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笼罩在村子上空的奇特的紧张气氛在教堂落成周年庆典时爆发,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一场真正的庆典骚乱或许可以净化空气。但预告的革命并未发生,光是坏天气就足以阻止它。清晨,我甚至以为整场庆典会因雨水而泡汤,九月的世界竟然遭水如此侵袭。我家周围的森林溶在一层雨纱中:在水的掩映下,树木似乎已疲惫不堪,做好了腐烂的准备,枝头白色的苔藓已与雾融为一体,越落越浓的雾气也像是白色的苔藓,雪还没有成为雪,却已在凝固中再次融化。通往房屋的电缆上一滴接一滴地淌着水,有时候,水滴整排移动,顺着电线的坡度流向下一根电线杆。后来等我离开,走出森林的时候,我甚至看不见上村的第一排房屋:万物都被笼在灰色中,能见的只有我身旁的一片草坡,坡缘有一棵浅绿的桦树立在白雾中。

特拉普潜入雾底,再次出现。走在雾气边缘时,它的腿不见了,它是一艘滑行的、泳动的、异常有活力的小船,雾中却孕育着哀伤。

然而,雨又犹疑地停了,云稍稍升起,似是在给准备前去教堂参礼的人们些许行动的自由,我到达下村时,弥撒已经结束,庆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教堂街尽头与旅店间的街道两侧出了好些盖着遮篷的摊位,贩卖着他们廉价的商品,虽说廉价,却依然过于昂贵,因为农民们没有比价的机会。上村的人来得相当齐全:苏克和儿子们都来了,我还看了伊尔姆加德一会儿,她瞪大了眼睛欣赏姜饼摊上的心形糕饼。但我没发现马里乌斯。我听到孩子们的喇叭声和人群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他们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裤子和长袜上溅到了泥浆,悠闲地沿着摊位向前推挤,几乎注意不到水坑,充满了慢腾腾追求欢乐的决心。

文策尔也站在那里,年轻小伙子们聚集在他身边。看到我的时候,他笑着对我敬了个军礼。“卫队,注意了!”他发令。

几个人并拢脚后跟,只踩得街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其他人大笑。

文策尔用响亮动听的嗓音训斥道:“没有什么可笑的……注意,我刚说了。”

他们哄笑起来,大多数人却决定立正。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身为老兵的我回敬了一个军礼。

“您喜欢吗,医生先生?”他真诚地问。他似乎忘记了矮人坑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差不多也忘了。

我看着他:他几乎够不到手下卫兵们的胸口,尽管看起来可笑至极,尽管身着过于肥大的运动裤,这个小男人却显得格外阴险。我好歹保持住了镇静。“您疯了吗?”我问他,“你们在玩教堂阅兵?”

他的答案让人吃惊。“医生先生,有几个人必须接受卫生员的培训。”

克里姆斯从一群老农中走过来,说:“今天我请你们喝啤酒……”

“赞助人万岁!”将军发号施令。

“万岁!”他的手下应和。

“万岁,万岁!”文策尔吼道。

“万万岁!”卫队应道。

克里姆斯尽力摆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可实际上他一脸恼火,因为那桶啤酒伤了他的吝啬:这我明白,但从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认同他的做法,或许也只是因为他到眼下都克制住了自己的吝啬。

一个离我们不远的摊位上摆放着各种纺织品。我见到阿加特站在那儿:她让人测量亚麻布,我突然发现,她没看正依文策尔的军令行事的彼得一眼。曾经让这两个人结合的亲密去了哪里?它还飘荡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吗?它飞走了吗?来自无限、去往无限的渴望,侵袭人类,使他们能活的渴望是不是又逃向了无限?

我身边的克里姆斯说:“小伙子们真棒。”

我回过神道:“大概今天是您的生日吧,克里姆斯,我向您表示祝贺……”

他威严地与我一起从崇拜者的包围中钻出来。“得给小伙子们点甜头……他们现在愿意免费去矿上干活……”

他的表链上挂着一弯小小的银月牙,古旧的农民手工饰品。村外的靶场上响起来复枪的轰鸣。

“是啊,”我有些不由自主地说道,“矮人坑。”

他狡黠地看着我,说:“我知道……要不是您,医生先生,事情就不一样了,我们可能已经……”

“什么?”

“金子……您为什么要加入上村那一派?”

我没应声。我不由想到了吉松大妈,这可不算答案。

他继续说:“我们这儿的人又不是傻瓜……他们反倒都是坐拥着山的傻瓜……探矿权属于全村人,必须好好利用……”

“马里乌斯,”说着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引用傻瓜马里乌斯的话,“马里乌斯也反对掘金……”

高大壮实、牙齿强健的拉克斯走到我们面前,笑着说:“马里乌斯?……我们早晚会搞定他。”

“这个矮子比马里乌斯好,”克里姆斯情绪激动地说,他握紧拳头弯起手臂,点出文策尔的肌肉力量,“马里乌斯适合和米兰特为伍……”

“是啊,”拉克斯说,“是啊,这个米兰特……要是没有他,我们已经在乡议会占了多数……可就因为他娶了个上村女人,他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全村就得放弃探矿权……”

我不由为自己的朋友辩护:“米兰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当乡长,”拉克斯说,“事情就是这样;要是他加入我们,他或许就能当上了……就我而言,这没什么不行的……可是这么一来,就得有别人去乡议会,这我就帮不了他了……”

克里姆斯紧张地拨弄着他的表链。“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会得到……要是我们死了,他们就要笑死了……”

拉克斯的大手拍在他的肩上。“克里姆斯要是有了金子,根本就不会死了……他就是这种人!”

克里姆斯几乎充满感激地笑了笑,然后他坚决地说道:“是啊。”

在尘世拥有天国的人当然无须赴死。

“仔细想想,”拉克斯充满哲学意味地说,“每个人都有让他不死的东西……必须给克里姆斯弄来黄金,在我的床上放个姑娘,医生先生,要是我真的到了那一天……您看好了,我那时候是怎么不死的……比您的药还管用,医生先生。”

这个残酷无情的人也在思考死亡。可接着他说:“您和我一起去参加射击锦标赛吗,医生先生?我马上就要出发……”

我们已经走到旅店旁。

“不,”我说,“我不会和您较量射击的,拉克斯,不过请您留意,今天别让任何死人出现在我眼前……您今天可以用您那黄金引发好一场恶斗。”

“这一点您大可放心,”他回答,“小伙子们现在都遵守纪律。”

但克里姆斯说:“今儿他们有啤酒喝,因为他们都得进山……死神就坐在那里,他们需要勇气……”

“是吗?”我说,“您见到他坐在那里了?”

“是的,”他回答,“小时候我进去过,那时候我见过他。”

为了能理解一种生命,必须下沉得何其深入!这样的生命建立在多么深厚的遗忘的基础上,记忆折返的路途又必得是何其遥远!然而,生命是一种统一,出生与死亡是多么贴近,将死之人竟在一次呼吸中拥抱整个生命!克里姆斯几乎已经走在了解自己的路上,他心中的一切已经敦促着他连接开始和结束,他说:“我将会坐在那里。”

“你也可以坐在旅店里。”拉克斯说着把他推进店门。

我则走进自己的诊疗室。

教堂庆典是个节日,从远方农庄赶来的人们不只大肆采买,还得满足各自的医疗需求。因此,这次花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到了很晚,我才终于可以离开诊疗室。我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时,“集合”的号令恰好在整家旅店中回响,清晰可闻,继续向楼下的餐厅传去。

我望向院子。栗树的叶子悬吊着,泛着秋日的暗淡,文策尔站在树下的一把椅子上,任自己的号令响彻院落。小伙子们来了,有几个已经步履蹒跚,他们从餐厅或院子里的厕所(还快速地在里面解了个手)中走出来,被啤酒弄得醉醺醺的,慢慢地赶来,几个小伙子还试着把树上掉下来的、爆开的栗子果实当足球踢,但最后,他们都排列得整整齐齐。

“前进,前进。”他们的将军催促最后几个迟来的人。

等人到齐,他下令道:“立定……肩并肩……看齐。”

不止矮人坑时的十四人,他们的人数已增加至约三十人,而且令我吃惊的是,我还从中见到了来自上村的男孩。旁观者站在通往院子的玻璃游廊门口,其中还有庇护人克里姆斯。拉克斯不见了,他可能已经在靶场了,不过萨贝斯特和他的妻子在,他搂着她的肩膀,显然为彼得在连队中显得如此威风凛凛而沾沾自喜。

椅子上的将军把他狡诈的脸摆得严峻肃然,打量着他的亲信。然而,他突然跳下来,跑到一名士兵面前,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不得不认认真真地伸手去够。“站岗的时候先把裤子扣上!”他朝士兵吼道。

旁观者都笑了。我本来等着那个大个子跳起来把小个子撂倒。并没有。他扣上裤子的纽扣。文策尔又爬上了他的椅子。

“好了,”他说,“你们都知道,我们现在要向靶场进发,你们要在那里向全乡人亮相……注意……排成四排……”

他们照吩咐做。队伍里现在甚至有了个鼓手,有秩序地在第三列的右翼就位。因为我可以与他们同行,一种奇怪的喜悦涌上我的心头:这节奏感十足的齐步走,不正像是在把人类从无助的梦中拽出来吗?

然后,文策尔终于从椅子上的驻地中撤出,来到队伍前端,开始行军,他们走出院子,同时响起了他们的歌声:

我们是男人,不是男孩

……

我才走进餐厅,旁观者又拥了进来。剩下的人不多了,大多数人都去了靶场。烟草云呛人地悬在空中,混满了汗水与啤酒的酸臭。莱昂贝格犬普鲁托从容柔顺地站起来,用侧腹摩擦我的腿,把头伸到我的手下面,让我轻轻地挠它。

嘴里少不了烟的萨贝斯特说:“真是个美好的秋天,医生先生。”

“喏,我还没见着呢。”我看了一眼窗外,说道。

他以惯常的手法在鱼际上试了试长刀的刃。“不是天气,医生先生,不,是即将到来的……”

“好呀,医生先生。”声音从其中一张桌子上的烟草间传来,那是大山马蒂亚斯舒缓的嗓音。

“什么?大山马蒂亚斯,您怎么在这儿?您怎么没去参加射击锦标赛?”

