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位在莫斯科——喀山铁路上供职的司秤员。在闲谈中他告诉我,在他那台秤上装卸货物的农民得连续劳动三十六个小时。

尽管我完全信任讲话人的诚实,这件事我却不能相信。我想,要么是他记错了或者夸大了,要么就是有些情况我没有弄明白。

但是司秤员如此详细地对我讲述了这种劳动的进行情况,使人无法怀疑。据他讲,这种装卸工,在莫斯科——喀山铁路上有二百五十人。他们五人编为一组,按件记工资,装卸一千普特[3]可挣一卢布到一卢布十五戈比。他们早晨来上工,卸货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接着又装货,再干一天。这样,在两昼夜中,他们只睡一夜的觉。他们的工作是搬运七八到十普特重的货包。两人搭上肩,其余三个人扛。干这种活,他们一昼夜挣不上一卢布,还要吃自己的。干活不间断,没有节假日。

司秤员讲得如此详尽,使人无法怀疑。但是我仍然决定亲眼检验一下,于是就上货栈去了。

我在货栈找到我的熟人,告诉他我来此想看一看他所讲的事情。

“无论对谁说,谁都不相信。”我说。

“尼基塔,”司秤员没有回答我,而是对栈房里的一个人说,“到这儿来一趟!”

从门里走出一个瘦瘦的高个子工人,穿得破烂不堪。

“你们是什么时候上工的?”

“什么时候?昨天早晨。”

“夜里在哪儿啦?”

“还用说,卸货了。”

“夜里干活?”我问。

“还用说,干活了。”

“那么今天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呢?”

“一清早就来了,还能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下工?”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什么时候就下工。”

又走过来四个工人,他们编在五个人一组中。虽然冒着零下二十度左右的严寒,他们却都没有穿皮大衣,只穿着破旧的棉衣。我开始询问他们劳动的详细情况。很显然,劳动三十六个小时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而我对这类司空见惯的事发生兴趣,使他们觉得奇怪。

他们都是乡下人,大部分是我的同乡——图拉省人,也有奥廖尔省人和沃罗涅日省人。他们在莫斯科租房子住,有的带家眷,大多数是单身。不带家眷的人,把挣到的钱寄回家去。他们各自在房东那里就餐。伙食费每月十卢布。经常吃肉,不持斋。劳动不止连续三十六个小时,经常是更多,因为从住处到这里来回要半个多小时,除此而外,他们的劳动经常超过规定时间。连续劳动三十七个小时,一个月挣二十五卢布,还得从中支付伙食费。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干这么艰苦的劳动。他们回答说:

“那么上哪儿去呢?”

“为什么要连续劳动三十六个小时呢?难道不可以轮班干吗?”

“人家叫这么干。”

“可是你们为什么同意呢?”

“要吃饭,就得同意。你不想干,那就走吧。迟到一个小时,嘴也不让你张,就得开路,你的位置早有十个人在等着呢。”

这几个工人都很年轻,只有一个岁数大一些,可能有四十多岁。他们都面容消瘦,疲惫不堪,目光倦怠,好像喝了酒似的。第一个跟我谈话的那个瘦瘦的工人,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倦怠,特别使我吃惊。我问他,是不是刚才喝过酒?

“我不喝酒。”他回答说,就像确实不喝酒的人通常在回答这类问题时那样爽快。

“也不抽烟。”他补充了一句。

“别人喝酒吗?”我问。

“喝,还带到这儿来。”

“活计不轻啊。提提精神。”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说。这个工人今天喝了酒,但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跟这些工人又谈了一会儿,我便去看卸货。

各种货物堆积成长长的行列。我从旁边走过,来到一群慢慢推动一节装满货物的车厢的工人跟前。我后来才知道,移动车厢和清扫站台的积雪,是工人必须干而又没有报酬的活儿。这在铅印的合同中就有规定。这些工人也像跟我谈过话的那些一样,衣着褴褛,消瘦憔悴。当他们把车厢推到了地方,停下来的时候,我走到他们跟前,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干活的,又是什么时候吃的午饭。他们说,七点钟开始干活,刚刚才吃了午饭。就得这样干活,不准走。

“什么时候准你们走呢?”

“有时候一直干到十点钟。”工人们回答说,仿佛是夸耀自己的工作耐力似的。

看到我对他们的处境感兴趣,工人们把我围了起来,也许是把我当成了长官,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显然是他们最不满意的事情,那就是,他们在白班和夜班之间的空隙时间,有时可以到屋里去暖和一下,有时还可以睡上个把钟头,但是这间屋子太狭窄。大家对这种狭窄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一百个人挤在一起,没地方躺,就连铺板底下也很挤。”他们不满地说,“您自己去看看,不太远。”

屋子的确狭窄。在十俄尺大的一间小屋子里,铺板上能容四十个人。有几个工人跟着我走进屋里,他们愤怒地抢着抱怨屋子的狭窄。“就是在床底下也没有地方可躺。”他们说。

起初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些人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没有大衣穿,连续三十七个小时背负着十普特的重量,吃午饭和晚饭不按时,只能根据上司的随心所欲。总之,他们的状况比拉车的马还要坏得多,可是这些人却只抱怨他们暖和的屋子太狭窄。起初对这一点我感到很奇怪,但是仔细想一想他们的状况,我明白了,这些从不得好好睡一觉的、身体冻僵了的人们,当他们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暖和一下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在肮脏的地板上爬到铺板底下去。在那里,在那令人窒息的污浊的空气里,他们只能感到浑身更加酸痛,瘫软无力,在这个时候他们所经受的该是怎样痛苦的感觉呵。

在这痛苦的个把钟头里,他们想睡一会儿,休息一下,而不可得。大概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痛苦地感到那摧残生命的三十七个小时的劳动的可怕,因此他们对于像屋子狭窄这种似乎微不足道的情况就特别愤慨。

我看了几组工人劳动的情形,又跟一些人谈了话,从所有的人嘴里听到的都是同样的话。我回家了,真正相信了我的熟人对我讲的话是真实的。

这种情况是真实的。被认为是自由的人们,为了挣得仅够他们糊口的几个钱,不得不去从事这样的劳动。就是在农奴制时代,任何一个最残酷的奴隶主也未必会迫使自己的奴隶这样劳动。何必说奴隶主呢,就是任何一个车夫也未必让自己的马这样干活,因为马是值钱的,而这种三十七个小时的力不胜任的工作会夺去值钱的牲畜的生命,这是不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