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世界就像一个修缮过的房间,天空是油漆得讨人喜欢的天花板,山岳是白绿相间的墙纸,所有的玩具都在生活的彩色地毯上滚动,还放着幼稚动听的音乐。春天有时会带着这样的日子深深地进入夏天,甚至会进入秋天,然后就是它们年迈的童年时光,多么令人感动,在每种孩童游戏背后,在最终的平静中都带着回忆。
那是七月,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来临,因为一种奇特的温柔缓缓笼罩了世界,一朵透明的柔软,依顺潮湿,却又像清澈的水平面那样不易变化,某种木质的柔软,没人清楚它会变得喜悦还是哀伤。早餐碗碟的哐当声与以往不同,外面蟋蟀的鸣声震耳欲聋,不过罗莎和卡罗琳坐在一起喝咖啡,两人一样衰老,也一样年轻,一个五十岁,一个五岁,她们缓慢地搅动着杯子中的会话,或许正在聊罗莎的私生子。
可走到户外时,我便不再喜欢这一日了。诚然,一切明亮,一切静谧,是的,万物甚至理所应当般地在如此静谧中移动,人类此在市侩的温顺在一种玩具般的平静中安居在群山的斜坡上。而素来升腾得自由无拘,仿佛被无垠的稀薄空气卷入的山谷之声有了另一种色彩,另一种速度。它的升起仅仅是出于犹豫,仅仅是出于习惯,这种细微的迟缓中包含了一种极其执拗的隐秘,因为晨空之蓝并不向无限开放,更像一种封闭,像一个密集的细胞泡,从峰巅延伸至另一座峰巅,每一个渗入蔚蓝的音符都使它的无从穿透绷得更紧。我倾听着:所有的声响来自下方,上方万籁俱寂,甚至没有一声鸟鸣。
一整个上午,蓝色的细胞泡都不曾破裂。正相反,到了午间,它成了一拱坚固的、刷上蓝漆的铅穹顶。
我沿着在谷底逶迤出一道东行大弧线的文登溪走向村庄。田野业已成熟,草等待着第二次收割。到了这个时候,每一个臣服于土地的人都踏着收割者的步伐,无时无刻不准备着挥动镰刀。即便像我这样手中仅有一个医生口袋的人,他的生命也开始从头部流向手足,被大地牵引,它不再向上萌芽,进入无限,而是再次将无限带向自己,引入自己,纳进自己体内,迎接即将到来的冬休。收获季节开始时,人类不再说出任何想法,因为他已没有想法,他踏着收割者大步流星的步伐走过大地,众多必须同心同德的收获者中的一员,而他们心中所想,无非是大地沉重的引力。而我大步迈过田间小路上皲裂的土层,抬头向天空望去,等待如铅般的穹顶沉落,被等候着的大地的力量吸收。比早晨还要寂静。溪流平缓下落的地方涌出潺潺的水声,而山间草地没入森林的高处时不时传来磨镰刀的声音。高处那个收割者的身影又小又暗,时而镰刀一闪,时而现出他衬衫的白。
溪流两侧的灌木丛与道路之间有一条狭长的沼泽草甸,长满了毒参和驴蹄草,还有几座真正的芦苇岛。芦苇秆已经长得又高又硬,到了这里,镰刀劈砍时的咔嚓声与芦苇坠地时清脆的沙沙声变得清晰可闻。路边铺着一件打着补丁的蓝衬衫,旁边有个带盖的篮子。
那是在为牲厩草垫砍芦苇的文策尔。
“早上好,医生先生。”他喊道。
“早上好。”
他裸裎的上身精壮健美,棕色的皮肤上没有毛发,不过他有力的、猿猴般的长臂上都是长长的毛。他有点像是挂在身边这把镰刀的把手上,它显然比他高出一头。他腹间挂着装有磨刀石的皮革袋子。
“干这活儿挺热。”他说。
“确实。”
“您也应该把您的衬衫脱了,医生先生。”
他眉开眼笑,好像是因我的出现而欣喜;他万般亲切,当然,看得出来,这种亲切随时可能转化成敌意。他是个无赖,一个刽子手的帮凶,一个来自无人区的滑头与杀人犯,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他甚至会去重建一座陈旧的矿井,自然也能去跟踪一个手无寸铁的无线电代理商。他笑了笑,舔掉上嘴唇上的汗水。既然他已如此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理应开门见山。“正好遇见您了,文策尔……您对韦奇到底有什么不满?”