他笑道:“今年没这个手感……我怕不是会脱一靶……就是您当时没让我开的那一枪,医生先生……我回家了。”

“想来那一枪值得一开。”

“当然值得一开……要是开了,现在就安生了。”

“是啊,倒真是这样……不过您如果现在就要回家的话,我和您一起走。”

现在,外面的年市广场熙熙攘攘。我们在想能给吉松大妈带些什么东西。尽管上了年纪,她依然是个女人,是个挺注意形象的女人,于是我买了一枚漂亮的银胸针,大山马蒂亚斯则只满足于一只咖啡杯,不过上面印着美丽的诗句:“我的思念之苦,比咖啡更甜更热烈。”

我们迈着山里人悠闲、慢悠悠的弓步,平稳无言地沿路向上爬。又开始下雨了,森林在蒸腾,白色的碎雾沿山坡掠过。不过,雨落得薄了,云毯升起,赤松与白桦在潮漉中熠熠发光,突然,云间甚至现出一条裂痕,令雨带宛如一条在日光中歌唱的金纱,自然也只持续了一刹那,因为一只快手仓促地把几片云塞回裂痕,至少让它在傍晚前不再张开。依然看不见山。

此时,马蒂亚斯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加入乡议会了……”

我停下脚步,问:“谁?马里乌斯吗?他究竟想怎么下手?”

“他很可能根本不想下手……想的是拉克斯……得有一个议员辞职,马里乌斯才能当选……”

“真是胡扯。”

“为什么?这很合规矩。”

“大山马蒂亚斯,我觉得你喝太多了。”

“可能吧,但是现在,他也已经渐渐开始占领上村了……拉克斯会去行贿,让人辞职……当然,他最希望米兰特进议会……”

大山马蒂亚斯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了。他可能稍有醉意,但他所说的完全都在可能的范畴内。

我问:“那山呢?”

“如果人们不保护它,它会保护自己。”他确信地说。

后来我们没再交谈。天空又变得厚重,尽管未到黄昏时分,暮色已经降临,虽无法察觉,它却已经到来,像一个来得太早,在角落里等待的客人:云在剥落,仿佛高处有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将它撕扯成小块,它到处搜索,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脱离了母体,道路上的砾石印上了傍晚的潮色,海洋的深呼吸一直传至最辽远的峰巅,即便它是多么了不可见,尚未发生的事情却业已出现。

“我的思念之苦,比咖啡更甜更热烈。”我们带着礼物进屋时,吉松大妈极其欣喜地念出大山马蒂亚斯咖啡杯上的诗行,不过为了不破坏友谊,即便没那么喜爱,她也以同样的方式欣赏起了那枚还把我的手指刺出一滴血的胸针。

“吉松大妈,您究竟为什么不下来参加教堂庆典?”我问,“我本来想留在下面跳舞的。”

“下面的人不需要我。”

“谁说的,我需要……您很久以前就答应和我跳一场舞。”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空旷处。“我可能会参加大山教堂庆典,”然后她说,“这大概有必要一去……”

“当真?”

“当然了,伊尔姆加德毕竟是大山新娘。”

大山教堂庆典是实际进行的教堂庆典的一类附属品,更确切地说,是它的前身,因为它无疑是更为古老的节庆:它和石之祝祷一样,都于朔日举行,这便是明证,它是真正教堂庆典后的第一场活动,而且两者间甚至存在某种关联,因为在石之祝祷上献身的大山新娘也将成为大山教堂庆典的主角。不过,这场典礼不在山中的小教堂举行,而在卡尔滕斯泰因附近,甚至会比石之祝祷还要寒酸:几个挂着树枝的酒摊,露天舞会,这就是一度必定盛大显要的仪式遗留下来的一切,一点点假面舞会,而且只在好天气才办。

“这么说,我们到那时候就能跳舞了……”

“是的,是的,”她语气中仍旧带着些许梦幻,“我会和你跳舞。”

下一个周五—我早就忘了朔日和大山教堂庆典这回事—我被音乐吸引到窗边,当时大约是下午四点,天空中没有云,起码我从房里见到的是这样,冷杉向蓝天唱着黑暗尖厉的歌。尽管这歌声同样极为响亮,我听到的却不是它,而是逗留在我家花园栅栏前的手风琴乐曲。那是大山新娘的队伍,正要去卡尔滕斯泰因参加大山教堂庆典,他们站在我的栅栏前,搞音乐的克里斯蒂安在我的栅栏前拉手风琴的模样几乎像是在为我演奏一支小夜曲。一大群姑娘和小伙簇拥在大山新娘身边,我甚至在当中见到了文策尔,显然,他什么娱乐活动都不会落下。然后,我看到吉松大妈穿着她最漂亮的节日盛装,我立刻就明白他们是过来做什么的了。

“我马上就来!”我向下面的人喊道。

“没事。”吉松大妈应道,她喊其他人继续前进,自己走进了我的花园。

我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走下楼。小罗莎在沙地里玩耍,吉松妈妈看着她。

“你彻底把她留下来了?”

“只要那该死的针对韦奇的煽动一直持续下去,肯定得这样……得让这帮家伙知道,有人支持他。”

她赞许地点点头,看孩子的目光却很不亲切。我们转身离开时,她说:“不是个漂亮孩子。”

她明显的反感让我有些吃惊,可与此同时,我又准备把责任归到韦奇身上,是他把如此丑陋的孩子带到了世间。因为人在反感时总能说出廉价的箴言,我说:“我的天啊,大妈,您庄里的孩子也不是都和天使一样好看……”

“是啊,”她说,“确实是这样……可你这个孩子比其他孩子都可怜,这叫人难受。”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帮他。”我说。

“你帮不了他多久。”

小个子女人站在韦奇的房前,热切地打着招呼。吉松大妈点头回应。

然后,她说:“你是去帮忙的,倒算是好事……可你别帮得太不显眼,人们在等着呢……”

我说:“他们宁可找马里乌斯帮忙。”

“所以你才更应该好好站准位置。”

我们来到索道尽头的林间空地。天空是钢铁般的丝绸,星辰在上面滑行。不过往西南方向,柔软的白云依偎着它们,满是温热的柔和,一层又一层,堆叠至劳恩文登峰。

“今天还有东西要从那里来,”我说,“可能跳不了舞了。”

“舞还是要跳的。”她回答。

山谷中满溢着九月的气息,普隆姆本特谷更暗,下午的阴影已落入谷中,库普隆谷中的阳光更灿烂,不过它们都显得比本身略高些,仿佛浮在各自的根基上。田地已收割完毕,草野间的许多耕地已然变棕,只有玉米依然黄澄澄,不过它不再生根,只载着秋日的欢快。然而,在索道运行的线路上,空地下方约两百米处,跌落的贯笼倒在纠缠的电线里,已被迅速生长的杂草与药草掩没。

此时出现的并非火花般消逝之年最后的霞衣,世界却已经开始变得斑斓,吉松大妈说:“世界在跳舞。”

我们走入林间路,把索道留在右边,空气中仿佛本就盈满了泉水,沿路扑面而来。天空的蔚蓝跟随我们,森林潮湿的地面上卷起的沉重气流却轻捷地向我们涌来,黑暗中,这幽暗的清凉在岩块上流淌,蕨类生长。此时我说:“大妈,连我自己都求救无门,我又怎么能去帮助别人?”

她回答:“别让自己着魔,那你就能帮助别人。”

可我说:“那我们知不知道,魔法什么时候施在我们身上?我们反正也无力抵抗。”

“那你总得要经历一下。”她回答。

接着她又说:“树木跳舞的时候,你也可以跟着跳。”

我们的小道几近平缓地穿过森林,偶尔被小小的林间空地截断,在这些潮湿的斗室里,草吸饱了土壤的营养,凉意像在贝壳的内部歌唱。大海却在我们头顶张开,照耀我们。她说:“什么都不会走丢,所以我们才应该喜爱孩子,因为他们为我们找回了我们沉没的东西。”

“是啊。”我说,想起自己没有孩子,只有如此丑陋的小罗莎。

老妇人走在我身边,脚步轻盈得像个男孩,她的存在似乎也比本人略高些,仿佛她在自己的灵魂中微微浮起,近乎明朗地掠过她的镜像。而在我们周围,被我们称作树木的、高大古老的植物在呼吸,所有植被都在呼吸,草与苔藓,已经腐朽的与正在腐朽的,生长的与刚抽芽的,这种生长的一致呼吸着自身新鲜与不朽的所有明快。

什么都不会走丢,而灵魂沉入自身的阴凉矿井,沉入自己梦境的阴凉水井,井底有蛇休憩,月光倒映,灵魂在自己的贝壳中永恒歌唱,从孩子唱到孩子的孩子。

我们走到小型礼炮台边,辽阔激烈的礼炮在颤抖的树叶间轰鸣,总有一阵鸟儿飞起的振翅声混入它的回响。

接下来的一小段路更加疏淡,越来越稀疏的森林一路往下:这里的草地已经延入林木间,石楠花丛已被苔藓取代,随后又将被矮短柔软的草取而代之,道路在草地上生气勃勃地伸展,视角越来越自在宽敞。浅绿的落叶松松散地立着,只用指尖便可触到彼此的枝丫,越来越多的桦木混入其中,再走几步,被桦树温柔包围的空地在我们眼前展开,四周环绕着来自卡尔滕斯泰因高处的小溪。在还未拐入索道所在的道路前,溪水从锈褐色的草岸间向此地奔涌而来,这是一座适度下沉的山坡露台,上方边缘处是被更深暗森林覆盖的卡尔滕斯泰因,一座被已经高耸于傍晚的、蓝灰色的库普隆岩壁凌驾的花园,不过,岩壁的阴影才悄悄地触及它,只够到它最高的斜坡。最后一抹下午的阳光依旧照耀着这片节庆的草地,酒肆的玻璃杯在阳光的金黄中闪烁,姜饼摊的亚麻布顶像一张静止的帆,油煎香肠的烟雾袅袅升起。金黄与人声颤动的光华悬在广场上空,设在空地中央的四方形舞池上方是它最密集也最核心的区域,那是一种颤鸣的光华,混杂着靴子的拖曳与踩踏声,混杂着微笑与空气中的花香,搞音乐的克里斯蒂安的手风琴把影子与金黄一直唱入天际。自从大山新娘来到此地,人们就一直在广场中央跳着舞蹈,而在上方的森林边缘处,在古老凯尔特人的祭祀台旁,埋在那里的最后一发礼炮刚刚被点燃,可没有人关心卡尔滕斯泰因本身:它清冷地歇在那边一个半塌陷的基座上,无人问津,它在这场节日里的功用已经发挥完毕。

