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看诊看个没完。病人络绎不绝,其中几位老妇人想把各种病痛接连不断地舀入我的手中,结束以后还要从头再来一遍。进行完好几场每个乡村医生都必须处理的那类牙科治疗,然后我还得准备药品。不仅因为有品牌的药物太贵,而且在农民眼里,不亲自调配药物的医生就算不上真正的医生。因此,我在酒精灯上煮我的药水,混合我的药粉,在玻璃板上涂抹药膏,同时还在电炉中煮沸牙医器械。我的手习惯了这些工作,它们不再犯错,我几乎可以旁观,要是我乐意,我还能够思考些其他东西,比如马里乌斯。但今天不行,因为一个小时以来,萨贝斯特宰杀的那头猪在血流尽之前一直吱吱叫着,我的耳畔溢满了生物的痛苦。当我给我的瓶子、盒子及坩埚贴上标签时,我终于听见了它化作烤猪前最后的呼噜声。乡村医生也必须习惯这种事情。不只医生,还有之后每一个吃香肠的人;不只吃香肠的人,还有每一个忍受战争、谋杀与血腥的人,我们所有人都在参与。尽管如此,当死亡不再让空气中充斥着它的叫喊时,我还是很高兴。我把我的货物搬到下面厨房中的萨贝斯特夫人那里,她会依照惯例将它们收存好,再送交至收货人手中。
萨贝斯特夫人接过药,叹了口气。
“可怜的猪。”我说。
“不是猪。”她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我听得过于清晰,我几乎都不怎么信。或许这只是种礼貌的引言。
“出什么岔子了吗,东家太太?”
她瞥了一眼坐在窗边削土豆的女孩。我们向外面走去,走进餐厅。
“医生先生,”她起了话头,“彼得……”
“我好久都没见着他了。”
她在空荡荡的餐厅里胆怯地看了一圈,低声对我说:“哦,医生先生,就是这样,就连我们亲生父母都见不着他的脸……他总是和那家伙黏在一起……和米兰特收留的那个马里乌斯……您认识他,是不是?”
“我当然认识他。”
“您相信我,医生先生,那人蛊惑了彼得。”
“谁又说不是呢?萨贝斯特夫人。”
“哦,医生先生,您别笑,会让我难过的……我也不想说的,彼得每次出现,总是带着些愚蠢的想法回到家里,比如,”她指了指收音机,“他想废除广播……”
“我已经听过这种蠢话了,萨贝斯特夫人,您根本不必当真……要我说,我有时候也希望广播完蛋……”
“好吧,”她继续说,“我也不是想说广播的事情,尽管我没想到,您还会觉得他有道理……”
“不,萨贝斯特夫人,我不觉得他有道理,因为您得给客人听广播啊。”然而,我暗自赞叹起马里乌斯想贯彻自己想法的能量。
“啊,”她又说,“不仅是给客人,从前他常常坐在我身旁,我们一起听……”
“孩子长大了,萨贝斯特夫人,据我所知,就算没有马里乌斯,他也从您身边溜走过好多次了。”
她擦干眼泪说:“是的,医生先生,您是指斯特吕姆家的那个阿加特。您大概也清楚,我对有房没地人家的普通女儿一直有点抵触……可今天,马里乌斯给彼得下禁令的时候……”
“不过,不过,禁令还谈不上吧,我们还得问问阿加特的意思……谁知道到底有没有需要禁止的东西呢……”
“整个村子,医生先生,您别忘了,我在店里听到过很多事情,最后却听到了自家的丑事……啊,塞尔班德的妻子,拉克斯夫人,还有……我不想再提名字了……她们都告诉我,彼得受了那个人,受了那个跑到这儿来的叫花子的蛊惑,是啊,或许他还被引诱着去做了更加麻烦、更加腌臜的事情……哦,医生先生,请您别笑,这都成了整个村子的笑柄。如果不来找您,我还能带着我的烦恼去找谁?”
“嗯。”我不由想到了货车司机以及他们对马里乌斯的愤怒,因为马里乌斯向他们宣扬贞洁,他们就喊他猪。
“您不是在笑吧,医生先生?”
不,我没有笑。在这个精力充沛、心思缜密、似乎能掌控生活与生活中的享受的女人身后,此刻站着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或许正在为生下另一个人类动物而感到惊奇。哦,人类总是尽其所能地将生命真正的力量置诸脑后,只要与之有关,他们就想尽办法对其视而不见。我明白这一点。
“您丈夫是怎么说的,萨贝斯特夫人?”
