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靠在柜台上。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类似公文包的东西,里面伸出几个瓶颈。

“萨贝斯特,”他说,“把你的名字印在标签上吧。”

萨贝斯特唇间夹着一支烟,没有作答。

卖利口酒的旅行商人继续说:“上面印上‘提奥多尔·萨贝斯特,在库普隆经营旅馆与商店’。”

萨贝斯特不为所动。

旅行商人此时从口袋里取出一瓶样酒和一个利口酒杯,说:“我敬你一杯,萨贝斯特……”

“好吧,”旅店老板说,“可我还有几瓶去年的酒……农民自己也会酿烧酒。”

旅行商人并没有动摇。“那你可以贴上新的标签……光是下库普隆这个名字,就比库普隆更加优雅。”

“所以农民才根本不会买。”

“你的顾客都精致得很,”旅行商人斜了我一眼,“你也不必立刻买进,圣诞节前,当作圣诞礼物,系上银枝,多上品啊……”

“到圣诞节,”萨贝斯特还沉浸在思考中,“到圣诞节……”

“给你四个星期付款,”旅行商人说,“我觉得六个星期也无所谓,这样你可以到二月份再付账。”

萨贝斯特短促地笑了笑,说:“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有谁活着?”

“幸存的人需要酒。”旅行商人说。

“订个十瓶吧。”旅店老板说。

我道别后离开。这是个极其寻常的情景,我无意间听到了它的发生。可马里乌斯和伊尔姆加德依旧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自那以后,所有的事情,包括这一件,都给我留下了恍惚的印象。也许这才是正确的印象,它甚至部分阐明了,或许是自身的状况才让我如此看待事物,因为像我这样孤独的人,像我这样与生命某种联结脱节的人,哪怕是丝毫细微的动机都能将我驱至最陌生的地方,比所有异乡都陌生,比所有故土都遥远,除了吹拂着的死之凉风,那里一无所有。是的,这绝对是可能的,就算我把自己看得再清醒理智,不论在我的思想中,还是在我的工作中—与疾病的黑暗抗争,以知识的光明抚慰病人的恐惧—这依然是可能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把小罗莎带到自己身边,只是为了在孤独中为自己创造一种新的联系。

可这基本上并不重要,我几乎觉得,似乎有这样的念想都是不可接受的。也许并不是因为我否认梦境与现实的差别,觉得人途经世界的时候无论是梦是醒都没有分别,而是因为我们实际的知识与这一切不相干,也完全不受这些或那些我们主动或被动进入的状态支配:我们的生活既是梦也是醒,梦的凉风偶尔吹入那个被我们称为现实的世界时—比我们想象的还更为频繁—世界有时候会奇妙地被点亮,深邃得宛如一场凉爽降雨后的风光,或是一场演讲,它突然不再由单纯的文字组成,不再讲述某个无形之处发生的事件,而是受一股高度现实的气息冲击,突然能够生动温暖地呈现事物的本来面目。然而,如果这两个场域没有从我们的直觉与知识所在的范围中感受到自身的光亮,它们就绝不可能如此彼此渗透,相互滋养。

我已经走到街上,还能听见卖利口酒的旅行商人的声音。

“你想把‘提奥多尔·萨贝斯特’全印出来,还是只印‘提·萨贝斯特’?”

“全印。”旅店老板说。

这是个明亮而温暖的九月下午,它沉浸在早晨与傍晚的凉爽间,一种干燥的凉爽,因为终结八月的雨很快就消退了,只留下一层轻薄灰色的雾气在日间温暖的时刻升起,它遮盖了山的绿,如此一来,只有阳光照耀的岩石依然清晰可见。这雾一直延伸至高耸的云端:它像一个圆形的帘幕,挂在山谷中的盆地四周,把它与其余的世界隔开,你或许会觉得它根本不存在、它从不曾存在过。这就是秋天,这就是秋天的凉爽与温暖,这就是秋的干燥,秋日的温柔与光。

犁已经在田地里耕作。

如果说恍惚与梦幻状态有何客观标准,或许就是寻求的东西自行出现的紧迫程度:自从与伊尔姆加德谈过话,我就打算去见她父亲,现在,我在铁匠铺看见了米兰特—他正把一张犁运上他的马车。

他和铁匠看见我向他们走去。他们把工具装上马车,发出一声巨响,而他们满脸期待地迎接我。

我其实还没想好该如何把伊尔姆加德的恐惧与她所处的险境告诉米兰特。当着铁匠的面,我就更不能透露分毫。但我几乎即刻就开始谈起了我心中的话题。“您已经开始耕地了,”我说,“上村的人还在打谷呢。”

“是啊,”米兰特说,“他们总是慢一拍。”

“马里乌斯还在上面呢。”

“他已经下来耕地了。”

“幸好你们还没有耕地机。”

铁匠笑了,米兰特却依然神情严肃,说:“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怎么没做错什么?”我问道,尽管我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

“机器加工的事情。”

毫无疑问,他极大程度地受了马里乌斯的感染。我焦急地看着他,说:“走吧,米兰特,您还得去把马厩的排水关上,还要给桶里打满水。”

“大概吧。”

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给出了理由:“机器加工让太多人丢了面包。”

我很清楚,这也是巡回传教士马里乌斯的论点,甚至是最廉价的论点,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因为他知道,人类无法抗拒自身创造力的产物。像米兰特这样一个审慎的人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臣服于什么力量,他的舌头服从于什么力量?