吉松大妈与我越过小溪上架着的木板桥,现在我们卷入了喧嚷。有些人向我们问好,大多数人根本没看见我们,他们被他们想要参与的娱乐,被他们想要感受的生活深深诱惑。

“好了,”吉松大妈说,“领我去跳舞吧。”

搞音乐的克里斯蒂安开始演奏。

我与她跳的是节庆的荣誉之舞。只是,无论我们跳得多么端庄,我们四周都是狂野的踩踏,这些脑袋与身躯受无形却又宛如暴风雨的波浪驱动,上上下下地摇摆。舞池是一口沸腾的烹锅,沸腾它的是身体,这颤动的、在上方飘摇的、永恒颤抖的黄金光华中满是热烈的烟岚。而我们,一个正在老去的男子,还有在我臂弯中跳着荣誉之舞的老妇很清楚这一点,时而还为此彼此会心一笑,自然,我们几乎不再与对方跳舞,我们每一个人都舞着各自生命的捉摸不定,舞着各自存在的心跳,舞着依旧留存、尚未熄灭、仍始终搏动的起源之心跳,顺应、感受、呼吸着我们周围的盛大舞蹈的心跳。一个人血脉偾张的时候,他还会选择与他共舞的人吗?在这种不加选择的选择中,好感还作数吗?友情还作数吗?爱呢?另一个舞者来了,从我的怀中带走了吉松大妈,我也换了舞伴,甚至换得频繁,却几乎不清楚自己在和谁跳舞,更别提周围发生了什么:有几回,我和伊尔姆加德转了个圈,她穿着新娘服饰,美丽而庄严。然后,她又被别人抢走了,后来我甚至看到她和拉克斯共舞,他的脸上带着因肉欲而着迷的微笑。铁匠满是棕胡子的脸庞心无旁骛地来来回回,眼前片刻闪过无赖文策尔狡诈的老鼠笑容,他依偎在一个高大肥胖的姑娘怀里,可所有的波涌越来越模糊,我的意识也逐渐模糊,不仅没有注意到吉松大妈早已离开舞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我虽然听见有人喊我,但我花了很久才听清楚叫声:

“医生先生,您现在总算可以出来了吧!”

是吉松大妈。她在划分出舞池的绳索外,站在观众中间,她的声音并不愉快,更像是一种警告。尽管如此,我却无法抽离。终于抽身而出后,我在观众中站了好一会儿,盯着那些身体的动作:他们无休无止地摆动双腿,不知疲倦,怀着着迷者怨愤的顽强,怀着与寻常嘉年华会的欢乐毫无共同之处的愠怒激情,为他们的欲望缠斗,他们受一股有魔力的、不可抗拒地上升并将他们拖走的浪潮驱使,这伴随着手风琴声的浪潮来自人类的黄昏,升入众星的黄昏。说真的,如果他们今天还想赶到星星上,他们可得抓紧,哦,我几乎就要用呼喊与鼓掌来给他们加油了。他们不可以停止努力的脚步,他们确实也没有:就算是喝啤酒的时候,他们也不愿意停下。他们向萨贝斯特喊话,让他给他们送啤酒来,而萨贝斯特似乎也理解为什么非得这么做,来来回回地跑动着。

若不是阿加特与我搭话,想找吉松大妈,或许我会重新钻入人群。我认出了她,却无法回答,我被舞蹈蛊惑,被自己的血液蛊惑,在舞蹈中,我感觉出生与死亡是如此接近,仿佛它们只是一体,我看见阿加特也正走向同样的黑暗,我的知觉恰好想象着,她想把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跳出来。

“舞别跳太多,阿加特。”我说。

“不会的,不会的,”她笑道,“我知道。”

然后她又一次问起了吉松大妈。

我第一次抬起头,看见了傍晚,自然,我像个从温度过高的房间的窗户中眺望风景,又无法进入的人:此时,库普隆谷的影子已覆盖了整片空地,白天与傍晚间凉爽的平和与气流和树木低声耳语。

“我们会找到她的。”我说。

一排观众背后,塞西莉亚独自闭着眼睛在草地上跳舞,随着手风琴的旋律,她唱出与自己生活有关的歌词。她随着周围环流的灰色凉意来回滑翔,时而停下聆听,像一条逆流而上,让凉意与音乐从身边溜走的鳟鱼,然后她又歌唱着高高跃起,迎着傍晚,迎着傍晚歌吟的话语。

这时候,我们遇见了吉松大妈。她为塞西莉亚买了一块半月形的姜饼,把孩子叫到她身边。她对我说:“你不跳舞了?很好,保持理智。”

“是的,大妈。”我说。可暮色的清凉沉醉于舞蹈,它被向上渗透的节奏冲击撞弯了腰。

塞西莉亚还半踩着舞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姜饼,让阿加特给她念上面的字。“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母亲梦见孩子。”

“确实是这样,”阿加特说,“写得真好。”

“不,”塞西莉亚说,“应该是父亲梦见孩子。”

“继续跳舞吧,”外祖母说,“孩子们可以继续跳。”

“只有孩子们可以?”我问。

“是的,”吉松大妈回答,“你顾好米兰特。”说完,她挽起阿加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了。

米兰特坐在萨贝斯特的酒铺前,我坐在他身旁。因为没有桌子,位于我们中间的酒杯放在刚摆出来的长凳那粗糙的白木头上,我们没喝酒,手指按在酒杯的把手上,我俩一言不发,就这样望着黄昏:暮色中的空气此时变成了浅蓝与粉红色,就像那边棚子中一排越来越模糊的姜饼,充满了冷淡的倦怠,但却古怪地被舞池中汹涌的噪音加热而变得滚烫。米兰特的心思也在那里吗?要不他是反对的?他想不想亲自与装扮成新娘的女儿一起翩翩起舞?我们沉默,周围却洋溢着笑声,尤其是当旁边客人的裤子和罩袍动不动就被未刨过的木座位板上的碎片刺穿的时候。吧台后面的萨贝斯特如鱼得水:他的衬衫袖子卷在精瘦结实的屠夫手臂上,他斟酒,清洗酒杯,与他们一起随音乐打拍子,把一切都弄得噼里啪啦,从隔间里出来时,他朝离他最近的姑娘扑过去,抓住尖叫的女孩,把她拖进他的小棚子。

“真该让你老婆看看你,萨贝斯特!”有人朝他大喊。

“她只会觉得骄傲。”

受弥漫在广场上的烟云引诱,这一带的蚊蚋都聚集在我们周围。它们尖细嗡鸣的和声应和着音乐,仿佛假声唱出的邪恶高音在一把神秘的小提琴上拨弄,琴上只有单独一根紧绷得快要断裂的弦。而靴子在木板上的踩踏声有增无减,就我看来,节奏比先前还快,像是处在古怪且愈发哑寂的呆板缄默中。偶尔从中传出一声呼喊,一声寂寞的欢呼,但立刻就消逝了,仿佛它为自己感到羞愧。

“这是不对的,”我旁边的米兰特终于发声了,“没有自由就会变成这样。”

我有没有理解对他的意思?他是不是在说,这种舞蹈迷惑了个人的意志?它比个人的意志更加强大?

我本想询问,可正要发问时,我发现,暮色的迷雾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上方的卡尔滕斯泰因附近。那身影庄重地朝那里移动,然后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不是马里乌斯吗?”

米兰特用锐利的猎人目光望了一眼,说:“是的,就是他。”

“该死,他在那里搞什么鬼?”

“呃……”米兰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可我们都没有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是啊,甚至可能是我们都想念他了。

“他又不会一直坐在那里,”我确信地说,“他早晚得下来。”他暂时没有下来,相反,森林边缘还出现了其他人的身影,却再度消失在黑暗中。只有马里乌斯的轮廓在石头上没有移动。我费力张望,探头看了许久,我几乎觉得库普隆谷中的夜之斗篷已经长得愈加庞大黑暗,而且还在生长,库普隆亲自降下,加入隆隆的舞蹈,比起人类的喧嚣,它虽更从容,却也受到血液的脉搏,受到大地缓慢的脉搏和无限火焰潮涨潮落的驱使。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却信了,无法量度的舞者那充满威慑力的接近使它们因畏惧而模糊不清,我不得不转过眼,回到人世间的可量度之处。

此时,铁匠走了过来,笑道:“它正熊熊燃烧呢,医生先生,你也再也无法中止这火焰了。”

我向森林边缘指去,问:“那儿在做什么,铁匠?”

他比画出一个圆,像是双手举了把锤子。“现在到处都要开始了。”

是的,某些事情正在发生,某些危险而诱人的事正要开始,这让铁匠很开心,却令我不安。我必须前去确认,我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向卡尔滕斯泰因走去,可没走几步,一种古怪的畏怯阻止了我,我四下张望,寻找文策尔,想让他给我提供消息,可这侏儒已经不见了。

于是,我犹豫不决地在舞池周围晃,那里的音乐与踩踏一刻也没有停歇过。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了,点起了风灯,质朴的乙炔灯,看起来像铁皮罐子,摊位边有几盏,四盏挂在舞池周围的长柱子上。它们火焰的白色光束在空中鸣出阴险的营营声,鸣入吟唱着的蚊群,光区以外的东西更难看清楚了。

我终于又见到了吉松大妈,我只是讶异,自己先前怎么没找到她,因为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忙着照看塞西莉亚。

我向她走了过去。“大妈,”我几乎是充满恐惧地问,“现在会怎么样?”

“别问,”她说,“它召唤的时候,你必须追随,不然它就会略过你。”

“谁在召唤?”

“一切!”

“那外面呢?那里会怎么样?”

她向黑暗处张望,然后说:“鬼魂要来了。”

“谁?这又是什么新鲜事!”

