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传布的是一种新的教义,并且在《福音书》中记载下来。人们排斥它,不接受它,却杜撰出第一个人和第一个天使堕落的故事,把这个看做基督的教义。这个杜撰的故事荒诞不经,毫无根据,但从中自然地产生出一个结论,即人可以卑劣地生活,同时仍然认为自己得到基督的肯定。这个结论对那群软弱的人以及不喜爱从事合乎道德的劳动的人十分有利,因此杜撰立刻被承认为真理,甚至是上帝的——启示的真理,虽然在被称为启示的文字中找不到一点暗示。于是,杜撰变成了博学的神学家们一千年来的工作基础,他们在杜撰的基础上建立自己的理论。

博学的神学家们发生了意见分歧,开始互相否定对方的学说体系,自己也开始感觉到自己已陷入混乱,甚至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但是大众仍然要求他们来证实自己心爱的教义,他们就装出一副他们懂得并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样子,继续传教。到了一定的时候,这些结论显得并无用处,大众窥视了祭司的圣殿,惊异地发现那里有的并不是什么庄严而确凿的真理,像他们心目中原有的神学奥秘那样,那里除了一个最笨拙的骗局以外从来都没有过一点东西,于是对自己的迷惑惊讶不已。

哲学也是一样——这里说的哲学并非就孔子、苏格拉底、爱比克泰德那一类贤人的思想而言,而是指那种放纵了懒散而富有者的本能的教授哲学。

不久以前曾在博学的有教养的世界里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精神哲学,根据这种哲学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即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既无恶也无善,人无须和恶斗争,而只须体现精神,服军役的服军役,当法官的当法官,拉提琴的拉提琴。要知道,人类的智慧有过许多不同的表现,十九世纪的人也知道这些表现。他们知道卢梭、莱辛、斯宾诺莎、布鲁诺和古代的全部智慧,但无论谁的智慧都没有说服这一群人。也不能说黑格尔的成功取决于其理论的严整性。这种严整的理论以前也有,如笛卡儿的,莱布尼茨的,费希特的,叔本华的。黑格尔的学说之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为全世界的信仰,原因只有一个,像人的堕落和赎罪的理论取得成功的原因一样,就在于这一哲学理论的种种结论放任了人们的弱点。这种种结论都可以归结为一点: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都是好的,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过错。正如以赎罪论为基础的神学的情形一样,在哲学里,人们在黑格尔的基础上建筑着自己的巴别塔[29](现在还有某些落伍者端坐在这个塔上),他们的语言同样发生了混乱,他们同样感觉到连自己也不懂得自己说些什么,他们怀着同样的热忱,为了不泄露家丑而努力在人们面前维护着自己的威信。

当我们开始生活的时候,黑格尔哲学正是一切的基础,它在空气中到处散布,表现在报刊文章里,在历史学和法学讲义里,在小说里,在论文里,在艺术里,在布道演说里,在日常谈话中。不知道黑格尔的人就没有权利说话,想认识真理的人都在研究黑格尔。一切都依靠着它。可是突然,四十年过后,它却一点痕迹也没有给人留下,人们把它丢到脑后,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最令人吃惊的是,无论伪基督教的倒坍还是黑格尔哲学的倒坍,原因都不是有人推翻它们,拆毁它们。它们过去存在,现在仍然存在,可是突然间,博学的有教养的世界不再需要它们了。如果我们现在对一个新型的有教养人士说到天使和亚当的堕落,说到赎罪,他不会和我们争论并证明这一切不正确,他会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天使?为什么是亚当?怎么赎罪?为什么我要这样做?谈到黑格尔哲学时也是一样。新人不会提出异议,而只是表示惊讶。什么精神?它从哪里来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它要外现?为什么我需要它?

曾几何时,黑格尔派的哲人还郑重其事地教导着大众,而大众什么也不明白,盲目地相信一切,为合他们心意的东西寻找证据,并且相信,那些在他们看来原是模糊不清而且自相矛盾的东西一旦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就都会清楚得像白昼一样。可是那样的时代过去了——这种理论衰老了,新的理论代之而起,旧的理论不再为人需要,大众窥视了祭司的神秘殿堂,看见那里除了一些非常艰深晦涩而无法理解的字眼之外什么也没有,也不曾有过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我所经历的时代。

“是的,”现在的科学界人士会说,“所以发生这种情形,是因为这些都是神学阶段和形而上学阶段的梦呓。如今有批判的实证科学,它是不会骗人的,因为它整个建筑在归纳和经验的基础之上。如今我们的知识已不像从前那样靠不住了,人类的全部问题在我们的道路上才能解决。”

但是神学家们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呀,他们也不是傻瓜,我们知道,在他们中间也有一些绝顶聪明的人。在我的记忆中,黑格尔学派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并且抱着同样强的信心,得到所谓有教养人士的同样的承认。我们的赫尔岑们、斯坦凯维奇们、别林斯基们也同样不是傻瓜。但是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惊人的现象,即有学问的人们会信心百倍地宣传这些毫无根据和毫无内容的教义,而大众也虔诚地接受了这样的教义呢?原因只有一个,即这些被宣传的教义为人们的卑劣生活作了辩解。

