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大城市的污秽排进河流后再度纯净地汇入大海,所有的苦难在变得透明洁净后也将重新返回生命,成为它曾经的模样,成为它过去与现在的模样,成为它将要保持的模样:生命,整体中的微粒,在全局中无法辨认,被全局吸收,淹没在无法改变的事物中,是的,甚至是羞耻,这直抵人类内心的神圣之善比他愿意承认的更加深刻,这打算比痛苦持续得更久的羞耻也想再次变得透明,变成无法辨认的生命,变成晚霞的一条纹路,变成蝴蝶翅膀上的一丝鳞粉,变成虚构海洋中的一个想法。那个惶恐之夜的惨痛仍在沉重的波浪中震荡,余波却在渐渐消退。伊尔姆加德已经下葬,我们在岩石间找到了天灵盖被压得粉碎的萨贝斯特,躺在床上的韦奇挨了毒打,这是何等悲惨!可是,它已经调适完毕,变得透明不可见,成了记忆与遗忘之海中的一道小涟漪:不仅拉克斯把他的木材运到了上面的矮人坑,文策尔和他的小伙子们趾高气扬地在村里走动,好像那件可怕的事没发生过,就连相关人员也已回归日常生活。尽管旅馆关了两天,彼得还得去城里当学徒或者上学,尽管韦奇提到了自己离开的计划,但这一切背后的黑暗动机越埋越深,几乎再也没人提及,它已经逐步消化在灵魂中,它的光明与阴暗面一一得到权衡。米兰特在安德烈亚斯和马里乌斯的帮助下收完了玉米。因为山谷中的田野不曾改变,犁在上面翻过,一块又一块方形田地变得棕红,略微发黑,高处的山坡上,最后的燕麦已经熟透,被割下运走,再过不久,就该挖土豆了。就连吉松大妈的日子似乎也一成不变,似乎一直这么维持着,她安静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又酿了每年必酿的烧酒。有一次,我在她身旁见到了阿加特,她俩正从森林里出来,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女人,一个年老,一个怀着孕,站在草坡之岸,俯瞰秋日里阳光充沛的山谷。
凶手萨贝斯特的妻子没有仓促卖掉旅店,而是决定至少再经营一阵,一部分是因为,我与她长谈了一场,谈到她和她儿子的命运。言谈间,或许是她觉得老之将至,或许是出于女性间的情感纽带,让阿加特当她未来儿媳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一直很沮丧,觉得彼得品行不端,竟会抛弃那个姑娘,而现在,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他总该变得严肃理智,想要痛改前非。她听了我的建议,和阿加特简单聊了聊,却没聊出什么结果,因为阿加特既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拒绝在彼得离开前见他。
我把这件事告诉吉松大妈。
“这姑娘做得对,”她说,“彼得永远不会成为她的丈夫。”
“这还说不准呢,大妈,他们都还年轻得很……正确的东西会从爱情中长出来。”
厨房里,我坐在她身边。阳光照耀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崭新的烧酒瓶,瓶颈处紧紧地裹着套子。
“阿加特在她应该在的地方,”她反驳道,“可他继承了他父母的贪婪……”
“人都会变的,得给他们改变的机会……毕竟彼得现在受了打击。”
“不,他还太年轻……在走出黑暗以前,他还必须经历许多黑暗的贪婪……走不走得出还另说。”
“未婚生子永远都是未婚生子,”我说,“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太不幸了。”
“对阿加特来说,这并非不幸,反而是美好而正确的……伊尔姆加德本来也该变成这样……我只希望自己还能再多陪陪她……”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我再熟悉不过的辽远神情,可接着她笑了,“……但比起阿加特,伊尔姆加德对我的需要可能更迫切……”
她微笑,我却感受到了她的严肃,平时的反驳之词我一个字都不敢提。
“是啊,”她又说,“你也可以亲自去和阿加特谈谈……你应该稍微照顾照顾她……再然后……”
外面阳光明媚,引风之云被吹成宽阔的长条。吉松大妈坐着,健康而坚定,或许略显疲惫,明年的烧酒已经酿好,或许真的只是那晚的余波才让她这样说话。可是吉松大妈并不是个情绪多变的人。
接下去的某个上午,我去拜访阿加特。
天气骤然变幻。上面的山里一定在下雪,透过稠密的雨丝,我品到隐藏在雾气后面的雪:雾像僵硬陈旧的麻布,悬在山的四周,后面就是冬的车间。跑在我前面的特拉普羡慕我的罗登缩绒大衣,我把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下村的气候倒要温和许多。
斯特吕姆正在谷仓的顶棚下劈柴。冬季所需的大部分木材已经沿着谷仓墙壁堆放好,整齐划一,切面呈明黄色。
“总是那么勤奋,斯特吕姆,那么多木头。”
他喜形于色。“不然还能怎么样呀,医生先生?孩子总得有个温暖的小房间。都已经十月了,冬天明天可能就会来。”
阿加特从马厩的门里出来,手中提了个木桶。她的孕相已经相当明显,浑圆的小腹隆起,脸庞拉长,显出成熟的迹象。可她还像个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又来客人了……原来是医生先生。”
“没错,是医生先生,不过他可不会和你一起站在雨里。”我走进屋,脱下外套,坐在灶台边。
她跟在我身后,指了指客厅。
“不,不,我待在这儿就行,这儿更暖和……要不然,里面还有人?你刚刚说又来客人了……”
“不,”她快乐地笑了,“吉松大妈今天已经来看过我啦。”
“还有这种事!”我非常惊讶,天气这么糟糕,吉松大妈竟然会到下村来。
“她和苏克先生一起下来的。”阿加特继续说。
“啊哈!”毕竟,能劳烦吉松大妈亲自出马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现在上米兰特那儿去了,然后她还要去找萨贝斯特夫人。”
现在我理出头绪了。“去找萨贝斯特夫人……大概是为了你和彼得的事情?”