“这一点也不新鲜……它们也很久都没有来过了。”

说得不错,现在连我也能察觉,一长串无形而邪恶的生物正从林间下来,向舞池移动。他们来得如此无声,甚至可以不知不觉、出其不意地进入灯光打亮的范围,即便如此,一心一意跳着舞的众人竟依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直到几个姑娘惊声尖叫,音乐才沉寂下来,一大批人僵立在原地—或许是被吓呆了—和同样一动不动的群鬼对视。

这些鬼魂的模样确实够吓人的:有的脸上遮着围巾,戴着面具,蓄着胡子;有的身上披着稻草编的斗篷,活像一间间会游走的黑人小屋;有的手中握着魔鬼般的堆肥叉,头上佩着山羊角和牛角,其中有些犄角中间还装饰着用金纸做的月亮或太阳,他们就这样挑衅地杵着,静静地移动武器以示威胁。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假面人理所应当地开始发出非常令人不安的噪音,他们晃动铁链,把牛铃摇得叮当响,互相敲打彼此的武器和工具,在幼稚却又阴森的跳跃中包围了舞池,舞池中的人们依然默不作声,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畏惧地等待着。其中一个鬼魂首领喊道:“搞音乐的克里斯蒂安,继续奏乐。”

手风琴重新准确地拉出乡间的华尔兹曲,但大为古怪的是,又有两把小提琴加了进来,两把音调相当不和谐、宛如挠抓,却又十分哀怨的小提琴,它们的演奏者定是随鬼魂一起来的。旋即,地板上执拗的踩踏声重新响起,鬼魂们则手牵手,连蹦带跳地在舞池边围了个大圈。其中有个小伙子穿着女人的罩袍,戴着女巫的面具,骑在扫帚上,另一个留着白胡子,头戴一顶像是主教帽的东西,无疑象征着大祭司之类的神职。尽管我知道,面具下藏着人,可我觉得,一个老汉混在里面蹦蹦跳跳实在有失尊严。

其中最矮小的魔鬼从圈中挣出,蹒跚地向我们走来,向我们呵斥道:“不和我们一起跳舞的人都会下地狱,被矛刺穿。”

“得了,文策尔,”我说,因为他实在太好认了,“现在您总算是原形毕露了。”

“我第一个就把你抓走。”魔鬼答道,在我面前挥舞着他的堆肥叉,然后又跳回圈里。

舞蹈还在继续,若忽略鬼魂的圆圈舞—毕竟也只是农村小伙的把戏而已—尽管现在它已经以未曾改变、不知疲倦的强度持续了超过两个小时,但依然还称得上是寻常教堂庆典之舞。我对自己默念,再一次默念:纵然文策尔的要求荒谬至极,而且目的肯定不是煽动任何人加入,我还是不得不控制自己,让自己别再陷进这跺着脚的、汗涔涔的喧腾。

我望见吉松大妈。她美丽安静地笔直站着,让我高兴的是,哪怕舞蹈又开始了,她脸上也毫无波澜。

“您不叫伊尔姆加德吗,母亲?”米兰特问。

“随她去吧。”外祖母回答。

夜色盛大,自库普隆席卷而下的恐惧之风与乙炔灯的火焰光束嬉戏,冷却了跳舞人洁白的额头,他们不觉得清新,只感受到恐惧:他们在恐惧中是否找到了自己所寻求的欢愉?他们是否依然在找寻?这些脸庞几乎被凝冻得没有一滴汗水,被煤气灯锐利的光芒蒙上了最幽暗的阴影,高低起伏,在这午夜时分,几乎不再像是人类的脸孔,与外圈那些纸板面具几乎没有任何分别。灯具刺鼻的气味与啤酒的雾气混合在一起,自本源中升起的生命怒号石化为某种超越有生者之物,像是看不见的星辰的呼啸。肉眼无法看见它们的时候,山岳便如此在彗星光辉中舞蹈。手风琴歌唱黑夜,小提琴拨弄白光,演奏它们的仿佛并非人类之手。连萨贝斯特也站在两侧立有风灯的棚子里,仿佛一台机器:他手中拿着一只空啤酒杯,在桌子上敲打节拍。拉克斯却出现在我们眼前,他的髭须在苍白肉体的午夜皱褶中显得黢黑,他向我们龇出一口白牙:“哼。”他朝我们大喝,塞西莉亚不由得哭了起来。“哼!”随后,他又被骚乱吞没了。

这样的喧嚣还能持续多久?耗尽农民所有耐力的欢庆—可这还算是欢庆吗?—总该有个头,总该有个解决方案,不只我有这种感觉,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肯定也在等待,是的,连跳舞的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马里乌斯不还坐在上面的石头上吗?他不是早该到这里来,让救赎降临,让这从自命不凡的存在中来,又僵化为不堪忍受的超存在的救赎降临吗?!塞西莉亚不哭了,她一手抓着外祖母的裙子,另一只手摸索着父亲的臂弯,习惯地想去够那只手臂。可米兰特并没有理会她,他双手举到面前,像是做好了接受馈赠的准备,他的目光停留在舞蹈者身上,却又远远地投向他们身后,脸上带着惊恐万分的期许。他在找伊尔姆加德?依然不见她身影,只能看到她的新娘冕冠,在舞池的中心一动不动,身体和假面在它周围盘旋。

一盏乙炔灯突然舞入圈中。那根杆子显然是从地上拔出来的,斜斜地在魔鬼与鬼魂头顶上摇晃,白色的火焰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嘶嘶作响,就像一只喷溅毒液的爬行动物。

“住手!”我一边喊,一边想立刻跳过去帮忙,因为稻草斗篷是多么容易被火烧着,可就在此刻,我已经被假面人包围,他们抓住我的手和胳膊,把我拖走。与此同时,其他的灯也开始移动,纷纷卷入混乱。

难道是共同的癫狂爆发了?它是否也将我攫住?当然,我别无选择,我被拽着,我不得不跟从,可我不只是跟从,我不但任人拖拽,我的双腿更可谓是自愿跟着跳,我完全是在跳舞,我本想吼出的咒骂僵在嘴里,我的脸和舌头已麻木,哪怕是背上挨了一记讨厌的拳头—我怀疑是文策尔,他总是干这档子事—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还看见,舞池四周的粗绳被撤下了,然后我发现,我们的圆圈舞突变为直线运动:像一只多足的动物,舞动的人群如此紧密地挨在一起,在手风琴与小提琴的乐声中向前推进,被摇曳的灯火刺眼地照着。我的魔鬼仍然紧紧抓着我,但就算他放开我,我也不会挣脱,我会继续跟着跳。

音乐戛然而止,我们一下子全都站住不动了。我的手被松开,我周围紧密的人群散开了,鬼魂消失了。事实表明,我们在离卡尔滕斯泰因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是的,这就是鬼魂驱赶我们前往的目的地:石板上虽已空空荡荡,马里乌斯不再坐在上面,但在它的四周,灯架被打进土里,石板孤零零地伫立在灯火中,反光投在占据了斜坡、扬起脸等待的人群中。

石头后面,灌木与树木的绿色在乙炔焰灵动的白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树叶轻轻颤动,后方的森林越来越阴暗,除了灯的嗡嗡声与等待的急喘,什么都听不见。

如果这场活动有负责人的话—或许是马里乌斯,或许是文策尔—那他太懂行了,因为停顿被控制在可承受范围内的极限,长得几乎让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快精疲力竭,迄今发生的一切即将落回日常生活,是的,就是如此迫近。可就在极限降临以前,灌木丛中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里,然后,当然是又过了几秒钟以后,一长排面具才出现在灌木间,他们走到卡尔滕斯泰因的光圈中。

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怪事。虽然无法重返日常生活,但随之发生的事情也只超出日常的极限半分,因为魔鬼们只是开始唱四行诗,和以往每次教堂庆典一样,只是这次的诗句与平时不同:

神父想要林德虫,

他哭喊:多么可怕,

如果你想要龙,那就

和家里的厨娘待在一起。

他们拍手。

龙有了少女,

少女有了龙,

它一见到她

就变得很虚弱。

拍手。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假面人立刻不拍手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一切重归寂静。

大地有了天空

天空有了大地,

他们一旦分开

就有了火和剑。

拍手。人群中的男孩跟着拍。

天空是父亲

他祝福他的新娘,

若带走他的女人

他就不会下雨。

自然,又有几个人笑了,唱歌的人即刻停下来。等笑声休止,歌声继续:

若父亲不会下雨

那这世上就只有

战争和歉收

连牛也会走丢。

巨人,巨龙

来自黑夜的人们

带走他的女人

把她埋在矿井里。

现在没有人笑了,按部就班地拍完手,鬼魂们继续唱:

邪恶的母亲

丑陋的女巫

把少女出售

给蛇和蜥蜴。

此时女巫走上前去,坐在卡尔滕斯泰因这块石头上,她右手拿着权杖般的扫帚,左手却举着一个苹果,一枚金球,一颗尘世苹果,抑或夏娃的苹果。

如果邪恶的母亲

竟然想统治世界,

那男人就必须

把她轰走。

这个时候,笑声当然再也止不住了,因为所有善良的鬼魂都向女巫冲去,想把她从王座上拽下来,魔鬼们则挥舞堆肥叉,摆出防御的姿态,把女巫包围起来,她用扫帚疯狂殴打着进犯者。在这场与平素教堂庆典上的斗殴无甚区别的寻常喧闹中,若不是大多数本性极其善良的观众拽住了魔鬼的手臂,让他们不得不手无寸铁、无力抗拒地旁观,邪恶甚至可能会获胜。然而现在,女巫已被最强大的鬼魂镇压,只得站在曾经的王座前,扫帚和苹果都被没收,现在高高地站在上面的是头戴主教帽、手握法杖的白胡子鬼魂。

主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女巫。”

“是阿洛伊斯。”一个爱打趣的家伙喊道。

“不,”其他人说,“是女巫,是荡妇。”

“你到底是阿洛伊斯还是女巫?”

“女巫。”女巫悔恨地说。

“就是她出卖了大山新娘,”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卖给了龙。”

“荡妇!”

主教问:“你让大山新娘怎么样了?”

女巫用最可怜的语气说:“让她被龙掠走,被蛇吞吃,被埋在山里面。”

我思索着,藏在主教面具后的人可能会是谁,他把声音装得一本正经,让人无从辨认,可我立刻就听出来了:是模仿主教的领颂人格罗讷,同样是上村人,毕竟他还挺适合做主教的。

主教问:“那你认罪了?”

“是的。”女巫呜咽道。

“那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受到控告?”

“那个少女……”

主教手一挥,有人递给他一大卷没写字的纸,他照着念,声音如雷声般低沉:“控告,对库普隆女巫的控告。”

他顿了一下,开始说:“女巫,你把世界治理得如此糟糕……”

“呸。”众人喊。

“是,是,是,”女巫哭诉道,“千万别打我……”

“闭嘴,女巫……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得跪下。”

女巫照做了,指控继续。

“你把世界治理得如此糟糕。你统治了山谷、大山和所有男人,男人们手无寸铁,在你脚下俯首称臣。”

“打倒女巫!”众人高喊。

“都给我安静点。”矮小的魔鬼命令道,那是文策尔的声音。

“你却让山谷贫瘠,让大山荒芜,你和巨人、龙以及黑暗的魔鬼结盟。”

“是,是,是……”所有站在周围的魔鬼都号叫起来,女巫也加入了合唱。

“你把少女当作龙的祭品,你允许巨人掀起大地上的天空,让大地凋萎。你下的是假雨,是龙雨,毒草在那雨水里发芽。天空飘得离我们越来越高,大地沉得离我们越来越低,我们几乎都见不到它们了。你带来的是大难!”

