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教义的历史不久,大约只有五十年左右。其主要创始人是法国学者孔德。孔德原是分类学家,同时又虔信宗教,在当时兴起的比夏[30]的生理学研究影响之下,孔德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古老的、早就被曼纳尼乌斯·阿格里帕[31]说过的思想:可以把人类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看做一个整体,一个机体,而把人看做各自具有为全机体服务的确定使命的各器官上的活部件。孔德对这个思想是那么喜欢,以至动手在它上面建立起一套哲学理论,而他对这套理论又是那么入迷,以至完全忘记了他的理论出发点至多是一个挺不错的比拟,用在寓言里还合适,但绝不能充当科学的基础。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把自己心爱的假说当成了公理,还自以为他的整个理论建立在最坚实的基础之上。根据他的理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既然人类是个机体,那么要知道人是什么以及人对世界应有怎样的态度,就只有通过认识这个机体的属性才有可能。为了认识这些属性,人可以对其他的低等机体进行观察,对他们的生活加以归纳。因此在孔德看来,第一,科学的真正和唯一的方法只能是归纳法,全部科学都只能以经验为自己的基础。第二,诸科学的目的和顶峰应是一门关于假想的人类机体或者关于机体之上的生命——人类的新科学,这门新的假想的科学就是社会学。从这样一种一般科学观出发,一切以往的知识都成了虚假的,人类在其自我意识意义上的全部历史也被分成了三个或者实际上应说是两个阶段,一个是从世界之初直到孔德的神学和形而上学的阶段,另一个是唯一真正的科学——从孔德开始的实证科学的现阶段。这一切都说得很好,只有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又恰恰是这整个大厦都建筑在砂砾上,建筑在任意地和错误地断言人类是一个机体的基础之上。说这个论断是任意的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权利承认无法观察的人类机体的存在,正如我们没有权利承认三位一体的上帝和类似的神学论点的存在一样。说这个论断是错误的是因为在人类即人群的概念之中,已被错误地加进了一个机体的定义,虽说人类并不具有机体的本质特征——感觉或意识的中枢[32]。
虽然实证哲学的基本论点是任意的和错误的,它还是得到了所谓有教养世界的热烈拥护。在这层关系上有一个现象十分突出:在孔德的由实证哲学和实证政治学这两个部分构成的论著中,有学问的世界只接受了前者,即用许多新的经验原则为人类社会的现存罪恶辩护的那个部分。而第二个部分,那个谈论从承认人类是机体这一结论中派生的利他主义道德职责的部分,却被认为不仅是无足轻重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和无科学性的。康德学说的两个部分的命运再度重演。纯粹理性批判曾被大众认为是有科学性的,而实践理性批判,那个包含着道德学说的实质的部分,却被摒弃了。在孔德的学说里,被承认有科学性的是放任占统治地位的罪恶的东西。而被大众所接受的建筑在任意和错误论点之上的实证哲学,本身的根基又过于不稳,因此总是摇摇欲坠,无法单独维持。于是在那些从事所谓科学的人士的种种百般无聊的思想游戏中,出现了一个同样不是新的,也同样是任意的和错误的论断:各种生物亦即机体都是起源于另一些生物——不仅是一个机体起源于另一个机体,而且是一个机体起源于许多个机体,也就是说,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在一百万年的过程中,不仅从一个祖先可以变出诸如鱼和鸭,而且从一群蜜蜂也能产生一个动物。这个任意和错误的论断在一片更为普遍的赞扬声中被有学问的世界接受了。说这个论断是任意的,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一些机体怎样从另一些机体变来,因此物种起源的假说始终是一个假说,而不是一个经验的事实。说这个论断是错误的,是因为物种起源问题的答案既以物种起源是由于遗传和适应规律在无限长的时间里的作用为根据,就根本不能算是答案,而仅仅是问题在新形式里的重复。根据摩西[33]的答案(这一理论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和他争论),各种各样的生物是凭上帝的意志和上帝的无限能力产生的。而根据进化论,各种各样的生物是凭偶然性,凭遗传和环境的各种不同条件在无限长的时间里产生的。用大白话说,进化论要证明的只有一件事:凭无限长的时间里的偶然性,从一种随便什么东西里都会变出随便什么东西来。这不是问题的答案,而只是问题的另一种提法,即不提意志而提偶然性,把无限系数从能力上换到了时间上。但这个新论断加强了孔德的旧论断。此外,据这一理论的缔造者达尔文本人的天真供认,他的思想原是受了马尔萨斯的规律的启发,这才作为一切生命的基本规律提出了生物和人类的生存斗争理论。而在这个规律里,也唯有这一点是游手好闲的人们在为自己辩护时用得着的。