她显然知道我对此有所耳闻,她简洁地承认道:“是的……为了不让萨贝斯特夫人觉得,我不同意,是因为萨贝斯特先生把伊尔姆……因为萨贝斯特先生做了那种事情。为了不让她难过,吉松大妈今天才要去找她。”
“这确实也不算是什么理由,阿加特。萨贝斯特已经为所做的事情赎过罪了,人们很快就会淡忘……而彼得·萨贝斯特的非婚生子可没那么容易忘记,这孩子不会消失……”
阿加特的表情变得很愉快。“对啊,孩子不会消失……他们又不会对我怎么样,也不会对这孩子怎么样……”
“阿加特,”我说,“孩子还没生呢,可要是他一生下来……”
“快了。”
“是啊,快了,还有六个礼拜……要是孩子生下来,你可能又想要有个你爱的人,让这孩子有个父亲……”
此时,她的神色变了,所有的稚气一下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与女人味,她不紧不慢地说:“我现在很快乐。”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平稳,十分凄楚,这儿却有个快活的人,因为她怀着另一个人,她被充满欢乐的星星之雨击中。我说:“是啊,阿加特,你现在很快乐。”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和彼得之前的那些事是美丽的黑暗,可是黑暗中没有快乐……对我来说,光明必须到来,还有快乐……我绝不会再让黑暗笼罩我,我在孩子面前会抬不起头来……”
吉松大妈说得对,试图改变阿加特的想法实属多余。尽管如此,我还是说道:“黑暗中往往点着一盏不显眼的灯,只要把它吹旺,它就会变成爱……”
她微笑道:“彼得大概不会和我一起吹旺它。”
“你很可能得先教他。”
她坚定地说:“我不想教他,他也不会想学,他能想到的只有黑暗,所以他才不得不跟着文策尔……”
“阿加特,或许你只是不愿意原谅。”
她思考着,看着自己以孕妇的方式叠在肚子上的双手,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是快乐实在过于强烈,我根本不需要去想原不原谅……我相信,它是如此强烈,就算是我死后,它还会存在,它仍旧是我的快乐……我相信,快乐自从创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容纳了我,仿佛我是它的孩子……可不可能是这样,医生先生?”
“是的,阿加特,”我说,“可能就是这样。”
斯特吕姆进来了。他把围裙卷在小肚腩上,一双手也叠在上面,仿佛他自己也怀孕了。
“斯特吕姆,”我问,“会是姑娘还是小子?”
“双胞胎!”阿加特大喊。
“是的,不过是姑娘,”斯特吕姆说,“小子都会变成傻瓜。”
“已经都是啦。”
“就因为他们傻里傻气的,”斯特吕姆说,“所以今天,就这种天气,他们全都上去了,跑去开山了。”
“真的?”我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大山马蒂亚斯和苏克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在上面上演一场枪战。所幸苏克在下村。不过我相信就算单枪匹马,马蒂亚斯也会去的,尤其是现在,他可能还惦记着伊尔姆加德的血海深仇。
“我猜马里乌斯也上去了。”斯特吕姆继续说。
我知道,吉松大妈一定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到下村来,一定与这些事有关。我必须和她谈谈。
“在吉松大妈离开之前,我得到米兰特那儿去一趟。”我说着站起身。
“医生先生,”阿加特怯怯地说,“我还有件事想问问……”
“怎么了,孩子……你是不是哪儿疼?”
“不……医生先生,可我害怕……吉松阿婆是不是病了?”
“你可千万别问医生这种问题,一来他向来就说不准,二来他也不可以告诉你……不过,吉松大妈不是我的病人,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我觉得她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要健康……”
“是的,可是她谈起了死亡……”
“她是个老太太了,阿加特,老人们有时候是会谈到死亡。”
她显然松了一口气。“毕竟她还说好要和我一起去采药草的。”
“是吧,你瞧。”
我披上潮湿的外套,向米兰特家进发。雨越下越密,天空与大地共同熬着一锅十月寒冷与绝望的糊粥。
吉松大妈果然还在那儿。她和女儿一起坐在厨房的大桌旁,农妇面前放着一张碎纸片,她正用削得蹩脚的铅笔在上面写数字。
“你终于来啦,”吉松大妈招呼我,“我们本来想去接你,苏克还有我,不过你已经走了。”
对米兰丁而言,我却叨扰了,她正忙着写东西。“二十六天半。”她说。
“在算什么呢?”
“哦,她想结清伊尔姆加德的伙食费。”吉松大妈回答。
我多少觉得这有些惊悚,毕竟最后的结算日是她受害的那一天。
“算了吧,”吉松大妈说,“她反正也靠劳动抵掉这些钱了。”
“她能靠劳动抵掉些什么,”米兰丁极其执拗地说,“伊尔姆加德不应该受人馈赠。”她走到厨房的窄橱前,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罐,那是伊尔姆加德的储钱罐。
“我来找你又不是为了钱。”
“我就想把账算清楚。”
尽管账单上最终的结算日是受害日,吉松大妈的回答中却带着些许嘲弄和打趣之意:“你想算清楚什么账?你以为只要付了钱,账就能算清楚了?”
窄橱旁传来声音:“把债还清,伊尔姆加德才能安息。”
在我看来,米兰特的老婆似乎尽可能地想把伊尔姆加德的身故刻画得不可挽回—就连欠外祖母的那些债也非得还清。我说:“米兰丁,不管怎么说,伊尔姆加德有她的安宁。”
吉松大妈微微一笑,说:“把钱给我吧,我想帮她存着。”
米兰丁拿着伊尔姆加德的储钱罐来到桌前,把钱倒了出来。“死者不能复生。”她边数边说。
“有些人必须得召来,有些人必须得送走……是啊……”吉松大妈讥诮神秘的嗓音径自飘远,“是啊,有些人还在我们当中,其他人都不知道……”
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伊尔姆加德?
“母亲,”米兰丁说着又坐了下来,疲惫地盯着桌面,“母亲,您不应该说这种话。”
外面的世界糊满了苍白而喑哑的空气之粥,房中也有,混着厨房的暗影,不间断的生活气息,以及灶台上轻轻地嘶嘶作响的煮锅。我说:“就随伊尔姆加德去吧,大妈,灵魂喜欢等待。”
“你不懂,医生。”我挨了大妈的训。
然后她把钱塞进了黑色的大钱包,我注意到,她一边飞快地点钱,一边说:“是啊,旅途上需要钱……不多,一点点……够两个人用就行。”
农妇的目光没有从桌面的缝隙上移开。“母亲,我要是死了,您也会夺走我的那一份吗?”
吉松大妈摇摇头。“夺走,不……但要是孩子在森林里迷路了,必须得有人去找。”
可农妇根本没听她说话。“我一直在付出,却被夺走了一切,丝毫不剩。我就像从山上淌下来的水,我就像那什么都不拥有,什么都留不住的水,甚至连座岸都没有。我和水一样赤裸无耻,两手空空,流进虚无。”
这还是那个在伊尔姆加德的葬礼上一言不发,几乎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掉的女人吗?
