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时分,白云排着松散的行列向西边,向库普隆飘去,层云在库普隆后方消失,一次又一次地显露出另一种凛冽的天空。因为现在到来的是真正的春季,轻柔而持久,与三月初那几日骇人的惊春迥然不同,它让天空之蓝柔和地淌过众人的身体,像一场让人愿意敞开衣衫的细雨。
我很早就下来了,沿着村庄外侧偏北的乡间道走。农民的花园依旧一眼就能望穿,他们的果树刚刚发芽,不过,临着这里略高一些的道路,摇摇晃晃的、不规则的灰色木条栅栏上已经生出了碧绿的苔藓条,栅栏与道路间壕沟般的空当中也已长满了绿色的杂草与款冬。已然转绿的草地与田间洼地小口地饮下天空,这赐予大地一种轻盈俏皮的飘逸,一种平时只能在泛起涟漪时的海滨清晨见到的灵动清晨感。很快,草地上将开满水仙花。
从斯特吕姆的宅院与公墓间转回村庄的时候,我在神父堂与教堂间遇见了我们的上帝使徒—鲁姆博尔特神父。他身体虚弱,患有贫血,在神父堂的四面墙内几乎见不到他影子般的身形。他从不来找我看病,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抗拒死亡,也许是因为他害怕支付报酬,或许还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收他一分一厘。有一次,我建议他尽可能多吃肝脏,毕竟萨贝斯特随时可以为他留下肝脏,它能有效地改善贫血。我得到一个聊作答复的虚弱手势,表明他负担不起如此昂贵的食物。“那就多吃菠菜,阁下。”我说,因为我知道,他亲自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开辟了几块菜畦,园中还种着他最爱的玫瑰。他满意地点点头,说:“好的,好的,菠菜是种非常健康的食物。”
话虽如此,我们其实相处得相当好,而且就算我因为疏忽,总是太晚让人叫他过来,他也不会记恨我。
我最近才听说他又卧病在床了,我用他已经很熟悉的话责备他,他不应该在没有我帮助的情况下擅自卧床。
他以受责难者时而独有的、遭折辱的幽默说道:“您也很少来找我行圣事啊,医生先生。”
“是啊,神父先生,不过您对我和我们主之间的协议再清楚不过……复活节、圣灵降临节和圣诞节期间,我向他表达敬意……平时,我不得不劳烦他上我那儿去……”
他略歪斜的脸上挂起微笑,你总能不由自主地在这张脸下面找到厚厚的披肩,冬天的时候,它总是被包裹在里面。他说:“不是这样的,医生先生,不是这样的。”
“而且这和去不去教堂也没有关系……这种事完成起来很快的,阁下……要是不出岔子的话。”
“是啊。”他简短地答道,叹了口气。他面对农民时的胆怯也展露在我眼前,总要花些时间,他才能稍加克服。显然,因为我的体格,他也把我算作农民。他几乎还没到我胸口。
而且,我俩都没兴趣进行宗教上的探讨。
于是我说:“您的花园马上就会变得非常漂亮。”我突然又想到,他的信仰也几乎没超出他那玫瑰花甜蜜狭小的芳香区。园丁通常都是这样。
他又叹了口气,说:“能用自己双手做的事情,我很乐意亲自做……可您看看教堂的屋顶……排水沟坏了,还有我这神父堂……唉,我根本不想提的……”
“哪有钱啊,神父先生。”
“这点钱还是有的……可农民们觉得,他们每个周日来这里听我讲道就足够了……”
“您瞧,我刚才说的去不去教堂的事,是不是有道理。”
“我都去找过两次乡长了……”
“拉克斯不提,他什么都不会做的,这家伙是个野蛮的异教徒。”
拉克斯是首席乡议员。
神父从侧面看着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认真的,然后他的歪嘴上又掠过一道微弱的幽默之影。“异教徒?我估计他们全都是异教徒……连他们在画十字的时候都是。”
“人是一头难以驾驭的牲口,神父先生。”
“当然……”他瘦削的胸膛间传出一声昆虫般的笑,“难以驾驭,讲道也没有用……如果我称他们为异教徒,他们就这么听着,然后到了酒馆的时候,他们大概还会拿这个吹嘘呢。”
“哎,还不至于那么恶劣。”
他从下面看着我。“我们都是人类……难以驾驭的人类……”
“我对此丝毫不怀疑。”
“而且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明白,人类的退化何其容易……退化成动物。保持与上帝相同的形象并不轻松。”
这时候我们几乎要开始一场关于神的对话,因为在我平庸的思维中,上帝的形象首先是与动物,甚至是与花联系在一起的。