“他是嘲笑派的……我甚至觉得他对那个叫花子还挺友好的……他说,每种动物都知道和自己交配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我要求他割开那叫花子的喉咙,他大概会去的……”
如果她在床上要求他这么做,他或许会去,我认为萨贝斯特有这个能力。不过我没向她提这个建议。大概她本来就一清二楚。
“这件事我会调查的,美丽的东家太太,只要您别再烦心……我看眼下没这个必要。”
她莞尔一笑。我轻轻拍了拍她饱满的脸颊,还与她一起穿过门洞,走进店里买我的烟草配给。小小的铺子里散发着各种气味,主要是靛青印花布与其他薄印花平布产品,一捆捆花布微微倾斜地摆在货架上,这样客人就能直接看清式样。这里有农妇所需的一切,商店是座金矿,尽管萨贝斯特把它看作无关紧要的附属品。不过他也只在外面才会这么做。
“是的,”她说,“而且他还说了这家店的坏话,贬低它是个杂货摊子,还说我们是小摊贩。”
“行了,”我说,“您都答应我别烦心了。”
她信任有加地对我点点头,我离开商店,穿过响着铃声的大门。
下午的街道春意盎然,白茫茫一片尘土,不过尘土还没有夏日呛人的锋芒。空气中还有不少潮湿且散发着清香的物什,在这条阿尔卑斯山间的村中小道上,我不由得想起了海滨与绿波荡漾的春日沙丘。瞬间,一阵漫游的渴望向我袭来,渴望重获青春,渴望能像马里乌斯那样从一处迁徙至另一处,和这个马里乌斯一样,为了自己而亲自成为一个傻瓜,一个可笑的社会改良家,但终究是个漫游者。是的,这就是我突如其来的渴望,在这一瞬持续的时刻内,它于我而言比金发老板娘的抱怨更重要。我理解彼得,不过我更加了解马里乌斯与所有这些漫游者的愚蠢,他们的混乱与怪人式的不稳定不过是自然的探索性试验,是它在成功培养出一个真正天才前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我在自己的渴望中不愿见到这一切,因为我觉得世界本身已陷入一种春天般的律动。没有积雪的库普隆岩壁迎接着村庄,使我欣喜,它对我友好,对马里乌斯友好,对每个漫游者都友好。教堂塔楼敲响了三点半的钟声。大草原上方的山脊旁,高山牧地间的小屋清晰可见,上面的天空已经退回更高远、几乎无法察觉的沉默中。尽力向上攀的时光开始了,可我已再度醒悟,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有漫步的时间,只剩下宁静的衰老之路。所以我去找理发师修剪我正变得灰白的络腮胡。
斯蒂潘师傅站在窗前的裁剪桌边,具有双重职业的他正熨烫着一件短夹克。裁缝与理发师的剪刀和谐地挂在镜旁,以同样的方式服务两类客人。
“马上来,医生先生。”我进门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熨烫,因为他在烫一只袖管。
客厅的后墙,通往卧室的门上挂着一幅圣母像,像前有盏长明灯,表明除了两个主要职业,斯蒂潘还履行着教堂司事的职责。长明灯在红色的玻璃罩内闷燃,上面用泛白的金漆画着十字架与一颗燃烧的心。
他年纪与我相仿,我俩或许思考的是同一件事,因此我开口道:“春天来了,斯蒂潘。”
他从熨烫活儿上移开视线,透过布满红色脉络的鼻子上架着的钢制眼镜,眨了眨眼睛,说:“年龄越大,春天越长。”
语气中带着他独有的、满怀信心的开朗,他身上的这种开朗更让人震惊,因为他的生活只在一个泼辣的妻子与一个青涩而体弱的女儿间演绎。然后他安静地继续熨烫。
我在理发椅上坐下,说:“是啊,我们都老了,斯蒂潘,两个老郎中。”
他笑道:“自从这里有了医生,我再也不做什么郎中啦……是啊,我父亲,他是个真正的郎中。”
他没有承认自己仍在练习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拔牙技艺,有时候甚至给人植入医蛭—对此我没有丝毫反对。然后他又说:“不过,我们很快也不需要什么医生了……医疗机器就要出现了,缝纫机已经有了……我觉得,医生先生,你也已经穿上了机器西装。”
我愧疚地摸着自己的裤子。确实,这是我在城里买的成裤。
“机器衬衫、机器袜子、机器短夹克,现在的人还能搞出机器皮肤,就这么一直往里面去,最后再弄出颗机器心脏。整个人都散发着机油的臭味。”
“所以你才把发油涂在人的头发上?”