可她向我转过头,动作十分粗鲁,几乎像个男子。“您好好看看我,医生先生……是啊,看看我,我已经变得不知廉耻,不知廉耻得仿佛不是个女人,因为彻底的孤独而无耻。我就像个男人,一个会生孩子的男人,我还不如男人呢,米兰特也变得空空如也,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我们就这么生着孩子,我们是两个用人。”
吉松大妈没替我解围。我虽然明白,人在孤独中丧失了爱,沉沦于仇恨,变得无耻,而只有圣人能够享受孤独,在孤独中,爱与圣洁的羞耻与他同在。我劝慰道:“您这么说不公道,农妇,您爱过,也被爱过。”
她或许没料到会被反驳,而且还是这样的反驳,什么都阻止不了她敲向桌子的拳头。她恶狠狠地瞧了我一眼。“没有父亲的女人不是女人,没娶过老婆的男人也是心里缺了一块的男人……我们的脚下再没有土地,我们不得不接纳陌生人,因为我们已经一无所有,是啊,医生先生……伊尔姆加德就是这样才崩溃的。”
这时候,吉松大妈终于开口了:“女儿,你是在怨伊尔姆加德?怨你父亲?还是在怨我?我问你,你到底在埋怨谁?!”
过了很久,才传来一句平淡的回答:“我怨的是您,母亲……父亲被枪打死了,也可能是他自己干的……”
“不,”母亲说,“你在诽谤他。”
“就算是偷猎的人干的,”女儿尖酸、嘶哑地继续说道,“那也是父亲自愿的,我知道,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因为您比他强大……您把每个人,把周围所有人的力量都取走了,父亲的也是……还有我的。”
“女儿,”吉松大妈轻声说,“你父亲把力量送给了我,我把自己所有的心之力量都还给了他……我们就这样一直保持到了今天,也会永远这样保持下去。”
农妇又耷拉下脑袋,盯着有裂痕的桌面,指甲在一条凹陷的缝隙间摩挲。最后她说:“我不信……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刚刚到来,您不能拿他怎么样,他比您强大……”
“没错,”吉松大妈说,“我的时辰到了,可它不会终结……但是,陌生人会继续漫游,会离开……到那时候,你也不会永远相信仇恨的……”
“我不相信您,母亲,叫我怎么能相信您?”农妇又诉苦道,“就算是像您说的那样,您只把父亲留在了自己身边,您没有让我参与,他被枪打死,躺在森林中,是您把我留在孤独和仇恨里,父亲没了,孩子没了,遭到掠夺,受到驱逐,被剥夺继承权,一个丧父的女佣……那就是我。”
一阵古怪的沉寂:也许是现在外面的雨落得静了,或者慢慢停了,但也许,沉寂来自吉松大妈,因为言语的仿佛不是她,而是沉寂本身。“你们都口口声声说孤独,你们对它又了解多少?……是的,当年,我躺在森林的地上,躺在他的鲜血流过的地方,我有多么孤独,而且,女儿!我当时心里也充满了怨恨和控诉……我就用我的手,用我的这双手掘开大地,因为我想让它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是我,孤独为什么会落在我这个年轻女人的头上?我向天呐喊……我不知廉耻地喊了,女儿,我也不知廉耻,我的呼喊是多么无耻,我的控诉,我的孤独是多么无耻……”
她的声音愈发沉寂:“天空没有回答,大地也没有……直到我悟到,这是虚假的孤独,它虽可怕,却是虚假的,我绝不是一个被独自留在黑暗中哭喊的孩子,一个在恐惧中不知羞耻、满腹怨言的孩子……直到此时,真正的孤独才降临,那不是被墙围住的、虚假的孤独,因为对它来说,墙内是黑暗的,墙外是更幽深的黑暗,可巨大的孤独已经到来,它就像一座没有栅栏的花园那样光明……我悟到,没有答案能够来自外部,既不能来自大地,也不能来自天空,更不能来自死亡。没有东西能越过这堵墙,没有东西能刺破它,我悟到,当天空、大地与死亡属于我们的中心,属于我们安坐并照料的光明花园的中心时,答案才会出现……我们的心,还有我们的羞耻也是。”
沉寂的哑歌缄默了。两个女人是否想起了那个男人?她们一个流淌着他所有的光明,另一个却涌动着他全部的黑暗。吉松大妈皱纹密布的脸上虽有辽远之色,却依旧平和,一贯挂在脸上的淡然的讪笑也不曾消退,农妇米兰丁则依然一脸不动声色的沉郁,紧盯着桌面上的凹槽,手指沿着凹槽移动。但沉寂之歌洋溢在室内,与圣洁轻柔的钟声共振,歌声扬起,带走了空间,所以此时,它既是歌声,也是空间,它将变为风景,变为花园,变为明亮的白桦花园,在它最远的边界,在歌声休止,转入死亡之林的地方,有个胸口被射穿的男子悠闲地抽着他傍晚的烟斗,他的猎手短上衣惬意地敞开着。是的,这或许就是沉寂之歌在其轻柔的神圣中唱出的声音,它就这样响着,因为在它不可闻的遥远钟鸣下,吉松大妈的声音亦是如此遥远轻柔:“女儿,死亡周围是美丽的。”
女儿没有抬头,表情依然凝重,然而,一丝稚气的柔和已经在她浑身散开,在她的脸上,在她全然垮塌的身体上,就连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都成了玩心颇重的孩童。然而,这种柔和转变为稚气的倔强—因为通往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塞西莉亚钻进厨房,米兰丁却说:“没一个孩子属于我。”
塞西莉亚先是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她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外祖母和我,她踩着小木鞋啪嗒啪嗒地来到桌前,迟疑地看着外祖母,露出信赖的表情,接着又准备溜走。外祖母却把她推向米兰丁,说:“抱好你的孩子。”
转瞬之间,米兰丁与她的孩子之间形成了一股无助的张力。那只本已打算接过孩子的手又怯懦地落回桌上,因为小姑娘噘起的嘴唇透出些许不情愿,她问:“父亲怎么不在这里?”
