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好几天雨,越下越缓慢,有天夜里,雨水被吹走了。我很早就被夏日的气息唤醒,它随南风一阵阵地吹入大开的窗户。我站起来,探出身。小花园依然潮湿,被四周的云杉林遮蔽。一只乌鸫艰难地站在砾石上。不过它又飞走了,因为特拉普—它交叉的爪子上那黑色的鼻尖刚刚探出狗舍—注意到我,急忙钻出来,张口弓背,抻了两下身子,在窗前边吠边摇尾巴地跳起了舞。
是这些早晨,这些夏日与冬日的早晨让我这个日渐老去的人在这个山村里留了那么多年?是它们让我不再离开?
卡罗琳也醒了。我听见她在厨房忙碌,为我俩准备咖啡。我走进浴室,与这所房子里的许多东西一样,它也是一个通货膨胀的骗局:镀镍的水龙头不出水,因为本该为这两栋别墅供水的水源从来没有挖成。我不得不在瓷砖精美的卫生间打几桶水应付应付。奇怪的是,它与我灵魂中的某个角落非常契合—尽管乡政府若是听从我的坚持,把水管接通,我就可以轻松地在这里开设两三个诊疗室,这对这个偏远的地方来说或许是福音—奇怪的是,这种被强加的原始性与我非常契合,仿佛是在远离一切令我逃离城市及其秩序之物。当然,这本身并无意义,但人类在进行内部的跋涉时,有时候需要一座外部的里程碑。自我离开城市,即便只是表面如此,我就在跋涉,我相信我在跋涉。
后来,我和卡罗琳坐在厨房里吃早餐。窗户开着,花园的树荫把凉爽的气息送入厨房,又吸去磨碎的咖啡豆的味道。不过,我们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冷杉树顶已被平坦的太阳光束镀了一层金,因为它在摇曳的南风中—它为日光照耀的树木捎来一声咯吱叹息的微笑—播下缠于风中的光之火花,播下沉入阴影、浸染了阴影气息的光之种。树干与枝丫微笑的叹息中混入了所有鸟儿的歌声。
可人类的存在不仅是为了享受世界的美丽,卡罗琳也这么认为,尤其是她再次告诉我,要是那个和她生了孩子的男人没有移民去美国,她的晚年不至于如此孤独。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在美国的那个家伙大概听过阿勒特的名字。那孩子倒在城里干活。“仆人的孩子还是仆人。”她和以往一样下了结语。
我要去下村办事,但不是去看诊(由于是周三),因而我决定立刻走下去,或许也是因为清晨将我引诱到林间道上。特拉普舔完它的牛奶,我带上手杖与袋子,我们就出发了,先经过韦奇的房子,然后来到未竣工的索道起点所在的林间空地,走北边那条路,朝普隆邦山谷的方向进发,自然,我们永远都走不到山谷。
我们在空地上稍作停留。从这里可以眺望库普隆岩壁的全貌,直至它沉入库普隆山鞍。它醒目地耸立在蔚蓝的天空下,对面的劳恩文登峰亦是如此,它的峰顶依然覆着雪。清晨的太阳之金照耀在被修长黑暗树影环绕的绿色的高寒草甸上,而这光冷冽的清新已经溢满了整座山谷—库普隆、普隆邦,此处能见到这两座山谷的碰撞。在对面北边与东边稍低一些的高地上,每一座拥有林木与草地的农庄都清晰可辨,他们的房屋与牲厩间的隐秘生活在此处一览无余:房屋与劳碌中的巨大人性,水井与井边的牲口饮水槽,时而有一只公鸡啼鸣,时而甚至会传来一声呼喊。我看见、听见了一切,雨水把空气冲刷得如此清澈。早晨的风缄默着。
等候知识。