“米兰特,”我说,“您平常可都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他笑着说:“人有时候得把考虑都放下,医生先生。”

铁匠说:“不……你不得不接受产自工厂的商品……铁匠迟早也会变成多余的人。”

可马里乌斯的大众经济学仍然经受住了这次考验。米兰特说:“如果购买力随之下降,那世上的产品越来越便宜又有什么用?……这正是必须改变的,人们必须改变思想方式……”

“库普隆正应该为此废除机器是不是,米兰特?”

“不,”米兰特极为理智地说,“只有同时发生在许多地方,大概得全世界才行,在单独一个地方的话就没什么作用,可是……”

“可是?”

“可是真理只能从单独一个地方开始传扬,因为永远只有单独一张嘴在宣讲它。如果世上正确态度占上风的只有单独一个点……”

“索多玛的一个义人。”我插话道。

“却依然不是真理。”铁匠评价道。

“没错,”米兰特诚心承认,“这只是真理的结果。最关键的是态度,然后正确的事情会自行发生。”

我隐约觉得,他指的真理一定与伊尔姆加德和那些关于牺牲的无稽之谈有关,可我说:“好吧,寻找金子也并不是真实。”

米兰特又露出他那迷狂的微笑。“真理在灵魂里,不在山里。”

“是的,”我近乎愤怒地说,“可整个下村就快要去山里面找真理了……我相信,您没发现,您那位马里乌斯在操弄一场极尽矛盾的把戏……他有两个真理,一个是给拉克斯的,一个是给您的……”

铁匠放声大笑,说:“让小伙子们去找他们的金子吧。”

“得了,铁匠,”我说,“你大概也是拉克斯那一派的吧?”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黄金是火焰,医生,人们谈论黄金或真理时,他们指的是大地里的火焰……他们得再好好学学……马里乌斯也得好好学学……”

“是的,是的,”米兰特说,“你也可以把它叫作火焰,铁匠,在大地里,它比黄金埋得还要深一些……”

“它埋得最深,”铁匠说,“他们想得到的,想为之争斗的黄金,连这黄金也不过是火焰……每一粒黄金都是大火中的一星火花。”

“反正你有你的火焰,铁匠。”我向黑暗的铁匠铺中指去,火焰就在锻炉里燃烧。

“我确实有,”他说,“但人们总想回到大火中去,所以他们才要寻找黄金……”

米兰特若有所思地说:“连铁匠也想让世界得到救赎……”

“哦嚯。”铁匠说。

“你不想让真理降临世界吗?”米兰特以他温和的口气问道。

“真理,”铁匠说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像抛过光的木头,“是啊,真理……”

太阳已经接近群山,在它光线变化的倾角中,就连刚才还很分明的库普隆岩壁都变得平坦而宛如布景,变成庞大的灰色剪纸,轻轻地粘在云上,雾霭中暗淡的银纸。

然后,铁匠说:“真理是这一切……”他举起放在米兰特马车上的锤子向山指去。“……这一切的烟都来自下面的火焰……凝固的煤烟,还有火花,它们还藏在里面,还有黄金……”

“铁匠,”我说,“对于这样的真理,没什么可多说的……它可能是真的,可对人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应该尊重它。”他说。然后他笑道:“最关键的是态度!”

他手握锤子站在那里,向库普隆望去,别人或许会觉得,他想把凝固成岩石的烟雾锤得更平。

米兰特抓住马辔,把马车往下村引。他拍着胸脯说:“这里面有真理,铁匠。”

“但也有火焰,”铁匠说,“保重,两位。”说着他回到锻炉前。

“你也保重,铁匠。”我们说。

我和米兰特同行。他把缰绳缠在车辕上,陪我一起走。到了教堂街街口,马匹踟蹰不前,想要转弯,直到听见米兰特叫唤,它们才继续向前走。现在才四点半,人们完全可以在田里工作到七点,到那时天都是亮的。

“好吧,”我说,“刚才反复提起的真理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若有所思,过了一阵子,答道:“下面燃烧的火焰并不重要……那是铁匠的真理,不过现在也不是了。”

“确实,米兰特,可您口口声声地说着真理……所以您指的是哪个真理?”

他又陷入了沉思,等待答案降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您没有妻子,医生先生,您反正是独自坐在真理上面……”

“上帝保佑。”我说。

他从侧面看着我,微笑道:“是啊,我知道您喜欢有趣的事儿……可您倒是把韦奇家的丑姑娘带回家了。”

“是啊,那还用说……可我不明白这和真理有什么关系。”

“您必须对我有耐心,医生先生,我只是个淳朴的农民,我们农民思考得慢……是啊,倒也不能说这就是真理……铁匠有他的真理,眼睛有它们的真理,手指有它们的真理,铁匠的真理是大地中的火焰,眼睛的是绿树,手指的是冷或者热,视情况而定……我们总是只能说这是真的,那是假的,或者这是公平的,那是不公平的,可真理或正义是不存在的。”

“好。”我等着他继续说。

我们身旁的马车嘎吱嘎吱响,上面的犁正颠簸,时而发出铿铮的金属声,高头大马—呼吸着的拉货机器—安静地走在马车前。我们来到了村子的出口。

这时,米兰特说:“孤独的人会失去真理。”

“哪一个?”我问,“眼睛的真理?还是手指的?”

