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宛如一位激昂的刈草大天使般经过大地,苏克家的安娜再也无力抵御土壤的引力。她在第一批穗子落下的时候死了,我们把她埋在一个深六英尺的墓穴中,它在土地里,直抵无限。没有几个人从收割工作中抽出时间,陪伴苏克家的安娜走完最后一程,目睹她被坟茔吞噬,而越来越灿烂的太阳那炽热的光华在上方颤抖,他们其实也没怎么看她,反而眺望土地,眺望田野:在彼方谷物甘甜的干燥中,劳作等待着他们。苏克家的安娜被遗忘的速度比在任何其他季节里都要快。

因为工作的节律是人类的好主宰,它废除了他们的选择,也废除了一种他们无法运用的自由。唉,他们哪儿还有抉择的时间?他们的生命消逝得越来越迅捷,他们被这种消逝的仓促麻痹。我自己难道不也常常被这种仓促麻痹?是我,正是我,是我得了委任,将就地前去修补他者的尘世生命,使之再延续一段时日,好让他们能够在这短暂的片刻中回归劳作,满怀希望地适应他们的节律。生命流程的力量,耕作、播种与收获永恒滚动的巨浪将载着他们翻过人类的苦痛与死亡的惊惧,而这死之惊惧升涌得如此迅速激烈,任一人类的时间都过于短暂,无法将它战胜。他们就像辛勤劳作的奴隶,是受命来到下一块,至多是再下一块田地的驯服的人,他们渴望听见呼唤他们的声音:要忠诚,干你的活,忍耐,即便或许所得甚微,忍过这次收获,把你的粮食搬到打谷场,再耕一回地,做一个忠诚的奴仆。以安德烈亚斯为例,尽管与死亡并没有多少年的距离,他依然忠心劳作。为你的永恒工作,因为我,你责任的声音,我已承担你决定与良知的重负,我是你良知的声音,我引导你,我是你生命不容变更的意义。这就是人类期盼的声音,为了得到它的救赎,他为之焦渴,为了这个声音,犁从父亲的手中被接过,也是为了它,犁再传到儿子的手里,在永恒的传递中征服无限,存在于昨天与明日的生命意义于现在这一难以言喻的瞬间艰难地从收获传到收获,从父亲传到儿子,再到孙子,从犁沟传到犁沟,一种易碎却沉重的负担,可持犁人在垄沟尽头转过身时,让他几近绝望的是,纵使他已经犁开许多沟,纵使他还将犁开许多沟,可他也永远无法抵达田野的边缘。到了那时候或许会发生这样的事,绝望者感受到头顶上自身知觉的气息,无形与希声之物寂静地振翅,在至高的天穹中缓行,与天堂一般伟大,一般轻盈,一般沉重,自然也与它一般玄奥,它还具有如此易逝的力量,令持犁人扬起脸辨认无法辨认之物。他听到的不过是或许曾经从一张口中吹出的一丝气息,一个曾经存在的词语,抑或只是一声从前的鸟鸣,一道回声之回声,从中能传入他耳畔的不过是:再来一次,从头再来,因为你将再次站在无限的起点。

丰收季节正当中的某个下午,我从诊疗所走出来,惊讶地看见在村道上有房子的拉克斯正驾着轻型马车从家门口出来。他的儿子坐在他身旁的车座上。他向我挥手,停下了车。

“您是想去上村吗,医生先生?”

我当然想去。我问他去上村做什么,毕竟现在是丰收季最繁忙的时候。

“我要到上面的水磨坊去。”

拉克斯在上面离山口高处不远的地方有家以水力推动的锯木厂,一座陈旧的废楼,由一汪极小的森林湖为它供水,从前可能还和采矿活动有关。他以某些农民特有的扩张欲买下这宗肯定不存在价值的不动产,在他恰巧需要几块木板的时候,时不时地前去经营一下。

“您这是要去水磨坊?我和您说,拉克斯,那我正好能再去看看老米提斯……您要是能稍微等我一会儿就好了,我再去给他拿点药……”

“好,好,医生先生,我们不着急。”

老米提斯和他的妻子住在所谓的“山沟沟”里,一个小小的山民定居点,面对着山口高处,森林间高山牧场般的草地上。米提斯胆囊有恙,妻子患水肿,我不仅带了药物, 还从商店里买了些烟草与糖—这些东西才更加重要。

然后我们出发了。小拉克斯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坚定的偷猎者眼神同他父亲一样,他坐到后面,我坐到他父亲身旁的那个位置上。我们在一片嘎嘎吱吱、丁零当啷声中缓慢前行,因为这儿农民的马纵使再壮美,也不具备小跑的条件。它们戴着镶黄铜的大项圈,身侧的细链子上挂着圆形的铜盘与铜月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宽阔的、枣黄丝绸般的臀部在我们面前以均匀的节拍律动,时不时地有一匹竖起尾巴,撅出肛门掀落几颗苹果,或掠出一个屁。

“其他牲口都是站着或坐着,”拉克斯说,“就只有马做这事儿时得跑着……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应该试试……驾!”

可上山的时候赶马也没用,两只动物按自己的步子行走,一种长而有力的步伐。不难发现,小马车的重量根本无关紧要。到了小教堂边,拉克斯依照习俗画十字,有时候他举起马鞭欢快地和田野里的人们打招呼,他们挥手回应,张望我们,仿佛我们是在最辛勤的工作日里带领他们参加了一场婚礼。

“惊着他们了。”拉克斯说。

但他就说了这一句,我也没问他为什么要驾一辆连木板都载不了的轻型马车到水磨坊去。他的儿子和特拉普默然坐在我们身后。

田野上已随处是禾束,处处都还在收割,不过,最先开始的地方已经在载运了,他们要把禾束运到下面的打谷场去。打谷机虽然还在消防棚旁边的库房中,但我最近经过那里—铁匠铺后面—的时候,库房的门是打开的,机器已经准备万全,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你对手动打谷是怎么想的,拉克斯?”