我们沿着为索道腾出的、经过砍伐的狭窄林地往下走,这里的灌木和丰美的草每年都在潮湿背阴的山侧茁壮生长,越长越繁盛,越长越茂密。我们经过索道支架的灰色混凝土基座,每一株植物都厌憎,每一根茎都避让着这些巨大立方体纹理粗糙的侧平面,除了从前夯实层留下的水平痕迹,上面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们终于来到那条从卡尔滕斯泰因左边淌下,沿深沟穿过索道的溪流前。我们随它一同右转,走入森林。
下了几天的雨,无数条类似的小溪沿库普隆岩壁涌下,被裹挟其中的黄沙搅得浑浊不堪。它们翻过长满青苔的石头,在原本几乎干涸的河床上奔涌。而在溪水边缘,蕨类植物与草本植物在洪流中拖曳:时而有一株从它们那一小块带着根须的泥土上挣脱,旋转几圈,随即落下、消失。这条路通往针叶林土壤,我得把手杖牢牢地扎进土中以免滑倒,倘若情况太糟,我就绕个小弯,踩在苔藓与落木上走。蓝天探入泛黑的树枝,森林的重重树身上依旧满是夜的雨水,开始与太阳嬉戏,一场太阳光斑的游戏,一场噼啪作响的游戏。树干笑出树脂泪滴,晶亮的珍珠挂在仙客来的叶片上,它无处不在,尤其是在树干周围,它将斑驳、深色的爬行动物皮革般的一面转向太阳。我也把脸转向太阳,我径直向它走去,或许还带着笑意。但这时林木更替,几乎是转瞬之间,我就身处山毛榉林金绿色的光辉中,再走几步,我就踏入柔软、簌簌作响的草坪,坪上尽是锋利的林中草。长着精巧浅绿色树叶的下木从四面八方向我伸来,我不得不折弯树枝,才能不受阻碍地迈过去,它们把露水溅到我脸上,纤巧的迟到之雨,天气渐凉,溪水流淌得更加从容。我再次燃起烟斗,它牢固舒适地卡在我的齿间,我口中满是暖甜的烟,我听见杜鹃与山雀,所有的乐音从喉咙传到喉咙,远达森林,远至无声后再度折返。诧异再次从我存在界限的不可闻中升起,讶异于我是一个人,一个林中人,一个迈过露水和白天的人,一个忘记了昨日之雨和今日之太阳的人,就连一滴蒸腾的露珠、一声杜鹃的啼鸣、一记乌鸫的振翅,也从辽远传至辽远,只返入无声。现在天色越来越暗,树干越来越高,树枝越来越密,树皮越来越皲裂多结。溪水却更深地切入柔软的土地,深得立刻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峡谷,峡谷幽暗的斜坡上生长着灌木、蕨草和硕大的款冬叶子,还沉积着各种各样的碎石。
特拉普突然变得步履沉重,动作迟缓,它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把尾巴水平伸展,然后停了下来。它的喉头响起几乎难以察觉的嘶吼。未经它的允许,森林里出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现形了,极其潦倒。他一只手拎着打了结的红布,另一只手拿着几朵漂亮的蘑菇。干瘦、灰发,胡子长得没个定型,年龄也没个定数,这是鞋匠瓦尔德马尔,正在运用自己对雨后生长的蘑菇的知识。
我们互相问候,我赞美了他的蘑菇,因为他是个淳朴的人。
“那个是给马里乌斯的。”说着,他把单独拿在手里的大朵牛肝菌放在我的鼻子下面。蘑菇闻起来凉凉的,有泥土的味道,几乎可以说是有弹性的。
“好吧,这个是给马里乌斯的。为了什么呢?”
瓦尔德马尔是个慷慨的人。他本不必像现在这样穷困,但他毫无防备,人们以利用他为乐。拉克斯从来没有付给他一分钱。
“他会救赎我们。”他说。
其实我早就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惊讶。
“你帮他补过鞋子了?”
