话,便停下来冲着老妇叫道:

“你怎么骂人?你自己才是条勒然诺夫的毒蛇呢!”

我问这男孩:

“你们都住在这儿?”

“是的,她也住在这儿。她偷过靴筒子!”这男孩大声说完,抬脚就往坡下滑去。

老妇破口大骂,极难听的脏话被一阵阵咳嗽打断了几次。这时有个满头白发、破衣拉花的老头从坡上下来,他走在街心,边走边晃荡着两手(一只手拿着串在一起的一个小白面包和几个小面包圈)。这个老头看上去像是刚有一杯酒下肚。他显然听见老妇在骂人,就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我把你们这些小鬼……哼!”他朝孩子们喝了一声,做出要朝他们走过去的样子,然后绕到我的前头上了人行道。

这个老头走在阿尔巴特街上会以他的衰老、虚弱和穷苦叫人吃惊。在这里呢,他却是一个干完一天的活儿往家走的快乐的工人。

我跟着老头走去。他在街角向左拐进阳沟巷,经过这幢房子和大门以后,就消失在一家小饭馆的门里。

面向阳沟巷开着两道大门和几扇小门,那是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几家卖小吃和别的东西的小铺。这就是勒然诺夫城堡。这里的一切,无论屋内屋外还是庭院居民,都是灰暗的,肮脏的,臭烘烘的。我在这里遇见的人大多穿得破破烂烂,不伦不类。有的是过路人,有的出入于那几家店铺。还有两个正在为一件破衣服讲价钱。我把阳沟巷和通河路两边所有的房子都看了一遍,然后折回来,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我很想走进去看看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但我又觉得可怕。要是人家问我有什么事,我说什么好呢?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刚走进院子,我就闻到一股恶臭。院子实在脏得可怕。我拐过墙角,立刻听见左上方一条木结构的穿廊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跑步声。这声音先是响在穿廊的地板上,后来又顺着楼梯下来。最先跑出来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退了色的粉红连衣裙,卷起两只袖子,光脚穿着一双短统皮鞋。紧跟着又跑出来一个毛发蓬乱的男人,穿一件红衬衫,一条宽大得就像裙子似的裤子,脚下是一双胶皮套鞋。这男人在楼梯脚下把女人抓住了。

“你跑不了!”他一边说一边笑。

“瞧你这斜眼鬼!”那女人说,显然对这样的求爱方式觉得很高兴。但她一看见我,却恶狠狠地嚷了起来:“找谁?”

我本不是来找人的,所以觉得很窘,就转身走了。这事本来毫不足奇,只因它发生于我在院外看见那个骂街的老妇、快乐的老头和那些滑冰的男孩之后,突然使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了我所发起的事业。我原想靠莫斯科财主的帮助来对这些人行善。这时我才第一次懂得了,所有这些我想施之以恩惠的人,除了忍受着寒冷和饥饿的痛苦等待夜店开门的时间,也还有他们用来做其他事情的时间,还有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还有一个以前我不曾想到过的完整的生活。这时我第一次懂得了,所有这些人除了希望御寒饱肚,还得用某种方式度过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像任何其他人一样打发这些时间。我懂得了,这些人也应该会生气,会觉得无聊,会逞强,会发愁,会取乐。无论这话说起来是多么奇怪,我第一次清楚地懂得了,我所发起的事业不能仅仅是为了使一千个人有饭吃,有衣穿,就像是把一千头绵羊喂饱了圈养起来似的,而应该是为人们做好事。当我懂得了这一千个人中间的每一个人都同样是人,同样有往事,同样有情欲、诱惑和迷误,同样有思想,同样有疑问,即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时,我所发起的事业突然在我眼里显得那样困难,以至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但事情已经开了头,我就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