“或许那些也都没了,”米兰特说,“可最主要的是,他失去了心中的真理。”

我感觉被说中了心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提到了我的孤独。我说:“您是在说我吗,米兰特?”

“不,是在说我……可您要是愿意这么想,那我说的是我们所有人,因为所有在这里晃悠的人都孤独,都失去了心灵的真理。”

“米兰特,可您有家庭,有孩子。”

他停下脚步,掏出卡在腰带下面那只又大又皱的烟袋,那是一个以鳔胶制成的黄色口袋,已经被用得有些发黑。他也把它递给了我,然后他填满了自己的烟斗。“吁!”他向车马喊道,它迈着平稳的步子,接着顺从地停了下来。

和所有吸烟者一样,即使没有风,我们也会把手举到面前,在手后面点烟。点燃的火柴的小生命拢在我拱起的手中,我说:“火焰就是生命,米兰特,铁匠说得对,这是唯一的真理。”

我们面前是东侧更为平缓的山坡,它们缓慢地升入森林,高处也已被秋日轻柔的雾气笼罩。它是静止的,秋日之静,一种带涩味的温和,等待着尚未来到的湿气。连上方周围的雾气似乎也是干的,仿佛干燥的烟尘,为即将抵达的东西停息。灰色的烟柱从我们的烟斗中升起,消融于寂静。

如果此刻米兰特保持沉默,我就不会再追问。一切过于平和—这个世界不需要被拯救。人寂寞地活在世上,可周围一片祥和。他却开始说话了,一边小心地抽着烟斗,声音依然宁和。他说:“如果把一只手递给父母,另一只递给孩子,人或许会觉得自己不再寂寞。”

“是啊,”我说,“没有人可以彻底孤独,因为哪怕从没打过照面,人总有父母。”

“但是,”他继续说,“这一切只是假象。”

“然后呢?”我心中赞同他的观点。

我们来到等待着的车马旁,我们的脚步方接近,不等号令出口,它便继续向前进发。道路自此向北弯出一大道弧线,一路降至库普隆溪在两座陡坡间凿出的山谷出口。“吁。”米兰特又说,马匹右转,拐入通往米兰特家坡田的田间小路。

“毕竟,”我说,“一只手给父母,一只手给孩子,第三只给和你生孩子的女人,这毕竟也算一回事,可能也是心灵的真理。”

我们在草地的道路边缘上走。第一批秋水仙开在修剪得短短的绿色中,只待最后一次收割将它们带走,而现在,它们还在等待溶解它们的雾,它们已经染上了雾色。它们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受苦,一束轻柔的、似在飘游的光线掠过它们身侧,朝坡上颤动的桦树林游去,它既不再是草地,也还称不上森林,那是一片草林,它的翠绿似乎被明亮的光芒托起,像一声渐灭于宇宙的乐音。

米兰特平静地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凡我们活着,只有我们身上才有开头和结尾。亚伯拉罕愿意牺牲以撒,与活着的孩子相比,他可能更喜欢死去的那个。只有当我们和我们的死者交谈时,才会跳过开头与结尾,活着的人让我们陷入寂寞……”

我留神听着。因为从他的口中也出现了有关牺牲的字眼。

他对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只真正地向死者伸出手。”

“好吧,这就是您要把所有孩子都杀死的原因?您心灵的真理又在哪里?”

起初他沉默不语,仿佛被我的反驳触动,但随后他摇了摇头。“您误解我了,医生先生……我们只是不能对活着的人抱有期待,是他们让我们陷入寂寞……”

“马里乌斯也活着,”我近乎粗暴地说,“您却向他伸出了手。您误入歧途了,米兰特。”

“不,”他和先前一样平静而肯定地说,“他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少,甚至比我还少……他从寂寞中来,到寂寞中去,就算留在这里,他也只是个漫游者。”他又说:“……因为他比其他所有人都寂寞,因为和其他人相比,他和所有活着的人都没有关联,所以他才能带领大家走出孤独,走进心灵的真理……这就是他们的感受,所以他们才追随他……”

“所以,说到底还是拯救世界。”

“是的,”他说,“人类光让眼睛的真理与手指的真理达成一致还不够,换而言之,让它们在其中一个看见绿,另一个感觉热,或者算出二二得四的情况下相互理解是不够的,因为,如果它们不在心灵的真理中重新理解对方,它们又将失去彼此……这样一来,连每个人眼睛的真理都会变得非常不同……”

“您未免也让自己过得太轻松了吧,米兰特。”我说。

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一直都在寻找,医生先生,甚至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后来,我把上面的厄内斯汀·吉松带了下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骄傲)“是的,我这么做,可能是因为她特别像她的母亲,也许那时候就已经犯了错……如果我不考虑这些相似性,只是为了她而娶她,她或许会和她母亲越来越像……”

我能理解他,说:“那您究竟在渴望什么,米兰特?”