“是啊,那些花。”说这话的时候,上帝使徒的脸色被一道微弱的内在光芒点亮。
而此时,我们头顶上的钟声打断了人们庆祝复活节的声响。透过敞开的塔楼门,可以看到敲钟男孩愉快地工作,他们敲完最后一下,放下麻绳,像演奏家那样离开礼堂,周围站着一群羡慕的伙伴。神父必须去祭衣间了。最热忱的祈祷修女早已来到,在教堂院子的十字架中间来回小跑,追随着古老的名字,向它们点头示意,在这些名字面前,她们还年轻。现在,教堂慢慢聚满了人。
哦,管风琴乐声上方聚集了云的风、山的风、大地的风和它们荡起的波纹,世上吹拂的所有纷繁由一名教师的单纯指挥,可以在时间,在一座小小的村庄教堂的空间内找到归属,如此一来,就连吹得很远的信仰也能在这里得到收容,在仍旧呈现出哥特风格的墙壁上倚靠着的破损屋顶下变得更加确切,更加丰富。全体教徒从高处走下,像总是四处拂拭、寻找目标的风那样没有信仰,像信仰那样没有信仰,在被禁锢的管风琴乐声中,在已经成形、寻得其所的言辞中汇聚一堂,正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祈祷:吝啬的克里姆斯长了一张黄色的獒犬脸,估计随时都可能斜着伸出舌头,他靠着梁柱朝上看;那是富有的罗伯特·拉克斯,教区真正的统治者,他明明打得起两场猎,却直到最近还在偷猎,他用坚定的黑眼睛看着交叠在他肌肉发达的腹部前的双手;那是乡长沃尔特斯,一头白发剃得极短,看起来更像是个烘焙师傅,而非农场主,他口中嘟囔,手指点动,专心致志地阅读着祈祷书;那是米兰特一家,裹着大网眼黑色塔夫绸头巾的农妇已经闭上眼睛,观照着自己的内心;那是巴托洛梅乌斯·约翰尼,他接受了自己公牛般空洞而茫然的目光,正将它空洞而茫然地铆在圣事上;不过还有喜人的、留着水手胡子的托马斯·苏克,他的妻子卧病在床;还有其他从上村来的人,其中包括大山马蒂亚斯。他们的祈祷椅全都尽可能地按威望与地位排开,座椅上放着黄铜或瓷料刻成的名牌,一场墓地的预演。而前方铺着地毯的祭坛上,园丁在圣母像前俯身—她把巴洛克式手舞足蹈着的圣子耶稣怀拥于星蓝色长袍被风吹起的褶皱中。不过其余的孩子都聚在廊台上,一群推推搡搡、好斗而虔诚的天使,他们坐在上面的时候,被称作唱诗班指挥的奏乐老师那愤怒的注视透过眼镜镜片落在他们身上。
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马里乌斯以一种随意的姿势倚靠在支撑廊台的两根石柱中的一根上,带着粗暴的居心瞪着一幅壁画上描绘的矿难。他的姿势未免有些太过叛逆,因为以米兰特家成员的身份遵从前去教堂礼拜的风俗毕竟称不上什么特别严重的乱暴。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也向我投来一个嘲弄又礼貌的眼神以示寒暄,然后他突然消失了。就连后来,当我经过在主街上的教堂街尽头处列着队、严格地遵照阶级顺序站在那里的农民群体时—老年农民、青年农民、上村人、小伙子、有房无地的村民和雇农集团,与几百年前站在这里的那批人一模一样,对理性却依然蒙昧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无法轻而易举地被日常与酒馆所取代的教会事件之经过毫无意识,很可能只有些许感觉—当我经过这些形成又重新解散的群体,大多数人向我问候,我也向他们回以问候的时候,当罩衫飘飞的妇女已经忙忙碌碌地准备起午餐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找到马里乌斯的踪迹,我对此并不惊讶:漫游者到底属于哪个群体?哪个都不属于,而且没有人记挂他。他们站在春天的天空下,天上飘荡着春天的风和春天的云,他们黑色的西装在白色阳光照射的墙前显得格外瞩目,每件西装中都有一个赤裸的灵魂,它几乎不知道自己已经休憩过一阵,而且,在再次成为风和云以前,它仍然在期待。只有不在他们中间、他们也不记挂的那个人才永远是风,他的吹拂无休无止。
重要节假日的周日只有少数人来看诊,他们总会把它留到下一个节日。所以我有时间去酒馆。这也是习俗的一部分。
我进门时,又是苏克占着话头。他在这里扮演着类似东方说书人的角色,这是他自行安排的,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引领众人很有趣,要么就是因为他能在单纯的讲述中得到快乐:
“好吧,因为你们在说南欧人……你们对南欧人了解多少呢?”