“是的,他的,还有另一个人的。”
另一个人?好吧,是文策尔。
我们现在一同走下来的这条小道时而靠近溪流的深谷,时而离它很远,随后又接近,最后汇入车行道,左边是座坚固的圆木桥,右边通往森林出口与村庄。
我停下脚步。“他们修鞋有没有付钱?”
“付了。”他带着极其幸福的微笑说。
“啊哈,所以他会救赎我们。”
“你要是笑,我就回森林去了。”他威胁道,且准备这么做了。
“行啦。”我说。
我们脚下的车辙印得很清楚,它雨般柔软的边缘向下凹陷,底部留着被轧平的卵石。有几段路我们不得不前后挨着走,因为它们已经成了真正的峡谷窄路,细雨连绵地落在半沙半黏土的墙壁上。可越接近森林出口,道路就越平坦,最后,它极其和缓地沿森林边缘蜿蜒,与草坡只相隔几棵树与几片灌木丛,坡上被收割过的草是绵长的条纹波浪,已经褪色成了干草。现在我们再次并肩同行。
“他是穷人,他会为穷人付出。”鞋匠瓦尔德马尔说。
“从富人那儿索取,”我说“,好让他们最终也为你的鞋子付钱。”
“不,”他说,“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拿任何人的东西。”
“我要再送他一个。”最后他说,打算解开布包,再挑一朵蘑菇出来。
“好吧。”我说。
村庄出现在下一个斜坡的褶皱中,我向鞋匠瓦尔德马尔伸出手,然后突破边缘的灌木丛,轻松下到收割后的草坡上。喜爱开阔空地的特拉普冲在前面。
下方的村庄出现在我眼前,那花园之绿的暗井。在草地上行走很轻松,处处点缀着苔藓,一种潮湿的长叶苔藓,手杖插入其中,仿佛深深刺入弹性十足的巨大软垫。到处都是消失已久的水仙花花茎,有毒且苍白,弯曲恶毒的茎尸。我翻过为牛群而交错在草坪上的简朴栅栏,在其中一道栅栏上坐了片刻,双手紧紧攫着纵向开裂的灰木头,一条腿悬空,另一条支撑在中央的杆子上,环视周围的清晨。鞋匠瓦尔德马尔站在高处的森林边缘,可能是为了看我在做什么,他也来到草地上,注意到我正抬头看他时,他深鞠一躬—人们为此而讥笑他—举起拎着蘑菇包袱的手向我示意。而周围都是山,是在远方形成一大片平坦软垫的森林,是收割后的草坪,浅绿色的玉米田,几乎呈黑色的苜蓿,以及颜色更深沉的燕麦,我面前则是村庄,教堂及教区墓地就在我的正前方,还有几乎建在田野中的学校。这就是收留了马里乌斯的村庄。此时,我滑下杆子,往下走。
我随意来到斯特吕姆家庄园的后面。花园那白色与蔷薇色春天的甜美哀伤已经绽尽剥落,花园在生长,叶片浓重地挂在它们的肩膀与手臂上,草在它们脚下发芽,各色鸟鸣是它们的头颅。对面学校敞开的窗户中传来诗歌的齐诵声。
我当然记得花园里的阿加特与她的针线活。但她没坐在花园里。我却见到她父亲推着一辆手推车,把土运到院子边上的菜畦里去。我喊他,他朝我走来。
“一切都好吗,斯特吕姆?”
“好着呢,”为了看起来更讲究些,他把蓝色的围裙盖到小肚子上,“我们都很好,阿加特和我。”
“当然啦,斯特吕姆总是过得很好。”
他笑道:“尤其是他要当外公的时候。”
这是个新闻。“太惊喜了,斯特吕姆……我现在才知道……”
他容光满面地说:“希望是个男娃儿。”
“得了,我必须过去和您握握手……”
然后我们握了握手。
“几时生?”
“她怀孕三个月啦。”
“彼得的?”