有一个非常蹩脚的英国政论家(他的著作已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认为是渺小中的渺小)写过一篇关于人口的论文,在论文中发明了一个人口增长和生活资料不成比例的虚构的规律。这位作家用许多毫无根据的数学公式来装饰这个虚构的规律,把它发表出来。就这篇文章的浮躁和平庸而言,应能推想这篇文章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只会被人抛诸脑后,就像同一位作家以后的全部论著一样。可是结果却全然不是这样,写这篇文章的政论家顿时变成学术权威,把持这个高位几乎半个世纪。马尔萨斯!马尔萨斯的理论——人口以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料以算术级数增长的规律,限制人口的各种自然和合理的手段——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科学的无可怀疑的真理,它们并未经过检验,却被大量应用,就像是一些可以进一步导出许多结论的公理一样。有学问有教养的人士就是这样干的,而游手好闲的人则对马尔萨斯发现的伟大规律抱着虔敬的信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本来这似乎不过是一些与大众的本能毫不相干的科学结论。但这样看问题的人必定相信科学是某种像教会一样不会犯错误的自在之物,而不仅仅是虚弱和入了迷途的人只为壮观起见才用“科学”这个有影响的字眼去替换人们的思想和语言的人凭空捏造出来的东西。只要从马尔萨斯理论引出一些实际结论就可看出,这个理论是同人关系最密切,目的最明确的理论。直接产生于这一理论的结论有以下几种:劳动者的贫穷状况不是由富人和统治者的残酷无情、利己主义和失去理智造成的,而是由一条不取决于人的一成不变的规律造成的。如果说这当中谁有错,那么只能是饥饿的劳动者自己,这些傻瓜明知不会有东西吃,谁叫他们生到世上来?因此富有阶级和统治阶级一点没有错,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像过去一样继续生活下去。于是,这个为游手好闲的人所珍重的结论就导致了这样的情况,所有有学之士对这些结论的缺乏根据、错误百出和十足的随意性视而不见,而那些有教养的亦即游手好闲的人则嗅出了这些结论的宗旨,欣喜若狂地欢迎这个理论,给它加上真理性即科学性的印记,对它津津乐道达半个世纪之久。

实证的、批判的、经验的科学界人士的自信,以及大众对他们宣传的东西所抱的虔敬态度,是否也出于同一个原因呢?初看上去似乎很怪,进化论(它像神学中的赎罪说一样,对大多数人来说成了整个新教义的流行表达)怎么能够为人们的不正当地位进行辩护,科学进化论似乎只和事实有关,除了观察事实之外一无所能。

但仅仅是似乎如此。大而言之如黑格尔学说,小而言之如马尔萨斯学说,都曾经似乎如此。黑格尔哲学似乎只研究自己的逻辑体系,与人们的生活毫不相干。马尔萨斯理论也一样,似乎只研究统计资料的事实。但仅仅是似乎如此。

现代科学也只关心事实,它研究事实。但这是些什么事实呢?为什么恰恰是这一些事实而不是别的事实?

现代科学界的人士非常喜欢郑重其事而且振振有辞地说:我们只研究事实,自以为这句话包含着某种意义。只研究事实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值得我们研究的事实多得无数(从这个词的精确意义上说)。在研究事实之前,总该先有一个在其基础上研究事实的理论,也就是说,从无数的事实中挑选这些或那些事实。而这个理论是存在的,甚至被表达得非常明确,尽管现代科学界的许多活动家或者忽视这一点,也就是说不愿意知道这一点,或者有时当真不知道而有时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一切占统治地位、起支配作用的教义从来都是如此,无论是神学还是哲学。任何教义的基础总是理论,所谓的有学之士,也只是从一旦形成的基础中想出进一步的结论。目前现代科学也正是在它有时知道、有时不愿意知道、有时的确不知道的一个非常确定的理论的基础上选择自己的事实。这个理论确实存在。

这个理论说,整个人类是一个不死的机体,人们是各个器官上的不同部件,各有自己服务于整体的专门使命。就像细胞一样,在形成为一个机体的时候,它们为整个机体的生存斗争而彼此分工,加强一种机能,削弱另一种机能,形成一个有机组织,以便更好地满足整个机体的需求。也像群体动物蚂蚁、蜜蜂的情形一样,个体与个体彼此分工:雌蜂产卵,雄蜂授精,工蜂为整体的生活而劳作。人类和人类社会的情形也是这样。因此,要寻找人类生活的规律,必须研究机体的生存和发展规律。我们在机体的生存和发展中找到以下规律:分解和聚合的规律,任何一个现象都不仅仅造成一个直接后果的规律,还有同质的不稳定性规律。这一切都似乎非常清白无辜,但只要从所有这些规律引出一些结论,就会立即看出,这些规律的用意和过去马尔萨斯那些规律的用意是一样的。这些规律只有一个用意,恰恰就是要承认人类社会中的活动分工是有机的,也就是必然的。因此在看待我们这些脱离劳动的人所处的不正当地位时,就不要从理性和正义的观点出发,而要把它看做一个证实了共同规律的无可怀疑的事实。

精神哲学也曾为一切残酷无情和为非作歹的行为辩护,但在那里,一切都是推理,因此是不正确的。而在科学中,一切都是科学的,因此是无可怀疑的。

怎么能不接受如此美妙的理论!只要把人类社会看做观察对象,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吞食别人即濒于死亡的人的劳动,用我的活动,不论怎样的活动,就是人类机体的功能性活动这一思想来安慰自己。因此,根本谈不上我享用别人的劳动是否正当,我做的只是使我觉得愉快的事,就像谈不上大脑细胞和肌肉细胞的分工是否正当一样。为了今后可以一劳永逸地把良心藏进衣袋,肆无忌惮地过动物般的生活,同时还感觉得到脚下有我们时代的无法动摇的科学支柱,又怎么能反对如此美妙的理论啊!

今天为人们的游手好闲和残忍进行的辩护正是根据这种新的教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