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村向上约一小时路程,距离被称为矮人坑的矿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矿井小教堂,那是栋小小的晚期哥特式建筑,与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在十八世纪时被抹上灰泥,刷上石灰,装上合乎时代特征的饰物,如今它们却已逐一剥落。门前铺有两块开裂的石阶,草从缝隙中长出。门总是上着锁,每年只开一次,放神父进去做弥撒,即所谓的“石之祝祷”,总是在最后一个朔日与至日之间的第一个周四举行。

我有时会上到这里,是的,这几乎是我最喜爱的一条路,我总在重新寻访它,我受到一种奇异却又如此属于人类的渴望引导,将一个喜爱的地点尤为生动地印刻在记忆里。尽管我清楚,这是人类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一项任务、一种憧憬,纵使热爱者拥有如此超人之爱,也力有不逮。这里也不例外。每次探访,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捕捉小教堂灰瓦屋顶的所有细节—于高处旁逸斜出的云杉,还有两扇嵌着纤细中柱,柱脚旁堆着一层厚厚瓦砾的尖顶穹窗—我的记忆还是一再溃败。我一再为各种各样的事物惊讶,为森林的清香,它宛如一片冷冽的云环绕在城墙周围,也为龟裂的岩壁,它看起来近在咫尺,或许会让人觉得它就在脚下,可实际上真正靠近它需要走上许久。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眼前展开的风景:小教堂建在一片多石的山中小绿地的上缘,这里从前显然是一片经过开垦的,为矮人坑而选址于此的空地,之字形的古老矿工路陡峭地向上蜿蜒,而下方,覆满了一米高的锋利草叶的宽阔灌木与亚灌木带后面又是云杉林,越过林尖,在这里可以鸟瞰整座广阔的山谷。

因而在这里,在小教堂的台阶上,我喜欢坐着,手放在狗的脑袋上。当我意识到,我的目光并未投往它静眺的方向,而是满怀惊奇,如俯瞰尘世庄园般凝视着自己的时候,这种投向傍晚的山谷,投向其颤抖的、泛金的、微笑的、辉煌的凝视总是充满了盛大的惊奇,充满了不断更迭的变化:因为观看者不是坐在此处的人,不是年迈的男人,不是年复一年地四处游历,在时光的雾之幽谷中攀登的昔日孩童,亦不是累积了一层层回忆,其中穿插着医学残片的人,甚至不是曾在女人的呼吸中入眠,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孤寂地舒展四肢的人。这渐逝的记忆永远不休止,永远在生长,它将抵达时间陡然的遗忘。不,这一切都并非观看者,不,这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我躲藏在最内部,极其安全的壳中,我像是身处一个潜水钟罩内,如此沉浸于自己的内心,沉溺于自身的超越,连整个生命过程以及置于其末端的终结都确实与我无关。如果我同样为我栖居其身的兄弟(更确切地说,他不过只是我自身的住客)的喜悦,甚至为他的痛苦而欢乐,如果我也傻瓜一般,以作壁上观与置身事外的态度探究他的满足,挥霍自己的时间,只因为我不拥有时间,或因为它在我视线最后所及之处不再成为时间。在那个领域—啊,它在何处?—在盲目与知识结合得如此融洽之处,需要一只全新,甚至更加深邃的慧眼再次在两者间进行分割,它令盲目或许不再是盲目,知识亦不再以知识的面目出现。如果我的潜水钟罩也依旧在我大洋的黑暗中,在我深沉难测之风光的黑暗中自由飘浮,尽管我的孤绝如此晦暗,它却在我的四周越变越明亮,从如此之深,几乎是终末的幽暗中向外眺望,透过我所有的外壳—而外壳同样是我,与我的生命和肉身一起坐在这里的我,聆听山光离散之乐音的我,迷醉的我—我从自身存在的难解眺望更阔大区域中的难解,是的,既是观看也是自观。我预料知识的交缠,预料我亲自成为山,成为丘陵,成为光,成为自己无从抵达的风景,因为它是我,尽管如此,我想到达,我将到达,来到大洋、群山与沉没岛屿最深的罅口之时,所有晦暗覆盖金黄的土地之时,巨大的遗忘终将降临到我身上。

所以我经常这样坐在这里,在小教堂的台阶上,背后是大山和矮人坑,我既因它们遥不可及而悲恸,却也为能见到它们而狂喜。还有狗,它毛茸茸、柔软而温暖的脑袋正适合我弯曲的手,我一次次把手放在狗脑袋上,仿佛自己可以借此拥抱它固有的无限。我们歆羡这条狗,因为它无须承担差别对待这一神赐的诅咒,它的进食与频繁的排尿对它而言似乎无可分割地交织成一种快乐的统一,你或许可以因此相信,这种统一所在的任何地方都属于狼狗特拉普。即便在雪地中打滚,在大地上飞奔的时候,它也并不欢快,或只是甚少欢快,而是不懈地四下寻找自我,寻找它头脑中一丝由人类在动物身上唤醒的无限,它在寻找这种无限中参与了悲恸,却未共享狂喜。然而,在此等悲恸中,我们,我与特拉普,拥有了如此共同的一部分,我们充满探究地看着彼此的眼睛,看着我们无限的爱之遥远,我们的目光来自于此,我们的共同性也部分来自于此。我们望着彼此,直至我移开它的口,我告诉它,对一条体面的狗来说,嘴里散发臭味是不雅的。可它还是这么做了。它的牙齿已经开始败坏。