“大难,大难!”众人哀叹。

“人不过是黑暗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你曾经赐予他的光明被你重新夺走,造物重新沉入混沌,植物重新长入大洋的冰寒,哦,动物枯萎成往日的淤泥,大海是阴沉的城堡。”

“哦,哦……”

谁在悲叹?是假面人?鬼魂?魔鬼?森林?还是大山?

“吉松大妈,”我低声说,“大妈……”可她没听见,她不在我身边,我没有看见她。

“我们这些站在边缘的人,倾听从我们灵魂脚下打开的虚无,听令人畏惧的、林德虫栖息的深渊,哦,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几次三番被遗弃的人,因为我们信任母亲,母亲却遗弃了我们。她绝不能引领我们。”

“母亲,”许多人呜咽了起来,“母亲。”

“把女巫打死,把她打死!”其他人回应道,对这些人来说,戏码推进得还不够。

“哦,女巫,伟大母亲的女儿,你自她体内升起,你自她魂中升起,在这里建起了她的王国,听听被遗弃者的怨言吧。但我们不可以对你做什么,我们不被允许对你做什么,因为没人能够违逆母亲。你抛弃了我们,把我们留给混沌,留给了混沌的恶魔。离开吧,女巫,离开吧,母亲,伟大母亲的女儿,我们已经服侍过你,我们不再服侍你。”

巨大的沉默。库普隆岩壁高处,有块岩石脱落,一连撞了好几下。

跪着的女巫缓慢起身,拿起扫帚,像个乞妇般把布拉到头上,然后溜走了。那群魔鬼跟在她身后,手中垂着堆肥叉,一堆可怜虫,被放逐的家伙。

戏到此为止了?我希望是这样,可这样更让我害怕。解决方案呢?救赎呢?

众人也很失望。“女巫得付出代价!”他们高喊,准备跟着逃亡的魔鬼一直走到森林边缘。“打死这个荡妇!”

这时候,我还听到了拉克斯的声音:“冲啊,小伙子们,打死她!”

“赎罪!赎罪……”

正当此时,大山新娘突然出现在卡尔滕斯泰因旁,仿佛这也是戏中的一环,她衣着庄严华美,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但几乎与此同时—肯定才过了几秒钟—马里乌斯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跳到石头上,近乎粗暴地将老神父推开。他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在白色的电石灯光中,看得出他又没刮胡子。他低头看着伊尔姆加德,她妩媚地朝着他微笑。和打谷场的那个傍晚并无二致。

这一切让人过于惊讶,仿佛有块海绵抹去了喧嚣和躁动。四周完全静了下来,但非先前那种僵硬的平静,而像是夏日阵雨过后的宁静。

“赎罪?”马里乌斯问道,他的声音不响,却传遍了整座广场,“赎罪?有罪的祭品怎么能赎罪,祭品必须清白。”

他们对视一眼,又是一片死寂。然而,鬼魂圈子中颂起了歌声,一把年轻的男高音,不再是先前那种四行诗,更像是一支升入黑夜的古老矿工歌谣,我从未听过这首歌,带音调的元音古怪地拖得很长,年代久远,不可理解,却像粗粝的挽歌与咒语:

太阳落进山里哩哦

哦童女

银侏儒在等待哩哦

在金黄色的蛇之夜

哦银国王哈哈笑。

然后,整个鬼魂合唱团随着切分节奏进入副歌: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海上也是如此,夜晚水手们在甲板上歌唱时,雨水还没有从绳索和横桁上滴下来,船帆梦想着未来,沉重地挂在微风中。

英雄进山了哩哦

哦童女

去行壮举了哩哦

他拔出石矛

让国王归还少女。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伴奏的只有一把像吉他那样被弹拨着的小提琴,不过现在第二把小提琴也加了进来,节奏加快,成了星光小夜曲,如此,桅杆就会再次长出叶片,荫蔽大海。

少女回家去哩哦

大地上没了幸福哩哦

所有溪水都不流淌

瓜果动物死许多。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侏儒带来矿石哩哦

哦童女

黄金山,金光灿灿哩哦

金子围住礼堂门

英雄再没出现过。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少女接过国王的指环哩哦

哦童女

星辰斗篷多么蓝哩哦

穿着国王衣衫却是那么冷

她的王国冻得下了雪。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熊无力地进了木屋哩哦

哦童女

狼饿得慌哩哦

它们必须得到喂养

才能留在大地上。

歌声变得愈发安静、缓慢与哀怨,夜之驳船航行得更轻。石头边上的一盏电石灯已经熄了,风披上了哀伤,帆是花环上的丝带。

这时候世间的女王说哩哦

哦童女

杀了我吧如果你愿意哩哦

英雄和儿子都可得救赎

与我一同坐在王座上。

别派英雄,别派儿子进山

哦童女

银侏儒会杀了他。

石矛刺中了她的心脏哩哦

哦童女

连这侏儒也惨死哩哦

英雄登上黄金小道

把火焰之轮带给太阳。

所有鬼魂都低声吟唱着最后几个小节,第二盏灯熄灭了,等待着的众人的脸庞变得更加昏暗,影子在气流中飘荡,森林的气息随之而来,马里乌斯和伊尔姆加德纹丝不动地站着。

“你愿意牺牲吗?”他问她。

“是的,我愿意。”她答。

“你的婚床就是这石头,”他说,“父亲的雨即将在你的血中重新淌下,世界将得到拯救,它将再度丰饶。”

伊尔姆加德只是点点头,马里乌斯又从他的位置上爬下来,向守在一侧的老神父挥了挥手,让戏演下去。

老鬼魂走上前,现在轮到他询问了:“大山新娘,你准备好成为祭品了吗?”

“是的。”大山新娘说。

长着羊毛般胡子的老者举起双手赐福,用他那低沉的领颂人之嗓宣告:

现在念诵的是至圣太阳的赐福。

阴沉夜晚的怀抱永不再统治

下层邪物的神圣守护者。

从此之后,父亲丰足的火焰将号令

令人温暖的巨浪生长

滚滚车轮的光芒铿锵作响

生命之狮,

统领顺服的女人的意志。

主的统治不朽。

接着他转向库普隆,鞠了三躬,让胡须触到地面,然后直起身子,把手臂甩向空中,高呼道:

“父亲,请听!”

鬼魂们更加紧密地围拢在祭祀台前,他们也一而再地向库普隆鞠躬,库普隆幽暗的巨影奋力穿过黑夜,却无法看见,也无法察觉众人胸中燃烧的火焰。可他们能感觉它,他们向它鞠躬。

现在,马里乌斯却稀奇地参与到戏中,他说:“承载收获的母亲遣女儿前去统治,也叫她牺牲,赐雨的父亲派儿子去完成牺牲之礼,让他再次成为父亲。呼唤父亲吧,新娘女儿。”

大山新娘说:“你是父亲。”

“还没到时候。”

“你什么时候才成为父亲?”

“直到你的血流回大地,直到父亲与母亲在你的受难中再次结合,天空与大地结合,兄弟姐妹每日结合。”

“可你是天空。”

马里乌斯一手摸着石头,另一只手举起,似是要发誓,他说道:

大地的狮子,高空的闪电,

父亲杀死你的时候,

我成为天空回到你身边,

你成为大地,

丈夫回到你身边。

“是的。”女孩喘着气说,仿佛黑暗中绽放的夜之花朵。

然后她又说:“动手吧。”

“叫父亲来。”

伊尔姆加德喊道:“父亲……父亲……父亲!”喊到第三声时,米兰特站到了她身旁。

他脸色煞白,双眼紧闭。

老神父又走上前,问道:“你是天空吗?”

米兰特闭着眼睛说:“我不知道。”

“你想成为天空吗?”

“来吧,做该做的事情。”

然后他举起牧首杖,祈祷道:

父亲完成欢愉的牺牲。

解放少女明亮的狮子

让她的血流回母亲那里。

马里乌斯又喊道:“新娘,你愿意吗?!”

“我愿意。”伊尔姆加德说,她脸上的微笑并未退却,她跪下,把头和胳膊放在祭祀石上。

“牺牲,牺牲。”人们喊道。我可能也跟着喊了。

现在,鬼魂们又极其疯狂地舞蹈起来,他们尖叫着甩高手臂,操弄他们嘈杂的乐器,所有人都参与其中,我或许也不例外,但我记不得了。可众人突然静了下来,人群中传来敬畏的私语:“这把刀……”

马里乌斯高高举起一把奇怪的器具,好让大家都看清,一块劈开的短木片,托架上固定着一个石头般的东西,我认出来了,那是他一开始带给吉松大妈的燧石匕首。用这么个没接好的工具,能不能刺穿心脏?可不可能割开喉管?这根连着石头的小棍子让我心中充斥着一种愚蠢的失望,它本该成为整个事件的终点与高潮,然后我听见,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怎么能用这玩意儿呢?……用这个更好。”

是萨贝斯特,他正用手肘推开眼前的一切,辟出一条路,穿过紧紧挨着的人群,来到祭祀台前。方走在路上,他已解下了腰带上长长的屠刀,来到台前,他亮出刀,再次喊道:“用这个更好……拿着。”

“不。”马里乌斯说。

“就得用这个,”萨贝斯特坚持道,一边在鱼际上试了试他的刀,就像一个想刮胡子的人,“瞧瞧,多锋利!”

“它不神圣。”马里乌斯反对道。

“什么?不神圣?”萨贝斯特晃着拳头威胁道,“我的刀和你的一样神圣,你这个浑球……蘸过热血的东西才神圣……甚至更加美好!”

马里乌斯只庄严地摆了摆手以示拒绝,把石制刀具塞到一动不动地站着的米兰特手中,萨贝斯特依然让钢刀冲天竖着,像一个伸手去抓什么东西,却够不着的梦中人,鬼魂们往回拽他。

“动手,动手。”众人越来越躁动。

“动手,动手。”拉克斯发出如雷的笑声。

伊尔姆加德张开双臂扑在石头上,迷狂地望着隐没在乙炔灯白光下的天空。

“动手,动手!”