“共性,”他说,“不仅仅是爱。”

然后他继续说道:“还没变成这样……也不是什么秘密,您都见到了,还没变成这样……大概是因为我们下面的人和上村的人想法不同,可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干我们的活,我干我的,她干她的……您看,医生先生,要不是我从父亲那儿掌握了干活的诀窍,可能我一大早就没力气去田里或马厩了……我们变得多么孤独,甚至已经不知道该用双手做什么了……”“是啊。”我说。

“然后他来了……一个与我没有区别的人,一个可能是我兄弟的人,一个用脚走来走去的人,因为用这双脚走去劳作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他去漫游……可是他,他把它说出来了,而我,我却甚至没能这么想过……

“而且,无论我往哪儿看,到处都是一样的东西……人们干活,是啊,他们干活,却是出于纯粹的寂寞,他们因自身的寂寞相互仇恨……他们甚至不能再在一起,只能想到恨……”

“米兰特,”我说,“您想成为虔诚的人……您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我,说:“是啊,您要是愿意这么说的话,医生先生,就是这个意思。”

“而您刚才说的,很像基督教里的博爱。”

“不仅仅是爱,这是共性。”

“可您每周日都上教堂……”

“是啊,我去教堂,我老婆也去……他们都去……可这帮不上我们,就算我们想理解上帝,我们也理解不了,因为他不会允许的,他不会允许我们的寂寞和仇恨……就算神父宣扬我们已经背叛了上帝,那上帝为什么会允许背叛呢?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忠于自己的义务,我们想虔诚的……上帝会不会不允许?如果他存在,那他是在玩弄我们,玩弄我们的痛苦……可因为他不能这么做,所以他不存在……”

“那马里乌斯就能带来解脱了?……您想想,米兰特,一方面是极其伟大的教堂,另一方面是渺小的马里乌斯……”

“马里乌斯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医生先生,一样寂寞,和我们有着一样的仇恨,他和我们一样,只是说出了我们的想法,我们理解他……就算我们多么渴望,也理解不了基督教的爱了,可我们明白,上村和下村应该拧成一股绳,不应该互相拖后腿,我们明白机器是坏的,大地是好的……”

我走在他身旁,我也在我的寂寞中,我也在我梦的寂寞中,我也在一条路(我们只知道它将从子宫的黑暗返回大地的黑暗)上迷失与彷徨,我也在意识自由的寂寞中,这种自由或许是这段尘世之路上唯一的标识:我们从前是否拥有更阔大的自由?我们是否正在进入一种更阔大的自由?可在我自由的寂寞中,在这幻梦般的寂寞中,善与恶混淆在一起,我已分不清马里乌斯带来的会是指引还是诱惑。

米兰特却说:“人迷失的时候需要有手引导他,带领他从一块石头走到另一块石头,他需要人世间的兄弟……”

可这时,我终于开口:“这可能太过世俗了。”

他停了片刻,问:“为什么?”

“米兰特,”我说,“您的意思是,铁匠的真理做不成什么正义的事情……您说得对,因为那是人世间的真理,就和其他许多真理一样……马里乌斯想用他的真理去做的事情太多,他的真理也是人世间的真理……他想从尘世之物中,从大地中创造出神圣的东西。”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他的田地。他几乎是不情愿地再次停下车驾,看得出,先完成这个任务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医生先生,”他说,“我们一生都受教导,要热爱上帝,我们尽了力,也没有成功,他让我们过得太苦了……难道我们不应该转而去热爱大地吗?我们已经有了神圣的奇迹可崇拜……难道我们不更应该去崇拜每年一度的丰收奇迹吗?……如果有人告诉我们,丰收的奇迹是由上帝创造的,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当我们真正掌握并崇拜这个奇迹的时候,我们才可能重新回到这个所谓的上帝身边……”他微微一笑,补充道:“一件件来。”

“这是马里乌斯说的?”

“不,他什么都没说,他是这么做的。”

他的信念几乎充满了感染力。

尽管如此,我说:“有地方不对劲,米兰特,您不想要上帝,却把马里乌斯奉为上帝的信使。”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那是一只纤长却粗糙的农民之手。“我说不好是不是上帝派他来的,就像我也说不好收成是不是上帝的手笔……或许是大地派他来的,就像它送来的收成那样……但他不是无缘无故地来的……上帝不过是个名字……”

“这么说来,是宿命?”

“也许是宿命吧……如果一切都只是偶然,那我们得多绝望啊。”

“连宿命也只是个名字,米兰特……尤其是这个宿命的名字叫马里乌斯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说:“偶然还是宿命,医生先生……当偶然以人的形象接近我们的时候,它就不再是偶然……一个人叫什么名字,这或许是偶然,但他的存在,他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到来,那是超越偶然与名字的……那正是命运。”

伊尔姆加德担心她的父亲。就算他如此理智地观察着万物,他却依然以一种松散又难解的古怪方式和它们纠缠在一起。她指的是这种纠缠吗?她本人与它们的纠缠却更加紧密!她想借动不动就被挂在嘴边的牺牲来拯救父亲吗?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就像一场所有沉睡者与所有生者共有的大梦,像一场分岔得极其精细,包罗了所有以为自己仍活着的沉眠者的梦,然而在这场梦里,所有死者与早已死去的人的梦也交织在一起。一个人把梦之线抛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接过梦,生命的织物就此产生。这是我们沉睡其中的上帝之梦吗?

“如果不存在既定的东西,那我的孩子也只是偶然。”

此刻我几乎无言以对,脱口问道:“那伊尔姆加德呢?”

他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缓慢地说:“伊尔姆加德是我的孩子。”

“是的,米兰特,要是她跟着马里乌斯,她会有危险的……您说,他是被宿命派来的……宿命也会派傻瓜来。”

他耸耸肩,说:“可能是傻瓜,可能是癫狂……一旦所有人都相信癫狂,那癫狂也会变为理智……但只有老的理智存在,这永远都行不通……我们心中的某些东西必须首肯,那就会自行变得理智。”

这一切之中潜藏着危险,却也有正确,人类本能的信任深藏其中,这种本能受自身理智误导,被领入最严重的困境中,正摸索着一种新的理智。不正是同样的动机驱使我离开与科学有关的工作场所,驱使我陷入寂寞,让我等待并听从于一种不确定的知识?