塞西莉亚肯定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才会在这里出现,因为几秒钟后,米兰特真的进来了,他浑身湿透,可和湿漉漉的衣衫黏在一起的是架疲惫得神情恍惚的机器人,一双脚倒恰巧还能踏在早已习惯的回家路上。他下意识地褪去湿透的外套,露出衬衫的袖子,靠到炉灶边。
“伊尔姆加德死了,我还在呢。”孩子喊道,仿佛她明白,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打动父亲,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
“什么都没有死,”外祖母回答,“什么都没有,就连伊尔姆加德也没有……小孩子不许胡说。”
米兰特惊讶地看着她。“母亲……伊尔姆加德已经死了……我自己也是……”声音戛然而止。
“没错,”吉松大妈说,“你自己确实死了……但是我得让塞西莉亚知道,伊尔姆加德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在桦树和落叶松边,在泉水和长着苔藓的岩石边,外祖母会到那里去找她。”
炉灶边的男人没有反应。他站在那里,周身缭绕着劳动的雾霾,皮革与烟草,泥土与疲惫,他站在那里,像个亲自走入迷途的人,最后他说:“迷了路。”
“马里乌斯在哪里?”农妇问,目光并没有从桌子上离开。
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在田里,和安德烈亚斯在一起。”
她还想把他留在这里吗,这个承载了她仇恨的人,这个本应比她母亲更强大的人?她还想让他再次与自己的母亲对峙吗?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农民,别让他在这里干活了。”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不由脱口而出,稍等片刻,他自然又按捺不住地补充道,“我需要他的手来帮我进行冬天的播种。”
是的,他需要他的手,并非那只仇恨之手,尽管他的孤独或许并不亚于农妇的,可他需要的大概是那只兄弟之手,它仍然向他展开心灵的真理和赋真理以存在的真理,以它抛掷谷物的祝福之力在大地上播撒。尽管我明白,农民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下,所以他才紧紧抓着马里乌斯,可我必须坚持自己的意见。“米兰特,您不可以把他留下。”
这个时候,农妇似乎突然体谅起了自己向来了解甚少的丈夫,她似乎与我一样懂他,是的,她比我更懂他,她似乎在请求我,请求她的母亲,放过他,别夺走他最后的依靠,因为对他的同情似乎突然涌上她心头,令她大受鼓舞,她支持他,绝不只是为了反驳我。“不,医生先生,这行不通。”
吉松大妈见到女儿投来疑问与恳求的眼神,她的表情却异常冷淡,像个忙于重要事宜而不愿受孩童的把戏烦扰的人。“农民,”她说,“你不需要撵他走,陌生人怎么来,就会怎么离开。”
从炉灶旁阴暗的角落里—也就是米兰特靠着的地方—传来惊恐万分的声音:“母亲……母亲,别这么说……不会的。”
“就是这样。”
“母亲,那一切岂不是都是徒劳……连伊尔姆加德也……”
“伊尔姆加德死了。”塞西莉亚嘁嘁喳喳地说,她残忍而跋扈地等候着这个关键词。
被自身阴影包围的米兰特任恐惧将他侵蚀。“如果他再也不播种,如果秧苗再也不长出来,孤独的我,孤独的大地,我和孩子再也没有了共性……”
“他不会再为你播种。”
“母亲,那这牺牲就只是场意外……母亲,它一点用处都没有。”
“当然,”吉松大妈说,“它本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男人沉默了,笼罩着他的阴影因悔恨和羞愧而愈加浓重。
可吉松大妈并不在意。“农民,陌生人要给你播种的是什么田?”
“我已经不知道了,母亲,我已经分不清是什么田了……只有他播种完,我才能分清楚。”
“你从田野中来,农民,可你现在只看见黑暗。”
“我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母亲,我走进黑暗。”
“是啊,”吉松大妈说,“人就是这样。他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他的血是暗的,他从这血中生出来,等待他的死也是暗的,他被隔在两个黑暗中间……不是吗,医生先生?”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雀跃,还没等我开口附和,她继续说:“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他对死亡的黑暗充满恐惧,这样的人觉得,只要把黑暗的开始拖入死亡,那么死亡也同样属于开始,他也将重生,成为血的黑暗。这样的人根本不愿意从自己的黑暗中走出来,他想把整个光明的生命溺毙在黑暗中,让开始成为结束。是啊,医生先生,若你不清楚,让我来告诉你。”
“确实是这样,大妈。”我说。
她又变得严肃起来。“他把开始的黑暗与结束的黑暗拉到中间,那是他饮下的醉意,是他跃起的舞蹈,是他高呼的呐喊,也是他屠戮的祭品,那是他在黑暗的虚假孤独中寻到的同盟,开始的同盟,他想拥有到最后的黑暗之血的同盟,他为它泼溅牺牲的血液,他想溺死在里面。但他再也感受不到,再也听不见自己跃出最后的一舞,呼出最后的一声,他周围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受害者的血液没有用。”
一片死寂。然后,我头一次见到农妇米兰丁能够哭出眼泪,两滴泪水落在桌面上,在凹槽中形成两块潮印。“伊尔姆加德。”她低声说着,擤了擤鼻子。
吉松大妈却又开始说话了,即便极其宁静而理所应当地发生在一间寻常的农民厨房—架子上摆着锃亮的收音机,炉灶上咕嘟咕嘟地炖着汤—即便发生在一个极其寻常的十月下午,然而,吉松大妈说话的时候就像她自己,像她体内的老妇人、她体内的老人,就像因亘古而恒久,因恒久而年轻的灵魂沉入更为古老的记忆的阴影中。