“哟嗬。”其中一个年轻的农民喊道。
“对,就因为你在那儿打过仗,你就觉得自己了解他们了……但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一个从远处向南欧人开炮的炮兵,没有马能叫什么战争?这种仗算个屁……但我父亲是个骑马的战士,是个骑兵,还在诺瓦腊附近打过一场真正的仗呢……”
他抚摸着圆圆的水手胡子,像个经验老到的讲述者那样停顿片刻。“您好,医生先生。”他说。“日安,苏克。”为了填补停顿的空白,我回答道,一边按照自己的身份在圆台边坐下,乡长、黑眼睛拉克斯、獒犬脸克里姆斯和山羊胡塞尔班德已在桌边就座,萨贝斯特把我的啤酒放在白色的燧石旁。间奏曲演罢,苏克继续说:“没错,我父亲是个骑兵,我到今天还留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胡子,以示对他的尊敬与纪念,那个时候他黑黑的胡须才刚长出来。没错,他和他的骑兵同伴沿路骑行向下,进入被称作意大利的平原。他们在意大利的热浪里越骑越深入。那是你们一无所知的热浪,世界是一个金色的烤炉,上面是一片红色的天空……”
又是片刻停顿。
“你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们以为,你们每个人都了解炎热,因为你们尝过收获时淌到嘴上的苦涩汗水?你们以为,太阳在我们这儿也有那么大的劲儿?它有个屁。没有大海的帮助,太阳什么都不是!在我们这儿,你们要是爬到山的高处,有时候能感受到大海,所以你们有时候会被岩羚羊吸引……”
“闭嘴,苏克。”拉克斯说。
“可就是在那里,那就是海,你总能感受到海,就算你看不到它,它的盐分升到太阳里,随太阳徘徊,又带着它的热量降落,成为动物与人类的汗水,却也成为橄榄透着白的绿和葡萄发着黑的甜。你们见过橄榄吗?不,你们没有,你们甚至不认识葡萄藤……”
“怎么会呢,”响起了克里姆斯的声音,“你们上村现在不也有葡萄藤了吗?”
