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登记入册的那些不幸的人,在我的头脑中自然而然地又分成了三个部分:一部分是失去了自己旧日的好家境而期待东山再起的人(这种人既有出身下层的,也有出身上层的);其次是淫妇,她们在这些房子里人数非常之多;最后一部分是孩子。我所遇见和登记得最多的是第一类人,即失去了旧日的好家境而希望东山再起的人。这样的人,特别是来自统治阶层和官吏阶层的,在这些房子里非常多。几乎是我们和房东伊万·费多特奇每走进一套住房他都要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不用自己填写居民卡。这个人什么都会,只要他今天没喝醉的话。”

于是伊万·费多特奇叫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和父名,而这个人总是上层的一名落魄者。应伊万·费多特奇的呼唤,总是会从昏暗的角落爬出一个旧日的有钱贵族或官吏,多半是喝得醉醺醺的,一个个都敞胸露怀。如果他没有喝醉,他总是很乐意做交给他做的事,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皱起眉毛,不时插几句夹着一些深奥术语的意见,两只抖抖索索的脏手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那张干干净净的红纸卡,骄傲而又轻蔑地扫视着自己的同屋,仿佛这下总算可以在那些多少次小看了他的人面前为自己的优秀教养出一口气了。他显然很喜欢与印出这些红纸卡的世界,与他自己也一度置身于其中的世界往来。几乎每一次我问起他的生活,他总是不但愿意,而且津津有味地叙述起那段已被他像祷文一样背得烂熟的故事来,说到他所遭受的不幸,特别是他旧日那种凭他的教养应该有的好光景。

这种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勒然诺夫公馆的各个角落。有一套房间竟完全是让清一色的这类男女租下的。我们才走近他们的门口,伊万·费多特奇就告诉我们说:“这可是贵族的套间了。”套间里挤满了人,几乎所有的人,总共四十来个,全都在家。整幢房子里再没有比这些皮肉松弛的老人和这些苍白、惘然的年轻人更颓丧、更不幸的人了。我和他们中间的一些人说过几句话。他们说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故事,只不过进展程度各异。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曾经很有钱,要么是他父亲或者兄弟或者叔父曾经是或者现在仍然是富人,要么是他父亲或者他本人曾经有过一个好差使。后来发生了不幸,这不幸的罪魁,要么是嫉妒的小人,要么是自己的善良,要么是偶然的事故,于是他失去了一切,只好沉沦在这个不应该让他待的令他憎恨的地方——在虱子堆里,穿着破衣烂衫,同酒鬼和放荡的人混在一起,靠饼干面包和求人救济苟延残喘。这些人的全部思想、愿望和回忆都仅仅和往事相连。现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不自然的、可恶的、不屑一顾的东西。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没有现在,有的只是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待,这期待每时每刻都能成为现实,要使它成为现实,只需要很少的一点东西,但这一点很少的东西却没有,无从得到,因此生命正在白白地毁灭——这个人是第一年,另一个人是第五年,再一个人是第三十年。有的人只需要有一身体面的穿戴就能去见某个对他很有好感的要人;另一个人只需要弄一身衣服,还清债务,到奥廖尔去;再一个人只需要赎回典出的财产,哪怕是一点点资财也好,以便把官司继续打下去,而这场官司必会判得于他有利,到那时,一切都将重新变得好起来。他们全都说,他们只需要一点身外之物就能重新回到那种他们认为对自己来说是自然的和幸福的地位上去。

倘若我为自己的美德感到的骄傲还没有迷住我的心窍的话,我只需稍加注意地看看这老老少少的多半显得虚弱、肉欲强烈而又十分和善的脸,就能懂得,他们的不幸并不是身外之物所能改变的,只要他们的生活观还是老样子,他们无论处在什么地位上都不可能幸福,他们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而是生活在我们四周同我们自己一样的人。我记得,我在和这类不幸的人打交道时心头觉得特别沉重。现在我才懂得这是什么道理,原来我在他们身上就像在镜子里一样看见了我自己。倘若我当时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生活和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的生活,我会看出,在这二者之间是没有实质性区别的。

如果说,我周围的那些人现在还住在西夫卡河沟巷和德米特罗夫街的大公寓或私宅里而不是住在勒然诺夫公馆,有美味可口的饮食而不是只吃饼干或以咸鱼就面包,那也不能使他们免于同样的不幸。他们同样对自己的地位不满,惋惜过去,希望有更好的地位,而他们希望有的更好的地位又和勒然诺夫公馆的那些房客所希望的完全一样,也就是能以更少的劳动更多地占有别人的劳动的地位。仅仅是程度和时间不同。要是我当时好好想一想的话,我会明白这一点的。可是我没有好好想,而只顾向这些人提问,把他们登记入册,建议先仔细了解一下各人的情况和需要,以后再帮助他们。我没有懂得,要帮助这种人只有依靠改变他的世界观。而要改变他人的世界观,自己就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观并且生活得与这世界观一致,可我的世界观却和他们的一样,我的生活也与这种为使他们不再不幸一定要加以改变的世界观一致。

我没有看到,这些人不幸不是因为譬如说他们没有营养食品,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倒了胃,他们需要的已经不是有营养的食品,而是能刺激食欲的食品。我没有看到,要帮助他们,不是该给他们食品,而是该治好他们败坏了的胃。虽然这是后话,但在此我还是要说,在我登记入册的所有这些人中间,我的确一个人也没有帮成,尽管为其中的几个做了他们所希望的事和似乎能够把他们扶起来的事。我特别了解其中三个人的情况。这三个人在多次起落之后,现在的处境仍和他们三年以前的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