他把鞋子后跟踩进一个因干旱而变成一堆松散浅色沙子的鼹鼠窝。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
“是啊,到底应该怎么处置这个家伙呢,医生先生?”他半戏谑,半带着真诚的绝望说。
他期盼的事情发生了,我不禁笑了。
“现在您和他甚至是亲戚啦。”
“嗯?”
“喏,他女儿不是在您家吗?”
“当然。”
“另一个得麻疹了?真叫人难过。”他遗憾地说。
“所以您就更应该别去烦他了。”
“传宗接代到底有什么必要……”
“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习俗。”
“要是根本没生在这世界上才更好呢。”
“您就算是去骚扰他,也不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他绷着脸说:“可他也在用他的保险和收音机骚扰大家……”
“和您有什么关系,文策尔?”
“和我?……没关系……”
“您倒是掺和了不少和您没关系的事。”
他手一挥。“医生先生,我什么都不是……大家都受不了韦奇……”
“是的,可直到现在他都过得很平静……您一来……”
“我?……可是,医生先生!”
“嗯,不然还有谁?马里乌斯?”
他挠挠头。“和马里乌斯一伙原来那么麻烦…… ”
“是的,”我说,“要是您让小伙子们起来反抗他的命令,那也很棘手…… ”
“马里乌斯根本不下命令。”他用近乎轻蔑的语气说。
“那他做什么?”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马里乌斯只是说出了其他人在想什么。”
“是这样吗?他们也一直在想有关黄金的那套胡话?”
“一直,医生先生,一直。”他脸上又显现出平时那种戏谑的神色,可他的话显然非常严肃。
我眺望库普隆,它屹立在那里,石头腹中的黄金,支撑着铅制天空的重量。它,大地的一部分,被大地或许并非出自本意地掷起,向上掷向天空,以免因大地的引力而下坠,是男巨人还是女巨人,我们并不清楚。就连我面前站着的那个手握镰刀的小个子无赖也从大地上被掷起,收割着它的芦苇。
“是的,”他说,“人们应该实施自己的想法。”
“马里乌斯的想法……”
“都是同一件事。”
特拉普躺在滚烫的土地上,伸出舌头。它低声咆哮着,仿佛向着大地内部咆哮。
我说:“要是实施了你们的想法,你们就得去和宪兵队打交道了……据我所知,许多不假思索地实施了自己想法的人都被他们找去了。”
“宪兵队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他狡黠地对我眨眨眼,“您也是,医生先生。”
“您可以把我排除在您的玩笑之外,文策尔,”我说,“您对韦奇的所作所为就是纯粹的小人行径,至于您的淘金计划,我也只能告诫您别这么干。”
我当然必须这么说。但我宁可把镰刀从他手中夺过来,亲自去割草。古怪的铅质空气在我的肺里形成一股热气,虽然我也懂得人类解剖学,但我自己的气息似乎是如此黑暗而玄妙。
他又把脚后跟踩进鼹鼠窝的沙里,笑了笑,最后说:“人类总想要新鲜的东西,你得让他们享受这种乐趣。”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拯救世界?”