“不论危不危险,”他说,“如果没有巧合,如果这是注定的,她是我的孩子,那她的路和我的路就是同一条,那我们就会相遇,而且……”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且我从前希望的事情还会实现……”

现在我明白了。“在您眼里,女儿就变成了母亲欠您的债?所以,您通过马里乌斯这条路终究是为了回到吉松大妈身边?”他吸了口烟斗,说:“这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您刚说的,医生先生,我脑子还没转过来呢……您说,我想变得虔诚,是的,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伊尔姆加德也变得虔诚,那我和她就会有共性了。”

“只要我们的共性不像您前面声称的那样,只和我们的死者有关……”

“现在就是这样的,可是重生以后,活人之间的共性就会占上风……”

“重生。”我说。人类为自己创造的所有词汇中最具魔力的这一个让我古怪地感动起来。

他还在抽烟斗,仿佛只是在谈论冬季的种植,可他的双眼被一道黑暗的火焰耀得透亮。

我犹豫地说道:“重生大概就是牺牲吧?”

“是的,”他语气平静,燃烧的目光却望向了我,“我们怎么能期待无偿的重生?”

我心中升起一种出乎意料的需求,我也想参与这场我并不相信,就我看来只有荒谬与危险的重生,仿佛我们周围的寂静完全转变为一场缄默雷鸣的太阳风暴,我说:“重生就是死亡。”

“是的,”他说,“那死亡就是重生。无论是胚胎还是收获,两者都是死,两者都是生。”

我本可以反驳他几句。我本可以说,比喻还不算是认知;我本可以说,我们的死亡比所有比喻都强大,我们的知识必须超越比喻,渗透到比喻之下,这样我们的死亡才会成为现实,让我们的死成为真正的死,这才是我们所渴求、所希冀的。我本可以说出这一切,甚至还可以说得更多,然而,重生的黑暗之门,那在尘世的重生中走向尘世的死亡对我的牵引比我的思维更强大。如果地球的子宫于此时敞开,令我可以沉入它的黑暗,进入火焰或黄金,令我穿过黑暗,走向死亡,或在重生之光中走向苏醒复活,我愿意这么做。当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出其不意地问道:“那您相信上帝吗,医生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不知道……”

“不,”他说,“您知道。”

“我只知道,我相信我寂寞的奇迹,相信那个沉入我内心深处,让我看见,使我认清的奇迹……至于把它沉入我内心的是谁,我无从猜测,我只知道它在我心中,它就在那里,它叫灵魂也好,叫别的也罢,它正在观察的奇迹之力比所有已被目睹的奇迹更伟大,比尘世成熟与收获的奇迹更伟大,自我出生时它就沉入我的内心,也会再从我心中升起,回到它来的地方……它向何处去,我不知道……”

“是的,”他满意地说,“草籽沉入大地,成熟时升向重生……这都是一样的……”然后,他满意地向马匹喝道:“驾!”马车嘎吱嘎吱响,我们无言地跟在后面,没过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他的田里。

我本可以立刻回头,但既然已经到了那里,我就得和农夫的妻子打招呼。她很可能只是在等农夫一起用午间点心,因为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还有一车燕麦等着装运—他们驻扎在小小的草地斜坡上,坡地一侧与田地接壤,边上是一排茂密的灌木。那里坐着农民妻子,雇农安德烈亚斯,还有家里的大儿子和塞西莉亚。

我与女子打过招呼,坐到她身旁,农民在雇农的帮助下抬起马车上的犁,随后,他没有卸下马的套具,而是提起横辕上的钩子,然后把马牵到犁前,再把钩子钩到犁的基座上。做完这些,两人向我们走来,取他们的点心。

米兰丁像个男人般坐在那里,她双腿舒展,微微叉开,这样就能把蓝色的粗棉布罩衫夹在中间,她粗糙的黑鞋打着钉子底。她拐着坐成一个尖锐的直角,保持着极其僵硬的姿势,什么都无法缓和她淡漠的僵硬,连因为劳作而稍稍解开的女式衬衫也不例外。我总觉得,这个女人罔顾丈夫的想法,故意把自己弄得尽可能没有女人味。她那口结实美丽的牙—与吉松大妈的牙惊人地相似—蛀了一颗的时候,我费尽心机劝说她进行修补,再装一颗金牙冠;她本来非要我把它拔了,她可能完全不在乎牙齿间的缝隙。

米兰特以惯常的姿势拥住塞西莉亚,他站在我们面前,紧紧搂着孩子,和她一起分享点心。雇农安德烈亚斯蹲在我们旁边,把面包放在膝盖中间切。

过了一会儿,雇农安德烈亚斯说:“医生先生,上面的韦奇,您的邻居,现在就要收到离开屋子的通告了。”

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闻。“我怎么不知道?”我说,“这到底又是哪一出?”我疑惑地盯着米兰特。“只有乡政府才能发通告,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向乡议会提出这样的提案。”

米兰特显然很不快。“是的,据说克里姆斯接下来就要提出提案了……文策尔说服了他。我不觉得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我勃然大怒。“是马里乌斯在背后搞鬼。”

米兰特摇摇头。“他非常清楚,您和我,还有整个上村都会投反对票,剩下的只有拉克斯、克里姆斯和塞尔班德,就算乡长投了同意票,提案也不会通过。”

我当然会投反对票,米兰特也是。然而,我突然不得不扪心自问:我是否真的会这么做?这无疑是一个荒谬的问题,为了遏制它,我说:“这就是上村和下村要找回来的心灵的真理吗?”