“这说的是什么话,发油闻起来多香甜啊。”
他把熨斗放到架子上,直起身子。他有着裁缝的苗条,却有趣地凸起了个小肚子。“当然,”他说,“对上帝来说,连发油都是臭的,因为他周围萦绕着天堂的芳香。”
“好吧,那里可能闻起来一股发油味儿。”
他微笑着说:“会有那么一点点。”
这里倒闻不到天堂的馨香,理发师与裁缝的气味古怪地混合在一起,短上衣蒸腾着熨烫后的罗登缩绒味,还夹杂着来自屋内像是厨房油烟的味道。
“是的,”他说,“魔鬼发臭,瘟疫发臭,死亡发臭,机器发臭,所有邪恶都发臭,所以善良的人渴望好闻的气味。”
“把门打开,”我说,“外面吹进来的是天堂的风。”
“好吧好吧,”他说,现在他熨起外套的第二只袖管,“春天里的万物是上帝的口,它呼吸着天堂的气息,呼吸着他的话语。”
“那你告诉我,理发师,你到底为什么不像你们神父那样辟个花园?那你就有玫瑰和好闻的气味了……”
“嗬,”他像个不愿被琐事困扰的人那般哼了一声,“离我们住到那个大花园的日子还远吗?那里永远都是春天,我们永远都活在主的气息和主的话语中。”
熨完袖子后,他又说:“这个尘世间的万物是一张坚硬的嘴,它很少笑,隐瞒的东西太多。”
然后他为我修剪完胡须和头发。“好啦,”他说,然后伸手去拿那瓶危险的浅棕色液体,“接下来是油。”
“不用了,”我对他说,“哪怕没有你的油,我也是个善良的人……就算我现在要去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那儿,我也不需要它。”因为在理发的过程中,我已经决定为了怏怏不乐的金发老板娘前去拜访阿加特,看看她、彼得还有马里乌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替我向伊尔姆加德问好,”他答道,“不过你要是抹上一滴发油就更好了。”
“不是,”我说,“我根本不是去伊尔姆加德那儿……”正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我不如去米兰特家,亲自和马里乌斯谈谈。眼下还为时尚早,人们还在田里,不过既然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我的时间很充裕。我又补了一句:“你说得对,我还真要去伊尔姆加德家。”
于是,我先慢慢地穿过教堂街,来到斯特吕姆的家,经过米兰特家的庄园时,我向内瞥了一眼,接着走过神父堂与教堂,在那里向左拐,进入一条死胡同,斯特吕姆家院门闭锁。房门敞开着,院子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过除了鸡,见不到任何人。然后,我在紧挨着院子的花园中发现了阿加特的背影。
她坐在苹果树下一张质朴的桌子旁,桌子被夯在两张同样质朴的椅子中间的草地上,阿加特就坐在那儿低头劳作,以缓慢的圆形动作进行缝纫。这动作是最原初的、少女与女性祖先以共同的方式所特有的女性荣耀,在时间的肌理中相互交织,无论是对十六岁的阿加特,还是对早已年逾七十的吉松大妈来说都是如此。
我正准备打开连接院子与花园、略有些卡住的栅栏门,她闻声抬头并跑了过来,脸上略有惊愕与疑惑之色,似乎一定要阻止我进入花园。然后她真的在门后停了下来,只说了句:“医生先生。”
“好呀,阿加特。”我说,站在院子里没动。站在我面前的她身着蓝色围裙,双手背在身后,一半仍是梳辫子的小姑娘,另一半却已是梳辫子小姑娘的母亲,我几乎无法想象她与彼得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或是仍在发生什么。虽然我清楚,这种事情在年轻人之间很寻常,我自己也沦陷过,若是有幸或不幸,我还有再次沦陷的可能,但这是种抽象的知识,而且涉及我本人的时候,它就像某种关于自身的流言,是种无须认真对待的、事关过去或未来的流言。
“你好吗,阿加特?”我说,因为大家总这么打招呼。
她害羞得不作答。她肯定希望把我送去北极,要么—那儿对她来说太远了—干脆送去坟墓。
“父亲在田里吗?”
她点点头。她的思绪在其他地方,她的思绪不在任何地方,而在一种她无法思量的幸福中,因为思绪不会言语,比如,“我现在得缝衣服”“我现在得做饭”“父亲在田里”。她并未思考这些,因为思考的对象不在其中,不在可被言说之物中,而在挂着线的缝针柔软圆满的摆动中,在炉火的噼啪声中,在醒与睡中,在时间形成与时间生命的洪流中,在年轻的身体间翻涌,手臂般粗细,正中间是心脏,不停歇地跳动,不停歇地向伟大的力量进行着仍未成形且无法成形的祈祷,它是力量的一部分。
我正准备离开,可此时,无拘的做梦人找到了通往外部世界的入口,微笑道:“特拉普。”
是的,特拉普站在那里,同样囚在它的梦境中,甚至显然是场美梦。它的尾巴来来回回,那是对力量摇摇晃晃的祈祷,它也是力量的一部分。
“等等,阿加特,”我说,“我们过来找你。”
说时容易做时难。道路与栅栏之间的沟里全是水,有些地方的水一大摊一大摊地漫入花园,我得找到一个可以通行的地方,好让我能够爬过因陈旧而腐朽的栅栏板而不弄湿脚。特拉普跟着一跃,阿加特笑了。
“太好了,”我说,“小心,阿加特。”我找了块石头,抛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特拉普“呜啊”地吼了一声—它越过栅栏,回到田野。它生机勃勃、满是口水地把石头衔了回来。然后轮到阿加特重复这个游戏,这重新巩固了我们今日的友谊。
我们在那里又站了片刻,她光着腿,结实的、粉红大理石般的少女大腿上有蚊虫叮咬的痕迹,让她不得不一而再地摩擦双腿。我们如此站着,望着特拉普,它执拗地要求我们继续和它玩耍,总是把石头放回我们脚前,用爪子将它推向我们。阿加特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
