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被遗忘—雪已将其覆盖。被压抑的冬天刹那间再度爆发,随着一场雪暴,一直躲藏在库普隆岩壁后的它一跃而起,回到山谷上空。雪花落了两天两夜,当风向重新改变,由北方吹来时,阳光照耀出一片风景,雪橇在银白闪亮的街道上回响出圣诞的铃音。

然而,即便积雪堆起的墙垣环围着车行道,白色的光尘寒冷地吹过斜坡与田野,多么胜似圣诞,却依然不是圣诞,因为三月的风并非十二月的风,三月的太阳并非十二月的太阳,三月的人也不是十二月的人。一切都比十二月时更尖锐,同时也更柔和,尖锐与柔和的分布不同—寒冷在某种程度上被肢解成数个部分,刺穿了我厚厚的皮大衣,但道路冻得发硬的雪上依旧结了一层露水,具有腐蚀性且黏腻,使得沉重的黑色雪块沾附在我的鞋底,揳入后跟,也卡进了特拉普的爪子,它开始一瘸一拐地走,时而狺狺哀叫。这自然不会妨碍它重新扑腾起来,尤其是在发现雪尘的时候,它愉快地在旋转的凉意中翻滚。对于一条成年的狼狗来说,它的行为有些太少年气,不过它不知尊严为何物。

“来,”我说,“来,特拉普,我们必须到下村去,有人给我打电话。列纳特要生了。”

接着我把我的工具装进包里,告知卡罗琳我们回来吃晚饭,然后我们走入了外面明亮的下午。

北风仍在呼啸,当然不如前几日那么刺骨,它的声音可以说是变得一致了,它的上风与下风已经哑寂,现在它是个孤独的行者,徘徊在树梢上,径自轻声吹响口哨。除此之外,森林里极清静,偶尔会有一块雪从枝头落下,窸窸窣窣,轻柔地溅起声响。韦奇的房子与我的一样嵌在云杉林中—直插在森林之中,因为花园与栅栏都覆满了雪—一缕轻薄的烟迹自对面的房屋升入清朗,升入那种从无限中来、笼罩着树干、几乎抵达地面的银蓝,捎来烟雾、人性,以及在无味清新中居住的那种轻薄而略带坚硬的气味。

我的房子里也升起了烟雾。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里面已经住了十多年。当时我参加了一次山地旅行,偶经此地并留了下来,我突然决定接受一个刚刚公布的社区医生职位和住宅,实际上只是为了位于森林高处的这栋房子。然而这是一栋骗局之屋,一栋真正的通货膨胀之屋,是被股市操纵的幼儿,甚至是个未成熟的、体弱的早产儿。因为在那个通货膨胀的时代,几个骗子假装想复兴库普隆的矿业,由于不能仅靠发行股票,便在这里建了两栋别墅和一段本应通往普隆姆本特谷的索道。事情后来当然没成。隧道没打通,普隆姆本特谷的冶炼厂没建成,一段索道伴着个孤独摇晃着的贯笼,毫无意义地横亘在卡尔滕斯泰因附近的云杉林上。两栋房子也没造完,被乡政府以欠税为由接管,而前经管人韦奇可以说也没完蛋,他住在其中一栋房子里,如今靠农业机械代理人这份活勉强维持生计。由于乡政府想不出另一栋房子的用途,所以它被选定为医生的住所,反正对农民而言,它不过是件多余的家具,对医生来说却已足够好。

尽管还未触及森林,林中却已能感受到自库普隆淌下的昼夜二分点的影子,但若有人取通往村庄、被踏出的黄土小路—我在上面辨认出了自己上午留下的钉鞋痕—走向野外,那他右边将伫立着一道既被阴影笼罩,又投下阴影的、高耸的岩壁。森林犹如布巾围在它的腰际,而黑暗的滑翔之吻业已抵达田野最上方的边缘,田野的洁白中浮出被雪覆盖的暗色榛子丛。村庄就在我眼前咫尺之处,甚至还有阳光,在它后方,自库普隆隘口的文塔尔普峰和劳恩文登峰的裂隙旁开始,金黄巍峨的峰链沿一道巨大的弧线旋动,其间的麓丘踩着难以估量的阶梯通向东方与北方,但在这里,在左边,有着它们的第一道凹陷,那是自然无法在此处俯瞰其全貌的下库普隆谷地。位于北部的山谷尽头连着略微向下倾斜的、通向普隆姆本特谷的道路,被斜坡覆盖,盆地中央的下库普隆村亦如此,人们只能看到向南升起的半座山谷与零星散落在对面山坡上的几座村庄。然而,塔楼钟声刺破冬日阳光般的寂静,向上渗去,嵌入山谷,嵌入透明的浅蓝色寒冷中的住宅,这寒冷依偎、飘浮至天际,直抵彼世的天空,太阳的寒冷气息。