“当然。”
“可他俩还太年轻了,没法结婚。”
“阿加特甚至已经不喜欢他了。”
“真的?……以后说不定呢……您想想,她或许需要人照顾,而且她很适合成为老板娘……”
“他们不想要有房无地的农民家的女儿,他们想要地位更高的。”
“会变的。”
“不,”斯特吕姆说着把手像女人般地插到围裙底下,“现在是我们不想。”
花园不如六周前那么明亮:叶毯厚重,草毯也厚重,中间夹杂着夏日的阴凉。
“再者,”他说,“彼得已经疯了。”
“您就放心吧,斯特吕姆……马里乌斯的事儿也会过去的,然后彼得又会变得善良理智。”
“我们不需要彼得。”
“可笑,每个女孩都需要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就更好了。”
斯特吕姆在思考,我看着外面的田野。清晨被雨水压弯的麦穗已经立了起来,在微热的阵雨中颤抖。
然后他说:“不,我们不需要男人。”
“你不需要,斯特吕姆……这我相信。”
我们朝屋子走去。
我们在灶前遇见了阿加特。
“对我来说可是新鲜事,阿加特……你怕是不能更早开始了吧。”
她似乎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她只是笑笑,说道:“是的。”
可斯特吕姆高兴地说:“是啊,她速度很快。”
这很古怪:他不需要,他不打算给这女孩找个男人。先前发生的事情他却首肯了,他觉得那是正当的。她丰润的孩童胸怀受甘甜的迫力侵袭,接纳了彼得,一种巨大、悲伤而温柔的迫力支配着两人,一只手就将他们制服,使他们闭上眼睛,让他们越出自身边境之外。斯特吕姆像个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孩子的女人般接受了一切。我们眼前的这个孩子体内孕育着一个新的孩子,这具身躯中孕育着一具新的身躯,骨盆中孕育着一副新的骨骼,这就是存在的喜悦。
“你打算怎么照料这样一个小生灵,阿加特,要是什么时候他出现在这里……”
阿加特圆润的孩子面庞上仿佛仍旧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几乎无可动摇的青春,不知它今后会否展露出人性无数层次中的一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面庞极少,而她父亲与她酷似的那一张脸亦独有一种层次—她的脸上由内而外地焕发出光彩,生动了起来。她说:“我会和他一起坐在花园的树下面。”
“是的,”我说,“你会的,你一定会的,你现在就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不禁心想,未出生的孩子或许已经听到了树木的婆娑与夏风的摇曳,并将毕生背负这种成为永恒乡愁的预听。
“可我要到十一月才会上产床。”
“对,”我说,“那就对了,到时候树上光秃秃的,你可能得在客厅里给娃娃换尿布。”
斯特吕姆兴高采烈地插话道:“那会多么有趣。”
人类的种子正在女孩的子宫里发芽,她说:“我们会有个温暖的客厅,我会让灯火一直亮到晚上。摇篮应该放在我床旁边的阴凉处……”她又补充道:“也许我有时候会哭。”
“一只杏仁木摇篮。”我说。天知道我为什么恰巧想到了杏仁木。
“我们有摇篮,”斯特吕姆说,“阿加特也躺过的那只。”
我突然因没有孩子而感到痛苦,感受到了自己的年纪。我却只问道:“阿加特,你今天做什么菜?”
“面条。”斯特吕姆舔了舔嘴唇。
但孕妇还没有忘记摇篮。“我弯腰的时候,孩子会伸手来够我的胸脯,我解开衣衫……喝完后,他会握紧小拳头,再次入睡。”说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在轻轻摇晃。
斯特吕姆全神贯注地听着。透过敞开的厨房门,传来了夏日的声响,传来了马厩的气味,某处有人吹口琴,像周日那样。
“是的,”她说,“会这样的。”
“自然,”我确认道,“就是这样……吃和睡,所有孩子都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这样就好了……是吧,斯特吕姆?”