“我看见畜群,公羊、羔羊、许多牛,它们来到所有土地与山岳的边界,好多牲畜,越来越多,它们不咩咩叫,也不哞哞叫,一声不吭,因为它们放弃了声音,因为它们的喉咙被割断了。它们就这么扬蹄而来,一群又一群,身后是大呼小叫、手握鞭子和血淋淋刀子的人们,这些人满怀着黑暗的恐惧和黑暗的愤怒,沉醉于鲜血,他们把动物驱赶到面前,让它们冲过边界,为他们开路。边界上没有栅栏,动物越过边界,散落在草坪和花园的森林中,它们有福了,它们觅草吃,然后躺下反刍。可奔跑在后面的人,无论男女,都没有越过边界,它就像一堵无形的墙,那些骑在牛身上或者抓着牛角的人都被甩下去了,连羊都比他们强壮,他们全都被结界推了回去,对他们来说,结界那头的事与物,草坪、花园和正在吃草的动物都是浑浊的,宛如一片虚无,他们向漆黑的阴暗中看去,只有畜群的气味,它们的血,它们的粪,它们的体温,只有这些还留在空气中。这就是我看见的。那些都是用来献祭的动物。”
这可能是留在她记忆中的一场梦,现实的阴影却笼罩着它。叙述这个梦的莫不是来自最遥远森林的声音,来自所有土地与山岳的边界的声音!因为人的眼前浮现出一道道影,人的背后却也有一道道影、一堵堵墙,从灵魂至深处的墙中渗出的声音不再可闻,却只叙说真理。
在此处听到这声音的我们不敢打破重新降临的寂静。然而,与其他人相比,这声音似乎更加迫切地想打动我,它点到了我。“是啊,医生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比你能想到的还要久远,久远得多……我看见人的羞耻,我看见人如何感到羞耻,因为他被边界推了回去,只见到浑浊、虚无与无用……”
“是的。”炉灶旁的黑暗中响起了米兰特的声音。
即便这声音来自愈加黑暗的死亡阴影之林,在此世却也亲切地呼唤女儿:“男人走在黑暗的道路上,想把死亡拉入生命,变得无耻的女人跟着他们,随后男人睁开眼睛,被羞耻压垮,她们却变得何其无耻。虚假的孤独与虚假的共性围绕着他们,男人不再是男人,女人不再是女人,此时他们呼唤说出他们的黑暗,让他们成圣的救世主,他们呼唤比他们生命的中心与心灵的中心更为强大的救世主,他们呼唤来自黑暗的陌生人,为了让他引领他们舞入自己的死亡。”
米兰特家的农妇泣不成声,她像个小女孩那般哀哭道:“我舞了吗,母亲?我究竟有没有舞?其他人在舞池里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从未谋面的父亲……”
吉松大妈并未立刻回答,可她回答的时候,黑暗与遥远的嗓音中浮起一抹微笑。“你期待陌生人带回你的父亲,因为那个陌生人来自黑暗。那便是你的舞池。”
然后她说:“我已经悟到,我们无须在我们的死亡中向死,而可以在其中向生,这样的死亡并非徒劳无益,就连苦涩的死也会变得充满生机,而充满生机的东西绝不会无用,我已经悟到,凡是想看的时候,我不望着结束,而是往中心看,那是心之所在……是的,中心如此强大,它超越了开始与结束,进入黑暗之处,而人们之所以畏惧它,是因为在那里除了虚无与黑暗,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中心既已成长至此,把光明投射到边缘与最遥远的边界,那已经逝去与即将到来的事物之间就不再有分别,我们可以看向那些逝者,与他们交谈,他们与我们共生。”
她是在与米兰特夫妇说话?是在与我说话?还是在与憩息在森林中,聆听着的亡者合唱团说话?他们透明的后背靠在桦树干上,惊叹地张着嘴,接受一个进入死境的生命的讯息。她同时为生者与亡者说话,在她眼里,他们是一体的。米兰丁又低下了头,她的脸庞已经湮没,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米兰特却走上前,他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向塞西莉亚,他警觉地倾听,像一个在浓雾中掌舵的人。
而那个声音再次在死者的小树林中响起:“当年我心爱的人在森林中被枪打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悟到,从那时候起,我就活在死亡中,却也活在生命的中心,我的孤独不再是孤独……死只是空洞的词语,它们通向的死亡是一种虚无,一种黑暗,而这里真正发生的是超越死亡,令死亡充满生机的事情,每一个在爱中孕育、出生的孩子,每一块被耕种的田地,每一朵被照料的花。孩子是知识,田地是知识,花也是知识,它不会遗失,它比时间更伟大、更强健,它是无须牺牲,无须死亡边缘的舞池使其重生的欢乐,它一直存在,从永恒到永恒,而且永不遗失,因为真正发生的事情绝不会遗失。”
吉松大妈稍作停顿,微微一笑,又用她属于此世的、温暖而和蔼的嗓音说道:“可对于那些并未经历过的人而言,这也只是空洞的词语,所以我根本就不应该这么说……只要你在外面寻找你未曾谋面的父亲,你就找不到他,正如你寻不到死亡与它生机勃勃的重生,更别说心灵的真理了……你们得先活出你们中心的真理,播种好你们的田地,照看好你们的花园……你们不是有两个人吗?都已经有两个人了,还不够养育你们的孩子吗?”
米兰特保持着警觉的姿势,僵硬地摇摇头。“我连孩子都牺牲了,我们还怎么可能是两个人?重生都变成了黑暗和羞耻,还有什么可以重生?我在孩子身上都没法找到共性和真理,我还可以上什么地方去找?我再也见不到心灵的真理,我只看到羞耻……”他近乎激烈地寻求我的首肯,“我不是已经牺牲了伊尔姆加德吗,医生先生?是我,是我亲手做的?!”
吉松大妈站了起来。她抓起米兰特的手。“米兰特,”她说,“你以为,你不松开那个小姑娘,你的孤独就能减少半分?你不也把伊尔姆加德抱得很紧吗?你在虚假的孤独中,在处于起点的黑暗中,醉意从中传来,所以你才没办法放开你的肉体和你的血液,你想要的是与它共同沉醉,而不是真理和共性,你想和它一起前往虚无所在的地方。米兰特!所以就连伊尔姆加德也在无意间走到了那里。”
经她手一触碰,米兰特似乎逐渐不再僵硬。他环着孩子的手臂松开、落下了,他的声音变得不确定,变得柔软而困惑:“母亲,住在羞耻里的人还有路可走吗?”