“不是我……”
“那就是马里乌斯。”
他又摆出那副玩世不恭的轻蔑姿态。“或许吧。”
“您却只想借此取乐……这都是邪恶的乐趣,文策尔。”
“世界必须朝前走,医生先生。”
迫近的是远古的、摩天碍日的库普隆山,迫近的是岩岳,它们高高堆积在铅蓝色中,覆盖硕大广浩的生命,森林、灌木与草千茎万叶的生命,而迫近的这些东西陡然成了老者讥诮的威胁。他默默褪去生命的薄衫,举起手臂,霍然以赤裸的惊恐防卫之姿站在那里。
“世界必须朝前走。”拿镰刀的矮子重复道。
是的,世界必须朝前走,它必须一再与赤裸的老者碰撞,与他的隆盛碰撞,赤裸死亡的恐怖永远复现在他光芒四射的仁慈中,世界必须与他碰撞,尽力毁损他,从他那儿夺走黄金的秘密,让他崩毁,让天空回到大地具有引力的气息中。
“是的,”我说,“世界必须朝前走,但很可能不是以您所说的那种方式。”
“那有什么所谓,只要能朝前就行,”他笑道,“医生先生,我想给您看样东西。”
他向路边的篮子走去,揭开盖子:十几只黑青色的螃蟹挤在他铺在篮子里的树叶和草中间,挥舞着钳子。
“我从那里的溪水里捞上来的,”他解释道,“给克里姆斯的,他喜欢吃蟹。他自己也是巨蟹座。”
特拉普嗅嗅篮子。
文策尔拿起一条鱼放在狗鼻子下面:“这是翻车鱼。”
“好吧,”我说,“比起挖金子,您还不如捞捞螃蟹,这像样多了。”
他又咧开嘴笑了:“螃蟹也藏在石头底下。”
“没错,”我说,“但抓螃蟹无害多了,起码您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再见,看在我的分上,请您离韦奇远一点。”
于是我离开了。
“听凭您的吩咐,医生先生。”他在我身后大喊,我因此转过身去,他哨卫似的站在那里,举起镰刀,弧形的刀刃宛如一轮过于细长的白月亮,在天穹之蓝下闪闪发光。
走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我在对面米兰特家草地的斜坡上见到了马里乌斯。他、农夫和雇农安德烈亚斯隔着相同的间距错开行走,节奏一致地挥舞他们的镰刀,农夫的妻子与伊尔姆加德紧随其后,以幅度更小、更不规则的动作挥舞长耙,并把割下的庄稼铺开。在远处,你甚至分不清农夫与马里乌斯。伊尔姆加德向我挥手,我挥手回应。或许她还向我喊了些什么,但这白日已是如此无法撼动,连空气也过于怠惰,根本无法把声音传得更远,它也坠入大地,亦被大地吸收。
村中一片死寂,人们或许会以为这是个夜一般的中午,无云的光线已变得如此黑暗,在无声轰鸣的鼓点中一波接一波地涌下。普鲁托躺在旅店狭窄的墙影里,头沉沉地低在前爪之间,似乎也在向大地咆哮。它向我投来一个哀伤的眼神,却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和特拉普打招呼,它们今天无话可说,要说的仍旧深深地隐藏在它们对其咆哮的大地里。萨贝斯特夫人也无话可说,她坐在餐厅里,盯着前方。
“今天大概没人来看诊。”最后我搭腔道。
“对。”她说。
“我也只想等着送啤酒的车子接我上去。”
“是的。”她说。
可过了一会儿,她说:“彼得现在在肉铺里干活。”
“这可真新鲜,”我说,“他一下子就能见血了?”
“是文策尔命令他的。”
“那他也不想再做生意人了?”
“马里乌斯说必须得关了这些杂货铺子……还说它们只是为女人开的。”
“好吧,那你们怎么想的?”
“我丈夫觉得挺好。”
“连杂货摊子的事也觉得好?”
她莞尔一笑。“眼下旅店每晚都坐满了客人……农民们全都过来取笑文策尔。但有的时候也会爆发严重的斗殴。”
“上周日我就注意到了。”
过了一会儿,萨贝斯特进来了。他已经系好了沾有血迹的屠夫围裙,长而笔直的切骨刀像把佩剑,挂在他身侧。他坐到妻子身边,伸出一双红通通的手环住她柔软的腋窝,她不由笑了起来。在这个难以撼动的日子里,笑声听起来很稀奇。
“这么说,生意不错啊,萨贝斯特。”
“是啊,”他说,“马里乌斯真是个伟大的家伙,一个新时代现在就要开始了。”
“他本人却从来不在旅店里露面。”
“那个泼皮文策尔一个人就能搞定……他甚至说服了克里姆斯。”
“所以克里姆斯对他很满意喽……”
“我是这么觉得,这家伙干起活来像匹好马……再说要去挖金子的也是他。”
“那他要面对的困难还很多。”
“其他人会屈服的,那些上村人……他们本就和女人似的,他们只是怕。”
“好吧,我倒不这么想。”
他把玩着刀刃,说:“如果他们不屈服,那就得流血……反正到时候了。”
“您已经把战争给忘了,萨贝斯特?”