“来吧,阿加特,我陪你坐一会儿。”我说。
于是,我们在两张椅子上坐下,我与女孩面对面,她又拿起留在桌上的亚麻布料缝了起来。这里的农民不培育水果,不照料、不修剪他们的树。花园,邻家花园,又一座邻家花园,相互毗邻,树冠伸过来,蔓延过去,彼此交织,浓密的叶毯与浓密的草毯。中间是阴影,是被捕住的夏日阴凉,土地上几乎不见太阳的光斑,只有随草叶颤动的弧光。透过树干则能望见坡上的一片玉米田,一道沐浴阳光的绿色水平斑纹,被拢在栅栏的线条与叶毯上最低矮的枝丫中,它们一根又一根剪影般悬挂在光明中,光明耀入我们的影窖,仿佛耀入一片遥远的土地,日光中再见不着绿,而是越来越亮,越来越灰,最后只像一道天际星辰的泛蓝微光在上方游荡、休憩。这游荡、休憩的辉煌是夏。鸡在周围的草地上啄食,时而传来咯咯的叫唤,时而有一只蚊子从花园边缘的积水旁带来歌声,嗓音简单明亮。特拉普坐在我们身边,爪间放着石头。阿加特背对田地的光亮坐着,她的眼睛专注于劳作,裸露的手臂起起落落,臂上一再掠过相同形状的太阳弧光。
然后她开始说话。
“我们的棚里养了两头奶牛,还有一头牛犊。”
“是啊,”我说,“我知道。”
“小牛儿想喝水的时候,弯下头颈,
然后抬起头。它的嘴唇长长的软软的。它跪着。”
“是啊,”我说,“牛犊喝水时就是这样。”
“它的皮毛完全散发着奶味。额头又厚又黑。它还没长角。”
“额头坚硬、平坦又沉重。”
“喝水的时候它抬起头。”
“是的。”我说。
“母亲舔它的额头,舔它的侧腹。”
“母亲舔它的大腿。”
“如果把它留在母亲身边,母亲会
允许它把自己喝干。”
“它必须单独睡。”
“母亲也单独睡。可它
总是转过头找孩子。”
“夜是黑的,非常浩大。月亮
带着个白肚皮,让它
流淌到我的床上,
而我身无一物,我又能往哪儿看。”
然后她沉默了,缝纫起来。为了清洁烟管,我将草叶折起,并从管中穿过。在阿加特灵魂上方飘游片刻的语言天赋似乎又被吹散了。
可随后,她说:“雷雨。”
“不,”我说,“今天不下雷雨。”
她微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手里的针没有停。她时不时地轻轻旋转立在桌上、上端贴着白色工厂商标的纱管,放出一根新线。
“你在缝什么,阿加特?”
“为以后缝的。”她答。
太阳升起,越来越多的太阳弧光渗入了花园。外面田野上的麦穗清晨还被雨压得低低的,此刻在微热的阵雨中立起身子,颤动着。
阿加特把针线活放到怀里。
“可如果夜里我们坐在这儿,
那时的夜晚就像一头呼吸的母牛,我抬起
我的脸,我的嘴如此柔软。”
“那时候很亮。”
“在夜的犄角之间,雷雨
来了,它像太阳那样
唱着歌。”
“我喝了雷雨与它的乳汁
我喝了雷雨的乳汁,我像
月亮的肚子那样皓白美丽。”
“可我现在是一个女巫。”
她陷入了沉默,目光呆滞。
“你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她没听我说话。但她把手放在她圆润小巧的乳房下,仿佛要将它们献给某人,或许她看见她的爱人就坐在身旁那张摇晃的木凳上,因为她略微向右转了一些,在她灵魂上方荡漾着语言,又云般遥远的气息改换成另一种节奏与波纹。
“啊,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
“他比黑夜还要强大吗?
他比雷雨还要强大吗?
比二十道闪电还要强大吗?”
“二十头肉牛与二十头公牛
绕着我胸口舞蹈,
它们的蹄子围着我的歌
舞蹈。
你却走了,
因为那个软弱的人呼唤你,那个
几乎谁都守护不了的人。
那个时候他叫我女巫。”
最后几个词是幼稚的控诉。
过了一会儿,我才开口:“你那么爱他?”
她紧紧盯着我,然后说:“是的。”
“你那么爱彼得?”
“大概是彼得吧。”她说。
接着我们又不说话。我望着麦田中摇曳的日光。可漫游者穿过田野,大步走来。那个被风吹动的轻捷者,母亲的敌人,他从无限中来,到无限中去,他不尊重田野,不尊重母亲,他的力量并非来自它们,而是从邂逅中借来的,不是生长之力,而是收集之力。
“现在你是女巫了。”我说。
“是的,他就是这么骂我的。”
“马里乌斯?”
女巫弯下腰去抓小腿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特拉普发现女巫很伤心,想舔她的脸。它向她伸出手和脚。
她享受着狗湿润的摩挲,然后说:“是的,马里乌斯这么骂我的,因为他给彼得下了禁令。”
“我知道。”我说。
“哦,医生先生,您都知道了。”她抱怨道,“您怎能允许这事发生呢?”
这不是对我的责备;这是对所有生命的哀叹,因为它们将她独自留在月亮的雷雨中。她痛苦地舒展四肢,双手向下游走,经过乳房,越过身体来到膝盖。
她已见识过那总是踏入世间的“往昔”,它总是在人死后充满整个世界,渗入世界与人类所有的孔隙。当她的手来到膝盖的位置时,她一惊,动作轻柔,像一条睡着的犬。“这儿是闪电,”她说,“它在腿上等待。”
“生命美好而悠长,阿加特,”我说,“你不必难过。”
“是的,”她说,“我知道。不过他们坐在铁匠那儿,让他锻造镰刀。”
“铁匠是个好人。”我说。
“他打造犁和镰刀,”她说着把线引过手指,手臂伸至最远处,“那么他们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在铁砧与火焰前的身影,他们的时间会变得很短。”
“是的,”我说,“我过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我站起身。
她有些欣喜地点点头。“您想喝点牛奶吗,医生先生?”