无须进村便能走到公路上,向左转—连这条路也是我亲自踩出来的,因为韦奇和卡罗琳走的路远没有我多 —并为以此节省下十分钟的步程而骄傲。太阳在身后,轻盈的北风吹拂着脸庞,眼前是快乐的狗,我迈开大步,甚至有些担心,因为列纳特虽已生育两次,但都不太顺利。我本应该带上滑雪板的。

不管怎么说,一刻钟后,搭着简朴的双坡屋顶的教堂塔楼出现在眼前,紧接着是村中被雪覆盖的屋顶,又过了一刻钟,我赶到下村列纳特的家,那里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了。不过万事顺利,担任助产士的胡勒斯·玛丽似乎一个人就能包揽一切。正好在六点钟的最后一缕阳光下,我们将新生儿带到这个世界,完成了这场日常的奇迹。我这个在妇科诊所工作多年的老产科医师再一次感到震惊,我们从一具人体中取出的生物竟已长成如此,拥有克服与承受世界所需的一切。我正为那男孩剪脐带,这是列纳特家的第二个儿子,上一个生的是女孩。他红得像只螃蟹,头上有胎毛,长着可爱的小小手指和半月形的指甲,他一脸愤怒,因为这都是对他的羞辱。整间屋子都为他挂着微笑。

然而,尽管我为自己的成就深感喜悦,但继续留在这间成功之屋里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我再次清洗周身,把白大褂与器具装进袋子。做完这些,我告诉在生产过程中一直蜷缩在厨房睡觉的特拉普,我们可以出发了。它没有异议,我们走到外面的巷子中,暮色已经降临。

既然都已来到这里,我走进旅店,询问有没有留给我的医疗消息。什么都没有。在大门口,我遇见正欲离开屋子的彼得。

我们就各色事宜闲聊了一阵,谈及他对屠夫营生的厌恶,他不想学,他更喜欢不那么血腥的商人阶层,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走到教堂街的角落,他显得很焦躁,我极为轻率地对他说,反正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我甚至愿意陪他一起去。

他脸红了,我们转了个弯,因为如果打算去拜访有房无地的村民斯特吕姆,或者更确切地说,去拜访他十六岁的女儿阿加特·斯特吕姆,必须在这里转弯。可我们还没在教堂街走上几步,我便说道:“是他。”

实际上,在还没看清他模样的时候,我的话就已说出口,更何况在初降的夜色中我认清了他的面貌,多么不言而喻,靠在洛伦茨·米兰特家门前的身影定是那个被找寻之人。被找寻之人?是的,那个被找寻之人。因为我虽已将他遗忘,忘得如此彻底,甚至没有动机询问他是否还在村中出现过,但我知道他仍逗留于此。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向他走去,理所应当地道一声“晚上好”。

“晚上好。”他也说道。他站在窗户的灯光下,光着脑袋—不会有农民不戴帽子就走到门外—未穿大衣或外套,在严寒中正用鞋后跟小幅度地来回铲着沿屋子墙壁结起的、不平整的冰条。这一切都显得有些徒劳。他在等谁?我略有不解地看着他。

“晚上好,彼得,”他终于说道,“你怕是不会打招呼。”

彼得有什么理由要隐瞒他认识这个男人?