米兰特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或者干脆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耸耸肩,说:“这样一个贸易代理商在农村里实在也做不成什么生意。”

每个农民都鄙视不事生产的商人。可现在把它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的是马里乌斯。他可能是个共产主义宣讲员,煽动起对生产力低下的劳动的仇恨,我的这种猜测再度得到了印证,唯一让人惊讶的是,我也开始认同这种歧视了。可我不愿承认,所以我说:“不管怎么说,村里不管哪个犄角旮旯都需要他。”

“他做这些难道都是白干?”米兰丁以极不和气的语气问道。

我恼火地说道:“难道要他白干吗,米兰丁? 他是怎么给您装收音机的,那时候大家不都非常满意吗?包括您在内。”

“这也花了不少钱。”

米兰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或许是想到我带着小罗莎,他劝慰道:“基本上来说,他的确是个老实人。”

“我的老天爷,可您那位马里乌斯为什么允许文策尔号召全村人敌视上面那个可怜的家伙?您倒是做点什么阻止他啊!”

“骚乱还没发生,谁都插不了手。”米兰特确信无疑地说。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说:“医生先生,您就直说吧……您是不是爱这个韦奇?”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可他的妻子爱他,他也爱她和孩子……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怎么可以无端端地让别人生活得更加艰难呢?……莫非您想让所有您不爱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尽管您不爱他,您还是从韦奇那儿带走了那个女孩,医生先生,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很可能也会这么做……但如果他的儿子要死,您是救不了他的……人可以帮助身边的人,却不能分担他的宿命……”

“米兰特,那文策尔也算是宿命?如果说我不爱韦奇,我就更不爱文策尔。”我不禁笑了。

“不,”米兰特断然说,“其实您更喜欢文策尔。”我得承认,他看得很透彻。

这时雇农安德烈亚斯开口了:“要是仔细观察观察,这根本不是劳动—就是一个代理商到处瞎晃,劝人买这买那的。”

不,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这场游戏已经太深入人心。连老安德烈亚斯也被游戏规则吸引,小伙子们则听从文策尔的号令。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已牵扯其中?我难道不也已陷入了梦的纠缠?当然,这只是这里这个小世界转换的新睡姿而已。但是,大多数革命不就是沉睡之人从右侧翻到左侧,或者从左侧翻到右侧,深呼吸两三次,或许还叹口气,然后继续做他的觉醒之梦?就连梦的知识也是梦,是睡与梦,梦的开始和结束是知识,梦却又没有开始和结束。

安德烈亚斯带着老年人抱怨的口吻讽刺地说道:“他们给他发通告才是正义的。”

米兰丁笑了。她竟可以在这样的场合下笑。即便看见自己的作品—她口中的金牙冠—让我颇感满意,但这仍旧是个恶劣的场合:人们为了达成某种认知而做出如此徒劳的努力,他们困在某个想法里,无法摆脱,硬拽着它不放,最后因无能为力,因绝望,因昏昏欲睡而相互伤害。正是如此,连心善的老安德烈亚斯也突然成了韦奇—一个从未给他带来任何损失的代理商—的敌人,这引得这个女人发笑。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看透了不少事情,但她早就变得冷酷,被囚禁在自己的冷酷里,每个冷酷的人都会为其他人笨拙的无为而喜悦—他的冷酷因此而合理。

“好吧,我对正义的见解不是这样的。”我说着站起身。点心时间反正也结束了。

“没有共性,我们怎么可能变得正义?”米兰特说,他依然带着孩子站在我们眼前。

“没有正义,我们又怎么可能变得虔诚?”我反问。

他微笑道:“信仰带来正义,可有时候,它本身必须是不正义的。”

这话是否正确?是否不正确?我已经分不清了。尽管如此,我说:“听着,米兰特,这都是在拼命钻牛角尖,用来掩饰对可怜的韦奇的卑鄙行径。”

他向我伸出手,说:“不,医生先生……您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去犁地了。

当我把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时,我听到塞西莉亚清澈纯净的童声在晚霞的静谧中歌唱:

……

我们诅咒商人和代理商

因为他们亵渎了我们的大地

我们孩子掌握着未来

……

孩子的歌声渐渐在我身后沉寂,我还能听见米兰特唤马和某些类似木料的声音,随后,在环绕我的寂寥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上帝这个词。或许只是一声叹息,一句“我的天哪”,一丝凝固得能被听见的气息,一道能被听见的、呼唤慰藉的内心之声,因为寂寞的迷惘已经来临,或许我心中重生的念头正是由这个词语唤起。我彻底逃离城市难道不正是对这种重生的尝试?我对生命整体的知识的渴望,我对突破其最大限度的渴望,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尝试?吉松大妈对尘世的时间与尘世的深度之了解何其伟大,深不可测的是人类灵魂的终极深渊,可无限的依然是时间与事物的强大,无限的是灵魂的深渊,而无限,它永远只是一种远之又远,一种无可丈量,一种不可想象。若非超无限、超玄奥之物立于其上,将其包围,令其形成一个整体,它将依旧玄奥,不具可以理解的整体—此物正是上帝。任何个人的思维都无法达到超无限,因为思维甚至无法触及无限,几百万年中,一代代人必须让感知成长,在最尘俗、最笨拙的摸索与迷失中令最遥远的图像重现,并一再修改,一再完善,然而已有了第一瞬间, 人有了生而为人的感念,他取得了崭新的面貌,他的渴望与记忆,他几百万年的记忆,几百万代人的记忆却依然玄奥,或许只是从渐进的重生中长出的心之预感,它尽力向他奔去,为他巩固梦中转瞬即逝的记忆景象,这一景象通过仪式与行为存续,表达出不可想象与不可言说之物:上帝。吸引他返回尘世与有形的东西中,召他回到大地的形象中,把大地本身提升至他的存在中,把眼睛和手指的真理理解为他的真实,这是何等幽深的诱惑!而我,却不敢说出上帝这个词,因为我的知识已经太渺小,我的记忆太羸弱,我的渴望又太人道;而我,怀着倒退已住在每个人心里的恐惧,感受到了我周遭的倒退,除了那一声在环绕我的寂寞与岑寂中宛如内心之声般响起的叹息,我或许已经再没有其他出路。

我穿过教堂街回去,可能不仅是巧合。

现在,神父堂前的小前院里满是大丽花,颜色各异的大丽花沿着栅栏绽放,但在圆形的中心花坛里,神父种上了他的玫瑰,如此一来,坐在靠墙的长椅上时,他抬眼就能看见它们,而且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停在栅栏门前给它们浇水,我向他打招呼。

他冲我点点头,因为他害怕放下沉重的浇水壶后还得再重新把它提起来。一股平缓的水流轻柔宁静地从喷嘴中涌出,花梗周围愈来愈被黑色浸染的土地上升起一缕淡淡的潮湿气味,与傍晚寂静的干燥混在一起,它渐金的光芒与玫瑰的黄和红温和地奏出和谐音—其中一支花梗上盛放着黄花,另一支上开着小小的红花。

他快速将壶中剩下的一些水倒出来,纤细的水弧连成一条浓稠疲弱的小溪,渗入土壤前还在泥块间迅疾地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倒空最后几滴水,他放下变得很轻的水壶,向我走来。

“玫瑰花很漂亮,阁下。”

他歪斜的脸上露出微笑,说:“可大丽花也是啊,医生先生。”他说得对。

你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厚厚的披肩,冬天的时候那张脸常从披肩上探出来。你完全无法想象他其他的模样,更不用说他此时露着衬衫袖子,破旧的黑色塔夫绸围嘴挂在敞开的背心外面的样子。

我告诉他,我很羡慕他的玫瑰,我就什么都没有。他邀我去闻一闻花梗—傍晚的时候它的芳香最为浓郁。于是我走进小花园,花朵根株附近是出名的小芳香区,甜美渺小而圣洁的生命,我又一次觉得,神父的信仰也并未超过这个范围。

打了补丁的衬衫袖子太短,他揉了揉从中露出来的瘦弱手臂,刚才的浇水壶很沉。

“是啊,花儿。”他说,内心一道微弱的光芒让他容光焕发。

可接着他又说,他还没有浇完水,让我原谅他得再去把水壶装满。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然后我们就一人拿了个水壶—从它粗糙的内部吹出清凉的风—拎到院子里的水泵旁。我人压在被许多双手摩擦得很光滑的木手柄上,神父抓着下面,泵了几下以后,第一股水涌了出来,哗啦啦地灌入铁皮。因为要保持平衡,我不失时机地把两个水壶都拎了出来,然后由我帮忙浇灌,由上帝使徒仔细观察,看我是否做得正确。

做完后,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神父先生?又是教堂整修的事?”

他高兴地点点头,因为我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医生先生,您怎么不在乡议会上提一提呢?光我一个人有什么办法?……我也根本劝不动拉克斯。”

“哎,阁下,如果有上村的人支持,那或许还有的谈……不过您也知道,这次他们会破例去投拉克斯的票,因为这教会不是他们的,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是像这样意见不合,说不定现在就不一样了,上帝保佑。”

现在会有什么不一样?他在期待些什么?

他愁苦地望教堂看了一眼。由于来自土壤的湿气逐渐上升,灰泥已经剥落得有一个人那么高,但我惊讶地发现,从塔楼到教堂大门的那一块已经被修葺过了。

“那个?……是约翰尼出于善意帮我修的。”

“您瞧,神父先生,不也有纯洁的羔羊吗?”

他诙谐的昆虫笑声又吃吃地响了起来。“不过是报答罢了。”

“报答的是什么?”

“我必须给他的铜月亮赐福……给牲口用的。”

啊哈,铜月亮,它经常像快狗牌那样挂在牛铃旁边,也可以用来装饰马具。

“就只弄到教堂大门?”

“是啊,可惜……”

对他而言,那几株玫瑰花之外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得不成为瘠薄单调的操劳。他的世界有一个微小而有生命的核心,周围不过是一些纷乱错杂,贫乏、无趣而不显眼,其中却不得不容纳一个完整的人类灵魂,包含从异端到虔诚与神性之间全部的张力,在我看来,鲁姆博尔特神父内心似乎有一户虽然贫瘠,却相当复杂的人家。只不过,可能我们所有人都有。

“行吧,阁下,要是总有月亮让您赐福,那就好办多了……农民不太喜欢为周日的布道付钱,这在他们眼里是一门不怎么好的生意……”

“说不定现在好些了。”

又是这种古怪的期待。

“真的?”

