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房子里的住户构成了城市居民的底层。在莫斯科,他们的人数大约在十万以上。在这幢房子里就有这类底层居民的各种代表人物。这里有小老板、师傅、靴匠、制刷匠、木工、车工、鞋匠、裁缝和铁匠,有马车夫、独自营生的小贩、洗衣女工、收旧货的、放高利贷的、打短工的和没有固定职业的,也有一些乞丐和淫荡的女人。

这里有许多我在利亚平夜店门口见过的那种人,但在这里,这些人是分散在干活的人中间的。除此之外,我先前看见的那些人正是处在他们最不幸的时刻,那时他们已吃光喝光了所有的钱,又冷又饿,从饭馆里被赶了出来,像盼望仙露似的等着放他们到免费的夜店里去,再从那里转入天国一般的监狱,以便发配到居住地去。但在这里,我看见这些混杂在大多数干活的人中间的人可以通过这种或那种手段弄到三五个戈比的过夜钱,有时还能有几个卢布买点吃的喝的。

因此,无论这事说起来是多么奇怪,我在这里不但没有体验到和我在利亚平夜店所体验过的那种感觉有一点相像的东西,相反,在第一次走访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那几个学生,都体验到一种几乎是令人愉快的感觉。我何必要说“几乎是令人愉快的”呢?这不是真话。和这些人交往所引起的感觉,无论这事说起来多么奇怪,简直是一种令人非常愉快的感觉。

第一印象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多数都是干活的人,并且是非常善良的人。

我们遇上的房客多半都在干活:洗衣女工趴在木盆上,木匠站在工作台旁,靴匠坐在椅子上。狭小的套房挤满了人,但都在精力充沛而欢快地工作。到处都散发着工人的汗味儿,靴匠身边有皮革味儿,木匠身边有刨花味儿。常常听见歌声,看得见一双双袖管卷起而筋肉发达的手又快又灵巧地做着各种熟练的动作。到处都对我们笑脸相迎。几乎在我们所到的每一个地方,我们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干犯不但没有引起自负的傲气,那种因统计员的出现而常在大多数殷实人家引起的拿架子和摆威风的愿望,恰恰相反,他们都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们的问题,并不觉得这些问题有任何特殊意义。我们的问题仅仅成了他们取乐子和开玩笑的由头,比如说告诉我们该把某人登记入册,该把某人算作两个人或该把某两个人算作一个人等等。

我们遇到许多人正在吃饭或喝茶,每当我们向他们问候,祝他们饭好茶香,他们总是回答说:“欢迎赏光”,甚至给我们让座。这并不是我们原以为会在这里遇上的那种经常更换居民的贫民窟。实际上,这幢房子的许多套房间都有长住户。一个木匠和几个帮工合住,一个靴匠和另一些手艺人合住,都在这里生活了十年。靴匠的房间非常脏,也非常挤,但所有的人都在非常愉快地干活。我曾试着和其中的一位工人谈话,希望从他嘴里问出他的处境如何贫穷,欠房东多少债。但这位工人不懂我的意思,仍从最好的方面谈论房东和自己的生活。

有个房间住着一个小老头和一个小老太婆。他们是卖苹果的。他们的房间既温暖,又干净,洋溢着一派幸福的气氛。地板上铺着些草垫(草袋),是他们在苹果仓库里拿的。屋里有几只木箱,一口橱,一个茶炊和一些餐具。屋子的一角挂着许多圣像,点了两盏长明灯。两件毛皮大衣用一床被单盖了起来挂在壁上。老太婆的脸上布满星状皱纹,她又亲切,又爱说话,显然自己也为这安静而雅致的住处觉得高兴。

伊万·费多特奇,即饭馆老板和这些住房的东家,也从饭馆来到了这里伴我们同行。他和许多房客亲热地开着玩笑,叫得出所有人的名字和父名,还给我们做了一些关于他们的简单介绍。所有这些人都和常人一样,和普通的马丁·谢苗诺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一样,都不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人,而自认是并且也的确是和所有的人一样的人。

我们原来准备看见的只是一种可怕情形。可是突然之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非但不是可怕的,反倒是良好的,一种使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的情形。这些好人不是那么多,以至偶尔出现在他们中间的那些褴褛、堕落和闲荡的人并不能破坏主要的印象。

大学生们面对这情形并不像我那样吃惊。他们只不过是来做一件他们觉得对科学有用的事,顺便才做一些偶然的观察。但我是一个慈善家,来帮助那些我原以为会在这幢房子里遇见的不幸的、堕落的人。可是突然之间,我看见的并不是什么不幸的、堕落的人,而是占大多数的从事着劳动的、宁静、满足、愉快、亲切的非常非常好的人。

当我在这些房间里看见我打算前来帮助的那种最令人愤慨的贫穷时,我的这种感觉更是变得格外强烈。

当我遇见这种贫穷的时候,我总是发现它已经得到补救了,已经有过我想提供的帮助了。这帮助是在我之前提供的,但究竟是谁提供的呢?正是我打算拯救的那些不幸的、堕落的人,他们用一种我不可能效法的方式提供了帮助。

在一间地下室里躺着一个生伤寒病的孤老头。老头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有位带着一个女儿的寡妇和他非亲非故,但作为隔壁邻居,却常去看望他,给他端水送茶,还用自己的钱为他买药。另外一个房间里躺着一个患产褥热的女人。有个靠卖淫为生的女人就帮着照看婴儿,她给婴儿做了个奶嘴,两天没有出门去干自己的营生。还有一个女孩成了孤儿,被一个已有三个孩子的裁缝收养了。这样一来,剩下的便只有一些不幸而又无所事事的人,一些失去职位的官吏、文书、仆役,一些乞丐、酒鬼、卖淫妇和孩子了,对这些人无法立即用金钱给予帮助,而应该好好地做一番了解、考虑和安置。我来寻找的仅仅是一些不幸的人,由于贫穷而不幸,只需让他们分享一些我们的残羹就能得到帮助的人。可是我觉得,由于某种特殊的不巧,我并没有碰上这样的人,而总是碰上必须为他们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的那种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