“啊?”

“喏,马里乌斯想废除机器打谷。”

他笑道:“是了,是了,有几个人赞成……就我说,要是他们高兴,随他们去吧……驾。”

道路两旁为数不多的树木与灌木上全都落满了收获的灰尘,它们的叶子,是的,它们的枝丫仿佛枯萎了似的,略略垂向大地,因倦怠而震颤,像是干完了一件苦活。一整群野鸽被我们乒乒乓乓的声响惊起,在森林边缘处高飞。它们的翅膀在闪亮的空气中闪亮。

我问:“他们为什么赞成?”

拉克斯耸耸肩,说:“鬼知道……马里乌斯说服了他们,他说机器让太多人丢了面包,所以粮食的价格才会下跌。”

“嗯,确实是这个社会改良家的做派,不知他从哪儿读到的这些……那您是怎么想的?”

他又笑道:“让其他人试试就好了,只要价格能上涨,我倒也无所谓……顺便说一句,那些有房无地的农民做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徒手脱起粒来也是轻轻松松,不过要是我非得雇人来帮我打谷,那可能就太费钱了。”

“但您同意马里乌斯那淘金的勾当?”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简短答道。

我们穿过上村。这里满是寂静与废弃马厩的气味。我们的噪声诱来了几个孩子。大山庄园里没有人—连吉松大妈也不在窗边。

我们经过村庄,看见苏克的房子时,我提议,我们或许可以停车去看看那个鳏夫。

“也好,”拉克斯说着把缰绳递给儿子,从车上跳了下去,“也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走到苏克家木屋所在的小山丘上。他已注意到我们的造访,从侧面的厩楼里走出来迎接我们。

水手胡子里的圆脸已经丧失了部分红润,眼眶下的面颊有些凹陷,看得出来,他在向已逝的人致哀。

“好吧,还过得去吧,苏克?”

“马马虎虎吧……带着一堆孩子的鳏夫……”

“必须再结一次婚,苏克。”拉克斯说。

“可能很有这个必要。”鳏夫说。

拉克斯双手在空中抓住一对乳房。“找个有货的……这也算有价值。”他笑道,“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苏克叹了口气。他有理由叹气。曾经有个女人会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头一回跳舞时的模样。”躺到床上的时候,他就会记起那个时候,而这个女人已经在他面前腐烂,最后还发了臭。现在又来了个女人,也没什么“你记不记得”,她的出现仅是因为人类心中的性欲永远不会死寂,而女人和男人总是结合在一起,就算是以孩子或经济状况为借口,他甚至会和她再生育孩子。没有对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对永恒的念想,只不过为了这一刻,而这一刻并不存在。

“是啊,”拉克斯说,“你不妨找个有家底的……你能好好利用它。”

苏克点点头。然后他问:“你们要驾车去哪儿?”

“水磨坊。”

苏克没我那么谨慎。“你这车可轻得很。”

“是的,”拉克斯迟疑地说,“我们只是去上面修点东西。”

“啊哈。”苏克说,他从前的快活在脸上一闪而过。

“没什么可啊哈的。”拉克斯接道。

“行啦,我只是想说,你现在不需要木材,而是想把它们留在上面。”

“我根本不是去砍木头的,而是去维护锯子的。”

“好吧,不过你要是想砍些什么,比如采矿时需要的支柱,那你不能完全依靠文策尔……他也不是什么都懂。”

苏克又露出从前那种会心的微笑,我不由得笑了。

拉克斯成了受委屈的。“我们来看你,是因为你成了鳏夫,你倒还是一肚子老早的蠢笑话。”

他晃着大肚子转身要走。

“您也一起,医生先生?”苏克问。

“是啊,去上头的米提斯家。”

他低声对我说:“你从小教堂那儿回家?”

我默默点了点头。从小教堂和克纳彭道走几乎要比走村道近,而且不管怎么说,风景也更秀丽。

“您可能会在那儿见到我。”苏克低语道。

拉克斯转过身。“日安,苏克,”他拍了拍苏克的肩膀说,“赶紧结婚吧。”

然而,我们继续行进的时候,他脸色阴沉,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您可别上这个与山有关的秘密行动的当……是吧,医生先生?”

“得了,”我说,“还有谁能比这个马里乌斯更鬼鬼祟祟的?”

他露出一个被触动得不适的表情:“我不需要秘密……文策尔,他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不搞神秘。”

我们一步步驶过云杉林间的盘陀道。边缘处时而会出现阔叶树、草和风铃草。森林深处有伐木的轻响。几只鸟正啾鸣,我们走近的时候它们便沉默了。丰收的天空在高处闪耀,我们在下面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尽管如此,马的胸胁上还是留着黑亮的汗纹。

狭小林间空地中间的拐角处升起一座耶稣受难像。拉克斯又画起了十字。“谁知道呢?也许那才是更加正确的。”画完之后他解释道。

“比什么更加正确?”