彼得窘迫地说:“晚上好,拉蒂先生。”

拉蒂,听起来像意大利名字,与这个一头卷发的男人甚为相配,在这片区域,卷发极为罕见。

他说:“晚上好。”看起来相当友好,语气中带着鼓励。

“好吧,挺新鲜的。”为了把话说得更具体,我向他确认,“你住在米兰特家。”

“是的,他收留了我。”

收留?以客人的身份?留宿几晚的漫游者?还是雇工?如果是雇工,我很惊讶这个人现在还留在这里,因为米兰特布置的任务很艰苦,他必须掌管八十架通常都散落在田间各处的轭,而此人在我看来根本无法胜任这种艰辛的劳作。此外,令人诧异的是,米兰特现在竟然已经在为春耕雇人了。行吧,一切马上就清楚了,所以我只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您是坐运水泥的车来的。”

“您并没有亲眼见到,”他纠正道,“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下车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每一寸友好都是卑小的刚愎自用,但更像一种仇恨之邀,在他友善的语气里,在他虚情假意的手势下潜藏的台词是:恨我,恨我,这样你就会爱我。

我可能会弄错。但在陌生人身边嗅来嗅去、从不弄错的特拉普停下了它恒久不息的友谊之摆,尾巴竖得愤怒而笔直。

我并没有兴致憎恨拉蒂先生,不过既然已经来到我的朋友米兰特家门前,我想去见见他。于是我只对拉蒂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厩楼的灯亮着,米兰特显然还在里面忙碌,我向牲厩走去。里面养了九头牛,大都像是他饲养的短角种,有一身油亮的深棕色皮毛,此外还有一对笨重的马;不过,在牲厩尽头略大的隔间里有一头公牛,它是这个地区的种牛,由米兰特饲养,两条链子铛铛作响。隔间整体看起来干净整洁,洁净的水泥地板。厩里有一根水管,自然,水得从井里泵到水库中,不过这依旧比扛水桶方便多了。再说,人总希望眼前的环境舒心些。

“您好,医生先生。”听见我进来的米兰特从其中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您难得来一趟。”因为农民总是从实际出发,只接受事物可见的原因,他继续说道:“您有什么需要吗,医生先生?是不是卡罗琳的鸡蛋用完了?”

不,不是卡罗琳派我来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在水管边把手洗净,向我伸过来。“您真亲切。”

我突然发现,米兰特与他的新房客有个奇怪的相似点。这里的农民有时会有些南方人的特点:黑发,筋骨强健,有着锐利的鹰之轮廓,像是猎人。他嘴角上也挂着黑黑的髭须。“活干完了?”我问道。

“是的,不过还没吃晚饭……您千万得一起来……”他关了两盏顶灯。动物们在黑暗中呼吸。

房屋和牲厩成直角排列。我们穿过院子。此刻的天空中已布满了三月的星星。空气比下午时柔和。生物的睡眠总能令天空温暖些许。

农夫的妻子人称米兰丁,是个骨骼健硕的冷酷女人,她几乎和米兰特一样高,尽管还不到四十岁,她身上的男子气概却愈来愈重。她来自上村,是吉松家的人,据说米兰特费了好大工夫才追求到她。纵使他们生了许多孩子,两人的婚姻生活仍令人难以捉摸。有几个孩子死了,可能这就是她如此淡漠的原因。没有人的死亡能够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边掠过,与死者亲近的人继承了解脱了的灵魂中的一部分,从而让自身的人性更加丰富。可一位母亲无法继承孩子的灵魂,她的面容中带有住在地狱中的那些丧失继承权者的淡漠神色。

“各位晚上好,”我进门时说道,“这里还是忙得很哪。”

除了十二岁的卡尔也许已经上床睡觉,或在别的什么地方闲晃,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农夫的妻子抱着小男孩,十岁的塞西莉亚在桌边打盹,雇农安德烈亚斯拿着烟斗坐在长椅上,还有女佣赫尔米娜,她自然已经在伸懒腰了,正要穿上木拖鞋趿着步子离开。长女伊尔姆加德却站在灶前煮茶—这里的许多农民都喝茶。

我们在桌边坐下,上面还带着其他人用餐时留下的油渍,农夫立即开始抚摩昏昏欲睡的塞西莉亚那满头金发的脑袋。桌子中央摆着面包和一厚条浅棕色的培根,还有那碗留给农夫的土豆团子,不过在这之前他还得先喝他的奶油汤。他舀着汤,左手并没有从孩子的头上移开。然后轮到团子和培根,我时不时地也切下一块配着面包吃。进食的时候我们一言不发,特拉普盯着我们,来来回回地思索,我们无法享用的培根皮是留下自己吃,还是给外面院子里的狗。