“很乐意。”
我们穿过花园向房子走去,穿过与所有农庄一样的庄园,阿加特消失在低矮宽阔的门中。下面放着贮藏牛奶的棕色大陶罐,里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或许还有几个待清空的小器皿。阿加特将会填满我的杯子,小心翼翼地不让奶皮滑进去,她或许还会贪吃地用两根手指夹起奶皮,放入她柔软的口中。这一切都很美好,连她再次一步步爬上楼梯,手中拿着杯子,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液体表面的模样也不例外,这一切都很美好,因为在随着一滴洒落的牛奶从人的脸上跌至地上的微笑中,甚至在这一滴微笑中,都蕴藏着真正的人性。阿加特就这样拿着满至杯缘的杯子回来了,合乎时宜地说了一句:“慢慢喝,医生先生。”我也合乎时宜地说:“谢谢你,阿加特。”
我站在院子里喝。我们上方的天空之蓝如春天般柔软,像有弹性的瓷器,在接壤大地之处,它触到山丘的新绿与树上花朵的洁白,发出柔和轻微的响声,充满了友好世俗的愿景。其间能听到村庄的喧嚷与铁匠的锤打声。我还回杯子,又说了声:“谢谢你,阿加特。”
尽管我其实满心不愿去见马里乌斯,我还是被阿加特的态度打动,想要继续查探。于是我走进米兰特家,特拉普紧随其后。
惊喜即刻就到:我正好在院里碰见了马里乌斯,不过还有一个男人与他在一起,毫无疑问也是个流民,一个瘦削矮小、长着老鼠脸的家伙,以一种戏谑恭敬的立正站姿杵在马里乌斯面前,滑稽地眨着眼睛,领受着他的命令或报告。
为了让我听见,马里乌斯一见到我就大声地说道:“到厨房去,叫伊尔姆加德给你拿点东西。”
那个流浪汉—没有更适合他的称谓了—谄媚地钻进厨房,我说:“哎哟,又来了一位。”
“您好,医生先生。”为了提醒我遵守礼仪,马里乌斯说。
“您也好,马里乌斯·拉蒂先生。”我在门口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椅子下面摆放着全家人的木鞋,从农夫的大鞋开始,一直到塞西莉亚的。
马里乌斯随意地交叉着双手,在阳光中站定,说:“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儿来了,医生先生?”
这话我可有些受不了。我相当粗暴地对他喝道:“我在等农夫。”
他依旧保持着实事求是的礼貌态度,丝毫没有躲避,这点我还算欣赏。他答道:“我应该也可以说‘到我们这儿’吧,因为毕竟我住在这里……而且我很快就会成为整座农庄的一员。”
好,行吧。
过了一会儿,他说:“其他人都在田里。”
“确实,毕竟是春耕时节—您被软禁了?”
“哦,”他说,“外面的人手够了……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啊?什么时候?”
“比如说打谷的时候。”
“行吧,那还早呢……农民收留您就只为了打谷子?收割机向来不缺,毕竟村里有名机械师。”
“我希望这次我们不要和机器一起打谷。”
“什么?”
“就这意思。”
“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马里乌斯。”
“医生先生,用机器打谷是种罪恶。”
毫无疑问,他是个傻瓜。
“嗯……罪恶?”
“面包就是面包,人们就应该这么相信……可我们的面包不再是面包了。”然后他又说,“面包。”
“好吧……所以呢?”
他不耐烦起来。“面包从那儿来……”他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地面,“……还有这里……在中间,人得用手,而不是用打谷机……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有点吃惊。可能任何讨论都是多余的。不过我说:“毕竟磨臼也是机器。”
“是的,”他说,“巨大的蒸汽研磨机……人们也因此得了不少病。”
他是个受教于民间周刊,一知半解的自然疗法倡导者?他读了电波对世界造成的诸多危害,因而想要废除广播?为了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说:“所以您觉得全麦面包更容易消化?”