他没回答。

我们来到右边通往水磨坊,向上通往格吕恩湖的岔路时,我下了马车,说:“十分感谢。”

“不用谢,医生先生,别客气。如果您还想搭马车下去,我们可以在这里碰面。”

“多谢,拉克斯先生,我走上面的路回家,就当作傍晚散步。”

他举鞭示意,把车弯进森林小道。

我继续在村道上走,沿着尘土不那么多的路缘,想着苏克,还有他那约在山间小教堂的古怪会面,没到二十分钟,我就来到了山沟里的聚居地。

上面的人们过着寂寞的生活:这里和古老的矿工村与下村都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若不是现在常有汽车驶过山口,甚至还专门为它建了一个附啤酒铺的木棚,一切都会和五百年前一样。

老米提斯夫妇的房子自然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它是深褐色的,布满青苔,离高寒草甸中那座依旧洁白的木棚不远,边上是并不比房子年轻多少的猪圈、羊圈和木材储存所,简而言之,有隶属于它的一切。

我进屋时,老米提斯坐在厨房里。他满脸皱纹的皮革脸庞上那双瓷器般的老人眼睛几乎不再往外瞟,而当我出现时,那张脸上又添了几道新的皱纹,原来是一个欢喜的微笑。

“哎呀,米提斯老爹,还是老样子……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他立刻换了一种哭哭啼啼的语气说:“没有烟草……”

这是个惯例,我把装着烟草与糖的包裹打开。

“您不该抽那么多烟,米提斯老爹,对您的健康不好……”

他急忙把冰冷的烟斗塞满,装作没听见。

“您不该抽那么多烟……”

“她什么都不给我吃……”

虽然二老的生活根本没那么拮据,这话在刚踏进屋的妻子耳朵里也不新鲜了,老调重弹罢了。未出嫁的女儿玛丽照管着几轭牛,在某个国家林业机关工作的儿子有时也会送来一笔小钱。

“他撒谎,”老妇人说,现在她那方面提出了反诉,“他打我。”或许将来会有这个年迈的偷猎者与樵夫可以殴打她的时刻。于她而言那是昨天,也是今天。人越接近死亡,就把从前的生活牵引得离自己越近,记忆的线对他来说越来越短,越来越纠缠,成为难解的现在。二老甚至如今还在像这样为有十年历史的争执一决胜负,他们极度的衰败中有着令人讶异的活力。

“您今天晚餐到底吃了些什么?”

“土豆丸子,奶汤。”

寻常吃食。“得了,米提斯老爹,”我说,“不是有像样的东西可以吃吗?”

他没听。显然,食品的量再多,菜肴再精良,都没法满足他的幻想。它飘去了什么地方?是何种享受?

他突然说:“现在要允许偷猎了。”

我取出了听诊器,当然也有夫人的份。

“那个猎人穆尔讷朝我开枪……现在也得轮到他了。”他笑道。

那应该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可对于仇恨来说,时间是不存在的。

“您还是没法原谅吗,米提斯老爹?”

他不解地看着我。“必须有人开枪打死所有的猎人……所有的……当然,如今的年轻人……不过,现在他来了……”

言谈间,我开始为老妇检查身体。多年以来,她和丈夫的身躯都没有接触过水,不过一名乡村医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他不只从中学到了些许对卫生小花招的蔑视,更学到了些许对人类灵魂的尊崇:鉴于身体是灵魂不完满的容器,鉴于灵魂在其完满中取得的奇迹,即使它如此粗粝又未经雕琢,正如这两位甚至不会阅读写字的老人,被称为身体的奇迹是否得到清洗往往又是多么无关紧要。

“他打了我这儿。”萎缩的妇人指着肩膀说。

“还疼吗?”

“是啊,疼得很。”

一种持久的疼痛,像依旧仅在过于漫长的生命之尘中发光的仇恨那样持久。而一段甚至曾是情欲、过于漫长的相守又留下什么收获?除了卧室里挂在墙上、作为唯一装饰品的结婚照片,两张狭窄不通风、和当年摆在相同位置的床铺上一无所有,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留下,即便仇恨的奇迹,人类灵魂最初始、最邪恶的风暴之光,在其最原初的粗笨中便已在渴念一个救赎者,哪怕只是一个射杀所有猎人的人。

“这是药,米提斯大妈……还有一点点糖……”

她当然早就注意到桌子上的糖了。不过她还是迅速把几滴泪水擦干,毕竟这是应该的,理应表示感谢。

“好好把药吃了,还有茶也得喝……”

“好的。”

“玛丽到底去哪儿了?”

她向门的方向指去。

“好吧,可能我会碰见她……米提斯二老,再会。”

我很想和玛丽谈谈,再次向她强调用药的重要性。可到头来总会变得无关紧要。无论如何,糖总比药重要。

通往山间小教堂的路在山口高处汇入公路。不过我不必一直走到那里,倒是可以立即爬上道路右侧多石的草坡,再两脚外翻走一段,以免在针叶林土壤里打滑。穿过冷杉林,我便已抵达上面的这条路,从这里起,它几乎沿着库普隆岩壁直抵矮人坑和小教堂,是古老矿工甬道的延续,可能比公路还要古老,在史前时代,它是通往山口的唯一通道。

大约是傍晚六点,森林已经变得柔和。踏上长长铺开的高寒草甸时,我的左边是一整座长长的库普隆岩壁,它已然柔和灰淡,只有太阳还在壁尖最高处。草甸上散落着几个晒草架,傍晚般散发着寂静森林与药草的气味,极尽平缓地向上舒展,钻入一片轻盈的赤松林。我听见上方高山牧场传来的铃音,一只猛禽无声地盘旋在撤去日间铺盖而愈加深邃的天空中。