可此时,依然蒙着泪纱的农妇抬起眼,扬起镌刻着母亲与伊尔姆加德特征的脸庞,她替老妇回答:“把孩子给我,老公……到我这儿来。”
丈夫动都不动,一脸不解地看着妻子的眼睛,一个正在回忆,正在寻找回忆的丈夫,一个突然在眼前见到回忆之海的男人,清晨温柔的波浪翻涌着过去与未来。他依然一动不动,像是不相信这一切。
吉松大妈毫不犹豫地牵起塞西莉亚,把她塞到农妇的怀里。
“这样不就对了吗?”她问。
“对了。”米兰特说。
架子上搁着收音机,炉灶上的锅里发出轻轻的嘶嘶声,墙边的餐具在房中秋日的阴影中闪烁着白光。一瞬间,我觉得失望,因为,为了引导这对夫妻的心回归家庭,再度成为父母,劳神费力的是死者。可也是同一瞬,我也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这一紧盯着收音机时产生的想法并没有对发生的事情作出公允的评价。因为生者的对话同样也是奇迹,不亚于死者的对话,我们生命与知识的中心朴实无华,只有在这种朴实中才有心灵的呼吸,才有它的对话与真理,有限者在一次呼吸中决定了无限者。我也感受到了这预示着禁令解除的呼吸。
吉松大妈站着,穿起她的黑色羊毛外套。“我现在要走了。”她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正在加快事情的进展。穿戴完毕后,她重复道:“农夫,我现在要走了,苏克和马车正在旅店那儿等着呢。”
米兰特只是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并没有改变姿势。“我会自己播种的……”
“父亲。”塞西莉亚哭闹起来,她不想待在母亲的怀里,想回到他的身旁。
“让你母亲抱一会儿。”米兰特说着向母女俩走去,牵起妻子的手。
吉松大妈拿起伞。“这才对。”说罢,她便准备悄悄溜走。
“等等,”我喊道,“等等,大妈,我和您一起走。”
“那就赶紧。”她的催促中藏着些什么,表示她并不会轻易离开。
农妇却并未理会我们,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一边擦去眼中最后的泪水,一边问道:“你不是饿了吗?叫儿子们来吃饭。”
吉松大妈已在门外,我甚至没有时间披上外套,我得飞快追,才赶得上她。
她站在街上,摆弄她的大棉伞。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羊毛外套下面是条漂亮的连衣裙。她似是想穿着它进行国事与道别访问。
“好啦,医生先生,你总算来了……我们是时候出来了。”她严肃地看着我,“倒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是吧?”
“是啊,可全都是您的功劳……和马里乌斯没关系……”
“不过,想必他也为这件事来过了。”
现在只下着小雨,尽管我穿了罗登缩绒大衣,显然无须撑伞,吉松大妈却把伞也遮到了我头上。特拉普略拖着尾巴,在每扇院门前嗅来嗅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生物;可院子荒凉潮湿,棕色的东西从肥料堆上淌下,鸡群去躲雨了。
“吉松大妈,”我说,“这儿您已经安排好了,您也该让马里乌斯的事情有个结果了。据说他们今天开始在坑道里胡作非为了。”
“不是他,他小心得很,去的是文策尔和小伙子们。”
“好吧,谁知上村人会不会和他们大打出手,其实我正应该上去了…… ”
“不会打起来的……我把苏克带下来了,再说,马蒂亚斯会管住其他人的……”
“嗯,这好歹还叫人欣慰,可您要是能彻底让他停手,那就更好了……这其实应该是您的责任,大妈。”
“责任?恰恰相反,我正在为他腾出田地,腾出坑道,腾出一切……米兰特是例外,可其他事情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比起马里乌斯,人们更迫切地需要您,迫切多了!”
“不,他们不需要我……马里乌斯为他们提供的东西是我给不了的……我的时辰到了,你别看我还在这里转来转去,医生先生……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吉松大妈笑了,有些辽远,也有些神秘。
我们来到教堂街转角。现在,一阵轻快的东风拂过村中街道,一直吹至雾墙,墙后是库普隆峰与文登峰,风啃噬着雾气,吞食落下的白色碎片。吉松大妈斜撑着伞说:“这雨就快下完了,不过我们上去的时候,可能还会落雪……你和我们一起去吗,医生先生?”
“好的,只要您等我先看完诊……不过,大妈,您不该总说您的时辰到了。或许您所在的地方确实已经和我们不一样了,可这正是这里需要您的原因,未来还有好多年……没人能够轻易取代您。”
“或许阿加特有一天会的,三十年之内……可这种事情你不懂。”我就这么被打发了。
“这么说来,阿加特……所以您去萨贝斯特那儿是为了她。”
她点点头,说:“是的,也是因为她,得让这两个人更轻松点。”
我们来到旅店附近。“吉松大妈,所以说,今天上面什么事儿都没有是吗?”
“你放宽心吧,肯定没事。”
“那黄金呢?”
“大山什么都不会给。”
“好吧,那马里乌斯无论如何都要完蛋了。”
“就因为这个?不过医生先生!你竟然会这么觉得……只有给人承诺是重要的,至于遵不遵守,一点都不重要……人们总得有点希望才活得下去。”
与此同时,我们走进旅店。
苏克坐在餐厅里喝热红酒。见到我们,他不慌不忙地放下酒杯。
“我们走吧,吉松大妈。马儿我已经系在马厩里了。”
“不,不,你继续坐着,我得先去找萨贝斯特家的米娜,医生先生可能也和我们一块儿去。”
“我有的是时间。”苏克满意地说。
吉松大妈去厨房找老板娘,确定还没有病人来看诊后,我和苏克一起坐了一会儿。
“您也来杯热红酒吧,医生先生,暖暖身子。”
这主意不错。我也给自己点了一杯。
苏克看起来气色不错。他脸颊上因妻子过世而瘪下去的洞又被填平了。
“我告诉你,苏克,他们现在还是去了,他们现在真的跑到上面的坑道里去了……”
苏克指了指厨房,说:“要是没有人从中调停,他们根本进不了坑道……您大可相信我,医生先生……可要是吉松大妈有什么吩咐,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就叫服从……”
“嗯,是啊。”
“八月份那时候,您就应该让我们开枪的,医生先生……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是因为吉松大妈不允许这么做?”
“不止……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上村人靠不住了,小伙子全都投靠了文策尔……自从卡尔滕斯泰因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们都彻底疯了。他们倒是喜欢这种事。”
“您得小心了,苏克,等到最后他们真的挖出了金子,我们就成了骗子……”
苏克狡黠地会心一笑。“大山会自卫的。”
“还会再来一次地震?”我依然不是很理解这种大山神秘主义。
“有可能,为什么不呢?……不过大山还有别的手段。”
它确实有别的手段。就在同一天,我们就见识到了。
我喝完红酒—苏克勉强喝了第二杯,或许已是第三杯—然后上楼看诊,因为在此期间,有个病人来做牙科治疗。我才忙完,就被叫到厨房里接电话。我匆忙下楼,有点担心,因为如果没有要紧事,卡罗琳极少会打电话来—这仪器每次都叫她毛骨悚然。
确实是卡罗琳。“请让医生先生来接电话……”
“没错,是我……怎么了,卡罗琳?”
“喂。”
她已经学会说喂了。
“是的,怎么了?”
“是医生先生?……医生先生,路德维希来了……”
“哪个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来了……”
“那个铁匠?”
“对,就那个路德维希。”
“见鬼,您告诉我,卡罗琳……他想干什么?”