等到我们吃饱喝足,农夫问起马里乌斯有没有吃过饭。

“没呢,”刚出去把小家伙们哄上床的妻子说,“还没,他说他一天只吃一顿。他一直以来都保持这个习惯。”

“茶他倒是要喝的。”灶台那儿传来伊尔姆加德的声音。

“原来他叫马里乌斯。”我说。

“是的,马里乌斯·拉蒂……这么说您已经认识他了,医生先生。”

“他就和彼得一起站在门外面。”

“他喜欢这么做。”雇农安德烈亚斯说,咯咯笑了。

“好吧,大概彼得更喜欢去阿加特那儿……我其实也是。”

“没呢,”安德烈亚斯坚持道,“他们就站在外面。”

是不是因为被我逮到他与一个从外面闯进来的人会面,彼得才感到尴尬?我问:“那人到底是怎么跑到你们家来的?”

这个马里乌斯·拉蒂显然是一个频繁被提起的话题,因为刚刚重新走进门的米兰丁已经听明白大家在说什么,她回答:“伊尔姆加德把他弄回来的。”

伊尔姆加德给每个人端了一大盆茶,这容器不能被称作碗。她说:“不,是卡尔带他进来的……他问巷子里的孩子们,教堂附近是不是还有一家旅馆。”

“他为什么没待在萨贝斯特那儿?”

“那儿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说……他没什么钱。所以我才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理当这么做……或者说他是个漫游者?”

“是的,”我答道,“他可能就是个漫游者。”

“他大概是吧,”农夫的妻子说,“要是他饿了,给他点吃的我也无所谓,但我不喜欢把这些人放进家门,说不定有宪兵在追捕他呢。”

“那你马上就能摆脱他了,农民老婆。”雇农安德烈亚斯窃笑道。

农民说:“我还没赶过人,而且他到目前为止也没做什么对我有害的事情。”

他们都穿着不会发出声音的、厚厚的灰袜子来到桌前,我们都搅拌着棕红的水,它从很远处就传来茶的味道,我们的思绪却全在流浪汉身上。因为有定居之所的人也会漫游,他只是不愿认清这一点,当他把漫游者留在身边时,或许是因为他不愿想起自己也必须离开。

“我想把他带进来。”伊尔姆加德说着向门口走去。

米兰特握住塞西莉亚扎得紧紧的辫子。“你呢,你喜欢他吗?那个马里乌斯。”

孩子只是对着茶壶点头作答,略带傻气地微笑。但随后她突然灵机一动,从椅子上滑下来,倏地蹿上长椅,往上爬,在房间角落昏暗的灯光下—电灯泡低低地悬在桌子上的铁皮灯罩里—摸到了收音机的开关,它上了一层都市气息的棕漆,搁在架子上稀疏的家用器具中间。马里乌斯就这样在爵士乐曲中登场,它疲倦的节奏从小盒子里匍匐而出,在烟雾缭绕而阴暗的房屋天花板上胡乱蹦跳。

塞西莉亚则在地板上蹦跳。她的两条腿交互跳着,时而将一条小胳膊举到空中,时而举起另一条,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神圣而严肃的清醒,她的舞蹈没有声音,是灰色厚针织长袜的跃动,即便爵士突然间换成了探戈,她也没有停下她天使般的舞蹈。

马里乌斯靠在门框上,摆出他独特友好的侧首姿势欣赏着这幅可爱的画面,他没注意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正为他把茶具端到桌上的伊尔姆加德。实际上,他几乎有意地忽视了她邀请他上桌的手势。但突然,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同起舞的时候,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角落里,关掉了收音机。

这几步叫塞西莉亚愣住了。她吓坏了,似乎连她的欣喜都没有察觉到已经开始的恐惧:一只脚微微弯曲,她几乎以单腿站立,手心向上翻转,手臂依然向上举,仿佛还想捕捉消失在上方的乐声,而她的脸依旧没有厌倦清醒,永不厌倦清醒,它无法滑回肉身的封闭中,似乎已凝冻成永恒的清醒,却又带了一丝哀伤沉眠的气息。