然而,下方水磨坊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地从森林中传出,轮子缓慢的嗒嗒声,还有锯子压抑而愈加低沉的嘎吱声。拉克斯在伐木,很可能在伐矿场的木头。他,一个深思熟虑、利欲熏心的人,正在伐木囤货,他不知道尺寸,甚至不清楚是否需要这些木材,他是出自灵魂深处潜藏的原因才这么做的,每把一块新木放到锯子下面,他或许都在壮实宽阔的胸脯上画一次十字。我越接近向下通往格吕恩湖的岔道,响声就越明晰。接着它停下了。

通往格吕恩湖的岔路其实是一条溪床。下方的湖水像一只幽静的眼睛,在生长着冷杉的岸之眼睑间张开,它由好几条这般的山涧汇成,而眼下就是这条山涧的源头。小溪蜿蜒在岩石片与肉桂树之间,在抵达斜坡前几乎没有丝毫动静,它的源头潺潺流入一片沼泽似的高山草甸。毛蕊花、毒参、风铃草与驴蹄草茁长在腐败植物甜涩交织的气味中,即便在耀目的日光下,那种清新凉爽的霉味依然颤动在山泉上,却将类似太阳之物一直留存至傍晚,至夜间,宛如一声回响如银、永不消逝的小号。草洼间的水格外清澈,每一棵小树的根底都清晰可见,高山牧牛屙下的粪便极多,周围无数的卵石碎岩上覆着新鲜浅绿的苔藓。常有珍奇的猎物来这里饮水,现在,就连特拉普也喝了很久,还不断地咂着舌头。岩壁愈加昏暗,它们的耀光愈加缓慢,而耀光边缘顶部的一抹阳光已经消失。

即便在下木丛中,道路又一次微微向下倾斜,即便在布满蜘蛛网、傍晚的昆虫四处嗡鸣的浅色灌木丛中,日光的残余依旧栩栩如生,接着森林再次挪近,在棕褐的夜色中伴随着道路。不过,当我从路上离开的时候,明亮的傍晚已经来临,它绵亘在山间小教堂与整座山谷上,谷中仍落满了对面高峰上的太阳,它自身的太阳却也满落在铺着长排禾束的麦田上,一片黄色的辉光。而左边,石蛇的头颅悬在矮人坑上。

在小教堂台阶上坐着的不只苏克,还有大山马蒂亚斯。

他们把手杖夹在两腿当中。

见到这一幕,我说:“哎哟喂。”

两人都笑了,鳏夫也是。

“行啦,发生什么事了?”

“你会见着的。”大山马蒂亚斯说。

“马上就会。”苏克说。

他们起身。“走吧,医生先生,时间紧急。”

我们向上方的矮人坑进发,他俩显得沉默而神秘,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你们莫非是要去偷猎,所以才得立刻带个医生上路?”

“或许吧。”

我们来到矮人坑砌着围墙的入口时,他们有些犹豫地四下张望起来,苏克挠挠头。

右边离矿井入口不远处坐落着岩壁崎岖的群石。

“那儿,上面。”大山马蒂亚斯说。

从后方穿过碎石走到上面相当舒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布道坛。最后,苏克想用引体向上的姿势撑上一座石头小高台。

“停。”大山马蒂亚斯说罢先用杖柄敲了一下。

一条小黑蛇掉了下来,它刚刚趴在仍旧灼热的岩石上,特拉普想去扑,它却已经静悄悄地滑走了。

马蒂亚斯又用手杖把整座石台清理了一遍,我们才攀了上去。特拉普待在下面。

我们坐在这里,就像真的坐在布道坛或狩猎时占据的高处那样俯瞰井口与森林。他们把手杖放在面前。

“时间还绰绰有余。”苏克靠在背后略微突出的岩石上,说道。

“你们现在终于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们在等野兽。”马蒂亚斯说。

我看着苏克。这张和气安宁、方才还笑盈盈的脸庞,这张因为所爱的人腐烂、腐臭、腐朽在他眼前,而被悲愁掘了两个柔软洞穴的脸庞上阴森地掠过一丝仇恨,刚才还挂着笑容的嘴里说:“是文策尔。”

“文策尔?他上来了?”

“是啊,去矿道。”

“您是想杀了他?”

沉默。

苏克笑了,笑得却恶毒。“最好是这样。”

“不,”大山马蒂亚斯说,“可他不该去碰矿井。”

“他一个人来的?”

“不太可能,他手下可有好多小伙子。”

“他的卫队。”我说。

他们又笑了,因为他们喜欢这个词。

“最糟糕的是拉克斯家那两个,”苏克说,“父亲,还有儿子。”

“我以为是克里姆斯。”

“克里姆斯还好点儿,不过是个守财奴,他只想要钱,不想死,为了不让任何人继承他的财产……”

“那拉克斯呢?”

“他其实已经把事情一手揽下了……他正在劝说全村人,让他们好好利用探井权……”

“可这还得知会矿冶局,还有天晓得什么局的……最重要的是钱……拉克斯倒是通晓门路,所以我就是不相信这一切。”

“这对他来说倒并不重要。”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侵吞,侵吞,侵吞……他可能只是想把克里姆斯吃干抹净,因为现在机会来了……拉克斯才应该吃枪子。”

他脸上再次现出狠厉的神色。

“喏,苏克,你们今天还十分友好地在一起聊过天。”

“他来只是因为他想说服我,他可不是挨家挨户地扮演着他的好好先生吗?”

天色开始暗了。

我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现在要开始允许偷猎的事情?”