尽管我也相当喜爱上那儿去,但我绝对不会每年都去参加石之祝祷,不仅因为它—和许多此类古老的自然咒语一样—已经成为一个相当惨淡的节庆,更因为像我这么一个不怎么进教堂的人不会掺和在这种附属活动里。发生在圣灵降临节当周的这一次也纯属意外。我在上村进行早晨的巡诊时,发现房子上挂满了带叶的树枝,草散落在街道上。于是,在给苏克夫人看完诊以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大山庄园,那里建起了一座简陋的街头祭坛,一个覆着镶金边红布的木头架子,上面立着一幅圣母像,整座祭坛的周围满是树叶。已经站在这里等待的有参与宗教游行的人,有担任大山新娘女傧相、打扮过的村中姑娘,还有观众,甚至有些是从下村来的,当然还有全村的年轻人,但是神父还未到来。大山新娘本人也不知影踪。我与其中一些人打了招呼,正准备进入吉松大妈的房间与她寒暄几句以消磨时间时,她却身着美丽的丝绸节日礼服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大山新娘,令我吃惊的是,那是伊尔姆加德。是的,那是伊尔姆加德,她头上戴着新娘头冠,怀中抱着花,一身新娘打扮。

“啊。”观众们理所应当地叹道。“啊,是伊尔姆加德。”孩子们说道,他们喜爱这种华丽。天空明媚,既不下雨,也没有下雨的征兆,因为宽阔、温和而凉爽的波涛从北方吹来,穿过山谷与天际。在如此均一,宛如宁静得无形影的波涛般流淌于空间内的蛋白石色的光辉中,伊尔姆加德显得愈加美丽,似是太阳已将它依旧盛大的光华焚尽。

“真是个惊喜,吉松大妈。”在合乎礼节地欣赏完伊尔姆加德后,我说。

新娘的母亲米兰丁也从屋中走了出来。同时,我还注意到了站在孩子中间的塞西莉亚。新娘母亲着常服,没看我们,也没有看女儿,而是看光,看如此温柔地吹拂,停留于此,又继续掠向远方的风。

“是啊,”我与她打招呼的时候,吉松大妈只说道,“今天的大山新娘是伊尔姆加德。”

“我从前也当过,”吉松大妈说,“不过几乎都不大真实了,太久远了。”

此刻我明白了,伊尔姆加德仍然被视作吉松家的女人,她以这一身份获得了如今的要职,一份通常不能托付给“下面的人”的要职。曾经,下村村民甚至不被允许前来观礼。今天,大山新娘由一个“下面的人”担当,这或许吸引了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前来。

米兰丁或许在想,在她成为“下面的人”以前,她也曾打扮成这样站在那里,她说:“她回家了。”

“或许得这样。”外祖母说。

“那么伊尔姆加德应该一直留在上面吗?”

“是的。”米兰丁说。

吉松大妈解释道:“是的,收获结束后我就带她上去。”

“我会付母亲伙食费的。”米兰丁强调。

“要是你想的话,”外祖母说,“不过伊尔姆加德会在我这儿挣到饭钱的。”

载着神父的马车向下拐入村中街道。农夫的坐骑慢悠悠地一路小跑,步子一再落下,掌舵的苏克时不时地发出“呲呲”和“吁”的声音,并轻轻抽打马鞭。辅祭童子坐在苏克身边的座位上,握着用于祝福和进行宗教游行的黑色木质长十字架,身着法衣的神父倒坐在其中一张板凳上,另一张上坐着一袭红衣的教堂司事,还有住在大山庄园里的领颂人格罗讷,按照惯例,他总是与苏克一起来接神父前去进行石之祝祷。于是他们今天一起驾车送他上去。我看了看手表:七点半。

他们爬下马车,取出石之祝祷所需的所有器具,包括还卷在一起的红色绸缎教堂旗帜。伊尔姆加德在同伴的簇拥下跨进马车,口中吟诵大山新娘迎接神职人员的颂歌:

赞美耶稣基督

囚禁于山中之物

借由他得到解脱

撒旦与恶魔被驱逐

所有邪恶从那里离开

以耶稣与马利亚的名义

她一边以乡村女学生的口气念诵着这几句词,一边伸出花束让神父赐福。矮小害羞的上帝使徒略有犹豫,因为身为一个爱花之人,他确实得先观察这份礼物,接着他在花束上比画了一个十字,微微点头表示赞许,歪斜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友好而内行的微笑。

特拉普没什么动静,只是看见几个与我最相熟的人并排站着,为了更舒服地察看他们聚在一起做什么,它靠了过来,我不得不叫住它,以免它干扰宗教仪式。它服从了,带着对人类不可理解的愚行的厌恶。与此同时,教堂司事已经转完香炉,神父走到街头祭坛前做完第一次祈祷,教徒们还未虔心随他共祷,因为他们已经在街上无所事事地站了许久,对他们来说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只是观望,觉得祭坛甚美,它在绿枝间显得如此绯红。这与聚精会神、专心致志没有干系。只不过有时候,在事件发生以前,在人们逆风或随风启程于世间之时,世界有些许美丽之处,然而它也很难被辨认,因为尘世的风只是一道呼吸不准确的回声,它的甘美与强壮至多由大海四下言说,在潮汐温柔而激越的摇摆中与月亮无休无止地进行着不可谛听的对话。当一切业已静止,只有心还在跳动的时候,它不就是叶子的颤抖,随死寂的风而发出的颤抖?不就是回声的回声,正如海在群山高处最终的反照?祭坛周围布置的树叶在枝头轻细柔美地飒飒作响,叶片的边缘已经开始变硬、卷起。司事此刻再次转动香炉,它缓慢地来回摆动。游行队伍已经列好,开始前进。辅祭童子面前举着长长的、突出的十字架,上面倾靠着闪烁着银光的救世主,所有的孩子都围着他。童子身后是神父和司事,接着是大山新娘同她的傧相,最后是领颂人格罗讷带领的普通教徒和少数参礼的男子,身后跟着一大群女人。这就是宗教游行与葬礼的礼节,一种人们几欲相信的人类原始礼节。