阿加特明亮的眼睛越过我,或许是看向了花园与树木,明年孩子的摇篮就会放在那些树下,不入睡的时候孩子应该会抬头看着它们,但或许阿加特看得更远,看向孙辈与孙辈的孙辈,他们将继续承载、接受来自无限的生命洪流,一再翻涌于树木与田野之间,直到所有将至的永恒到来:由于眼睛比人类的思想更能把握上层与下层现实的相似性,因为它在空旷的空间中渴望安全,它始终在找寻相似性—甚至在农家花园的树木中都潜藏着相似性。
这在阿加特将手拱成碗形时得到了证实,仿佛她想接住乳房中仍未出现的乳汁,仿佛她面前还有什么重要的、意义非凡的东西。她说:“小的时候,我还见过我的曾祖母,现在我将会见到我的曾孙。”
七代人。非常多。如果十六岁成为母亲,这或许会发生。
有周日之感的口琴曲还在演奏。我记得,从前看诊的时候,我常常因为这种尖细无力的音乐而咒骂彼得。这乐音却似乎没有唤起阿加特的丝毫回忆。
我抬起她的下巴,说:“会的,阿加特。”
我和斯特吕姆再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晨光已消失在空中。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天空变得更白更厚,空中的飘浮物仿佛一顶牛乳凝成的帽子,罩在此世生命的黑暗牧场上。
“实际上,您应该知会萨贝斯特一声,”我说,“就算不结婚,孩子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世人也应该知道……”
他挠了挠圆圆的脑袋,说:“是的,大概……”
“毕竟您的财力也没那么丰厚……抚养费或许能帮到您不少……哪怕为了阿加特和孩子,您也得去要求……”
“医生先生,我不想……”
“为什么不想?”
斯特吕姆犹豫片刻,说:“反正彼得已经知道了。”
“好吧,所以呢?”
“是的,而且我最近刚见过文策尔……”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能又是他开的一个玩笑吧,他说,从现在开始,女孩要是要求抚养费,家里的窗户会被砸烂……”
“您可千万别当真……我常常找文策尔先生来帮我的忙!”
“我们还有时间,”他笑道,“六个月……”
“我一点也不喜欢文策尔的玩笑。”告别的时候我说。
我口袋里有信,就先去了邮局,它就坐落在教堂街的尽头。
小客厅般的屋子开了一扇窗,墙上贴着官方公告,除了极少替换的天气预报,还能了解伯南布哥电话连接的开放情况。巴尔丹小姐与往常一样无所事事,意料之外的客人使她很高兴。
“真是平静的时光,巴尔丹小姐……”
她微笑时露出的不规则的牙齿我在看诊时见过不少次。她说:“现在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甚至可能需要找个助手……”
“不会吧,真的假的……”
“真的,拉克斯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现在找到了金子,来往的车辆就会数不胜数,还有许多陌生人……”她骄傲地说。我分辨不出这种骄傲是出自繁忙的差事,还是出自她与拉克斯据说性质更为微妙的关系,她老爱炫耀这些。她弯腰看我的信,那一小绺黑色的头发由金属发夹固定着,瘦削的后颈黄黄的。
出门时,我看到约翰尼牵了一匹骏马站在对面铁匠铺的顶棚下,我本就还想到铁匠那儿去一次,便穿过积满白灰的道路,从铁匠铺门前等着新轮子或枢轴的农用马车中间挤过去,向两人打招呼。
铁匠正用手在动物的脖子上摸索,让两根柔软的肌腱束从他手间滑过。旁边的约翰尼神色担忧。
“什么都没有。”铁匠说。
“不,”约翰尼说,“这马喉咙有问题,给它弄点药粉。”
铁匠摇摇头说:“马没病……要是你实在希望……”
我对马并不陌生,这只动物没有任何问题。可是,约翰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除了公牛般的倔强,他似乎又学会了一种顽固的恐惧。无论是中午明媚的光、我们的保证、铁匠铺暗处跃动的火,还是学徒路德维希在铁砧上打造镰刀刃的欢快锤打声,都无法驱散他心中的恐惧。他重复道:“给它弄点药粉。”
“行吧……”铁匠说着取来了粉末。他紧紧抓住马的鼻孔,我协助他把药粉吹入那张痛苦地咧开的嘴里。
约翰尼牵着马离开,我和铁匠在一辆农用马车上坐下。我们各自点起烟斗。
“好了,铁匠,”我说,“你怎么想?”