“那可能也是拉克斯提出来的,年轻的那个。”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的马蒂亚斯说。

“喏,苏克,”我说,“要是一下子修改了狩猎法,那可是件大事,拉克斯倒还做了件好事呢。”

“即便拉克斯做的是好事,我也要说不。”苏克恶狠狠地说道。然后,他却不禁嘲笑起自己的野蛮:“你总要对一个恶人说不吧。”

“哈,现在我都快要害怕你了,苏克。”

“再说,背地里全都是马里乌斯在捣鬼。”他答道。

“所以,他也是坏人之一……”

“是个麻烦,”大山马蒂亚斯说,“第一个会变坏的就是他。”

晚风从我们身边拂过,我们沉默了。马蒂亚斯和苏克用猎人的目光眺望着慢慢沉入暮色的森林。

“他们来了。”大山马蒂亚斯说。

起初我什么都没听见,但特拉普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安静,特拉普。”我说。

沉寂了几分钟。接着我也听见了森林里的歌声与许多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然后他们转移到林间空地上。

为首的是身为将军的侏儒文策尔,身后是列成两排的小伙子—我数了数,十四个。

他们唱着一首奇怪的行军歌曲,我后来还常常听到:

我们是男人,不是男孩

我们的土地上不该有其他人

我们诅咒商人和代理商

他们亵渎了我们的土地

未来在我们年轻人手中

敬重父亲,憎恶老人

勇敢、忠诚、贞洁和纯粹

在阳光与月光下。

“立定。”文策尔将军命令道。

“第二排出列。”

站在第二排的所有人向前行进,现在他们站成三排,每排四人,最后站着的两人显然是士官,那是彼得和铁匠学徒路德维希。

“第一、第三排列方阵。”

第一排向左移动,第三排向右移动。他们形成了一个正方形的马蹄铁,发号施令的文策尔站在它开口的那一侧。

“后方人员出列。”

彼得和铁匠学徒向前进了三步。

我是个老兵,这一切完成得极好。苏克愉快地用手肘戳了戳我。

“肩并肩……立正。”

他们照吩咐做了,站得笔直。

“稍息。”

右脚向前伸,他们站姿松弛,理当如此。毫无疑问,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已经操练过很多次了。

文策尔稍作停顿。丰收田的气味极轻地掠过越来越黑的树梢,最后一只鸟在林中啁啾。

然后文策尔开口道:“同志们,我知道你们懂得如何维持纪律,就算现在你们当中的哪一个,不知道在哪个草堆上有个躺着的姑娘等着,正因为他不在而不知如何是好……”

哄笑。他懂得如何管束他的人。

“安静。”

笑声中止。

“……而且我相信,你们将会把纪律维持下去。别忘了,你们发过誓,一个神圣自愿的誓,凡是违背誓言的人都是母猪,一头会被捅死的母猪。可惜了,不能拿他做香肠……”

又是一阵哄笑。我对后续的事情很好奇。训诫手下士兵的恺撒。

“行动的时刻快要到了。报应的日子。复仇的日子。我们的敌人要吃苦头了。当然,如果你们想做懦弱的母猪,那最好立马回家。每个人都可以背弃他的誓言。乱搞女人比尽义务舒服多了。要是有谁想搞,最好立刻报告。我们让他离开,一点儿都不惋惜。”

停顿。

“很好。没人报告。可惜马里乌斯不在这里。他会为你们高兴的。”

这么说来,不可能没有马里乌斯的份。他是藏在背后的人。

文策尔命令道:“注意……立正。”

他们照做。

“散开左右两翼,警戒。”

马蹄铁的两翼张开,像哨卫那样在空地周围散开。两名士官紧随其后。

“中排,工具。”

此时我注意到,站定的中排队员背着背包,里面系着铁锹、钩环和类似的工具。这些东西被取出来,文策尔扔下外套,抓起一把鹤嘴锄。

“脱掉外套。准备工作。”

小个子迈着大步向矮人坑走去。在砌着围墙的入口前,他重重地挥动手里的鹤嘴锄,嗖地把它敲入一条石缝。它发出咔嚓的脆响,碎石与沙土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可辨。撞击声飘荡在回声中。

他又砸了一下。

这时大山马蒂亚斯吼道:“别动这座山。”

文策尔顿住了,分散在空地边缘的人冲了下来。他们朝我们的方向瞪大眼睛,却看不见我们。刹那间鸦雀无声。

文策尔突然大笑一声,说:“上边的人闭嘴。”一边砸了第三下。

锄头才砸下去,我身边就响起了一声雷鸣般的枪响,轰鸣声久久地回荡着。是苏克,我看到他步枪指的方向,他朝空中开了枪。

“背叛,”下面有人喊,“背叛。”

“背叛。”其他人重复道。吵闹声不绝于耳。已经能看见闪动的刀子。苏克和马蒂亚斯被逗乐了,哼了一声。

“安静,见鬼,安静,”文策尔说,“纪律……”

可此刻谈不上什么纪律。过了好久才安静下来。

“谁在上面?”

我觉得理当回答:“我,医生。”

文策尔立刻变得彬彬有礼。“晚上好,医生先生……是您开的枪?”

“不是我,是别人。”

“可能会酿成大祸的。”他责备地说道。

“文策尔,”我说,“您再怎么开玩笑也没用,现在情况很严肃。”

他想了想,然后问道:“你们上面有几个人,医生先生?”