汽车喇叭声从远处,从下方公路上传来,我心中应答:“动手!”我站在那里,身穿缝纫机缝制的西装,包裹在织布机织出的布料里,裤兜中有铸造的硬币和一把刻着“索林根”的刀。是啊,“动手!”,我的灵魂如此呼喊。此刻,铁路与汽车在世间环行,空中满是无线电信号,我的头脑中炖着的却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医疗知识大杂烩,我的心中高喊“动手!”。可我渐渐醒悟,为了取代祭品,现在必得有公羊出现在灌木丛中。远处汲水井的链条铮铮响起,贸易路线上传来载货骆驼的叫唤时,亚伯拉罕眼前不也现出了公羊?他,原初之父,鸿蒙之父,不正是因为他辨清了天父之貌,人性在他身边显露生机,他才免除了残酷血腥的呼召,摆脱了异教的习俗?

“动手!”生命的怒号,异教徒的怒号。

但是,出现在灌木丛中的并非我此刻近乎期待着的公羊,而是吉松大妈的呐喊:“提防着点,马里乌斯你也是!”

她也是戏中人?她的狂舞也是她参演的楔子?

文策尔朝一直和舞台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吉松大妈蹦了过去,埋怨道:“请您别打扰神圣的行动。”他被一记会让他铭记终生的耳光打发走了。可没有人笑。

吉松大妈重复道:“提防着点,马里乌斯,你也是,母亲依然无所不在,她每夜都迎接天空,接受他的知识。大地依然在聆听,她不希望你们用血来浇灌她。”

万籁俱寂,只能听见高处淙淙的泉水声。

最后,马里乌斯说:“你不再是大地,大妈,你从前是。”

有人高喊:“你让龙和蛇进入你的身体。”

大妈说:“因为你们自以为高明,是你们的恐惧变成了蛇。”

然后她把脸转向米兰特。“你既然想杀死你的孩子,你服从的是谁?是你的恐惧吗?”

“是的,”米兰特回答,“我们的恐惧硕大无朋,世界在呼唤救世主。”

马里乌斯却没有看她,而是转向众人,转向大山,转向带来丰收的庄稼,说道:“大地,你让机器轧过你的土壤,让代理商高价兜售你的果实,让打谷场沉寂无声。你滋养、庇护了太多陌生人。大地啊,只有你孩子的血才能把你涤清。”

“什么血都无法拯救我,”大地回答,“父亲的雨水一次次降下,清洁一切,冷却一切,它洒在我的山上。哦,你们听好了,父亲不流血,他的知识不在血里,他的知识是他呼吸的雨云。血里只有你们的恐惧。”

众人恐惧的黑暗阴霾笼罩在他们头顶,人群中间有个孩子哭了起来。

拉克斯大喊:“闭嘴,老女人,我们才不怕呢。”

马里乌斯放声笑道:“没有闪电的雨云算什么!我就是被派来杀戮,让雨云消散的闪电。”

果真,苍穹的电光回应了他,还一直被鬼魂押着的萨贝斯特喊道:“让我来……我在行……我,我来动手!”

“上吧,萨贝斯特。”拉克斯怂恿他。

可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孩子在哭,又一道闪电亮起时,孩子用轻细的嗓音喊道:“妈妈。”这声音仿佛一束颤抖的光线,比闪电的亮光更耀眼,刺破了整座广场的寂静。

“你别害怕。”吉松大妈说。

“畏惧吧,你们!”马里乌斯大喊。

然而,伊尔姆加德依然跪在石头前,她说话了,仿佛在祈求原谅:“我的畏惧是甜的,母亲,和我从深渊中吹来的梦之孤独一样甜,和我心中的深渊之镜一样甜,这面镜子向我这个俯视者、反照者现出爱人的身形。哦,飘浮在倒映的深渊里,飞向自我,又飞向父亲,这有多甜。”

米兰特始终沉默地站在那里,被梦拥抱着,他的手指盘弄着石刀的刀尖,好像也想试试它的锐利。这时,他开口道:“从我们身上流出的东西又流回我们身上,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狭小的生命溪流,嵌在死亡的岸里,祖先继祖先,孙辈复孙辈,只有入海口再度变作源头时,恐惧才会消失。”

“母亲,”人群中有几个男人喊道,“母亲。”

现在,只剩祭祀台旁边的一盏灯亮着。

萨贝斯特仍在和抓着他,想尽办法要把他拖走的鬼魂缠斗,他喘着气说:“源头和入海口……是啊,血的源头和入海口就是大地……你们全都到我这里来,我宰杀的时候,你们看看土地,我宰杀的时候,你们看看我滴血的双手……”

“哦,母亲,母亲。”传来的哀叫打断了萨贝斯特。

萨贝斯特喘着粗气,不出声了。有人叹气。孩子的哭声听不见了。反倒有个女人在啜泣,碎裂孱弱的饮泣声中满是焦急的不耐与颤抖的期待。我在自己的鞋底下感受到了卵石,它深深浅浅地嵌在柔软的土壤上。寻常的森林草地之土,根本不渴求血液。我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显然早就开始下雨了,我竟如此全神贯注地盯着马里乌斯。黑暗温热的夜里下着黑暗温热的细雨。我摸了一把肩膀,早已湿透。

此刻又传来吉松大妈的声音,她几乎是在欢呼:“你们听见雨声了吗?这场好雨?”

雷电不见了。前排假面人稻草斗篷上的水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们听这雨,”吉松大妈继续说,“用它来呼吸从大地上升起的知识,璀璨星辰般的知识,向它们敞开你们的心胸与脸庞。”

“母亲,别离开我们!”那是阿加特的恳求,我认出了她的嗓音。

“母亲,别离开我们!”四下纷纷有人重复。

人群中涌现出一种几乎难以察觉,却又无法阻挡的运动,众人向前迫近,拥向吉松大妈,仿佛想要胆怯地聚集在她周围,仿佛只要克服最后一丝怯意,就可以做到。这蜂拥中满是强烈的无助,但也有一丝抗拒,对马里乌斯的抗拒,因为已经有人喊道:“把他赶走,母亲……把他赶走!”

“不,”拉克斯道,“他必须留下!”

“音乐!奏起来!”文策尔的命令压过了其他声音。

手风琴果真拉起了一曲哀怨的乡村华尔兹。演奏者坐在卡尔滕斯泰因后方一个低矮的树桩上,他的双臂来回地弯曲成三角状,风琴键盘在最后一盏依旧燃着的风灯的光芒中闪出白光,文策尔在他身旁原地蹦跶,打着节拍。在文策尔的号令下,假面人的舞蹈又开始了,在草地上惨不忍睹地趿拉起来。可这模糊的节奏也让人群移动得更迅速了,他们急切地向前推进,或许是向吉松大妈寻求庇护,或许是去驱逐马里乌斯,几乎不愿这么做的我却又渴望地借着手臂的帮助,一直被拖到舞动着的鬼魂小队附近,它没能抵御住蜂拥而至的人群,而是散开、融入其中,像一朵拖着步子奔进更大云堆的云。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然后,连最后一盏灯都灭了。

“畏惧吧,你们!”马里乌斯向着黑暗高喊。可能就是他把灯熄灭了。

拉克斯的笑声呼应着他。“现在该轮到女人害怕了!”

随着黑暗降临,人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鬼魂们也不跳舞了。可手风琴还在演奏,我听到文策尔还随着音乐跳跃,打着节拍。

如果我想起了我的手电筒,如果我把它打亮,事情或许会大为不同,然而,在那一瞬,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手电筒,我不可以记得它,或许也不想要记得它,我只是倾听、聆听那仍未出现的呼喊,它却早已战栗得好似赶在声音之前到来的回声。我不呼吸,这一刻,我们当中肯定只有几个人在呼吸,我只听见萨贝斯特的喘息,他显然摆脱了身边的哨卫,肯定已经拼命跑到卡尔滕斯泰因附近,因为那儿响起了嘶哑的狂吼:“现在,现在我就动手!”紧接着,伊尔姆加德口中发出一声近乎极乐的“啊”,然后只剩寂静,唯有树林中传来一阵仓促的窸窣声,像是一只动物正飞快地冲出森林。

乐手继续演奏华尔兹,文策尔打着节拍。

在彻底的沉默与幽暗中,究竟消逝了多少分钟,多少秒,我说不清,也没法说,只不过,我的知觉慢慢恢复了,发现首先打破这一僵局的是吉松大妈,她的声音蒙着浓重的悲哀,在黑夜中响起,比夜更夜,它回荡在黑暗中,比暗更暗。

“终究是发生了。”

我大吼,我高喊:“快住手……点灯!”

又是一阵冗长嘈杂的手风琴声,然后音乐停下,但把手电筒握在手里的我仍在寻找它,是啊,我吃惊地把它握在手里,此时我的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把它打开了,它的光束误落在一动不动地站着的人体的脸上,落在有时因目眩而闭上双眼却不知光明从何而来的身形上。他们笨拙地避开,我笨拙地向他们撞去,因为我正神不守舍地摸索,清出一条通向祭祀台的路,它虽依然蒙在黑暗中,可此刻,在耀目的光锥中,马里乌斯的身影高耸在桌子上,比其他所有东西都高,他轻松潇洒地站着,胡子拉碴,唇边留着一抹僵冷的微笑。“马里乌斯!”我喊道,他动都不动。我的手电又落到米兰特身上,他同样岿然不动,手里依然攥着石具,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里乌斯。此时我才明白,两人中间躺着个死人。

是的,她躺在那里,躺在激烈旋动的光锥圈之中,恍若闭目沉思,她未曾萌芽,却已然盛放过,她双臂舒张,头沉在石头上。她衣服的绸色被落在上面的光线映照得浓艳,颈项上的发丝在新娘冠冕下金光熠熠。我停顿了一刹那,还未到我必须重新变作医生,必须处理生事而非死事的时刻:这一刹那,我与伊尔姆加德去了一个彼世,那世的牺牲似乎意义重大,一场收获祭,一顶要为之舞蹈的王冠,这一刹那,我参与了伊尔姆加德此时身处的彼世,参与了她的彼世,我不恨马里乌斯,这是参与疯狂救赎的一刹那,救赎现在应该降临在世间。一刹那。但现在,吉松大妈走近石头,跪下,把外孙女伸出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在升起的悲恸中,我仰起头对马里乌斯说:“请您把灯点亮。”

米兰特扔下石刃。

人们和鬼魂畏缩不前,站在周围不敢靠近,像是不被允许踏入一个不可触碰的圈子似的。

“灯,”我喊道,“我的老天爷,赶快点灯!”