我们的目光追随着约翰尼,他迈着迟钝的公牛步伐走在马身旁,马用尾巴扑打大腿上的苍蝇。
铁匠表情严肃。“要是再抓几只,那就倒大霉了。到时候这畜生真的会让我们犯病。”
“那个马里乌斯。”我说。
“我只是个铁匠,”他说,“我只熟悉畜生,你是医生,你必须让人们康复。”
犁在顶棚下闪闪发亮,有些还透着蓝光,镰刀靠墙排开。我看着铁匠的眼睛,他那双棕色的眼睛宛如抛过光的木头,闪耀着金光。
我说:“如果有人想来拯救世界,那连医生都无能为力。”
“是的,”他说,“可像约翰尼那样的人不相信世界会被拯救,反而相信他会巫术。”
“你看,他确实会,他蛊惑了众人。”
学徒路德维希走到我们面前,手中握着完成的镰刀刃,笑着喊道:“他没有蛊惑任何人……他们只是害怕我们将要带下来的黄金。”
“你给我安静点,”师傅斥责道,“干你的活去。”
学徒路德维希还在笑。他是个高大的小伙,身上穿的不是衬衫,而是一件领口开得很低、能露出他强壮肩膀的上衣,他的胸口长着深金色的毛发。
我说:“马里乌斯找不到黄金,至少只要还在米兰特家工作,他就找不到。”
“但文策尔在克里姆斯家干活,”他愉快地说,“这可不一样。”
铁匠说:“那个文策尔纯粹是个活宝。”
“马里乌斯大概也是。”我说。
“不,”铁匠说,“他是认真的。”
“文策尔也会认真起来的。”学徒笑道。
铁匠也跟着笑了,那是一声坚硬却友善的笑,一声温暖木头般尘俗的笑。他说:“没人会对玩笑认真,认真的是铁。”
“马里乌斯又不是铁。”
“我们有铁。”学徒说。
顶棚下结实的链条上挂着一架巨大的天平,三根较细的链条上各挂着一个大铁盘,上面能放下一整袋粮食。这里是农民称量谷物的地方。
“你想要什么?”我问铁匠。
“那你想要什么?”我又问学徒。
“黄金也会笑,”学徒先回答,“我们会在这里称它。”
“死神也会笑,”师傅回答,“他像一匹马那样笑。但他也可能是认真而和善的。”
他们厌倦什么?他们拥有将空气转化成火焰的铁砧与风箱。他们拥有他们的知识。他们还想要另一种知识吗?他们拥有他们的秩序。他们还想要另一种秩序吗?“你们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我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旅店院子里的栗子树笼罩在春日迟来的华丽中。它的花开得比该地区所有其他树木都晚,粉红色的烛状花朵紧密地环绕着庞大而柔软的树身。它的春天是我厌倦的城市之春,尽管我早已逃离并将它遗忘,但我依然厌倦。
傍晚,大约六点,韦奇跑来找我。
“马克瑟尔发烧了。”
“孩子们有点发烧,韦奇先生……还有别的症状吗?喉咙红肿吗?消化情况呢?”