把手再次抚上妻子手臂的同时,他努了努丰满的下唇,露出一个极其迷惘的微笑。“战争?不,我没有忘……”
“嗯,所以呢?”
他继续说:“换句话说,医生先生,我几乎全忘了……全部……但有一样东西我记得,是的,我记得,它一直有股女人的味道……”
他沉默了,鼻子里哼了一声。
“世人必须重新闻到女人的味道……为此需要血液……不仅是牛犊和猪的血……站在屠宰场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医生先生,我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想要什么……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给它,那大地也不会再赋予我们力量了……这样一来,我们在女人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就不中用了,那我们岂不是全完了……”
尽管他努力想笑,却笑不出,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拥着妻子的手几乎不再紧握,只想找个支撑点。
“因为下面会把它吸走。”他指着地板,嘶哑地说道。
老板娘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她把丈夫的手从她的手臂上松开,放到胸前,并用双手捂住它。
“那马里乌斯就能让您保持强壮?”最后我问道。
他久久没有作答。然后他说:“该做的事情就得去做……必须有人去做。”
后来,啤酒车到达的时候,我已在楼上的诊疗室里。喇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透过窗户向外瞥,它正好出现在村道的入口处, 一台有些歪扭、咆哮嘶鸣的机器(因为路到那里特别陡),配备了方向指示器与车眼,打着木板,还立着一面旗,一只大地上的怪物,载满了人类肚腹所需的饮品。然后它在我的窗前停下。我听见萨贝斯特嘶哑得潮湿的嗓音,木桶在入口处的车道上滚动。我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没过多久,我们搭车离开村庄,三个坐在嘈杂怪物上的人,三个身体角落沾着汗水的人,而我们身下的这台机器流出了油汗,闻上去也像油,像油、脂肪与汽油。我们人类就这么坐在人造之物上,在下午的不可撼动里,在呼唤着收割、缓慢吸收了宁静炎热空气的风景中驾驶。尚未被吸收之物像透明的光华,在表面上颤抖、等待。而我们身后,空桶在舞蹈,上面缠着的锁链铿铿作响。
过了第三座小教堂,我让司机放我下车。特拉普以缓慢,几乎是笨拙的一跃跟在我身后,我们取短短的田间小道向森林走去。我仰望库普隆岩壁。仿佛光华渺然的颤抖是因它而起,因为它也在颤抖,震颤得像一个承担重负,又不愿被察觉的人。气流也在云杉树干之间颤抖,蚊群几乎一动不动地立着。
我与卡罗琳、罗莎共进晚餐。
孩子说:“给我讲个故事。”
卡罗琳说:“几百年前,天空在大地上……”
“为什么?”孩子问。
“就是这样,”卡罗琳说,“因为就是这样。”
“好吧,可是为什么?”孩子问。
“因为那是天堂,”我说,“每逢天空在大地之时,它就是天堂,人们在天空上行走。”
“不,”卡罗琳说,“那时候还没有人类……先是巨人从大地里爬出来。”
“因为天空在大地上?”孩子问。
“是,大概吧。”卡罗琳回答,她大概在思索,那里孕育出的巨人是不是世界的第一批女佣。
“继续说呀。”
“好,巨人无法忍受天空在大地上,他们邪恶,充满了妒意,想占有大地,独占……”
“然后呢?”
“然后,他们想都没想就取来了石头,把它们堆得高高的,直到整片天空都被支得远远的。”
“是吗?那它就不在大地上了。”
“那时候它再也不在大地上了。”
“那它伤不伤心?”
这个问题问得卡罗琳很不舒服。“也许吧……是的,也许它很伤心……巨人就是这样用石头建起了库普隆。”
“还有别的山。”我补充道。
“现在天空再也不会下来了吗?”
“不,它再也下不来了。”
孩子琢磨道:“可要是没有人注意到,它或许会在夜晚下来。”
“不。”卡罗琳即刻说,因为她明白,哪怕是一个人,都不愿从美国回来。
“有时候会的。”我说。
卡罗琳不赞同地看着我。
“有时候。”孩子说,好像想起了什么。
晚饭过后,我走进花园。暮色已至,寻常的晚风却并未如期出现,空气中干燥的燠热纹丝不动。马里乌斯突然站在栅栏边,与我打招呼。
“马里乌斯,您来了?”