“她反正已经死了。”马里乌斯和蔼地说着,轻快敏捷地走上前去,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势把一只手放在那具失去灵魂的身体上。

“是的,死了,”我身旁的吉松大妈说,“别碰她,马里乌斯,你不许碰她。”

我把手电筒放在石头上,撕开伊尔姆加德的丝绸服饰,我脱下的衬衫上浸满了鲜血,它从左肩胛骨下面的伤口中渗出:萨贝斯特刺得实在太准。仍然温暖的血液从我的手上流过,不可阻挡地均匀滴落在大地上。她已无药可救。

“大地在喝它。”身在高处的马里乌斯说。

文策尔突然走来,双手各拿着一个盛着水的啤酒杯。“您会需要水的,医生先生……不然我们手头还要什么泉水?……”

马里乌斯愚蠢地宣布:“大地饮下鲜血,它的泉水将再次变得纯净……力量与正义将再次从大地上涌出……”

我沉默地接过水,清洗伤口,可血还在流。

“人死得多快啊,”文策尔盯着我,拨弄着扮演魔鬼时绑在身后的牛尾穗饰,与我闲聊道,“我来帮您点灯,医生先生。”他举起一根灯杆,我听见他摇晃起灯匣中的电石。

米兰特缓慢地开了口,仿佛在梦中:“马里乌斯,是不是我杀了她?”

“不,”我说,“是萨贝斯特干的。”

马里乌斯却说:“你完成了这场牺牲,信仰将从纯净中涌现。”

我放在石头上的手电筒的光线越来越黄,电池快没电了,我们周围暗了下去。

“马里乌斯,”米兰特问,“人们都在我们身边吗?”

“是。”马里乌斯说。

“他们现在与我们有共性了吗?”

“是,”马里乌斯说,“他们已经踏入了新的领域,现在他们对死亡有知。”

说的不正是在黑暗中微笑的吉松大妈吗?她难道不是此处唯一对死亡有知的人?信仰、纯净、正义这类词语对她而言能有什么意义,因为她的信仰永远是具体而强健的无垠生命,是无始无终的残酷生命,却不为一个空洞的词而残酷,她对死亡的知识是对生命,对可见之物,对有形之存在的知识,而非对不可想象之笼统—它借此宣扬、允诺它男子般的信仰—的知识。她难道没有在悲痛中展露微笑?她说:“她离开我们了,超越了她的血统,她穿过岩石,森林中的树干对她来说就是飘扬的头发。”

然而,已经沦为愚人的马里乌斯顽固地重复道:“最高的知识是死亡的知识。力量源自于此。”

我手电筒里的光越来越弱,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黄点,可我再也不需要光了,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收获归愚人所有,我们随一个愚人起舞,我们围着他跳舞,受生命中最深的黑暗驱使,我们这些数量众多、失去母亲的动物,我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我现在还是其中的一员,所有我们这些活着的、舞着的都是其中的一员,男人或女人,领导者或被领导者,智者或愚人,都是夜行动物的一部分。

现在,文策尔带着新的电石来了,为了昭告他的存在,他兴高采烈地摇着灯匣,把它晃得咯咯响。他倒完水,当第一盏灯再次嘶嘶地在黑夜中亮起时,周围人群的僵硬终于化解。人们开始议论,他们挤在尸体旁边,绕着它转,毫无意义地来回奔跑。有些鬼魂扔掉脸上的面具,另一些干脆忘了自己还处于伪装中,挂在他们脸颊上的假胡子相互纠缠,半已脱落,纷乱的问题从中冒了出来。但他们之中最先到达祭台的是拉克斯,他观察了一会儿死者—我还正忙着为她把衣衫弄整齐—肉身的严肃回到了他的脸上,他阴沉地站在那里,沉重而苍老。可他又是个遵守礼节的人,他先向吉松大妈伸出长着黑色毛发的大手。“向您致哀。”他说。大妈并没理会他。接着,他又向米兰特伸手,米兰特失魂落魄地任凭他握了握手。

然后他向我转过头,说:“好吧,医生,这实际上是一起谋杀……不是吗?”他又恳切地看了看尸首。

“犯罪时的感知混乱是免予刑事处罚的理由。”那是在石头旁重新竖起第二盏灯的文策尔的声音。

是的,萨贝斯特,凶手,我把他给忘了,因为对我来说,罪魁祸首是马里乌斯,而不是那个逃进山里的人。我说:“萨贝斯特?……好吧。”

可随后,我毫无意义地训斥起了马里乌斯:“马里乌斯,萨贝斯特上哪儿去了?”

他闭上眼睛,头低到胸前,停了一小会儿,说:“死了。”

“说什么呢?”拉克斯不屑地说,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让小伙子们去找他。”

“多此一举。”马里乌斯说。

拉克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必须通知当局……真是个魔鬼一样的家伙,这个萨贝斯特!”

“我这就去,乐意之至。”文策尔殷勤地建议道,他扯下屁股上的牛尾巴,一溜烟没了影。

可能让他逃跑的还有其他原因:吉松大妈已经站起身,她向前迈了一步,她的凌厉让人畏惧。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地被她的目光逼退,就连马里乌斯也经不住眼神中的凌厉:他稍微摆弄了下两盏灯,然后,他向森林边缘走去,像是也得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他在手风琴手奏乐的树桩上坐了下来,盘起腿,支起头,保持着一个沉思者的姿势。

“你们都走吧,把她盖起来。”吉松大妈用命令的口气对着人群说道。

其中一个假面人—那是铁匠学徒路德维希—走上前来,解下肩上的稻草斗篷盖在死者身上。接着,他也重新潜入消退的人潮中。

他们是不是因为尊重死亡才撤走的?还是尊重痛苦?悲恸?或者他们只是畏惧老妇身上迸射出的、与以往大相径庭的凄恻?人群上空几乎飘荡着一种顽强的抗拒,而我几乎可以理解:难道他们,难道我们没有跳舞,没有心神迷狂地召唤牺牲,让天空降至大地,让大地浮向天空?伊尔姆加德现在不正该进入打开的大山,被敞开门户的黄金礼堂接纳吗?既然吉松大妈用宁和的手把已安息的死者,把光芒四射的祭童接到自己身边,将她领至再也无法进入的风景中保护起来,那么一切不都成了泡影?众人不都在等待,等待被遣返到日常生活中,那个被马里乌斯劫持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恐惧已经非常庞大,扩张到几乎难以承受的地步,而此刻,正当恐惧本应得到清偿的时候,他们受到欺骗,他们被推回从前的那个地方,那个恐惧再度萌发的地方,这沉默黑夜的恐惧!他们没有怨言,只是默默离去。只能听见一个孩子的啼哭,那是在人群中间晃荡的塞西莉亚。

吉松大妈看着我,轻声说:“把她带到他那儿去。”

确实,这是能为他俩做的最好的事情,我把孩子带过来,领到父亲面前:见到孩子时,笼在他身上的幻梦坠下一块,他跪下接过孩子,她朝他奔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浅浅地笑了,然后他把孩子小心地安顿在旁边的草里。我也同他们一起在草中坐下,看着塞西莉亚玩耍她在地上找到的石头匕首。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大山马蒂亚斯来了,他谁都没注意到,径直向他的母亲走去。现在,她坐在死者头顶上的祭坛上,手放在金黄色的头颅上,方才是我摘下了上面的新娘头冠。留着厚厚胡子的大山马蒂亚斯沉默阴郁地站在一边。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倒是有几个小伙子去找萨贝斯特了。岩壁间时不时地响起呼唤:“萨贝斯特……萨贝斯特……”夜晚的回声在越来越遥远的地方应答。被呼唤的是个死人,一个再也听不见自己名字的人,一个或许只有被他杀害的人的那声“啊”还回响在心间的人,它回响在凶手的无望中,回响在所有的死亡中,回响在对已然无望的生活的认知中:他们呼唤他,仿佛能把他从死亡的无望中唤回来。啊,没有人能够衡量,无望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够衡量,在一个除了死亡什么都看不到的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呼唤他,他们的呼唤逐渐湮没。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然而,年市广场上再次充满了轻快的嗡鸣,彰显了人群的存在,摊位上的灯也亮了,人们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或坐着歇息,酒摊上甚至人头攒动,因为东家已经消失,消失在岩壁间,啤酒现在不要钱。他们大概以为,舞蹈只是因音乐暂停而中断。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大约一个小时后,下方草地边界处终于亮起了灯光与几个火把,浮在白桦林浅色的叶片间:在文策尔的带领下,乡长、乡警与宪兵出现了,还有几个肢体间满是惊骇与好奇的下村人,他们穿过草地走上来,鞋子都湿了,草地上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随后进行的是寻常手续,在场的人必须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拉克斯滔滔不绝。一切极为简单,进行得也相当顺利。只有在问讯米兰特的时候,他神志不清地自责,说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半晌后,拉克斯笑了起来,说:“你打算拿什么杀?”过了很久,米兰特才用一个不确定的手势指了指塞西莉亚还拿在手里把玩的燧石刀。拉克斯反驳道:“原来如此……要是用个裤纽扣岂不是更好?”自是一阵哗笑,所有人都忘了面前的死者。由于我也能够在官方的医疗报告中说明,伤口无疑是由屠刀造成的,米兰特的口供根本未被记录在案,公务人员怀着令人意外的轻蔑避开伊尔姆加德的尸首—官方行为已经完结,它不过是个多余的物件—关心起了必须受到法律制裁的萨贝斯特的故事。伊尔姆加德的尸首无须被扣押,追悼无须再拖延,遗体可以运入山谷。

姜饼摊位的帆布顶为运尸架提供了材料,追悼开始了。广场上的灯火熄灭了,黑夜无声地叹息。队伍开始行进的时候,我见到吉松大妈也加入了。我迅速跑到她身边:“大妈,您真的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吗?不如我送您回家吧。”

“不。”她只说。

“那我也去,大妈。”

“你留在上面,”她决断道,“那里还需要你。”

“萨贝斯特?”