他一问三不知。他烦躁极了,在我们走到他家的那一小段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处处都是不幸与烦恼。讨点生活本就够难的了。没有业务,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业务,到底该怎么养活他的孩子?现在村里有个傻子在鼓动人们反对无线电,那可是一等一的机器。
“嗯……”
有个家伙,他们叫他文策尔。最近,文策尔在街上追着他跑,嘴里一直喊着“无线电男”。男孩和小伙子都站在那儿,手拍打着大腿。
他极度愤慨地总结道:“那人甚至比我还矮。”
是的,说的就是文策尔。可与他相比,韦奇在身高与身材上都占不到什么优势。我不禁笑道:“这么说,连小丑都受不了您的惊叫盒啦……”
他委屈极了。“这样的业务建立起来相当辛苦,医生先生,毁掉却很容易……就是这样。”
言语间,我们来到了他家。他的房子与我的建得极其相似,不但没有水,我自行安装的所有配件这里一概没有。
病房里一片漆黑。先前坐在床边、身材矮小的韦奇夫人站起身来,起初我只见到她亲切地举起手臂的小幅度动作。我偶尔会在昏暗教堂中跪着的女人那儿见到类似的动作。
“傍晚好,韦奇夫人……我们稍微放点亮光进来好不好?”
“这样行吗?”声音听起来犹豫而焦急。
由于没有百叶窗,她在窗前挂了一条大毯子,我干脆将它取了下来。
“可这会伤到他的眼睛。”
男孩抬起头,怀疑而畏惧地看着我。
这个家庭中的一切都带着恐惧的弦外音,他们用爱挤压出一种薄弱而不太能持久的温情,在面对矮小的韦奇命令孩子时那充满父亲权威的保护者口吻时倒也未落下风。
他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挡住我的去路。“是什么严重的病吗,医生先生?”
“您先让我看看这孩子行不行,韦奇……帮我拿个勺子,好吗?”
“拿个勺子来。”他命令妻子。
男孩耐心地让我把冰凉的勺子压在他的舌头上,他身上滚烫。麻疹?周围没有麻疹病例。可恐惧本身就会招致疾病,即便是上面纯净的空气也会吸引病菌。
“是什么严重的病吗,医生先生?”
“嗯,可能是麻疹。”
“哎呀……我的老天爷!”
“不过,小个子的夫人,我们中间有谁是没出过麻疹的……出得越早越好。”
她疑惑地看着我,却不敢反驳,是的,握住小老头般沉入枕中的孩子的手时,她甚至还微微笑了笑。
之后我在厨房里洗了手。我当然可以回家洗,但接受的教育让我养成了在每个病患处都得洗手的习惯。韦奇手臂上披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虔诚地看着我,仿佛他孩子的生命与健康取决于我的清洗。
韦奇家两个孩子中年龄较长的是个五岁的女孩,她坐在厨房窗户边的一张儿童书桌前,安静地将彩纸剪成条。
“您知道吗,韦奇先生,在您儿子患病的这段时间里,您其实可以把小姑娘送到亲戚家去……因为会传染。”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他完全没想到。
不过与此同时,我也已经考虑清楚,女孩可能也被传染了,只是病症还没有出现。所以我向他提议:“要不这样,您把她送到我家隔离……我们家的老卡罗琳反正也没什么事情……要是她真表现出什么症状,我就把她送回您这儿。”
韦奇步子一迈,似是要冲进他妻子的身体。他回过神来,或者是两条腿回绝了这一使命。他抹干上嘴唇,唇上有一撮微红的特工小胡子,然后擦了擦他留着稀疏微红头发的秃脑袋。突如其来的汗水使他虚弱而沉默。
我观察着这个缄默的受苦者,这个流落到此处的城里人。对此类小生灵,农民与小伙子只会轻蔑地耸肩与讥讽,与他们的行为相较,他如此庇护着幼小的生命存在,不愿将其交付于人的谨小慎微中或许涵盖了更多对生命之物的理解。尽管如此,他蹩脚的作为还是让我恼火,于是我转向小罗莎说:“那你说,小姑娘,你想到我那儿住吗?和特拉普一起?”