他点头。
“有谁生病了?”
“没有,医生先生。”
“那您是来找我的?”
“是的,也是来找您的……我本想上山的,大山在呼唤。”
“它做什么了?”
“还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它把我拽上来的。”
“嗯,行了,那您至少先坐下吧。”
他在一张花园长椅上坐下,我坐在另一张上。我递给他一支烟—不,他不抽烟。
“您和文策尔说,我在暗中策划坏事。”他开始平静而礼貌地责备我。
“我不知道您在盘算什么,但如果文策尔是帮您办事的喉舌,我就不怎么喜欢了。”
“文策尔,”他喃喃道,“那个文策尔是个小丑,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做什么了?”
“他做了人们想做的。”
“他也是这么诓我的……可他做的是您想做的,马里乌斯。”
“农民不想和黄金沾上关系,所以我放弃了。”
“那您到底想要什么?……可别说您只是个看客,这话说服不了我……”
“我想要正义,医生先生。”
“唆使大家敌视韦奇也算在里面? ”
“与我何干……这只是民众的声音,民众永远是公正的。”
“您听好了,马里乌斯,我对正义有另一种理解。”
“一个人受苦总比所有人受苦好。”
“马里乌斯,”我说,“正义从无限中来。”
“不,”他说着向大地指去,“正义从那里来,你同样可以用测泉叉找到它,就像找金子或水那样……因为这一切都是一样的……但它终究也是无限……山无限大,大地无限大,土地无限大,如果聆听它,就能听见无限……”
“应该聆听的地方是这里。”我指着心脏说。
“连心也来自大地,”他确认道,“因为它在大地中跳动,所以你才会听见所有其他由大地发出的声音……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他继续说:“所有人都聆听大地……只有韦奇不这么做……您看,医生先生,这就是正义。”
此刻他挺身而起。一个男人,以两条腿为基础,中间栖着性器;长了一道胸廓,旁边连着两条胳膊,用来伸出攫向大地,也用来握住测泉叉;长了一根颈椎,上面安着头颅,头的开口处传出正义的言论,这男人笃信它。
马里乌斯来来回回地走,迈着摇晃的长步,中间还夹杂着镰刀的弧度。砾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蟋蟀唧唧鸣叫,此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又说:“所有的人必须共同聆听,它就是正义……如果他们不想要这种共性,那就必须强迫他们。”
“您想要的是权力。”
“没错,为了正义。”
如果有一阵微风拂起,我可能不会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感觉这种空谈中隐含一种邪恶而愚蠢的神秘主义,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但我奇异地麻痹了,白日汇入的傍晚麻痹了,连这男人的言语也像是从一张麻痹的口中说出来的,是的,它像是穿过整具身体升上来的,来自脚底,似乎只是无意志地溢了出来。
尽管如此,我说:“那这个共性应该如何体现?难道是一起去搜索金子?”
他没听我说话,说:“真理……”
“什么?”
“真理一再沉入大地,而女人一再吞噬真理……”
沉默。
“女人在大地里吗,马里乌斯?”