沉默。我听见她和路德维希悄悄说了几句。然后,她说:“他说,他有条手臂脱臼了……”
“哎呀……您让他听电话,我亲自和他说……”
又是一阵低语,这一次,电话那头响起了卡罗琳高兴的笑声。“他从没打过电话,他说他不敢……他让您到矿上去,那儿出事了……”
“该死……发生什么了?你快问问他……”
一根系着钝铅笔的绳子在电话旁摇晃,我想了个法子把它扯断了。最后,夹杂着对不敢打电话的路德维希的窃笑,电话那头有了答案。“有东西塌了……可能有人死了。”
“让路德维希在那儿等我……我就来。”
“喂。”
“好了,说完了,我先回家一趟。让他等我。”
我冲进餐厅。“苏克!那里捅出大娄子了……”
他镇定地点点头。“啊哈……山里?”
“当然了,不然还能是哪里?!……快把马套好,我这就跑一趟铁匠铺……真是一塌糊涂。”
“这就对了,医生先生。”他慢条斯理而满意地站起身。
“希望铁匠在那儿。”
我已经跑出门外,敲响了铁匠和他消防队的警钟,身后还回荡着苏克的声音:“他会的,不然他还能去哪儿!”
铁匠在铺子里,正在打一把长长的木工钩。
“铁匠,山里真的出大事了……快吹号子把你的人都喊来……”
“见鬼……”
“是的,你的学徒也遭殃了,听说还死人了……都是因为他们丧了良心……”
他抚了抚胡子,说:“是啊,你说得对……年轻人们太笨了……话虽这么说,我理解他们……上面需要些什么东西?”
“最多就是几把梯子,斧头……最重要的是医疗器材……”
“好,好……”
我俩又回到街上,他去找他的号手,我走回旅馆。
院子里,苏克正预备把已经套好的马拴在车辕上。风吹进马车顶,整个轻巧的车架都在颤动。秋天落下的第一批黄色的栗树叶已经沾在潮湿的地面上。
“您通知吉松大妈了吗,苏克?”
“还没有。”
“看来还得我亲自去。”
我跑上楼梯,闯进萨贝斯特家,在洋溢着咖啡香气的客厅里见到了两个女人,她们聊得实在入神,我捎来的消息令萨贝斯特夫人大为惊愕,她一开始甚至根本没能听懂。随后,自然,她双手轮流扶着太阳穴,随之又合十,说:“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幸好彼得已经走了。”
奇怪的是,吉松大妈依旧不以为意。“这可真快,”她只说道,继续喝着咖啡,“要是苏克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
“他准备好了。”
“很好。”她迅速把咖啡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可穿外套的时候,她又朝老板娘转过身去,说:“别再说你的日子过到头了,米娜,要是凡事都一成不变,那才叫过到头了。”
萨贝斯特夫人叹道:“可日子过得太难了。”
“是啊。”吉松大妈说着打开了门。
不过,到了楼梯上,她重新捡起了这个念头。她停下脚步,转身对跟在身后的米娜·萨贝斯特说:“是啊,日子是难过,以后照样难过,对你来说也是这样,米娜,可日子永远不会到头,它总在重新开始……”
然后她继续走。
我们站在院子里。
“好了,苏克,”吉松大妈说,“扶我上去……我十分感谢你泡的好咖啡,米娜,我们现在要走了。”
“我也十分感谢您的到来,感谢您这么安慰我。”萨贝斯特夫人正式地说,她的一头金发披在黑色的丧服上。
街上传来了消防队的第一声集合号。
“不用谢,米娜,”吉松大妈在马车上说,“别客气。”
我也爬上马车,苏克拉动缰绳。没有主人的莱昂贝格犬普鲁托走了过来,神色比平时还要忧伤,它忧伤地目送我们,十分羡慕驾车位上趴在苏克身旁的特拉普。
人们已经聚集在街上。工匠站在铁匠铺前,头戴队长头盔,腰里绑着斧子。号手在教堂街上。
铁匠向我们挥手,我们稍微停了一会儿。“你不和我们一起上去吗,医生先生?”
“不,我得先回家,给路德维希包扎……他还在家里等我……我随后就来。”
我们又驾车出发。
这是一架铺着生麻布坐垫的高轮马车,也就是平时接送神父的那一辆,我和吉松大妈倒坐在掀开的车顶下,车顶肮脏发黄的内衬上显出新新旧旧的雨痕。可雨早已停了,我们把村庄甩在身后的时候,山坡上的树林已经一目了然。
“继续开,苏克。”我催促道。
苏克就在我们身前驾着他的矮脚马,我们可以瞟到他的头顶,他不愿意被打搅。“我总不能把马往死里赶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呲呲地催着马,自然是没法让信步而行的马儿加快脚步。
不安而激越的号声还在我们身后响着,音量渐小。“天知道上面死了多少人,苏克!”
“还太少呢。”他回答。
“苏克,”我说,“很可能是坑道塌了……被活埋,被闷死,这都是可怕的事情。”
“是啊,是啊,”他说,“整片土壤都被雨水泡软了……它能牢牢地把人压在下面,它可沉了……泡软的泥土很容易滑落……是啊,是啊,你要是去处理一无所知的东西,就会变成这样。”
“可这事情还是不对劲,苏克。”吉松大妈说。我觉得她的声音里疑心重重。
“这事情对劲着呢。”苏克称心满意地回答道。
风在我们身后吹,马车顶沉闷地晃荡着,像一面没有绷紧的鼓,细轴车轮嘎吱嘎吱响,在我们左右两旁,寒冷用平坦、僵硬,却有些潮湿的手拂过田野与山坡,高处的山峰揭开一片又一片雾岚,冷杉树梢上已经显现出第一片冬日的雪花。我们沉默不语,甚至没有谈起天气。
大约两点,我们来到我家那个岔路口,我下了车。
“你今天还有的忙了。”吉松大妈说,并向我伸出了手。
“是啊,大妈,很有可能。”
“我等会儿也去坑道里瞧瞧!”苏克在我身后大喊,继续驾马前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因为我不该让一个手臂脱臼的人等待,而且路德维希已经等得够久了。这只手臂确实不容乐观,不仅脱了臼,而且还断了,这可真该死,因为骨折,我几乎无从下手,更别说用杠杆复位法治疗脱臼了。一时间,我还以为我不得不把他送去医院了。不过最后,在先用夹板固定住骨折处以后,我成功了。我俩汗流浃背,病人是因为疼痛与劳累,我则是因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完成后,我们都很骄傲,小伙子是为他的勇敢,我则是为我的肌肉力量。等我处理得七七八八,只剩下用石膏固定患处的时候,我们一个劲儿地夸赞着对方。直到后来,我们喝起白兰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把真正的事故给忘了。
“好了,现在你得告诉我,你们都捅了些什么娄子……我得立刻上去……”
“我和您一起去,医生先生。”
“你疯了吗?你这个状态还能跑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你居然还想上去。”
他笑了。“可不是嘛,医生。我必须得撑着,这点伤算什么?”