孩子严肃地摇摇头,继续剪她的彩纸条。
韦奇做了个手势,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行,与我无关。
我走近罗莎,去看看她的作品。当我踩在韦奇放在书桌下的木板上时—灶台前也放了一块,是为了让他的妻子与子女不受厨房石板地面升起的寒气侵扰—它在我沉甸甸的体重下高高翘了起来。
“再来一次。”孩子带着令人吃惊的活泼喊道。
连韦奇也露出单纯的笑容。“您就再做一回吧。”他也喊道,似乎已经忘记了麻疹和我的提议。
好吧,这突然成了一个有趣的玩笑,我又用尽全力踩了一回,木板再次轰然作响。在父女俩眼里又是一次大成功。
我可不愿意像两人期待的那样,把这个白痴的游戏永远重复下去。我说:“韦奇先生,您现在还是去和您的妻子商量一下吧。”
方才还高高兴兴搓着手的韦奇一脸失望地离开了,走到门口时他还遗憾地回头望了一眼,因为我刚刚在罗莎的欢呼声中又踩了一下木板,她雀跃地挥舞起小胳膊。
他走到外面时,孩子突然发问:“要是我去你那儿,你会和我玩这个吗?”
“会啊。”我漫不经心地说,丝毫没考虑到,现在我不得不也去买一块类似的木板了。命运却仿佛终究要警告与震慑我,她立刻又喊道:“再来一次。”不过就在此时,韦奇与他的妻子进来了。他神情自若,不再出汗,两手稳稳握着。
“好吧,您怎么决定的?”我觉得这话说得不怎么鼓舞人心。
考虑到孩子,他们又优柔寡断了起来,韦奇夫人把它隐藏在良好的教养下:他们万不能给我添麻烦,如果已经遭遇不幸,他们很清楚,必得自己承受,而且不可以,哦,怎么可以贪得无厌呢?
我对她这番废话很不耐烦,说道:“这么说来,罗莎得不得麻疹您根本无所谓?”
她的眼里噙了泪水。“不……不是的。”她起誓般防卫性地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小个子夫人,我没有恶意……可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您还是笑一笑吧,这才更适合您。”
她立刻顺从地试着挤出一个微笑。“好……不过穿着那件小衣服……”她正欲朝孩子走去,显然是想让孩子打扮好再去我家。
“别过去,”我命令道,“从病房里出来的人不能再碰孩子……我们但凡需要什么,卡罗琳都可以过来取。”
“离她远点。”韦奇附和道,并强硬地瞪着妻子。可接着他又问:“那我可以送她吗?我会洗手的。”
于是我们出发了。韦奇往他的公文包里装了些行头,还有孩子的换洗衣物,罗莎抱着她的娃娃,把剪纸作品放进一个纸板盒子里,我很好奇卡罗琳对这一切会怎么说。太阳刚刚消失在库普隆后方,从山崖上拂下来的晚风愈加强劲,为了不着凉,韦奇一直把公文包压在胸口。我转过身。韦奇夫人站在门前挥手。在洗旧的、浅蓝色的围裙下,她的腹部鼓了起来—到了九月份她又该生产了。又将迎来一个生来佝偻、红红的小韦奇。
透过树干,傍晚的岩石在我们右边静默僵冷地闪耀着灰光,任凭下行的风掠过身边,森林以一声黄昏的叹息迎接它。此时我觉得,我像是永远收养了这个于弟弟患病期间暂住我家的小姑娘,尽管我很清楚,这个念头毫无意义,很可能只是因告别时愚蠢的挥手引起的,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自然,我更中意一个真正的农夫或樵夫的孩子,最好不要叫罗莎这样的傻名字。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探寻返程的可能。韦奇夫人依然站在那儿挥手,我也挥起了手,试着让孩子也这么做。可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她把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对着它说话,并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