领颂人的游行连祷响起:

主在山上说

星星和月亮已在飘扬

他播种的恩典

在露水与白日前

登上世界之塔

在明亮的生命山上

赞美山上的马利亚。

主在山上说

星星和月亮已在飘扬

他播种的恩典

……

游行还在继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因为大家正往高处爬。我跟在其他男人身后,这样就可以和走在女人群体最前方的吉松大妈交谈。狗已经被我赶回家了。它回看我们许久,才决定回头,时不时地停下脚步,不愿相信我所做的一切。

“它跟着我们又没关系。”吉松大妈说。

“只是为了圣洁。”

沿路向下消失的不只特拉普,还有米兰丁,她牵着塞西莉亚,迈着大步走回山谷。

登上世界之塔

在明亮的生命山上

赞美山上的圣彼得。

吉松大妈把“赞美”二字唱得特别准,准得让人以为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只是为了树立一个好榜样才如此努力。

不过,人做的许多事情是严肃的,同时也是有趣的,是无限的,同时也是有限的,尤其当他的知识已经跨越第一层次,那他就已经得到了幽默的赠礼。就连骑兵的儿子苏克—他虽已降格,却又被擢升,获得了马车夫的头衔,可以驾车护送瘦小的神父兼爱花之人—就连在我面前几步之遥的他也规规矩矩地跟着颂唱。

“五十年前不是这样的。”吉松大妈以老人的口吻说道。老人有时只能看见差异,即便他们明白,在五十年与一百年前,就已有森林矗立,青草丛生,烟囱冒烟,道路逶迤,时而弯曲、时而陡峭。

然而,矮小的神父对爬山不在行,我们缓慢向上攀。森林里一片阴霾,风从峰顶吹过,但未吹下山,空气中弥漫着森林的气息,弥漫着木香,鲜活的及被砍伐的,还有林中草地与甘甜大地土壤的味道。路的左右两边,一切都被黑莓丛覆盖,像一块苍翠的地毯。

他播种的恩典

在露水与白日前

……

传来黄鹀的鸣叫。

“当年有个懂行的神父,”吉松大妈继续说道,“还有半小时我们就到上面了。”

“您瞧,您瞧,大妈,一切都很顺利。”

她直到如今还迈着山中居民那大步流星的步伐,她自负地微笑道:“怎么能不顺利,我今天还得再这么走半个小时呢……那个懂行的阿勒特神父也理解祷文的意思。”

“它有什么好多理解的?”

吉松大妈笑道:“赞美山中的圣米迦勒。”

我觉得我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她着实厌恶阴影般的小男人,我们寒酸的、莳花弄草的上帝使徒正是这类人。

过了一会儿,她说:“这种祷文要起作用的话,得到晚上……”

“可办婚礼是在白天,不是在晚上,吉松大妈。”

“祝祷就得在晚上。”

……

月亮已在飘扬

他播种的恩典

……

“当然了,大妈,可是没有新郎,怎么会有新婚之夜。”

“他当然不是新郎,我说走在前面的那个。”

“阿勒特神父,他不是新郎?”

“我正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可怕的家伙,千万不能把女孩送去他那儿告解……”

“太荒唐了,吉松大妈……当时您是新娘。”

她做了个狡黠而遗憾的表情。“那时候山早就死了,封上了……是啊,它从前也打开过,真真正正地打开过……”

我说:“山分娩了。”

“没错,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山还打开着的时候,夜祷是在新婚之夜举行的,有舞蹈,还有婚礼该有的一切,甚至更加过分。”

“在旅店里?”

“当然是在下面。”

“他们是这么说的?”

“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即使是如今,到了秋天流星坠落的时候,卡尔滕斯泰因也还在举办一个无伤大雅的民间节日,人们唱唱跳跳,穿些奇装异服。人们环绕在山间的庆典与祷仪的花环正变得凋萎稀疏,被世纪的风暴肆意吹乱。

“……他播种的恩典……”她继续颂道:“山中的矿工,腹中的孩子,生来受到护佑,赞美山上的圣庞加爵。”这仿佛是祷词中的一部分,却更像是真正的版本。

“您现在在唱什么?”

她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正色道:“如果时机到了,祝祷会在新娘身上,在山里生效……它们是一体的,相同的。”

我相当怀疑,只答了声“是”。我本想问她,早在多年前,她仍是大山新娘的时候,是否感受到一名库普隆新娘的胸怀,而头戴新娘冠冕,走在我们前方的伊尔姆加德此刻是否又做好了接受繁盛的祝福,被神圣的骑士救赎的准备。曾经,或许在语言形成时,在大地仍未堆积、折叠成山岳以前,山具有胸怀,而它现在成了一个地理学中缺失的概念。可吉松大妈怎么能听得了这些。

“主在山上说……”

接着我又说道:“吉松大妈,说句真的,有那么多能用钻车与索道对付的活生生的山……而且不用大山新娘,不用神父……”

“为什么不呢?”她沉着地说。

“只是没法那么快找到一个像阿勒特神父这样真正在行的人物……毕竟这是件费劲的事情…… ”

她不禁又笑道:“只要山想,神父也会有的。”

“是的,可是山放弃了。”

“所有山都不一样……登上世界之塔,在明亮的生命山上……”她再次打断歌咏,“再说它们很有耐心,有些山承受了太多。”

“我的老天爷,吉松大妈,我只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信这些。”

她略带怜悯地看着我:“等着瞧……等着瞧,等到它们不耐烦,进行报复……那时候你亲自看吧。”

“不,”我说,“我什么都不会看到,因为世上的恶并非复仇与惩罚,而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如果他的妻子死了,只剩他与孩子独活,那可怜的苏克岂不是枉然受了罚?”