“足够把你们几排人全打下来。”苏克替我作答。

“是苏克。”几个小伙子说。

“是的,正是苏克。”苏克确认道,还指了指自己,尽管下面的人看不见他。

“医生先生,”文策尔说,“您就不能稍微下来一会儿吗?”

“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可多谈的……”

“医生先生,这很重要……”

“你瞧好了,你和你这帮猪朋狗友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大山马蒂亚斯朝下面喊。

“你才是猪呢,肮脏的猪,”其中一个小伙子回喊,“有胆子你就下来。”

大山马蒂亚斯笑着威胁道:“我有没有胆子?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你们所有人,不管是人,还是你们手里的小刀,你们这帮小毛孩……我告诉你们,离山远一点,不然我就把你们轰走。”

文策尔插话道:“大山马蒂亚斯,说得好像你把这座山租下来了似的……这山属于全村,是全村人的,而我们,我们是在为全村人干活。”

大山马蒂亚斯站起身,把手杖靠在岩石上,正准备下山。

我说:“马蒂亚斯,让我和他们谈谈。”

“我根本不想谈,医生先生,这帮人该听听别的东西。”他笑了,那把红胡子却竖起来了,他的手里攥着插在裤缝侧袋里那把最好用的刀。

“不,马蒂亚斯,没这个必要,光有特拉普就够了……你下去做什么……”

他嘴里咕哝,但还是留下了。

我喊道:“文策尔,您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医生,求您了,我就不能和您私下聊聊吗……这很重要。”

“那您过来找我吧。”

我从石头布道坛上滑下,立刻便听见了文策尔在碎石中摸索的脚步。我把手电筒照向他。

“您有什么愿望?”

他诚恳地望着我。“医生先生,为一点点小操练大惊小怪的……难道我们对大山下手了?”

“别装傻,文策尔……您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语气突变,紧凑地说道:“是的,医生先生。”

“所以呢?”

“医生先生,我请求光荣撤退。”

“这又是在开什么玩笑?”

“不,医生先生,不是玩笑,可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打跑,小伙子们承受不了……”

“这对他们只会有益处。”

“比如说,医生先生与我们一起撤退,形势将得到极大的缓解。”

“想都别想,我当然要和苏克还有吉松一起走。”

他带着绝望万分的微笑抬起头来。“人不应该无益地羞辱、激怒别人,医生先生。人不应该播种仇恨。”

“所以呢?那么韦奇呢?为了你们这点当兵的小把戏,受点小小的屈辱再合适不过。”

“是的,可小伙子们会恨您的,恨您、苏克还有吉松。”然后他真心诚意地补充道:“我是想避免这一点。”

“我们接受这种仇恨。”

小个子的身形又小了一点。“今天是您赢了,可是……”

“得了,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文策尔,马里乌斯打算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取胜?”

“可是,医生先生,马里乌斯……您在想什么呢……”

“别告诉我整个当兵的把戏不是他搞出来的。”

“和马里乌斯在一起就是这么一回事……又不能摆脱他……他却什么都不做,只顾着出主意,什么事都没发生……所以你得把事情揽到自己手里。”他说话时坦率与狡黠奇异地混合在一起,这是他独有的特质。

“您是个狡诈的浑蛋,文策尔,您就是这种人。”

“是的,医生先生,有可能……但马里乌斯是个好人,您不可以对他下手……”

“现在,劳驾您带着您的人离开这里。”

“要是您如此吩咐……可关于马里乌斯的事,我是认真的……”他又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离开了。

可走了两步后,他再次转过身。“您对我的操练作何感想,医生先生?什么,相当成功,您不也喜欢这样吗?”然后,他终于消失在黑暗中。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下面传来文策尔的声音:“集合……应医生先生的特殊要求,今天的练习到此为止……排成两排……”

“文策尔,”苏克朝下面喊道,“你真的要撤退了?”

“是的。”

“我告诉你们……我们也不会留在上面……但你们的人要是在路上埋伏我们,我们就开枪……”

“我为我的人担保,”文策尔自负地说,“我们是军人。”

“行,那就好,”我说,“我们都同意了。”

“注意,齐步走,向前进……”下面响起了号令。他们确实撤离了。

苏克和马蒂亚斯有点失望。这对他们来说太轻易,太和平了。“他们应该好好地吃一顿耳刮子,直到再也站不起来。”马蒂亚斯以他的矿工行话缓慢地说道。

“可惜,这样的机会还会再有。”我说。

走到克纳彭道的时候,我们听到下面那群人在唱他们的行军歌,还在思考同一件事情的大山马蒂亚斯重复道:“他们应该好好地吃一顿耳刮子,那就永远安静了。”

“只要马里乌斯还在村里,这就不可能。”苏克说。

森林漆黑一片。偶尔有一只萤火虫。村中传来八下钟声。白天越来越短。八月天空的星星在林间闪烁,我们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幽深,田间的收获就越密集地渗入森林。而在从承载收获的大地上升起,令人类私人生活熄灭的黑暗联结中,人只能够去爱或去恨,往往几乎不再分得清,是否该带着爱意或恨意与邻人相拥,下至此处的我们三人恨马里乌斯和拉克斯,也恨文策尔和他的手下。我们点燃烟斗,似乎能用我们的烟麻痹仇恨。

苏克在上村头几块田地旁与我们告别,拐进他的房子。我和马蒂亚斯一起去找吉松大妈。

我们在她那儿遇到了伊尔姆加德和阿加特。两个姑娘正要告辞。

“正是收获季节最忙的时候,你们怎么还在散步?”