“这我不清楚。”他严肃地回答。
“就是用粗磨面粉做的面包。”
他似乎相当恼火,或许是因为我的不理解,或许是因为全麦面包。他不情愿地耸耸肩,转过身去。“在罪恶中制作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易于消化。”然后他进了屋。
我独自坐在长椅上,观察着院子里一切有用的东西,它们却几乎全都隶属于自然。我想象马里乌斯·拉蒂来自那些镶嵌在山间的南欧石头村中的某一座,村中有几乎未装窗户、未抹灰泥的失修砖房,还有陡峭的室外楼梯。哪怕是在这些房子外面也可以耕种田地,不仅如此,还能照料葡萄园,到了秋天,村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是什么驱使他来到这个虽不那么欢乐,但更具秩序的地方?他来这里干什么?尽管灰泥抹得很仔细,土地的潮气依然可能幽暗地在屋中升起,牲口棚的墙壁沿院而立,梯子整齐地挂在屋檐下,角落里有个灰色的燕子窝,苍蝇在厩窗旁,在传来臭气的粪坑上成群结队地飞舞,肥料堆上已经长出了绿色的草茎,我脚下的石板间也挤出了草叶,这是人类介于生成与凝结之间的停留。它固然虚假,却依旧是种停留,因为人从草与风的退避中来,若他周围的一切石头般凝结,他将变回退避,人即是风,是城市石头峡谷中的草。一只苍蝇如鹰般消失于蓝天,我忘了自己的在场与如在,因为南欧土地上的葡萄园一直向院子中的栗子树与金发老板娘的店铺延展。可这时,我听到厨房中发出激烈的嘈杂声,想起自己为何而来,于是走了进去。
情况有些古怪:那个公然坐在长椅上,定是溜进了厨房的小个子正被马里乌斯抓住胸口,一把从椅子上揪到半空,来回摇晃—他的脚尖几乎没法触到地板。他没有做出实质性的抵抗,只是口中嚷着“放开、放开”,而伊尔姆加德站在一旁看,或许有些惊愕,但表情无疑是平静的。这是个异样的场景,一种羽量级的暴力,一片闹剧的花絮,我不禁笑了。小个子是三人中首个注意到我进屋并发出笑声的人,他同样为此欢乐所感染,咧开嘴笑了。
马里乌斯突然扔下他。“下次给我注意点。”他没再理会我和小个子,欲从我进来的那扇门离开。
“听着,马里乌斯,您可能会弄断他的尾骨。”那个流浪汉脸色煞白地靠在长椅上,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很异常,伊尔姆加德答道:“他活该。”
“伊尔姆加德。”马里乌斯带着命令色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伊尔姆加德恭顺地答应了。
我走近那个小个子。“好吧,您还好吗……深吸一口气。”他打起了嗝,尽管他的身体还在为此颤抖,这又让他咧起了嘴。我拿起一个放在此处,向来用以盛水的绿白相间的陶罐,往带柄的玻璃杯里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
他喝了,道了谢,然后又显得很快活。
“您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啊,”他说,“纯粹是出于礼貌……稍微沾了沾芳艳……”他伸出手,搓了搓手指,像是在查验布料,我明白了,这芳艳是上了手。
“马里乌斯就不乐意了?”
他做了个动作,好像我在问他我自己叫什么名字。如此可见,他非常熟悉马里乌斯的习惯。我问:“他是不是嫉妒了?”
“相当地。”小个子说,可笑地挺起他瘦弱的胸脯。可我多少觉得他在戏弄我。
“那您为什么要让他嫉妒?”
他朝我耳语:“激情。”
“行吧,用您宝贵的尾骨,似乎代价也太高了。”
“下次换个便宜点的……就扯平了。”
“啊哈,您和他是长期结算的关系。”
“和他?不,根本不是……”他站起来,揉了揉屁股,走了几步,“……没事了,过了一阵已经好多了。”
他大约四十岁,衣衫极其褴褛,即便偶尔会在牲口棚与机器边遇见这种人,他也算不得真正的农场劳工。我内心瞬间闪过这样的念头,马里乌斯之所以在这栋房子里扎根,只是为了让他的同伙随之而来,两人共同指挥一种骗子式的恶作剧。小个子那张皱纹颇多,可能有着各种面孔的老鼠脸上满是饶有兴致的讥诮。他看着我。
“您是农场的工人吗?”
“要这么说,怎么就不是了呢?”
“好吧,这是个苦差事。”
这时他站起身,带着过于矮小者的傲气让我摸摸他胳膊上强劲的肌肉,奇怪的是,如此的胳膊下长着一双纤细的手。
我又说:“就凭这些肌肉,您怎么会随他摇晃?”
“确实,”他轻蔑地说,“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反抗……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
是什么使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其中一个空无一物的身躯上挂着强壮的手臂,这样的手臂上却生了极其细巧的手,尖尖的鼻子下是一道宽阔狭窄的缝隙,他用这张嘴说话,气息从这张嘴中逸出。还有同在呼吸,与前一位相比必然算匀称—可这究竟是为什么?—的另一个,一个美丽的人,他的暴力不在手臂上,而在瞳中,在他奇异而紧绷的鸟视中。联系两人的是什么?联结人类的是什么?为什么人无法离开彼此?他们的道路在风景中永不分岔,是风景追随着他们,它不再散落四方,却令葡萄园与冰川交织,竟依旧如此强大,束缚并引领着漫游者的脚步。我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就是视野。”
“正是,”下方那张狡黠的脸确认道,仿佛猜中了我的想法,“正是。”