可能听见了自己名字的苏克转过头。

“生命不会惩罚,”她简短地说,“但它无处不在,甚至在恶中。”

“的确,吉松大妈,这话说得不错,可在山和它的复仇里面会有什么生命?就连林德虫都……”

她没有再作答。她恰会被这种评论激怒。她是否相信巨人与龙,更令人难以揣摩,也不好再追问。她头脑里满是药草与岩石的故事,还有它们的存在及功效,她不断和它们进行着卓有成效的交流,她寻找药草,倾听与聆听。传说之物陆续从每种记忆前的过去向她渗去,于她而言,过去几乎与她以双脚牢固扎根其中的现在一样重要。但或许是这样的:真正理解爱的人永远不会彻底为爱人抛弃,即便在死亡中亦如此;真正的爱人者极为真切地理解逝者,懂得逝者恒久的返归,这将成为他的财富,即便无法知晓那将以何种形式发生,即便避讳说出“这是个鬼魂”或“这是个幽灵”,但他对此深信不疑,或许只是不愿谈论,是的,当被问及于此时,他就会发怒。吉松大妈也会这么做,她的爱抵达时间至深之处,她对时间的追忆良多,而若是有人询问起相关的问题,她就会发怒,因为她没有能力宣称“那是传说里的东西”“那是仙女”或者“那是条龙”,她只知道,它们在她身边活动。不,不该问她,我也不应这么做。

路越来越陡峭。它被好几个饮水休整处分割,车辙深深地切入岩石,在车轮尚未发明前,这条路已有人走了、滑了一千年,已被简陋的雪橇磨平,矿工的路、巨人的路、侏儒的路。黑莓丛愈发稀疏,我们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停下,因为我们矮小的神父没法继续前进。我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我的工具包里既没有咖啡因,也没有其他合适的药物。再说,他做弥撒前本就不能进食任何东西。指望一个明显患心力衰竭的人如此登高,还是在空腹的情况下,实在是胡闹。于是我不顾所有习俗,说道:“阁下,请您稍微坐一会儿。”

套着僵硬法衣的他笨重地转过身,向我露出感激而犹疑的微笑。

“没事的,阁下,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良善的主不会介意。”

他又考虑片刻,然后才以农妇那种不愿弄坏裙子的手势提起法衣后摆,在遍地岩石的路边坐下,那条打着补丁的男式条纹长裤露了出来。其他人随他坐下。辅祭童子把基督靠在一根分杈的树枝上,与其他孩子一起钻进小树丛,他白色的唱诗袍在树干间这儿闪一下,那儿闪一下。领颂人格罗讷先生解开用绸缎做的教堂旗帜,掏出一个瓶子—现在终于清楚,是什么让他的袍子如此古怪地向后突起了—迟疑地将它握在手里,在女人的队伍中落座。她们沿整条山路陡峭的那一边排成一排,正在闲聊。“只是咖啡而已,”他像是在道歉,“润润喉咙。”然而,尽管她们每一个人都因高声颂唱而急切地想要润润喉,相当贪婪地盯着瓶子,可在弥撒终止之前,没有一个人敢喝上一口,连我也不敢请求格罗讷将提神醒脑之物递给神父—哪怕如今神圣似乎已消解于世俗,几乎可以说,它已消解于观光。

“好了,”我说,“您不打算也休息休息吗,吉松大妈?”

她已经又忘记了愤怒,带着典仪官宽容的愤懑对我和周围的人说:“祝祷前不行。”说着她唤来伊尔姆加德,估计是为了至少保全大山新娘的尊严。

尽管伊尔姆加德的额头上,甚至新娘冠冕下都有汗滴,她却真的一脸庄严。

苏克向我们走来。现在,颂歌已经停息,四下充溢着森林昆虫的嗡鸣。道路上横向绵延着一长列蚂蚁,以难以捉摸的闪电之姿麇集。苏克开朗的脸上挂着担忧,问:“您今天去看过她了吗,医生先生?”“看过了,苏克,情况还行。”可我却向知道得更多的吉松大妈望去,我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不想看着苏克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期盼吉松大妈现在会撤回对病中女子的判决:尽管她着实听见了苏克惶恐的问题,也一定察觉了我的用意,我所期待之事却并未发生。她镇定地整理起了从伊尔姆加德的新娘冕冠上落下的、已经绞在一起的饰带。

苏克又问:“她会康复吗?”

“会的。”我带着苦涩的违拗说道。

“你的男孩儿将会长得又高又英俊,苏克。”吉松大妈说着,向苏克一个在森林里闲逛的儿子指去。

苏克圆圆的水手胡子下现出微笑。男孩们像他,正如他像他的父亲,敦实、健壮、开朗的小伙子们,全部姓苏克。他们因生命美丽的必然来到他身边,在必然中,他被迫将手伸向妻子,是必然将所有惊奇带到世间,并依旧附着在他们身上,人们因它而讶异。妻子对这样一个蓄着水手胡子的小伙子说愿意,并且喜爱他,连她也臣服于生命美丽的必然。我不知道苏克是否这样想,可如果我是他,或者要是我有了孩子,我就会这么想。

正靠过来的男孩看着大山新娘。他想去拿花束。

“不行,”吉松大妈说,“你绝不能拿它,它已经是神的东西了,但你可以看着它。”

我也瞧了瞧伊尔姆加德手臂上的花束。它主要由康乃馨组成,夹杂着杨絮,但其中还包含不少药草,很多都是我完全陌生的,或许源自吉松大妈神秘的收集活动。当然,我认出了蛇草柳叶刀般的细叶,它在这里叫蛇草,据说是因为它的水煎剂能治疗赤练蛇的咬伤。

“是的,这些花属于上帝,”吉松大妈以更响亮的声音重复道,同时第一次向神父转过身,“不是吗,阁下?”