“是我让姑娘们上来的。”吉松大妈替伊尔姆加德回答。

“收获完我就彻底搬上来了。”伊尔姆加德说。

阿加特朝吉松大妈看了一眼,说:“伊尔姆加德真幸福。”

“你更幸福,”吉松大妈说,“你就要有孩子了。”

厨房的窗户打开着。窗外的傍晚与黑夜在彼此接替前最后一次无限轻柔地握手,声音在街上响起,它属于又过完生命中的一天,现在马上要上床去的人们,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偶尔还有男人的低音。

阿加特又坐了下来,笑道:“我也在这里等孩子生下来,吉松阿婆……把我也留在这里吧。”

“把她们撵出去,马蒂亚斯。”吉松大妈说。

伊尔姆加德靠在客厅的门柱上,说道:“他倒是来试试看。”

“让我拎起你们这两条小腊肠狗的皮毛,把你们扔出去。”声音从马蒂亚斯的胡子里响起。他果真揪住了阿加特的后颈,还有伊尔姆加德的,她俩任他向外送,或至少任他送到门口,因为到了那里,她们又笑着反抗了一回,不愿意走入外面的黑夜,它像一只装满柔软黑天鹅绒的篮子,她们就要被抛进去了。可反抗无济于事,两个姑娘被推出去了,黑夜所有的皱褶仿佛都因此被抖松,一群飞蛾和蚊虫从敞开的门里钻进来,绕着灯泡飞舞。

“晚安。”外面的声音依旧源自黑暗柔和的温暖,更远处,又是一声更加柔和的“晚安,大妈”。

马蒂亚斯回来了,说:“是的,伊尔姆加德属于上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要米兰特留马里乌斯在身边,我们就应该把所有孩子都带走。”

厨房被电灯照得莫名清晰,吉松大妈说:“只有伊尔姆加德有危险。”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危险的是她,而不是马里乌斯……要是她像阿加特那样,就不会有危险了……”

“那彼得呢?”我冒险插话道。

“那是爱。”她说。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说:“里面没有掺着恨……”

“是的,”马蒂亚斯说,“恨……”

于是我们把发生在矮人坑的事告诉了她。

不过,马蒂亚斯总结道:“现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仇恨……最好赶紧把文策尔毙了……”

“不,”吉松大妈说,“仇恨针对的是知识。”

“如果您在马里乌斯求您的时候就把他收留了,情况或许会好些。”

她摇摇头,说:“他又会主动离开的……”

“可他向您请教知识。”

“他不是这么想的,他也不可能这么想,因为他是一个从知识中来,又把知识弄丢的人,这样的人就算是再想,也永远找不到通往知识的路……但他不可能想。”

然后她说:“他漫游。”

“我们都这么做,吉松大妈。”

“你这么想,医生先生,是因为你是个男人……只有男人去漫游……女人留下来,女人有知……”

“这让人难受,大妈,我们这些人也想有知。”

“你知足吧。”

“不,恰恰不能这样。”

“医生先生,”她几乎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认为有哪个男人可以超出渴望知识这个范畴?这正是男人的知识!所以它才会增长……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了。我们有我们的知识,它可以很小,可以很大,甚至可以变得很漂亮,但它不会增长……我们不能使它增加,只能维持它,我们必须维持它。这就是我们的爱……可你们的爱是对知识的渴望,因此我们,我们这些愚蠢的女人才会爱你们。”

“那马里乌斯呢?”

“他以为自己有知……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能带着测泉叉行走,因为他能觉察到谁的肩膀疼得像裂开……他像个女人那样坐在自己的知识上……所以他永远不想有知,所以他没有爱……他是个魔法师,仅此而已。”

“是的。”

“一个想超越自身知识的女人没有爱,是恨,一个在自己的知识里休息的男人也是恨。”

“吉松大妈,如果一个人在漫游,他并没有休息。”

“漫游,”她说,“漫游,是啊……他们喜欢漫游,魔法师,吉卜赛人……他们相信,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漫游掉那些仇恨……要是他们不漫游,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有仇恨的人是一个可怜的魔鬼,他也总需要另一个能用来仇恨的魔鬼……”

“可他把这叫作正义。”

她看着我说:“这明明是……”她张开空荡荡的双手,稍稍展开手指,手上的指甲已衰老得微微泛蓝,她像是在让纯粹的虚无从指缝间穿过、流走。“就是这样。”她说着放下了手。

我们探求而马里乌斯不再探求的知识在什么地方?是神秘莫测的无法实现之物?我料想,那是一种质朴而理智、有关人心的知识,这种知识囊括了存在过的一切、正存在的一切以及将来的一切:因为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人心的镜子,懂得人心的人理解太初和终末,他不再是魔法师,而是一个有知者,一个预言家,他的话语,那质朴的日常话语强大得能够随时在整个自然界中展开。从坐在我对面,向我微笑的老妇人的脸庞上,我感受到了这一点。

“就算是这样,大妈,您还说他的时代已经到来。”

“没错,”她说,“因为仇恨再没有出路,他们不得不尾随那些心怀仇恨,把自身不具备的知识许诺给他们的人。”

“金子。”我说。

“只有下村人。”大山马蒂亚斯说。

“施魔法的人蛊惑人心,”吉松大妈说着轻轻一笑,“蛊惑人心的人施魔法。”

“米兰特也是下村人,”我说,“他也被蛊惑了,尽管他想要的是知识,而不是金子。”

“米兰特,”吉松大妈说,“米兰特没有得到他所需要的爱,他正在找寻兄弟,没法看见仇恨。”

“那伊尔姆加德呢?”