因为我们遇到的人类并非来自这个或那个地区,也并非来自具有广度、深度及高度的空间。确实,连动物也不来自这个空间,人类诞生的场所比他所知的更加辽阔。然而,不由他肉体中渗透出的视野透露他出身于一个绝对无限的空间,肉体与空间永远在其中新生,存在与存在于其中相遇,因而,脱离了无限,人类将永远无法生存,正如一个变节者在不可触及的永恒面前沾沾自喜。诚然,正如一只动物再度背对并远离为它带来其存在之微光的漫游者时,它哀恸地瞎了。这大概就是我所提问题的答案,它证实了以一句“正是”作答的流浪者是何其渺小。
因为是这样,也因为预料中的无限的每一次滑落都将坠入绝望,而嫉妒是其中最渺小、最具实体的部分,我指着马里乌斯与伊尔姆加德消失于其后的门,问道:“那您呢,您就不嫉妒……”
“嫉妒……”他再度露出老鼠般的笑容,一脸皱纹,“……嫉妒?他又没做错。”他又揉了揉包在一条破破烂烂、过宽过长的运动裤中的屁股。
“行吧,”我说,“虽然我不太理解,因为我确实不清楚你们关于女人的约定,但总归会没事的……”
最后他终于抛出一句有用的话:“您也不会理解的……您得先和他相处几年。”
我立刻说:“你们一直在一起漫游……”
但他不再回答。他伸手去拿绿白相间的陶罐,为图方便,他立刻用罐子朝小小的身子里灌了不少水。然后他说:“都没事了。”并在角凳上坐下。
这么说来,不止几年。
我说:“那就好。”然后,我向厨房外走去。来到外面狭小的走廊上,我听见马里乌斯的声音。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即便我不注意听,也不免听清每一个字,现在他正在下结论:“这就是公理,为了正义理当如此。”
他也谈到公理,这自然不是巧合。伊尔姆加德已经说过,小个子是活该,连小个子自己也觉得马里乌斯是正确的,自认倒霉地罢休了。因为人们从山岳与森林间大步走来,被无限吹至此处,被胁迫,被撕裂与驱赶的时候,总是谈及公理,谈及在理与否,谈及正义。哎,他们找不到别的话语,至少不存在更伟大、更神圣的言辞,他们的每一种过错都只可能在自认为正确的情况下犯下。他们在所有地方嗅到了正义,在发生的一切与所有自然之中,因为公理是他们别离之哀中的慰藉,因为只有借其之名,才有法则或其他,才有资格感知孕育了我们的绝对无限。纵使它屡屡受到扭曲,常常在物理上遭到毁损,更经常是空无一物,背后似乎没有可生效的存在,可言语依然神圣永恒,留存着无可触及的东西。甚至在马里乌斯与他带来的流浪汉之间形成的明显特权关系中依然颤抖着永恒的微光。
接着又响起伊尔姆加德的回答:“这是你的正义,所以我相信它。”
声音笔挺悠扬地升起,如此笔挺,如此悠扬,恰如这个女孩。可这正是我愤慨的原因。马里乌斯的公理不存在,即便恋人视彼此为无限,是的,即便在赋予他们的即时恩典中,他们确实无限,无论公理如何体现爱,言语都将不复存在,关于法则与正义的言语更是如此。只有傻瓜或招摇撞骗的人才会反其道而行,用派生物取代原型。马里乌斯难道想用这样的空谈迷惑住高大、健壮而挺拔的姑娘?她真能参与其中?如果他们亲吻,我也不会介意,因为在我的老脑筋里,见到一对美丽的情侣就已让我产生了一种祖父式的皮条客幻想。可马里乌斯如此装腔作势,在我看来就像个带着共产主义色彩的禁欲教派巡回传教士,我对这一本正经的腔调满腹疑窦,而里面那个狡黠的老鼠或许是二把手,为的是掌握流浪者的某种优势。我走了出去。
巡回传教士以他放肆的姿势站在那里,半转向她,她略带微笑,眼睛落在远处。他们迷醉的谈话中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却还是很生气,说道:“那里面的人该怎么办?”
马里乌斯做了个鄙夷的手势,部分是为了表明这与我无关,部分是为了强调这个话题毫无意义。“啊,那个文策尔……”
“文策尔?他是个捷克人?”
“不,我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长得就像文策尔。”
伊尔姆加德笑了。
马里乌斯的玩笑对我来说并不好笑。他是个英俊的人,却比许多有着动物般脸庞的人更肖似动物,而动物是不会开玩笑的。老鹰没有幽默天赋。顶多是猪或老鼠。
“那么文策尔……他现在开始也要待在这儿?”
他们没理会我的问题,似乎我触及的是与我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最后,马里乌斯勉强挤出一句:“农民可能会满意的。”
伊尔姆加德沉默地走进屋子。
这里的世界会以何种秩序开始分割?是应该出现一个新秩序吗?还是趁秩序自我厌弃的时候,无政府主义随着诱惑与蛊惑的出现而降临?瓦解的欢畅。可我难以想象,一个农民,那个米兰特,会对他父辈与祖先的秩序如此厌恶,以至于在有危险的情况下屈从于这种诱惑。
马里乌斯在院子里昂首阔步地迈来迈去。我的出现打扰了他,而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发问:“那黄金怎么办?”
他圆滑地退让了一步,说:“农民不同意。”
可为了彼得,我想得到一些明确的结论,我厚着脸皮说:“据我所知,寻找金子需要靠贞洁。”
“当然。”他礼貌地确认。
“但您向那些根本从没想过要寻找金子的人宣扬您的道德。”
“您莫不是赞同私通吧,医生先生?”这个回答令人有些吃惊。
我突然意识到,尽管他的交际手段高超,但他绝对没有讽刺之意,完全是认真的,认真得像一个对所有事情都当真的傻瓜。
“一切的疾病都源自不贞。”他教导我。
“我觉得,源自不贞的只有孩子。”
他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继续昂首阔步地到处晃悠。如果这个男人已经被拘留,我也不会觉得惊讶。他起码是个临界案例。
但他似乎猜中了我的想法,在我面前停下。“您觉得我是个傻瓜……是啊,那您的医学知道疾病的来源吗?”