“是的,”他的表情温和而疲惫,“确实如此。”他用彩色的麻布擦干脸庞。

我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问他脉搏如何。哦,他说,已经没事了,他只是上来得太急了点。是啊,不习惯爬山的人就容易这样。

“好吧,阁下,我也不是让您非得把自己训练成什么登山观光客,但稍微散散步对您还是有好处的。”

教士圣衣悬在他叉开的两腿间。我本想建议他把所有这些东西都脱掉,穿单衣坚持完最后一段路。阿勒特神父肯定会这么做的。

“而且明年我不会再让您上来的,您得考虑到我的医疗否决权。”

“明年,”他脸上又浮现出他那淡淡的、歪斜的微笑,“那还早得很,我考虑不到那么久……都凭主安排。”

他说着站起身,抚平教袍与法衣,准备继续前行。然而事情一旦中断,要重新开始就难了,登山的时候,在不恰当的时机稍作休整并无好处。忙着闲聊的女人们发觉在树荫底下坐着格外惬意,没有人对大山祝祷有需求,此时它好似一种由祖先坚持、由众人的愚昧维系的艰辛,成了所有人的负担。与此同时,领颂人格罗讷倒回忆起了自己的职责,再一次泫然欲泣地唱道:“主在山上说……”在教堂司事的帮助下,考察队内重新形成了一种不好不坏的秩序。

而现在,这也决计不是什么坏事。才没过多久,我们就见到了透过树干的微光,随着“山上的圣日内维耶”的连祷,我们走过经砍伐的林地。马蝇与蚊虫蜂拥在汗流浃背的一排人身边,前方就是小教堂,再走一段盘陀路我们就到了,但那岩壁高高地耸立在最后几条森林纹带后方,灰蒙蒙的,被锈褐色的林带割断。天空中仍飘扬着清浅发白的灰,太阳所在的地方却灼照着蛋白石色的光芒。有草、低矮灌木丛以及呼吸着的碎木头的气味。一只当地常见的黑壁虎趴在树桩上,尾巴盘成“S”形,举起蛇头般的小脑袋看着我们。

我们只相当审慎地向前行进。我把自己的手杖给了神父,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动辄跌倒,苏克干脆跳到前头,伸出手把他拉到身后。我们跟随摇晃的十字架,极其缓慢地向上攀爬,由于坡度陡峭,辅祭童子将它举得格外倾斜,我则依循在这里形成的习惯,再一次端详起眼前的岩壁,此时我讶异地发现—因为我以前从未真正注意过—在一个不怎么高的高度上有个水平的隆起,约两三米厚,沿整座岩壁展开,宛如一条巨蛇浮雕。当我亲眼证实,即便最心爱的景色也没有被彻底掌握、理解的可能时,我怀着此时此刻惯有的细微的不快继续观察,发现那个隆起在某一处向下偏,尽头的地方有一个与蛇头异常相似的三角形结构,正指向深埋地下的矮人坑的入口。不过是我之所见,我对自己说,可下一刻,我突生疑窦,变得不确定起来:关于龙和林德虫,今天已经谈得太多太多,大山新娘伊尔姆加德应该就是从它们的魔爪中解脱的—我之所见是否真的如我所见?我,或者任一属于我的部分是如此浸淫于这个对我来说完全无足轻重的仪式,这才见到了不存在的东西?毕竟,人能将岩石的形状幻想成任何事物,在这方面,它们与钟乳石的形态一样合适,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是缠绕于山间的蛇?乳灰色的岩壁屹立在天空乳白色的光芒中,仿佛一束于远古凝固的光,一道大地古老的微笑,不,是它的大笑,因为那是大地第一次向光开启,我们带着我们的咒语走近它,这咒语也很古老,却已被时间磨灭:难道岩石就不能有与一条蛇相缚的乐趣?连祷也已不再继续。格罗讷失声了。“哎呀,阁下,”苏克在前面叫唤道,“我们就快到了,就剩一小段路了。”孩子们也已经上去了,最后手脚并用爬上去的辅祭童子得意扬扬地把他的十字架插在地上。“加把劲,阁下!”苏克喊着把神父拽到了小教堂前的一小块高地上。

我们到了。大多数人觉得今天的路尤为陡峭。矮小的神父却微笑着倚在敞开的、环绕着枯树枝花环的小教堂门前大喘粗气,为他取得的观光成就而骄傲。他手里还拿着我的手杖。

“走得慢的人才会累,”吉松大妈边说边把裙子拍平整,“这会是一场疲惫的祝祷。”

“当然,”我答道,一边向神父的方向半转过身,“所以才应该让我们的精神导师再休息一会儿。”

可神父露出拒绝的微笑,在教堂司事的跟随下消失在小教堂中,这么一来,由大山新娘与吉松大妈引领的信众也感受到了进入的必要。出现了小小的拥塞。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是身处明亮光雾的中心,它自一开始就弥漫于这个清晨,不,它就是清晨自身,山谷、岩石与天空完全被它渗透。我们几乎就要相信,站在这里,就是站在清晨自身的岸边,站在一片海的岸边,它在其清晨般的寂静中伸展至遥远的无限。我身边的苏克说:“今天的石头很温和。”

“是啊。”我说,我俩抬头向库普隆望去。

“苏克,您听着,”我说,“上面那东西看起来像条蛇。”

“是的,”他证实道,“山周围有条蛇……它盘着走。”

“真怪了。”我说。

“为什么怪?它可能是石化了……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哎呀,”我说,“一条蛇绕着整座山……也太傻了。”

“在大洪水来之前,”他说,“这种事到处都有。”