“没有,”苏克回答,“不过我们有些别的东西。克里姆斯,在谈我父亲、谈南欧人的时候,你别插话。所以说,了解这一切的我父亲,和他的战友在橄榄与葡萄园间骑行,他们品尝着嘴唇上的海盐,期待着意大利姑娘的到来。”
“现在要开始有趣了。”我身旁的拉克斯说。
“当然,”苏克说,“继续注意听好了,拉克斯,这有趣极了。如果你在热浪中如此骑行,四下没遇到任何人,你也会感到高兴的。没有一个人影。他们时不时地问:‘敌人在哪儿?’可他们没碰到敌人。那里的村庄与我们的不一样,倒更像小城镇,有时候就连城镇中都杳无人烟。他们不是被我父亲和那些骑兵吓跑,就是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骑兵们需要为自己和他们的马匹打水的时候,不得不用长枪破门。但在一间房子里,他们碰见了一个人,他把他们带到井边,甚至帮他们灌满了马的饮水槽。可等到他们弄完的时候,他撕开自己的衣服和衬衫,高喊着‘加里波第万岁’,这一喊喊来了死亡,原来他想让士兵用长枪刺穿他的胸膛。这时候,我的父亲—当时他还没成为我父亲—不禁笑了,他用枪尖在那人赤裸的胸膛上搔了搔痒。然后他们骑着马离开了。这就是南欧人。这就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关于南欧人的事情。”
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围绕着马里乌斯·拉蒂展开的吗?起初,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只有旅店老板带着商人愚鲁的迟钝笑了起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移了过去,他说:“他肯定还在其他人的胸上搔过了……是吧,苏克先生?那也是把相当短的枪吧?嘿嘿?相当短的枪……”说罢,他用手指比了个生殖器的长度。
众人间自是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当人内心被难以理解和复杂的事物触及,需要掩盖对其产生的不安与恐惧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荒唐或粗俗的东西更容易让人接受。而拉克斯身旁正巧有个女侍应在忙,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乳房。
只有坐在第二张长桌边的大山马蒂亚斯吼了一句:“你们真是一群下流坯。”
然而,只要有笑声的地方就能见到苏克的身影,这或许能让他稍稍忘记自己生病的妻子。他莞尔一笑,等喧闹声平息,他说:“前面还有个兄弟,这是我最不愿意否认的事了,在敌人的领土上有好多孩子什么的……”
一个和苏克一起坐在第一张桌子边的人喊道:“再来个苏克,这谁受得了啊。”
“你怕什么,”苏克也喊道,“他可没我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而且他可能讲的是意大利语……不过,他可能会上这儿来。为什么不呢?所有战争留下的儿童都是不安分的,他们到处漫游,寻找他们的兄弟。没错,他随时都可能来,也是像我一样的老家伙,留着这样的胡子……”
所有人都看向门口,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你是认真的吗?”米兰特问,似乎在思考战争儿童的理论。
“要是每个流浪汉都是漫游的战争儿童,岂不更好?”乡长说,“反正他们给人招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会纵火。”我旁边的山羊胡男人说。
“如果他们不偷东西,我可以容忍纵火。”拉克斯说罢放声大笑。
苏克已经听明白了。“要是有时候,谷仓就这么一烧……里面有什么,只有农民知道……”
“这话可说不得。”乡长指责道。
“那个韦奇又不在,”拉克斯边说边把啤酒喝完,“萨贝斯特,再来一杯。”
韦奇也是保险代理人。
山羊胡子没有让步。“从火里来的人一定会纵火。”
没什么头脑的巴托洛梅乌斯·约翰尼说道:“所有吉卜赛人都会给牛施魔法。”
在这愈来愈热的上午,迅速饮酒或许带来了醉意,路德维希·克里姆斯肯定就是这样。他从座位上起身,张开黄色的獒嘴说道:“漫游的人离死亡很遥远。”
而坐在第二张雇农专属长桌边的安德烈亚斯点头道:“他还把它拽在身后。”他又吸了口烟斗。
米兰特平静地说:“死神蹲在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屋顶上,花园里……还轮不到哪个陌生人把他带到这里来。”
可克里姆斯没有重新坐下,他像个醉汉弯着腰斜靠在桌子上,挂着护身符、塔勒银币与一弯银色新月的表链在盘子上摇晃,他拖长声音说:“就算他蹲在我们身边,那也是我们的死神,我们的朋友……我们可不需要陌生的死神。”
也该是我说些什么的时候了,我说:“我还是觉得,要是你们有谁看到死神在什么地方蹲着,应该去叫医生。”
“好让事情进展得更快……是吧,医生先生?”苏克在爆发的笑声中喊道,他们现在开始笑我了。
身材矮小、圆滚滚的斯特吕姆坐在苏克旁边,他惊叹道:“天知道,我还没在任何地方见过蹲着的死神。”
“这就对了,斯特吕姆,”我说,“我们只能见到生命。我宁愿被叫去接生,也不想被叫去送死者一程。”
大山马蒂亚斯笑道:“但这是一码事。”
“少废话,大山马蒂亚斯,”克里姆斯声音中带着醉酒者嘶哑的迫切,“山上的死神也是个陌生的死神……要是他来了,我就掐死他,把他的破布扔出去。”
稍待片刻,众人又向门口看去。我感觉有事情要发生。就连对它的主人经营一家旅店、从中为自己谋利这件事甚感满意的普鲁托也抬起四只柔软巨大的爪子,然后站了起来,带着满眼哀伤的期待望了过去。果然,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里乌斯。
“日安。”他只说了一句,因为所有的座位都已坐满,他站到吧台边。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略带讥讽地看着桌旁的众人。
“来杯啤酒?”萨贝斯特怀疑地问道,因为他知道马里乌斯没有钱。
不过米兰特说:“我的人,啤酒钱我来付。”一边还指了指安德烈亚斯。
“谢谢,农夫。”马里乌斯说着,喝了一些萨贝斯特端上来的啤酒。
克里姆斯站着没动,暗藏敌意地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马里乌斯·拉蒂朝他点点头,说:“因为你们刚刚在谈论我。”
“说的什么话,”拉克斯喊道,“你真以为我们没别的好谈了?”