两个摇摇欲坠站不住脚的理论互相倚傍,造成了一个类似稳固的局面。两个理论都带有一个为大众所珍重的意义,即人们对人类社会的现存罪恶是没有责任的,现存秩序正是一个应有的秩序。新的理论被怀着绝对信任和空前欢喜的大众接受了。正是在这两个任意的、错误的、被作为信条加以接受的论点之上,建立起了一种新的科学的教义。
就对象和形式而言,这种新的教义和教会基督教的教义异常相像。从教义的对象上说,相似之处在于无论哪种教义里的现实都被赋予一种不现实的虚幻的意义,而正是这种的不现实意义被当做了研究对象。在教会基督教的教义里,事实上的确有过的基督被赋予一种作为上帝本人的虚幻意义。在实证论的教义里,现实的生物——活人——被赋予一种作为机体的虚幻意义。从形式上说,两种教义的惊人相似在于无论哪种教义都把一些人的特定认识看做唯一绝对正确的真理。在教会基督教里,一些自称为教会的人对神启的认识被看做了神圣而唯一的真理。根据实证论的教义,一些自称为科学家的人对科学的认识被看做了无可怀疑的真理。教会的基督徒认为,对上帝的真知仅仅始自他们这个教会的建立之日,他们仿佛仅仅是出于谦恭才说以前的信徒也代表教会。实证的科学也是这样,据它断定,科学仅仅始自孔德的时代,科学界人士也仅仅是出于谦恭才承认以前也有科学存在,而且仅仅存在于它的某些代表人物,如亚里士多德身上。教会和实证科学都是一样,都完全排斥人类的其余一部分人的知识,认为在自己的知识之外的一切知识都是迷误。
这里的相似还有进一步的延续,前来帮助基督的神性和三位一体这个神学基本教条的,是人的堕落和基督以死为人赎罪这样一个古老而正在获得新意义的教条,正是从这两个教条形成了流行的教会学说。我们的时代也是这样,前来帮助孔德关于人类机体的基本教条的,也是一个古老而正在获得新意义的教条,正是从这二者形成了进化这一流行的科学教义。
无论在这种或那种教义里,需要有新教条都是为了支撑老教条,新教条也只有和基本教条联系在一起才能被领悟。
如果一个信仰基督神性的人不清楚也不懂得上帝为什么降临尘界,那么赎罪的教条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如果一个信仰人类机体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可以把个体的群集认作机体,那么进化的教条可以对此作出解释。
需要赎罪的教条是为了调和前一个教条和现实的矛盾。上帝降临尘界是为了救人,可人并没有得救。那么如何调和这个矛盾呢?赎罪的教条说:“他拯救了相信罪可赎的人。如果你们相信罪可赎,你们就得救了。”同样,需要进化的教条也是为了解决前一个教条和现实的矛盾:人类是机体,然而我们看到,人类并不符合机体的主要特征。如何调和这个矛盾呢?进化的教条说:“人类是正在形成中的机体。”如果你们相信这一点,你们就能把人类看成机体了。一个摆脱了三位一体和基督神性的迷信的人,甚至不可能懂得赎罪说的意义何在,这个意义只有通过承认基本教条即基督就是上帝才能得到解释。同样,一个摆脱了实证论迷信的人甚至不可能懂得进化物种起源说的意义何在,这个意义也只在你了解基本教条即人类是一个机体的时候才能得到解释。神学的全部精妙也只有那些相信基本教条的人才能悟出。同样,如今占据着从事最深和最新科学的人士的全部头脑的社会学的全部精妙也只有那些信徒才能领悟。
两种教义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它们的论点一旦被当做了信仰,无须更多的研究就可以充当这些怪论本身的基础,而宣讲这些怪论的人,因为掌握了可用来断定自己有权在神学里自命为圣人、在知识里自命为科学家亦即绝对正确的人的手段,竟然得出了一些最随心所欲、不可思议、毫无根据的结论,他们都极其郑重其事和煞有介事地表述着这些结论,而这些结论的细枝末节也被那些对局部有异议但却一致承认基本教条的人们同样煞有介事和郑重其事地争论不休。
这种教义的“伟大的巴西尔”[34],譬如说斯宾塞,在自己的一部早期著作[35]中是这样表述这种教义的:
社会和机体有以下类似之处:
1)它们在开始的时候是一些小集合体,体积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大,其中的一些竟可增大一万倍;
2)虽然它们起初结构非常简单,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结构,但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它们的结构将不断变得越来越复杂;
3)虽然在它们不发达的早期阶段,它们之间几乎不存在任何局部与局部的相互依从性,但它们的各个局部渐渐地会获得一种相互依从性,这种依从性最终又会变得极为强大,以至每一个局部的活动和生存只在其他局部的活动和生存条件下才会成为可能;
4)社会的生存和发展是独立的,比构成它的任何一个个体的生存和发展都更有持久性,构成它的那些个体一个个地诞生,发展,工作,改造,死亡,然而由它们构成的政治机体的生命却一代又一代地延续,在量上、在结构的完善性和活动的有效性上不断发展。
他接下去还说了机体和社会的一些区别之处,但又证明这只是一些表面上的区别,机体和社会仍是完全相似的。
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会直接产生这样的问题:您在说什么?为什么人类是机体或者类似于机体?