言谈之间,四下变得无比寂静。我只好走进小教堂,因为我着实想看看身为新娘的伊尔姆加德,而且,若是我不这么做,吉松大妈定会狠狠数落我一番。

清晨汹涌的光线渗入大门与两扇尖顶穹窗,照亮被石灰刷白的小房间,在这种明亮中,祭台上依例燃着的烛火显得有些苍白。这里呈现的神事何其奇异!蜡烛宛如晨光中熄灭的星星,身着蓝色星辰法袍的圣母石膏像甜美俗媚地微笑着,这件艺术品无疑是受阿勒特神父之命放在这里的。蜡烛下面摆着石头,正是因为它们,整场仪式才被命名为石之祝祷,而它们实际上是矿石残片。在小教堂建成以前,在被交由该基督教雅室保管以前,它们很可能早就被用在宗教活动中,因为这些有孩童脑袋大小,布满矿脉的残片表面被磨平、抛光,仿佛在人类的触碰洪流中躺了数千年。而在祭坛后面的十字架下面,墙上靠着一把矿工锄。神父就在这些物什前行仪,这些行为在他这个虔诚的神职人员眼里,必然是一个猛烈堕向卑劣的迷信深渊的过程。而信众的情况呢?那是吉松大妈,她在一排矮祈祷凳中的头一把上跪着,她凭借另一种性质的知识,只如一名恭敬却微笑着从旁协助教堂事宜的宾客,遑论她还想着阿勒特神父。那是大山新娘伊尔姆加德,她以装扮精美的农家少女那隆重得非比寻常的虔敬与庄严跪着,不清楚这种虔敬是出于她所笃信的马里乌斯的正义,还是出于能够以此等美貌、此等首饰出现在他面前所带来的欢喜。那是孩子们,他们为能进入平时上锁的小教堂而雀跃。还有女人们,她们所有人面前的地板上都放着吃食,包裹它们的帕子上打着结。然而,这个本身如此寒酸的仪式却有夏日清晨那寂静的庄严,其中种种,皆如破晓海面上的风景,而神父的手势、众人的神情仿佛掠过的白雾,或飘浮在依旧缥缈的无限中的迷蒙之帆。因为无论祈祷的姿态多么世俗,更为重要的或许是展示姿态的能力,人这种简单的能力甚至会被贬损为演技,它像一种保障,不,不仅是像,它就是真正的保障,让来自无限,没有无限便无法存活的人类有了折返的可能。它是无限的保障。即便矮小的神父已经筋疲力尽,法衣上布满了尘埃,即便他的脚在农夫鞋中灼痛,即便伊尔姆加德受各种不圣洁的私人意图驱使而显摆着她的新娘首饰,即便吉松大妈属于某种如此质朴的,无须再为宗教仪式付出分毫努力的遥远,但在神父的表现中,在祈祷者的仪态中,在这些纯粹的表现与纯粹的仪态中,依然展现着对彼世及无法解释之物的敬奉。在祈祷间叠拢双手的是人类,他克制的面容虽承载如此多的庄重,他谦卑态度的白帆却令他飘越存在的诸多层次,越过千态万状,直抵意料之中的无限之滨,直抵看不见的天堂之滨,这正是祈祷者盲目的眼神所企盼的。在小教堂门外,蝉啾鸣着它们的白歌。

不过,石之祝祷本身并不在小教堂中举行。随着弥撒结束时念诵的三回《主祷文》,教堂司事与格罗讷已将祭台上的矿石残片清理完毕,并将它们装在一个背箱中,旧时采矿不用狗,也没有滑轨,常用的就是这样的器具。两个小伙收拾好箱子,大山新娘与她的同伴,孩子与剩下的年轻人都围在他们身边。在我们其他人还没重新整装上路以前,整个小团体已经带着辎重消失在森林中。因为他们会在古老的矮人坑入口等着我们。

教堂司事从墙上取下矿工锄,把它放到香炉旁,辅祭童子已重新扛起十字架,格罗讷则把插在祭坛旁边的教堂旗帜揣回腰带,再次吟咏起连祷,不过他不再呼召所有圣人,现在的每节祷文都以“赞美山上的圣彼得”结尾。我们就这样也向林中进发,以我们的速度,需要大约二十分钟赶上我们驻扎在矮人坑的先头部队:大山新娘站在那里,背后是砌着砖石的矿井入口,脚下是装有矿石藏品的箱子,姑娘们手牵手,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半圆,似是在保护新娘与矿物。一见到我们这支咏唱着的队伍,他们就开始以歌声相和,有些幼稚怪诞,因为它的旋律取自《你知道那里有多少颗小星星吗》,他们就像在学校里那样尖声唱道:

没人胆敢接近

巨人坚实的堡垒

或给他带去一名少女

让他不伤害你。

我们不顾警告,继续勇敢前进。昔日这样的歌声从矿井下传出的时候,听起来必定极为阴森,更别提往时的这一切都是在黑暗的新月夜中举行的。我眺望岩壁,从这里见不到大蛇浮雕,然而,从被我辨作蛇首的悬石上克制地涌下两道锈红色的细流。

我们仍不懈颂祷:

主在山上说

星星和月亮已在飘扬

他播种的恩典

在露水与白日前

登上世界之塔

在明亮的生命山上

赞美山上的圣乔治。

我们终于以此赢得胜利。因为,我们站到姑娘们围成的链环面前时,她们已经不再负隅抵抗,只唱道:

基督前来拯救世界

从撒旦的血盆大口中

必定钻出所有邪恶的

怪物与龙。

听见这几句唱词,教堂司事用矿工锄触碰两个女孩交缠在一起的手,链环松开,神父得以进入半圆。箱子后面,大山新娘伊尔姆加德庄严肃穆地跪下,自是没有事先铺上麻布。神父走近她,在她头上画十字,也在被墙封住的大山入口前画十字,他用圣事拂尘为她与山的处子之身赐福,信众则诵起《主祷文》与《三钟经》。一切完毕后,新娘在她跪着的地方抬起双手,将花束举向神父,恳请道:“你救赎了我,拿着我的花吧。”神父则必须回答:“我收下你的花,但你得拿走这些受祝福之物。”说着他向装着矿石的箱子指去。“带上它,你已被救赎。”而这些话我们不必再应,只需用经过休整的喉咙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唱:

主在山上说

星星和月亮已在飘扬

他播种的恩典

在露水与白日前

登上世界之塔

在明亮的生命山上

赞美山上的圣乔治。

在此期间,伊尔姆加德已经起身,她把神父指着的那块含有黄金的矿石残片裹入递给她的亚麻布条,然后抱入怀中。她保持这个姿势走到我们中间。女人们用温柔的手指抚摸她,抚摸她与新娘冠冕上落下的饰带,也轻柔地抚摸用亚麻布包着的矿石,说道:“好呀,伊尔姆加德。”不过,格罗讷并未多纵容这种柔婉的无用功,他指挥着自己的队伍,敦促他们抓紧,毕竟每个人都等着最后那顿简餐。因为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所以我们即刻踏上了回程,辅祭童子与孩子们走在前面,后面是运着箱子的大山新娘与姑娘们,神父、司事、领颂人与信众紧随其后。格罗讷现在一言不发,只有姑娘与孩子在唱:

基督前来拯救世界

从撒旦的血盆大口中

必定钻出所有邪恶的

怪物与龙。

圣乔治,圣乔治

山上是我们的家

美丽少女已经分娩

在龙血奔涌之处。

“就这样吧。”吉松大妈说。这话听上去不怎么庄重,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山,至少她自己的外孙女已经从龙的缠绕中解脱出来,伊尔姆加德背着一摞矿石,我们确实做了不少事,也很劳累。在我看来,用一句“就这样吧”否定这一切似乎有些轻率。

你的长枪大获全胜

异教徒跌倒在地

少女摇晃着幼童

基督统治世界

圣乔治,圣乔治

山上是我们的家

所有小天使环绕你身旁

神圣的耶稣无处不在。

是的,尽管如此,吉松大妈的这句“就这样吧”却也合适。节日已庆,大山已求,圣殿已开。每年一度。每年一度,每一年都是整整千年的洪流。然而,在这无限的洪流中立于源头,应当被一再重新召唤的仿佛正是愈来愈短暂的无限。是的,仿佛人类已用他的咒语举起的那块残片再度沉回它无法抵达的原始状态,只留下一道它自身凝固的微光,一块含金的矿石,一道尘世的微光,或许甚至不属于此世。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无限可亲无害,它的龙轻而易举地被打倒,它的数颗脑袋是一串姑娘的头颅。教堂为我们派来的神圣战士是我们那矮个子的园丁神父,看得出,把事情做得糟糕而恰当令他多么喜悦,连战胜异教徒的赞歌都变作一支童谣。仿佛无限丧失了与自身的关联,仿佛灵魂立于时代之间,总是注定要让已然高升之物滑落为不显眼之物与轻率的幼稚之物,仿佛身处属于过去的生机勃勃的无限与即将到来的无限之间,而这两者都明白:人闭上眼睛时,眼前是一段死寂的道路;睁开眼睛时,他这个有知者没有能力握住他已经召唤出的地底之物。吉松大妈那句“就这样吧”也没错。

我说:“为了节庆,至少也该开放矿道吧。”

“这会对谁有好处?”

我不得不思考片刻。“因为畏惧……说不定能让人感受到地底的东西呢。”

……

圣乔治,圣乔治

山上是我们的家

……

“阿勒特神父就想这么做……他进去了……那时候矿道还没被墙堵上,只被几块木板封住……”

“然后呢?”

“他正想试试暴力……他做什么都要动武……布道坛上是,床上也是……不过无济于事,暴力在地底下没用……”

“没错。”我说。

“那姑娘估计生了个孩子,可大山一声不吭……我们才用墙把它围起来了。”

“把神父?”

她笑着说:“不,他老了,他死的时候我们都哭了。”

“可是,吉松大妈,那可是个残酷的家伙。”

“不,他不是……他笨拙、善良,也伟大,甚至在信仰方面,他也是说得上话的。”

“您是说话语权?”

“是的,他的话语权与任何人没有分别,在他眼里,男人和女人也没有差别……为了他的信仰,他还想征服地底下的女人…… ”

你的长枪大获全胜

异教徒跌倒在地

……

孩子们唱。

“要是大山根本不是女人呢,吉松大妈?”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比起这大山新娘,它还不如做条龙。”

“啊哈。”

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一刻,阳光撕开了世界的轻纱。白发苍苍的松树树干成了棕金色,针叶林土壤是金黑色的,被悬在枝丫中的阴影与太阳的光斑笼盖。

但我不愿让步。“比起山,山谷才更像女人……或者说大海才更像……”

“大海……”尽管定然不曾这么做,她却像一个毕生渴念大海的人那般虔诚地说道:“……大海……海的周围盘踞着蛇,它在海中休息。”

我的腹部有种阴森得荒谬的感觉,像是有人将库普隆的石蛇盘绕在我自己的身体周围。

“你知道,”她继续说道,“男人和女人待在什么地方?是山沉入海,还是海涌进山?”我不敢再有异议。

她说:“强大的人使人受孕,自己也受孕,在万物中,为了万物……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聆听、倾听,什么是一个人的时间,什么是另一个人的时间,因为这两种时间都存在,生活于万物之中。这些你应该都明白,医生先生。”

“是啊,大妈,”我说,“或许有天我会明白。”