“是啊,来了这么一个人,名字叫马里乌斯……现在又会有很多铜月亮了。”

他注意到我惊诧的表情。“为了教会的兴盛,一点点迷信是可以接受的,反正也是虔诚的迷信。”

我不禁笑道:“好吧,这种迷信在我看来也不算绝对虔诚。”

他变得焦急起来。“真有那么糟糕吗,医生先生?……我不愿意相信……”

“要看您怎么想了,阁下……我不知道他们都传了些什么给您听……”

“愿上帝宽恕我,他们想在大地里朝拜魔鬼。”

“好吧,倒也不是魔鬼,但可能是大地,或者类似的东西……”

“我的上帝啊,那可是纯粹的疯狂,那是对所有理性的嘲弄……那可真是个疯子!”

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不得不为马里乌斯辩护:“如果只有一个人这么做,神父先生,那叫疯狂,如果所有人都这么做,那就叫理性,反之亦然,事情就是这样。”

“不,不,”他反驳道,“医生先生,您别亵渎神灵,如果所有人都反对永恒的真理,他们反倒变成神圣而永恒的了。”

“是的,神父先生,就是这样……可是,为了获得更深一步的理性,世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癫狂……战争的癫狂爆发之时,理性到哪里去了?然而,我们踏入战场却被视作理性的行为……世界正要投身于非理性,因为它已经厌倦了自己的理性……”

他惊愕地看着我,说:“可是,医生先生,这种事会发生,只是因为人们不愿意认出永恒的真理……博爱这一信条本可以预防一切灾祸……”

我真的没打算折磨他,可理性这件事真的让我非常恼火。尽管我知道,阿拉伯人烧掉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然后又回归了希腊风格,尽管我知道,西方的骑士团毁掉了摩尔人的大学,却依然无法阻止整个欧洲受到它们的滋养,尽管我知道,有一个和二二得四一样坚实的真理,但我说:“有些病人本能地做正确的事,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需要,另一些则正相反,尽管所有人都觉得他在为自己做正确的事,哪怕是把自己杀死……人类也是如此,他们必须一次次陷入非理性,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至少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把自己杀死……”

“可也差不多了,”矮小的园丁勇敢地宣布道,“是的,如果他们继续唾弃神启的灵药,就会这样。他们的医生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中复生,如果他们接过他伸出的手,就不必再陷入非理性。”

“阁下,”我的声音严肃了起来,“对于人类来说,教义或许还是太宏大了,自诞生到现在,他们的理性依然有太多间隙与裂缝,无论被黏合过多少次,仍然有够多的东西会涌出来,暴露出愚蠢的一面……让所有疯狂的断裂全部消失还需要很久很久……您要考虑到,人是寂寞的,寂寞的人很容易发疯。”

他一直垂着那歪扭的脑袋,思考着。然后他说:“不,如果人类接受了教义,就无须感到寂寞,而且它也没有那么宏大,连加利利的渔夫都能明白……可教义对他们来说太温和了,驯服不了他们的野性。”

“是啊,神父先生,”我笑道,“这回您说得有道理,他们都应该先学会爱花,照料花。”

“可不是嘛。”他喜悦地回答。接着他又说:“上帝保佑,与那个人,与马里乌斯有关的事情,也会像您前面说的那样,不过是绕个弯路。”

“怎么样的弯路,阁下?”

“一条终归要通往解脱的弯路。”

“是的,上帝保佑,阁下。”我说,并伸出手与他道别。

“愿主与您同在。”他说。

我缓慢爬上山。太阳正要在山岳平展的背景后消失。整座山谷成了浅灰色,仿佛日间挂在岩壁前的透明雾霭现在向山谷流去,是为了让这里形形色色的景观也变得平坦无色:山丘与草地彼此交融,大地的波浪平息了,森林与岩石的边界再也难以分辨。只有我面前咫尺之遥的草坪与树木依然是绿的,一座边缘模糊的绿岛,我穿过它,它亦陪伴我。然而,太阳完全沉落时,只有天边那条温柔的秋水仙花带宣告着它的离别,暮色的新影却出现在四面八方,重新塑造了大自然所有的形态:岩石的缝隙与裂痕又回来了,而且比原来深了一倍,山麓的沟壑与峡谷再次张开,坡地上切入森林的草地又变得清晰可见,冷杉的锥体完整地勾勒出森林硕大的顶盖,一顶又一顶树冠映衬出它庞大的轮廓,绿中泛黑,越来越暗,愈变愈黑。

我踏入的森林比神父明亮的花园荒凉沉郁得多,比玫瑰欢愉的芳香更荒凉的是树脂、苔藓与污泥的气味,我为伊尔姆加德担心。寂寞的梦境无法摆脱,我们困囿其中,正如我头顶上的森林顶盖那无穷无尽的枝丫般纠缠难解,明亮的夜空依然透过顶盖瞭望着我道路上的黑暗,一只野鸡沉重地扑打着翅膀,在我面前飞起,我抄小路穿过一片林间空地,一头公鹿和两只小鹿无声地向这里跃来。然后一切越来越安静。我试着说上帝,我说得相当响亮,但森林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