我本可回答些众所周知的东西,比如说传染病。但是,任何事物都会受到反诘,所以我放弃了,只说:“听着,拉蒂先生,您似乎对医学有所了解。”
他一笑,伸出手臂,叉开手指沿着我的身体划过,但没有碰到我。“您的在这里。”说着他点了点我的左肩。
他说得对,我的肩膀和上臂有风湿,虽然我很少关注它,但它总爱在天气变化时烦扰我。他可能是从米兰特那儿听来的,我确实常与米兰特说起我的风湿病,不过他也有可能真有什么磁力诊断的天赋。对一个傻瓜而言,这是种危险的天赋。于是我气恼地说:“您还会什么其他磁力把戏吗?”
“原来如此,您觉得我在耍花招……”
“不,这和医学并不冲突。”
听到从教堂街传来的吱吱嘎嘎的马车声,我并不觉得厌恶。紧接着,畜力车拐进院落。米兰特夫人与男孩坐在丈夫身边的马车座上,女仆带着塞西莉亚坐在后面,已经提早下车的安德烈亚斯在马车驶入后关上了农庄大门。
马里乌斯帮忙卸下马的套具。他牵马的方式表明他很熟悉动物,很会同马打交道。他几乎是温柔地伸出手臂抚摸它的皮毛,细致地用手拂过它的肚腹与大腿内侧,驱赶附在上面的青蝇。
在此期间,我和这家人打了招呼。见到我,他们并不惊讶。医生也属于行路行伍中的一员,他挨家挨户地走,四处探访生命,这些倏忽闪过,一个微粒接一个微粒沉入大地的生命,他的任务是借他从无限中带来的法则,令一个人的肩膀,令一个人的肾脏或其他地方开始的衰败休止片刻。我按着这个职能问候道:“上帝保佑,你们身体都好吗?”
“好着呢,上帝保佑。”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的米兰特说着把塞西莉亚紧紧揽到身边。
我们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用从我们的身体生出,古怪地分成两部分的下肢站立。我自问,不贞是否真的是溃散,是对我们凝聚力的摈弃,它是否真的表达了一切对秩序的厌恶与对衰颓的欢愉。我等待着,因为事件仍未发生,文策尔还没现身。塞西莉亚以无声的方式诱来一只年幼的猫,异常迅速地一把抱起这只接近人时僵直地立着尾巴、弓着腰的动物,把它举了起来。太阳在库普隆后方消失,为世间镶上一道微红的边,柔和的晚风陡然而至,为山谷捎来水仙花坡地的芳香,像一簇簇看不见的花。
安德烈亚斯爬上谷仓阁楼,从里面推开巨大的灰色双翼门,把干草饲料扔下来,两只长铁钩吱吱嘎嘎地摇晃,然后终于安静地垂了下来。伊尔姆加德从厨房出来。可仍然不见客人的踪影。
此时伊尔姆加德转过身,朝里面喊:“出来吧。”
那个被叫作文策尔的人立马出现,咧嘴笑着,不能说是尴尬,多少还带着些期待之情。
我有些兴奋。农夫妻子的脸上平静无波,她直截了当地打量着新来者,看不出丝毫亲切之情,但她保持礼节,不想抢了丈夫的先。他走到狡猾地窃笑着的人面前,伸出手,对这个以完全非农民式的鞠躬与屈膝礼回应的流浪汉说道:“我们的人手够了,不过,如果你想在村里其他地方找活干,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我没意见。”
“听凭农夫吩咐。”马里乌斯的语气中带着可疑的顺从。
一直安静坐在塞西莉亚肩头的猫一跃而起,它的尾巴从正欲捕捉它的女孩的指间滑过。
令我惊讶的是,倒是将吉松家族的严厉发挥到极致的农妇对小个子说:“我哥哥住在上村,他可能会需要您。”
事情就此结束。令人瞩目的是,此处如今风靡着这种顺从的语气,而这只可能来自马里乌斯。我想起了十四年前,我来到这个村里的时候还活着的老米兰特。孙辈中他只见过伊尔姆加德。但这些都和顺从毫无瓜葛。或者说仅有一丝瓜葛:老米兰特是在格外不情愿的情况下把农庄交付出去的,他极不信任带了个上村女人回来的儿子。然而,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年,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当过得去的关系,不是他与儿媳妇,而是他与儿子,或许他意识到,儿子正在受这个严厉女人的苦。那时,米兰特常和父亲坐在花园里,因为老人日渐缩短的生命甚至在空间上也愈变愈小,但并未离开正在萌芽、抽枝、成熟,他将于此溘然长逝的大地。是的,此时的他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渴求本源与生长,哪怕只是一座受限而封闭的花园。他也正是如此在这样的花园中沉睡,他的手放在一棵树垂下的叶片间,就此辞世,很久之后才被人发现。后来我们发现他,把他抬进屋里的时候,他手中还握着一根嫩枝,我们用它缠住了那尊放入他棺椁的耶稣受难像。
是的,这与马里乌斯的顺从无关,那是另一种顺从,可它对我与米兰特的关系来说绝非不重要,所以,在我们站在这里,四周越来越安静、越来越金黄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