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人类首创的一切命运如何?文明的命运如何?

《回归猿类》、《伏尔泰致卢梭书:要学会用四足爬行》、《重过一种自然的生活》——某些人会这样说,他们十分相信我们享有的文明是洪福,他们简直无法设想可以失去文明创造的任何一样东西。

他们会说:“什么?用早已成为人类陈迹的穷乡僻壤的农业村社代替我们的这些有地上和地下电车、电灯、博物馆、剧院、纪念碑像的城市?”我要说:是的,还加上伦敦、纽约等一切大城市中的贫民窟、妓院、银行、对付内外敌人的炸弹、监狱、断头台、有千千万万官兵的军队。

人们说:“文明,我们的文明是洪福。”然而如此相信这一点的,却是那些不仅生活在文明之中,而且靠文明为生的少数人。他们丰衣足食,与劳动人民的劳动相比之下几乎是游手好闲,他们活着仅仅是因为有这个文明存在。

所有这些人——帝王、总统、爵爷、大臣、官吏、军人、地主、商人、技师、医生、学者、艺术家、教师、僧侣、作家——都了解,想必都了解,我们的文明是洪福,因此,根本不能设想它不仅会消失,而且会改变。但是请问一问从事农耕的广大人民群众——斯拉夫人、中国人、印度人、俄国人,问一问十分之九的人类,那个在从事非农耕职业的人看来如此珍贵的文明究竟是福不是福。奇怪的是,十分之九的人类的回答完全相反。他们知道,他们需要土地、粪肥、灌溉、阳光、雨水、森林、收成、某些简单的劳动工具(制造这种工具不必脱离农耕生活),至于文明,他们要么不了解,要么以为文明就是城市的腐化堕落,或者是断案不公的法庭加上监牢和苦役,或者是课税和修建毫无用处的宫殿、博物馆、纪念碑像,或者是妨碍自由交换产品的关税,或者是大炮、装甲车、洗劫别人的国家的军队。他们会说,如果这就是文明,那么文明对于他们不仅无用,而且十分有害。

享受到文明的好处的人说,文明是全人类之福,但是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既不是判官,也不是证人,而只不过是一方。

我们在技术进步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了,这是无须争论的。不过,是谁在这条道路上走远了呢?是骑在劳动人民头上的一小撮人。而服侍一切享受文明者的劳动人民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仍然像五六个世纪以前那样生活着,只是偶尔享受一点文明的残羹。即使说他们现在生活得好些了,那么他们与富有阶级之间的生活状况差距与六个世纪以前相比却并未缩小,反倒增大了。我不是说,我们一旦明白文明并不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是绝对的好,就应当抛弃人类为与自然作斗争而创造的一切。我是说,为了知道人类创造的一切真的对人类有好处,就应当让一切人享有这些好处,而不是让少数人享有;就应当使人们不至于被迫为了别人而失去自己的福利,只盼着自己的后代有朝一日能得到这些福利。

当我们望着埃及金字塔的时候,那些下令建造它们的人和遵命建造它们的人的残酷和荒谬都使我们感到惊骇。然而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在城市里建造并引以为荣的十层、三十六层大厦更要残酷得多,荒谬得多。四周本来是一片土地,上面有青草、森林、清澈的流水、洁净的空气、阳光、飞禽、走兽,可是一些人拼命建造一刮风就摇摆的三十六层大厦,把阳光挡住,不让它照耀别人,结果这地方没有草了,没有树了,水和空气都污染了,所有的食物都掺了假,糟蹋了,生活变得艰难而又不卫生。难道这不是整个人类社会(不仅包括从事这种种疯狂活动的人,而且包括以此自豪的人)精神错乱的明显标志?这还不是唯一的例证。请举目向四周望一望,处处都能看到类似这些抵得上埃及金字塔的三十六层大厦的种种荒谬现象。

为文明辩护的人所犯的不自觉的,有时也是自觉的错误在于,他们把只不过是工具的文明看成目的,认为文明就是好。其实,只有当社会的掌权者善良的时候,文明才是好的。炸药用来修路是非常有益的,而用来做炸弹却是有害的。铁用来造犁是有益的,而用来做炮弹和监牢的门闩却是有害的。

印刷品可以传播美好的情感和聪明的思想,不过我们也看到,印刷品更能散布愚蠢的、淫秽的、虚伪的思想和情感。要回答文明有益还是有害这个问题,得看在这个社会里究竟是什么占上风——善,还是恶。在我们基督教世界,大多数人俯首帖耳地受少数人压迫,文明在这里只不过是压迫的一种工具。

是时候了,上层阶级的人们应当明白,他们称之为文明、文化的东西只不过是少数不劳动的人奴役绝大多数劳动者的手段和结果。

是时候了,我们应当明白,我们的生路不在于继续走我们走过的道路,也不在于抱着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不放,而在于认清我们走过的道路是错误的,我们已经陷入泥塘,应当从中自拔。我们应当关心的不是紧紧抓住我们所背负的一切东西,相反,是勇敢地丢掉我们所背负的最无用的东西,以便好歹能够走到(哪怕是用四足爬到)坚固的岸上。

要知道,合理的、善良的生活在于,一个人或者人类从他们总要面临的许多行动和道路中选择一种最合理、最善良的。为了过合理的生活,基督教世界的人的状况是,必须从下面两种中选择一种:或者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即让现有的文明给少数人以最大的好处,而使多数人继续贫困,做奴隶;或者当机立断,部分地拒绝,甚至全部拒绝这些为少数人享用的文明所创造的福利,只要这些福利有碍于把大多数人从贫困和奴隶地位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