吉松大妈叹了口气:“她是爱他,确实没错,可他到底是父亲……”

我说:“她爱的可能是马里乌斯,要是恶棍会蛊惑人心,最好的女人都可能爱上他。”

吉松大妈又笑了。“可他若不是男人,就不可能……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不是……”

“什么?那么夸张?什么都没发生,一点儿都没?”

“当然,就凭他那点骄傲,那点女人的骄傲,就是那么夸张……每个人都可以和他上床……”

“要么根本谁都不可以。”

“是啊,根本谁都不可以……所以他的仇恨才如此残酷,比所有女人的都残酷……”

寻求自我最终的沉没是人类的特权,对人而言,去爱意味着承担命运,去爱意味着辨认最隐秘的东西,接纳无从辨认的未来与全然坠入过去的遗忘之隐秘,而受钟爱的实体存在对他而言不过是所有隐秘的外壳,该隐秘被他当作已遗忘的过去与黑暗的未来随身携带,是他自己无法触及的,然而每个人都想借揭示它来参与爱,借展示它沉入最深的坑道、最内在的自我核心来做好爱与被爱的准备。但是,如果说爱以这种方式力图窥伺并描述最内在的东西,那么恨就丝毫不在意隐秘之物,它不在意本质核心,不在意过去,不在意未来,更不在意命运的隐秘性,反而憎恶真实,憎恶表象,憎恶明显现存的东西。如果说爱不懈地执着追求最内在之物,那么恨就始终只盯着最外在之物,带有如此的排他性,以至于仇恨的魔鬼再可怖残酷,也永远无法摆脱某种可笑而浅薄的效应。怀恨者是带着放大镜的人,恨某个人的时候,他完全清楚那个人的外在,从他的鞋底开始,到他脑袋上被风吹动的头发为止。如果想要打听情况,就去找怀恨者,但如果想知道真实的模样,就去找有爱者。

大山马蒂亚斯说:“就算他带着测泉叉上山,他熟悉山,却还是恨它。”

吉松大妈说:“如果他是一个男人,我就不会那么担心伊尔姆加德……每一个姑娘都可以驾驭一个男人……可他的力量是虚无……”

“吉松大妈,”我说,“可您比虚无还要强大。”

她说:“我的恐惧比他的大。”

“是的,大妈,可您的恐惧是因为伊尔姆加德,不是因为您自己。”

“恐惧就是恐惧。”

我说:“一个想扮演救世主,却根本不是的家伙又怎么能伤您分毫。”

她说:“真正的救世主总是让冒牌货走在前头,为他扫清障碍……仇恨必须先随恐惧降临,然后来的才是爱。”

“我的老天爷,大妈,现在连您也开始谈救世主了……人们应该理智行事,那么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救世主,他们可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爱……他们只需要稍微听听您的话。”

她的微笑中带着冷静的确凿。“救赎世界……是啊,总是和它有关……就算男人想要知识,女人拥有知识、保管知识,说来说去,医生先生,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如果有一个人前来,走入知识,对知识的渴望强烈到能够展示它,能够死在其中的地步……这既是爱,又是知识……女人只是待在这里,马里乌斯也只是待在这里,至于男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连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吧,医生先生?”

“是啊,我们不知道。”

“但如果有一个人到来,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同时处在他的生和死中,一个两者皆是的人……”她向我点点头,“医生先生,或许这时候就有类似救赎的东西存在……不是吗?”

“是啊,话虽这么说,大妈,可这远远不是您向马里乌斯让步的理由。”

她仍在微笑。“我们在时机来临的时候让步,要是时机成熟,就算有什么发生了,也是好事……只需时机成熟。”她平静的微笑中传来疑问:“不来点烧酒吗,医生先生?”也许她不想再谈论马里乌斯,不想再谈论恐惧。

“好啊,”我说,“我当然想来一杯,可您无论如何不能向马里乌斯让步……不过我得回家了,卡罗琳做好了晚餐等着我呢。”

于是,我带着烧酒回家了,内心有些愧疚,肚子却也相当饿,因为已经九点了。山谷在我右边,因劳作而休眠,在它土地上的果实中休眠,在一个折叠成睡眠前已将自身召回的世界里休眠,如果深吸一口气,定能感受到下方农场花园苹果的成熟。我自己有没有走入知识?晚饭后,当我来到书房,翻看我还没有读过的医学周刊刊号时,我瞬时觉得自己好像逃离了知识,逃离了分派给我的知识:促成我背离城市的难道不正是对医学研究工作的蔑视,对实验工作隐蔽细小成果的蔑视,以及对人们所谓科学进步的蔑视?我难道不傲慢,难道不缺乏耐心吗?傲慢,难道不是因为我认为可以把这一切抛在脑后,坚信只有病榻边医生的坚定与内心意愿才有价值,无所谓他开的是什么药,甚至最好什么药都不开?缺乏耐心,难道不是因为我不愿通过知识,只想在直接行使爱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流连于病榻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履行职责的爱—而非恨,因为恨不在医生的职业范畴内—并且借这种职业之爱轻易取得崭新明晰的知识?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难道不也只是一个满足于自身渺小戏法的渺小救世主?我难道不也没有好好利用给予我的自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我当下又执着于什么样的知识呢?然而,当我坐在蚊群环绕的灯下,读着书,却又几乎什么都没在读,心想是不是还应该去看看韦奇和孩子的时候,我听到了尘世存在的声音:忍耐,即便或许所得甚微,忍过这次收获,再耕一回地,做一个忠诚的奴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无限、知识和爱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