“是的……但她们从不献出吞噬的知识,只生出孩子……我们必须夺走她们的知识……她们吞噬,她们不断地吞噬、吸收……不过,她们的时代走到头了,她们不能聆听大地内部的声音,因为她们自己就在大地里……她们的时代终结了,她们的权力终结了,大地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只是听着,这些话我记下了,却不理解。尽管如此,大地似乎在我们脚下塌陷,在自身沉默的不可撼动中越陷越深,在每一种衡量标准下越陷越深,在一片无限之海下越陷越深,它黑夜的巨浪缓慢无声地惊立,足有山那般高。头顶岩石般的天穹上,第一批星辰却显得暗淡,连它们也岿然不动。
“大山在召唤。”
然后他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坐着没动。黑暗从岩石上淌下来,但它不流动,而是在静止中扩大、蔓延,从山中长出的、昏暗银黑的胡须布满天空,多么密集,尽管星星成倍地增多,在没有微光的浑浊中却几乎难见其影踪。我细听,想一闻召唤马里乌斯的大山之声,还有天父呼召救赎的嗓音,但我只听见晦暗、不动声色而哑寂的呢喃,那是胡须柔软的匍匐。黑暗的巨蟹座在云杉与冷杉树枝上绷开,像蜘蛛网紧紧环抱它们,使它们无法从受缚的僵硬中脱出,一轮狭长新月阴郁地升上树梢,纹丝不动,准备收割。我本人亦纹丝不动,抬头仰望,望向无尽的井道,眺望或俯视,抑或根本不再看,我也不再清明,因为最后的深渊就在那里,不再变动,没有方向,坚定不移,不再是男人,更非女人,只是一种作为最后共同标准的知识,与生俱来的所有人类知识,却无法被掌握。
我便如此坐在夜之凝滞中,黑夜越来越深晚。新月重新隐没在树木的僵硬后面,打雷的时候它早已消失。那是一声遥远而诡异的闷雷,从库普隆的方向传来,一记如梦似幻的雷声,却将我从梦中惊醒。为了看等候升起的云,我起身,僵硬得像个割了一天草的人,走到通往野外的路上。可四处见不着一朵云。风暴肯定就在库普隆背后,我想,但不会持续太久。隆隆声反复轰响,然后我明白了,它并非来自山后,而是从山里渗出来的;那是一种压抑而格外沉闷的噪音,轻柔地升起,粗暴地膨胀,然后陡然终止。下一刻,瓦片在我的屋顶上发出喀喀声,一声叹息的裂响穿过整座森林,仿佛它就要遭殃,直到此时,我才感觉脚下的地面剧烈地摇晃着,感觉到莫大的无助,在地震面前感受到的无助比在自然界任何力量前都更强烈。
我冲进屋子,冲进卡罗琳的房间,孩子也睡在那儿,打开灯,向老妇人喊道:“地震了,卡罗琳,进花园。”亮起的灯还在激烈地来回摆动,石膏花饰的碎片从天花板上掉落,我抱起孩子,想把她抱出房去。可是,还没走到房门前,紧接着又是一阵颠簸。房梁吱吱嘎嘎地响,一扇门突然弹开,壁炉里滴着水,我又听见外面屋顶上的瓦片掉下来的声音。房门卡住了,我不得不用尽全力把它撞开。抱着孩子走出去的那一刻,我非常高兴。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
突然惊醒的罗莎在我怀里哭闹起来,我思考着现在该怎么办。卡罗琳看来是因为地震而被困在厕所里了,因为她并没有出现。我不想再和孩子一起进屋,可我也不能把这个哭泣的生灵单独留在这里。于是我喊了几声“卡罗琳”,自是没人回应。万籁俱寂,森林中仍在噼啪作响,它仿佛在舒展、拉伸自己沉睡的肢体,是的,定是如此,仿佛世界的静止此刻被废除,仿佛它从一场噩梦中苏醒,远处飘来一丝风声。
我还在极其无助地思来想去时,韦奇走了过来。
“那是什么,医生先生?”他的四肢在颤抖。
“我估计是场地震……您没事吧?”
“没,没事。可我是不是听到了索道可怕的噪音?”
现在我才想起来,森林的裂响中穿插着一声尖锐的啸鸣。为什么它被排除在我的意识之外,我无法理解。可事情就是这样。
“告诉我,韦奇,您把孩子也带出来了吧?”
“带了,我老婆和他坐在房子前面。”
“包起来了吗?”
“包得好好的……我们能回屋了吗?”