“对。”马里乌斯说。
这就是他的傲慢。还没见识过这一点的苏克不禁笑了。有些人跟着笑了。
“萨贝斯特,把他撵出去,”醉醺醺的克里姆斯吼道,“不然我就掐死他。”
“住手,”拉克斯按住克里姆斯的手臂,把他拉回座位,“坐下,克里姆斯……有乐子好瞧呢。”
“你究竟是不是南欧人?”我身旁的山羊胡子直截了当地向他问道。
“您要是在说我,我不是南欧人。”他推出一句尖锐、无畏、坚定的答案,被此处不寻常、实际上相当不得体的状况衬得格格不入。
“可拉蒂基本就是个南欧名字。”为了调和两者间的矛盾,乡长谦逊地说道。
“是啊,那又如何?”
“你应该真能找到金子。”拉克斯插话道。
“当然,我可以。”马里乌斯回答,平静和气得令人生疑。
“变金子?”迟钝的约翰尼又开始钻牛角尖了,“……要是你能变金子,那你一定也会给牛施魔法吧?”
苏克对他喊道:“你就知道给牛施魔法……一头牛犊要是有三个脑袋,你就发财了……反正萨贝斯特不会给你的牛犊付一个子儿……”
“我能找到金子,但不会变金子。”
“这事情不会成的。”响起的是大山马蒂亚斯坚定的声音。
约翰尼摇了摇头,坚持道:“变金子,找金子,都是一回事。”
酒馆里热得越来越窒闷。烟草烧出的浓烟在半空中悬成广阔的一片,啤酒与汗津津的身体散发着酸味。我不假思索地脱下外套。
“医生先生已经想动手啦。”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
又是一阵嘈杂的怪叫,不过没人跟着脱,他们一直都穿着外套。
“为什么金子这事成不了?”拉克斯大叫,“要是他找得到,就让他去找好了……”
“不,”来自上村的文特林说,“山给不了金子。”
几个年轻人饶有兴趣地转头看着马里乌斯。
“你想要什么?找金子……在山上?”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傻瓜,真是个该死的傻瓜……”
“他想把死神从山里放出去,金色的死神。”克里姆斯咬牙切齿地说道,“萨贝斯特,把他撵出去。”
“请吧。”马里乌斯说着挺起了他的胸膛。
小伙子们对克里姆斯的请求兴致甚高,哪怕就是为了取乐。
这时候,马蒂亚斯·吉松站到中间。他把小伙子们推到一旁,将极为宽壮的身躯立在马里乌斯身旁。
“您到底想要什么?”他极其友好地问。
同样古怪的还有我身边山羊胡子塞尔班德的举动。他站了起来,像是要回答吉松的问题,惊愕地说:“金子。”
克里姆斯却变了神色。“拥有金子的人也掌控了死神……叫他只把金子带过来,然后我们就掐死他……”他向我转过身,“只要把它带过来,好让我们掐死他。”
“把金子带过来。”第一张桌子边有人喊道。
米兰特也站了起来。“马里乌斯是我的雇农,我没让他找金子,所以别去烦他了。”
在这件事里获得无上欢乐的拉克斯喊道:“你,米兰特,和你的雇农一样都是傻瓜……你还是让他找金子去吧……反正他也不干活。”
“这是我的事。”
马里乌斯轻声说:“听凭农民吩咐。我本就不是给自己找金子的。”
塞尔班德用手比画道:“它属于全村……全村……米兰特也没什么插嘴的份儿……”
文特林跳起来说:“这座山是上村的……谁都不能碰它……我们不能容许……”
克里姆斯以恶犬的眼神关注着一切,他扯着我的袖子说:“上村不会放他出来的,那个死神……上村人聪明得很……不过派不上什么用处就是……”
留着山羊胡子的塞尔班德像个贪婪的律师。“全村都有探矿权。”