您说社会和机体相类似是因为有这四个特征,但这纯属子虚乌有。您只不过把机体的某些特征拿来套在人类社会的头上而已。您先举出四个类似的特征,再举出一些有区别的、但(在您看来)只是表面的特征,就作出可以把人类社会看做机体的结论。这不过是辩证法的无聊游戏。以这样的东西为根据,可以把机体的特征套到随便什么东西的头上。
我拿我脑子里随便想到的第一件东西譬如森林来说吧,看它是怎样在一处野地里下种并繁茂起来。1)它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小集合体,体积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大,如此等等。其他野地里发生的事也一模一样,也是一点一点地撒下种子,长满了树。2)结构起初是简单的,后来变得越来越复杂,如此等等。森林的情况也一模一样,起初只是一些小白桦,后来有了藤蔓、榛丛。起初一切都直着长,后来用枝条互相缠绕。3)各个局部的依从性不断加强,以至每一局部的生存都取决于其他局部的生存和活动。森林的情况也一模一样,榛树能给树干保暖(把榛丛砍去,别的树就会冻死),林缘的灌木防风,种子树传种接代,高大而枝叶蓬松的树木遮阴,因此一棵树的生存也取决于另一棵树。4)个别的个体可能死亡,但整体总是活着。森林的情况也一模一样,树死林不泣。
这种教义和教会基督教教义以及其他一切建筑在那些被看做信仰的教条之上的教义,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相似之处,即它们都有一种不合逻辑的莫测性。你们表明了你们用这个理论可以同样有权把森林看做机体,你们以为这就给机体教义的追随者们证明了他们的定义是错误的吗?丝毫没有。他们给机体下的定义是如此不准确,如此可伸缩,以至他们能把随便什么东西都塞到这个定义之下。他们会说,是的,森林也可以被看做机体。森林是许多互不相残的个体的相互作用,是一个集合体,它的各个局部也能结成更为紧密的联系,类似蜂群一样,它能成为机体。那么你们又会说,即便如此,那么这片森林里的相互作用而互不相残的鸟儿、昆虫和小草,也能和树木一起被看做一个机体吗?他们对这一点也会表示同意。根据他们的理论,任何一个相互作用和互不相残的生物的群集都可以被看做机体。你们能够断定随便什么东西之间的联系和相互作用,并且根据进化论,你们能够断定一个随便什么东西都能在非常漫长的时间里变出随便什么东西来。
对那些相信三位一体神的人无法证明这是不存在的,而只能对他们表明,他们的论断并不是知识的论断,而是信仰的论断;如果他们断定上帝有三个,那么我就可以同样有权断定上帝有十七又二分之一个。对实证论和进化论的科学的追随者们也可以作出同样的、更加无可怀疑的证明。在这门科学的基础上我能证明随便什么东西。而最令人吃惊的是,正是这门实证的科学认为科学方法是真知的特征,也正是它自己规定了被它称为科学方法的东西是什么。
被它称为科学方法的是常识。
然而正是这个常识把它揭露得寸步难行。
那些居于圣人地位的人刚一觉得他们身上并无一点圣洁的东西,觉得他们全都是被诅咒的人,就像教皇和我们的正教宗务会议一样,他们就立刻称自己不只是圣人,而且是至圣的人。
科学刚一觉得自己并无一点符合常识的东西,它就立刻称自己为符合常识的,也就是有科学性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