“我觉得已经可以了……但请您照顾罗莎一会儿……不,别碰她,不然我们的整个隔离就没用了……坐在她旁边就好。”
我把孩子安置在长凳上,然后进了屋。老卡罗琳可能是惊吓过度,中风了。
她并未中风。她安静地睡在床上,还不忘事先把灯关了。她大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把罗莎领进来。
“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再次走出房门时,我对韦奇说,“我上那儿去安抚一下您的夫人,再到村里迅速地察看一番……这里的人们反正已经经历过这种事了。”
我的确是这么做的。我先去瞧了瞧韦奇夫人,她正抱着孩子坐在那儿。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温暖的夜里没什么好怕的。然后我就往村里走。
不少房子里都亮着灯。几个人闲站在巷子里,或多或少有些衣衫不整。他们并没有特别不安。好吧,时不时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今天不过比平时严重一点,不过在夜里要比在白天恐怖多了。那时候几乎没人注意到它。我只记得,四年前的一个秋天,是的,我记得,不过当时我在下村,那时候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是不是还会等来更多碰撞?不,这不太可能。大山当然是为所欲为,但人对此是有预感的。
我也有这种预感。气流从山谷中轻柔温暖地吹上来。天空中满是闪烁的夏星。一个美丽宁静的夜晚。
大山庄园那儿的窗户也是亮的。我还想赶紧见吉松大妈一面。当我在她门前见到马里乌斯时,我大吃一惊。他和大山马蒂亚斯站在那儿,就我看来,两人正在争吵,和审慎的马蒂亚斯相比,他自然是激动得多。
“大山马蒂亚斯,”我听到他说,“山已经发话,时机成熟了。”
“是啊,”马蒂亚斯说,“它是说话了,但你应该随它去,任由它向你传话。”
马里乌斯无疑处于一种极度激动的状态下:他抓挠着卷发,就像意大利人绝望时常做的那样。“索道裂了,”他喊道,“这个兆头还不够吗!”
“哦?索道裂了?”我说着走进门去,“您当时在场,马里乌斯?”
“它在我眼前裂开,它在我眼前把吊车甩了出来。”他的眼睛迷狂地闪烁。
是的,他那时就是在前往索道的方向上消失的。所以我才没法听到它崩毁的声音?
“大山就没喜欢过这索道,”马蒂亚斯平静地说,“它也不需要你。”
马里乌斯嘶吼道:“大山警告过你们了……”
“是的,”马蒂亚斯答道,“它警告过你们下面的人了……它不想被人打扰……你也可以把这话告诉下村的人们……”
吉松大妈在窗前出现,在盛放的垂悬康乃馨前弯下腰,慈祥地笑了出来。
“你也在那儿吧,医生先生?”她说,“可是大山说了点儿什么呢?”
马里乌斯瞪着她说:“大山和我说了,它和我说了威胁的话,所有山峰都在威胁,大地在威胁,它们太久没有和解……女人的时代结束了。”
“是啊,”吉松大妈亲切地说,“你大概没说错……要来的也未必是什么好时代。”
马里乌斯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把窗户关上吧,大妈……现在来的是新时代,现在来的是我们的知识。”
“是啊,”老妇对着窗户说,“可惜。”
“去睡吧,马里乌斯。”大山马蒂亚斯说。
“不,”马里乌斯喊道,“唱吧,大山马蒂亚斯,和我一起唱歌……”
他唱了起来:“索道已经裂开,新的时代就要到来……”
“怎么回事?”见马蒂亚斯没有跟唱的意思,他问。
“你醉了。”大山马蒂亚斯说。
马里乌斯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倒是可能。”说罢,他没打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可没走几步,他又唱道:“山里的索道已经裂开,新的时代就要到来……”
还在街上的几个人吃惊地目送他离开。
马蒂亚斯·吉松笑道:“真是个该死的傻瓜。”
“是啊,”吉松大妈朝着窗户说,“他是个傻瓜,可他的时代就要来了。”
“谁说不是呢,大妈?”我说,“下面好几个人都上了他的当。”
大山马蒂亚斯说:“大山不会上他的当。”
“大山不会,人们会。”大妈说。
“会吃亏的只有韦奇。”我说。
“他和那个韦奇没什么大的区别,”她说,“所以他才那么恨韦奇。”
我没听明白。
“韦奇也怕我。”她说。
“他马上就要担惊受怕了……他和孩子还坐在我那儿呢……我能把他送回去吗,大妈?”
“去吧,你尽可以把你的人放到床上去。今天不会再有事了。”
“谢谢,大妈,我只想听到这句话。”
我回到家,把韦奇送了回去,把罗莎放到床上,自己也去睡了。
不过翌日,当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卡罗琳时,她大吃一惊,一个字都不愿意相信。即便面对着掉落的屋顶瓦片,她还是将信将疑。自然,在一个变得如此明媚的早晨里,你永远想象不到那种毛骨悚然。从北方来的风愈加强劲,好天气估计还会持续下去,好收成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