米兰特说:“全村不都放弃了吗?上面已经有一条没用的索道了。”
要么是为了搅浑水,要么是真的受到了黄金的诱惑,拉克斯说:“啊,不,可没这种事……我们想要我们的金子。”
乡长想从中斡旋:“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金子。”
“这还用说吗?”塞尔班德愤怒地断定。有人喊道:“米兰特和上村人是一伙的。”
马里乌斯身处争执中心。他不属于两党中的任何一派,脸上微微笑着。
约翰尼重复道:“给牛施魔法的吉卜赛人是外人。”
“说得好,约翰尼。”拉克斯喜悦地大喊。
将要发生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萨贝斯特也已经开始清理啤酒杯。讨厌纷争的斯特吕姆准备离开。小伙子们满心期待。
山羊胡子的声音响起:“最富有的乡镇……整个国家里最富有的…… ”
如果不想上楼取绷带,我必须得插手。我穿上外套说:“各位,我要走了……都已经中午了……”为了把始作俑者带出去,我又说:“行了拉克斯,要不……”
“非得是现在?天气正好着呢,医生先生。”但他稍一琢磨,那精明能干的硬脑壳不知为何开始运作了,他起身道,“真挺遗憾的……好好想清楚这些事情吧。”
克里姆斯像条恶犬般咕哝着。小伙子们失望至极。有人在最后一刻朝马里乌斯扑过去也不是不可能。而马里乌斯也不是那种自愿退出战场的人。必须给他一个体面离开的机会。
“来吧,拉蒂,”我大声说,“您陪我走一段吧。”
“发光的不都是金子,”苏克说,“付账,萨贝斯特。”
马里乌斯无法回绝我。他手微微一挥,告辞后跟着我走了。
“行啦?”我们走到外面时,我说。
“谢谢您,医生先生,”他答道,“不过我本来可以解决掉他们的。”然后他趿拉着步子离开了。
里面一阵嘈杂。不过乡长还是设法压过了他们的声音:“各位,先付账,一个一个来。”
拉克斯走出来了,见到远远走开的马里乌斯时,他说:“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去找金子的。”
“所以您就想先把他打死?”
“您倒是又帮了他一把。”
“我真的很感谢您,拉克斯先生。”
他笑了,浓密的黑髭须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不算什么。”
中午暖洋洋的。上方的云层放缓了脚步,一片边缘泛着银光的云停到太阳前方时,世间出现了一种只有在春日正午才能见到的乳白色寂静。卡罗琳备好复活节的餐点在上面等我,我往家走。
离开村子的时候,苏克追上了我。
“真是个狡猾的家伙。”他说。
“马里乌斯?确实。可他到底想要什么?”
苏克做了个狡黠的表情。“套牢他们,”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村子,“他会把他们全套牢的。”
我转过身。我们抵达三座小圣堂中的第一座,它们隔开了进上村的路。在这里,我们已经能够俯瞰整座下村:它躺在果园中,上面已经展开了第一抹绿的薄纱,正午的烟雾细薄笔直地从烟囱中升起。在我们身后的道路上,身着深色西装的上村村民一个个、一对对地赶上来,他们都想着在上面等待着他们、即将被他们纳入赤裸身体中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