“快点儿吧,”她说,“让它生长。”

……

美丽少女已经分娩

在龙血奔涌之处

……

孩子们唱。

短短的林中路走到尽头,小教堂受到风化的背面映入眼帘,我们向外走到林间空地上,沐浴在阳光中的山谷阔大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那里走下最后一个斜坡,神父倚在我的手杖上,就算被卵石绊倒,也有苏克从下面挽住他的胳膊。当孩子们唱完最后一句“神圣的耶稣无处不在”时,我们来到了小教堂前方。此时的太阳倾斜地照入门内,所以,在黄色的棱光旁,剩余的空间看起来几乎是昏暗的。

伊尔姆加德将携带的矿石从布包中拿出,放在小教堂门槛前光秃秃的土地上,接着是箱中的矿石。因为这是典仪的最后一幕。神父停在门槛处,大山新娘跪在他脚下,随她放在那里的矿石一起再次领受祝福。然后,神父走到祭坛前,将花束放到上面。他喊“金”,伊尔姆加德便奉上金矿石,他又喊“银”,她又奉上银矿石,然后他还喊了“铜”与“铅”,而她相继奉上铜矿石与铅矿石,仿佛一场洗礼,又似一场井然有序的盘点,因为这些矿石确实又将因此被封存一整年。终祷响起时,教堂司事将矿工锄再次固定到墙上,一切重新恢复原样。然后,蜡烛被熄灭,所有人都离开小教堂,门落锁,神父在门上画了个十字,钥匙也被取走。庆典结束了。只有那些被摆在祭台上,留作纪念的花,它们易碎的尘灰要等到来年才会被扫掉。

当然,在庆典结束前许久,包吃食的帕子上的结已被解开,瓶子上的软木塞也被拔去。一种普遍的孟浪早已传开,不只由于饥饿,或许更是由于所有人都觉得,纵然局促的事已随它无害的、各种各样幼稚的伪装烟消云散,他们还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众人皆感到一阵轻松,有些人走到小教堂后面,靠弄污神圣的墙壁来表达这种感受。不出所料,连神父也松了一口气—他工作得辛勤,这对他那颗可怜的心脏来说过于艰苦—他此刻坐在我身边被太阳晒到的石阶上,因为他本就无法再走到林荫处。他厌弃地回绝了从四面八方递过来的干粮,因为他还太虚弱,只试着饮了几口格罗讷瓶中的冷咖啡。

“明年得派个副手上去,阁下,我还是这么觉得。”

“好,”他带着歉意微笑道,“好,医生先生,或许吧……但雇副手的花销有点高,倒不如花在我的花上面。”

他肯定是如此寒酸,就连弥撒的几十芬尼对他而言都很重要。但他肯定也说过(因为他怀疑我心里有个异教徒),这些人唯一理解的只有金钱方面的动机。不过此时,吉松大妈走到他面前,带着她特有的庄重正色道:“神父先生,十分感谢您带来这次美妙的弥撒。”他把脑袋歪得更加厉害,稍稍张开双手,表示自己不过是在为上帝与这个小小的基督教团体履行他卑微却也劳心劳力的职责。他极其纯洁而真挚地回答:“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吉松大妈。”因为这也是在那些人们几乎不再参与其中的礼节性层面上发生的,农民的待人接物中存在甚多类似的礼俗,不论是对吉松大妈,还是对神父,这种礼貌直接源自存在,在她身上表现得硕大圆润,在上帝使徒身上则稍显狭小寒微。它表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吉松大妈松开了他的手,以她力所能及的,无人能够轻易反驳的,不容置疑的强调口吻命令他:“不过现在请您立刻把法衣脱下来,阁下,不然我亲自来帮您脱……我们不需要这个了。”神父立即听从了她的嘱咐,甚至几乎无法向跟在外祖母身后,以鞠躬感谢所获祝福的伊尔姆加德点头致意。不过对伊尔姆加德而言,这本就是一种外在的、她并未参与的礼节。

下方的教堂塔楼传来十点的钟声。清晨的大海从山谷中消失,深处是翠绿的耕地,绿意更浓的不只原野上诸多山涧奋力交汇之处,更有下村果园与山谷另一岸上森林密布的高峰,上方零星的庄园中响起牛铃的声音。天空纯净无瑕的蓝在高空延展,远远高过山谷,更高过多石的群山,它依旧承负着晚晴的冬日,离春日很遥远。人类最初便是如此栖居,直至千秋万代,于他而言,最早的先祖与最晚的后辈绝无性别之分,是的,几乎不再是人类,他们仿佛永恒的生物,既非神,亦非石头,但同时又是神与石头。他们位于永恒的太初与终末,这就是历经万古岁月而找到重返起源之路的统一性,而我们这些身在中间的人心里只有记忆与预感,它们强大得宛如一种永远相互转化、永远流向彼此的知识,一种不可分割,其中所有已裂变之物都愿意结合、都将结合的知识。男人和女人从太阳上淌落,在山中繁茂,在海中澎湃,男人和女人在田野上躬身,在小屋中居住,口说各种各样依然支离破碎、笨拙地充满套话与仪式的语言,男人和女人将在他们开花的田野中再度合二为一,当他们吟咏自身,由大地歌唱出的语言返回最属于他们自身的深处时,他们的统一将得到表达。

“行了,”吉松大妈看着我说,“你怎么觉得,医生先生?现在的山谷是山还是人?”

“见鬼,吉松大妈,我觉得,您应该赶紧下山,最好到森林里歇歇脚……这地方也太热了。”

“你呢?”

“既然我都到这里了,那我去隘口那里瞧瞧米提斯老爹。”

我本就应该去探望许久未见的米提斯二老。于是我道了别,让苏克带领幸亏只穿着衬衫的神父真正地进入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