可它终究还是融解了,“啵”的一声从她欲哭未哭因而弯下的口中逸出,她逃回父亲的怀抱。

你看,我们也愣住了,尽管我们极其轻松地捧着茶,围着一盏清醒的灯坐着,在这厨房暖和却清醒的昏暗中,在这架上盘子闪烁的洁白中,在这温暖中,在这混杂着人类肉体气息的煎煳油脂的顽强油烟中。你看,我们也愣住了,包括仍旧摆着邀请马里乌斯上桌手势的伊尔姆加德,还有把塞西莉亚拥在怀里的她父亲,确实,连雇农安德烈亚斯也是如此,因为他没有把抽出的火柴擦向后腿,而是静止不动地举在空中。最先重新开口的是农夫的妻子,她说:“把音乐重新打开。”

“农民老婆,”他礼貌地说,“把这小盒子还回去吧。”

“成天装腔作势的,”女人大发雷霆,“你们脑子坏了吗!再说这可是花了不少钱的……立刻把音乐重新打开。”

“要是农民老婆发令,我不得不服从,”他带着戏剧性的顺从应道,“可为人父母总是软弱,他们做的不少事情就是为了让孩子高兴,他们屈服了,没有考虑到这可能会对孩子不利……”稍作停顿后,他带着获胜的微笑补充道:“我的意思只是,现在该是孩子睡觉的时候了。”

说的其实是塞西莉亚,但她没在听。她静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任他抚摸。

马里乌斯把手放在机器上,等待着。

这时米兰特说:“这是城里的音乐。”

他可能是对的,但这也是台城里的机器,即便从中流出乡村的曲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管是不是城里的,”马里乌斯回答,“它都是昂贵的音乐,农民老婆想听。”此刻他却看着伊尔姆加德,仿佛应该由她来下这个决定。

“喝你们的茶,安分点。”农夫的妻子命令道,并发出一声短促严厉的笑。

伊尔姆加德却依旧被马里乌斯盯着。我也看了看她。她的双臂交叉于胸前,正如她母亲与外祖母总是做的那样。总体来说,她是个真正的吉松家女子,微红的头发下是一张大脸盘,暖暖地透着血色,还有两瓣浅粉色的嘴唇。这就是她母亲被带到下村,参加婚礼时的脸庞吗?冷酷也会渗入这张脸吗?当年龄在我们的脸上覆上面纱,又揭开的时候,人性与持久之物又去了何处,哎,去了何处?

我们中间没人清楚其他人在想什么。雇农安德烈亚斯“唉”地叹了口气,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擦亮了火柴,把面前的手贴近烟斗。

此时,伊尔姆加德的视线从马里乌斯的身上移开。“确实,是该睡觉的时候了。”她牵着小妹的手出去,没再看马里乌斯一眼。可马里乌斯与我们一起坐在桌前,慢慢地搅动着他的茶盆,一口一口啜饮起来,仿佛一个完成工作后得到犒赏的人。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事。过了一会儿,农夫起身打开收音机,里面在播放政治新闻。

然后我回家了,特拉普跟在我后面,因为它已经非常疲倦,不愿再走。雪正在我脚下嘎吱作响,雪中满是起伏,满是小小的黑影,因为月亮在我身后。它寒冷又温和。我走得很轻松,即便是小时候我也可以这样走,我像孩童时那样呼吸,就算我的脸庞仍可能被揭开,由内部被看透,可对我而言,它只会变得更加神秘。还没得到任何答复—怎么就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分?我就这样徘徊着。四处的房子都亮着灯,有些房中能见到有人坐着,和我们围坐在米兰特家的厨房里没有什么不同。我走出村庄时,库普隆岩壁在月光下强劲而洁白地耸立在我面前,辽远的山峰更加纤柔银亮,被夜晚地平线上的雾衬托得松散又模糊。我继续向上漫步,追随我的影子,它两腿迈在我前面,为我指出一条易走的路,那儿越来越明亮,柔和灿烂,在纯粹的光辉中,几乎见不到上库普隆村上方那些灯火通明的屋窗。我一直往上走,向苍穹凉爽的柔和行去,星辰在其中游动,仿佛它们也因所有的温柔变得温暖而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