她摇了摇头。“不……但那里会需要你的……”

在火把的掩映下,队伍消失了。我还发现,马里乌斯跟在队伍后面。广场变得寂静,了无人烟。星星在云层中浮现,一片又一片星辰之林在缓慢散去的柔软云山间清晰可见,草地上的桦树干开始烁出白光。

我缓慢走过广场,几个醉汉还在踉踉跄跄地闲晃,酒摊旁有几个人在打鼾,还有一对向来喜爱紧紧抱在一起的情侣,我也碰见了他们两回,他们匆忙地向桦树下的软土坡走去。对他们来说,天空和大地现在依旧统一,而伊尔姆加德的牺牲或许没有什么必要。

因为我的手电筒没用了,所以我不走林间小道,而是选了通往索道线路的主路,再借主路缓缓漫步向上,穿过上方的林间空地后,我就到家了。一种古怪的空虚与漫不经心向我袭来,九月的焚风在我头顶与绳索嬉戏,我时不时又听见岩石上的人声,它还在呼唤萨贝斯特,可我不想他,不想伊尔姆加德,也不想正伴着担架走进山谷的吉松大妈,我只注意我的路,注意碎石与树根,在我眼里,重要的只有下一步,我或许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往家走。恍如一声遥远的呼唤,我想起了彼得,公职人员徒劳地在年市广场上找他,他现在肯定在岩壁间徘徊,与其他人一起搜寻他的父亲,但当我来到那架坠毁的贯笼边—它的毁损本应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我突然彻底虚脱了:不知不觉中,一种残忍的倦怠与失望打败了我,也许是由于过度疲劳,也许是由于饥饿,也许是由于悲痛,但更可能是因为软弱无能,因为无法领会某种癫狂的含义,我却自愿为此沉沦在一种幽灵般的梦之希冀中。我再也不能做任何事,不能继续向上爬,什么都不想要。我靠在索道支架杂草丛生的混凝土基座上,破损的电线和电缆与贯笼的拉杆在我面前相互纠缠,僵化的人类杰作,阴森森地回归自然的原始状态,因其无用而变得野蛮且异端,仿佛阐明了人类最后的智性之作与他的人性相去甚远,人类血统与他肉体存在的本源亦如是,两者皆是禁区,令人眩晕,引人误入歧途,它们在最不圣洁的情况下彼此接触,因血统的异端而杀人,因技术的异端而杀人,两者别无二致,因为异教徒需要凶杀才能存在。只有我们存在的中心是神圣的,那是我们生命的圣洁,这如此短暂、每一夜都在缩短的生命,它并非醉意,也非机械,而是一次开花盛放的生长,从黑暗到黑暗,从未出生到未出生,自体中的重生:在我们存在的中心,树木站立在天空的爱抚中,时间吹拂,它是穿梭于无限间的温柔风之信使,它来自无限,涌向无限,仿佛一片载着我们走了一小段的秋叶,我们因而有了预感,我们在何处醒来,又将去向何方,成了自身的信使;只有我们存在的中心是知识,是人类成为人类所需要的知识,是有关其人性与文化的知识,是虔诚的知识,是文化的知识,连吉松大妈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不是血统的知识,也不是技术的知识,而是关于人类本身的知识。在我们存在的中心,只有在其中心,而非其界限的黑暗迷醉中,既非本源的迷醉,亦非技术的迷醉,在它本身的存在中,神性就住在我们里面。云杉的树干在尘世的夜风中静谧地摆动,落叶树上时而飘下一片叶子,悬挂在电线间的蜘蛛网贴在我的脸上,艺术般地微缩出缆线的纷乱,可我的手上还有血液流过的残迹,在星群的轻声哼唱中,天空越沉越低,更高处的夜歌森林向它飘去,大地飘浮:我还活着,在这无限结合的地方,我还荣幸地留在中间。我向上徒步,再次迈开脚步,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又走起来了,我走上空地,看见脚下山谷的星星与苍穹的山谷弥漫着九月透明的雾气,深远与宽广在雾中交融,因柔弱而强大,我看见的这一切又被森林接纳。

这是幸福的状态吗?当然不是。但这是种确凿。尽管如此,它仍应接受考验。

因为,在离韦奇家不远的地方,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大为震惊,不得不停下脚步:我听见音乐和叫嚷,真正的四行诗,有人拍手应和,显然有手风琴,显然有两把小提琴,在这孕育着悲痛的夜里胡乱拉奏。我克服了恐惧,忘记了疲惫,我跑起来,愈跑愈快,几分钟后,我看见树木间亮起了火炬,我即刻估摸出了整幅画面:这帮鬼魂和魔鬼—自然不再是鬼魂和魔鬼,而是个个都汗流浃背的假面人—这帮在酒摊上喝免费啤酒喝到烂醉的家伙在火炬的光亮下聚在一棵树的周围,把一个人绑在树上,根本不用认清楚脸,我就知道那是韦奇。他面前有个穿着稻草斗篷的人,随着乐音乱舞,其他人拍着手和大腿,时不时地有人上前拍打韦奇的脸,他们带着醉汉的顽固唱起了那首四行诗:

谁在呼唤你

你个愚蠢的代理商

你偷了我们的黄金

现在一切都到头了。

文策尔也在其中。他们心情大好。屋子上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窗玻璃,为了烘托气氛,时不时还有石头向里面飞去。简而言之,这让人厌恶。

我相当确信,就算他们喝醉了,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文策尔和我之间甚至还产生了某种信赖关系。即便如此,我无论如何还是吹口哨唤来特拉普,在对面花园的它一定能听见。

刺耳的口哨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欢庆中断了。

“割断,”我朝他们喊道,“立刻割断!”

文策尔蹒跚地走了过来,说:“医生先生,一点点有益于健康的小乐子罢了。”

“混账!”我说。我特别想让飞奔过来的特拉普逮住他。

“医生先生,”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清醒,“必须得这样。”

必须得这样?我没时间和他理论,尽管这种严肃令我大为触动,而且再次悄悄地唤醒了我对韦奇,对这个倒霉蛋积压的不满,让这种事情成为必须的也是他,我沉默地走到他身边,抽出小刀,切断绳子。他倒在我怀里。

“好了,韦奇,”我说,“别怕,已经没事了……流点鼻血,我们会撑过去的。”

“您别告诉我妻子,医生先生,她会吓坏的。”矮小的英雄咕哝道,然后他昏了过去。

那帮人站在我周围,有几个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还有些醉得露出迷狂的微笑。我打量着他们,惊讶地发现,连那个好小伙路德维希也在其中。他们毕竟不都是坏人,只是喝得酩酊大醉。

“路德维希,”我说,“过来帮忙。”

他有些犹豫地走了过来,然后又来了一个,我们把韦奇抬起来。可屋子上了锁。我喊韦奇夫人。没人应。或许她人事不省地躺在里面的地板上。

我必须进去。其中一个人建议我破门而入。我不想这么做。我让他们把我抬到被砸碎的厨房窗户前,我伸手进去,打开插销,钻了进去。在厨房里,我被韦奇预先铺在石地板上的木板绊了一跤。然后我打开灯。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遍遍地叫喊:“是我,韦奇夫人,是医生!”没有任何动静。她应该是逃出去了?我放弃搜寻,因为我不能让受伤的人等待,我跑下楼梯,打开房门,我们把仍旧昏迷不醒的人抬进楼上的卧室。特拉普跟在我们身后。然后我把帮手打发走,把水灌进盥洗台的水盆里,开始努力救助伤员。

我正有条不紊地忙着,身边的狗吠了起来。我侧耳聆听。听见犹疑而轻柔的趿拉声,随后又停止了。“进来。”我大喊,却无济于事。“进来,”我又喊,“是我,医生!”没人回应。我打开门。什么都没有。可穿过小前厅的时候,我发现楼梯上有个女人,她坐在最上面那一级,牙齿咬得咯咯响。

天哪,她现在不会因为恐惧而阵痛发作了吧!对这些无辜者的不满又一次向我袭来。“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韦奇夫人?”

她牙齿打战,没法回答。另外,还是别让她看见她昏迷的丈夫。我让她坐着别动。

我给韦奇做了检查。暂时只发现他被打掉了一颗牙。他身上还受了什么伤,只能等他醒后才知道。他的胳膊和腿都完好无损。

然后,我又查看了一下他的裤裆:自然有人踢了他的裆,农民小伙才不愿意放弃这种常用的操纵手段,这可能是他昏迷的原因。我洗掉脏污,为他裹上纱布,接着我跑着经过女人身边,回家取吗啡针剂,以免他第一次疼痛发作。

给他打完针,我来到她身旁,她还坐着。我必须把她从仍然让她浑身打战的惊惶中拉出来。“韦奇夫人,儿子呢?”

这很管用,她竟振作起来了。“在地下室。”她开口。

“请您把他接来。”

我帮她支起摇摇晃晃的双腿。做完这一切,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他们走了吗?”她问。

她像寻常那样把手交叠在肚子上,却没有喊疼。我觉得这简直是件莫大的礼物。

“是的,韦奇夫人,他们走了,总算是过去了……我和您一起去接孩子。”我害怕她可能会跌倒。

而后,我们坐在伤员旁边。他打了吗啡,昏睡不醒,看起来很平静。我也在椅子上打盹,睡得很不安生,动不动就起来看看病人的状况,但最后,我还是睡熟了,他醒来的时候我还睡着。我睁开眼睛时,韦奇躺在床上,妻子坐在他身边,两人手牵手,因为怕打扰我,他们不敢说话,只是望着彼此疲惫的眼睛。

“疼不疼,韦奇?”

他摇了摇头,微笑。

“尽管如此,我们会要求抚慰金的,还有财产损失赔偿、误工费……公司不会轻易买单的。”

他又摇摇头,说:“不谈了,医生先生,都没什么大意义了……”

“好吧,那我们以后再谈……”

“不,医生,我们会尽快搬走,就这样吧……”

“然后呢?”

他自信地微笑道:“我会养活这个家……”

“没错,”妻子说,“他说到做到。”

躺在床上,又矮小又可怜的赫拉克勒斯说:“离开坏人很轻松,离开好人才难……您对我们那么好,医生先生。”

两人眼里都噙着泪,或许我也是。可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为了不激起更多的伤感,我赶忙检查起了他的身体,发现他还断了一根肋骨。

我回家时应该是清晨五点左右。树木黢黑地立在已经亮起来的天空下,空中没有一片云。众星已经清晨般地脱离穹顶,成为愈发渺小、僵硬地闪烁着的小点,悬浮在逐渐发绿的天宇中,很快就将消融其中。下面的世界昏蒙一片,世上的残酷与善良却格外警醒,有几处已经染上了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