我阻止不了他。我匆忙地搜出所有储备的绷带和其他能用上的东西,把它们整齐地码在我的背包里,然后我们出发了,他走在我身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是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他们昨天就开始在坑道里挖掘了。最初的一百米轻轻松松,不过是把瓦砾刨出来,一想到他们打算挖出来的金子,他们就唱起了歌,他们其实也没有想到,越进到山里,他们越往深处唱的愿望就越强烈,到了最后,除了这个愿望,他们或许根本没有别的念想。
“您知道吗,医生先生?”他说,“在坑道里唱歌是没有回声的,但是,如果能走到山的中央,纯净矿石所在的地方,人在外面听见的回声的源头一定就在那里,我们本想到那里去……”
“嗬,现在连文策尔也不要金子,倒要起回声来了?我不相信……总不见得是回声让你的手臂脱了臼。”
“文策尔?他也一起唱……在他眼里,可能只有往深处走才最重要,他总在催促我们……是的,可大概一百米,或者两百米后,水来了,亮闪闪的水,水滴像蛇的眼睛……水从岩石里面渗出来,积在陈旧腐朽的坑木上,再往前走一点,水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像沼泽那样的泥土,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医生先生,土里全是柔软的泡泡……”
“这就是出事的地方?”
是的,那就是出事的地方。文策尔也是个木匠,他下令重新搭建一个木制结构。于是,他们把拉克斯先生送来的木材搬进去,撑起托架,揳住支架,卡住铺板,一共去了五个人,每敲一下锤子就唱一句歌,文策尔负责下指令……突然,泥土里响起了回声,只是这回声更像是漱口声,他们在地底下的歌声或许本就更像漱口声,然而,已经有木架子塌了。架子砸断他手臂的时候,他还正打算撑起一块顶板,他们当中有三个人及时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可莱昂哈德和文策尔被困在里面了。
“就这么些了,医生先生。”
“好吧,就这么些……文策尔和莱昂哈德怎么了?”
“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我都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土塌在我和他俩身上,他们肯定被埋在土里了……兴许他们还能活着被挖出来……我跑下来,因为必须有人下来,反正我也帮不上忙,而且我还在想,这条天杀的手臂要是能立刻复位就好了……”
“你那天杀的手臂还疼吗?”
“哎,说到这个……再来杯酒就好了。”
“你们的赞助人在上面吗?我说克里姆斯?”
我们没有走村道,而是抄了一条沿山腰而上、距离更短的小路,我们意外地走到克纳彭道前。树上滴着水,林地上的雪斑越来越密,聚成一座越来越庞大的岛屿,自然还有草和绿色的石楠从中探出头,时而有一大块雪沉重潮湿地从枝头跌落,树枝随之缓慢来回摇晃,林间的空气是种暗淡的透明,在树梢顶端,又在树梢间闪烁,凝固成坚实发白的灰。即便路德维希负了伤,我们向上的脚步依旧迅捷,我们追上了不少人—获悉意外发生,他们都配备了鹤嘴锄和铁锹,立刻赶去矮人坑帮忙—我们还追上了慢悠悠向上爬的苏克。走出森林,来到小教堂草坪上的时候,我们已是相当可观的一支队伍,像长了四条腿那般在厚重潮湿、颗粒状的新雪中奋力往上爬。
仍挂着叶子的黑莓丛洁白一片,枯萎弯曲的褐色蕨草铺在冬日的平地上,缄默、不引人注目、无人使用的山间小教堂伫立于我们面前,保存着受过祝福的石头,融化后的雪露水似的从屋顶一侧滴落,库普隆岩壁强大、冰冷而紧迫地屹立在它身后,连坑道入口上方的蛇首也戴上了一顶小雪帽。然而,在周围暗淡至透明的空气那惊人的清晰中,群山壮伟地挺立在光洁雪色的天空中,坚朗勾画出其峰巅与山崖的轮廓,白色深深覆盖至森林线下方,比南面山坡上的绿色蜿蜒得更深,各处都长出雪,或已摇落一身雪的岩石明亮万分,有一种黑得泛黄的幽暗色彩:庞大而确凿的寒冷在四周张开,在确凿中明朗,冬日的花环为绿棕相间的山谷加冕,秋还柔和地在山谷中休息。
时不时有呼喊与斧头劈砍的声音从矮人坑的方向传来,响声此起彼伏,被回声瓷器般的柔和捎来,在回声的倒影与二重影中,冬天为秋天唱,秋天为冬天唱,唱问唱答。
回声萦绕的崇高大地,环抱着存在中心的镜像花园!我岂不是也在寻找自己回声的源头,因为我在搜寻自我体内渗出,囊括存在之物的洞察力,让自己向它接近吗?我岂不是同样有被坠落的梦境淹没,被泥淖闷死的危险吗?哦,大地神圣的明快,中心明快的神圣,秋天娇俏的羞耻,被即将到来的雪揭开又蒙蔽!我们再也无法继续前进,抵达那个高高飘浮的中心,那个容纳者与被容纳者合二为一的地方,回声与再回声的源头是认知,它既神圣,又世俗,在此世打开彼世:这是圣人的居所,他们过着人类的生活,却投身于神性。无论他们的目光落到何方,那里的大地对他们而言都是崇高庄严的,无论他们在何处倾听,那里都为他们响起回声的倒影之歌,因为自近处望远方,他们的生命已经成为爱的认知,并且借此成为圣洁,在欠缺中羞惭而谦卑地揭示又掩盖了不朽。他们在自我的孤独中潜得越深,在难以名状的高处浮得越高—还有谁能说清楚,何处为高,何处为深呢!—他们中心的尘世居所就越飘逸、越敞亮,也越明朗,满载着地平线的安然。
我们向上走,穿过这样一座庄严的住所,自然是没怎么,或者不打算注意它。为了攀登得更加顺利,人们把铁锹像登山杖那样插入雪中,工具穿透柔软的雪地,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我们便在相当大的噪声中抵达小教堂。不出所料,大多数人又气力十足地诟骂起了淘金行动,只有少数人为之辩护,可纵使他们骂,纵使不少人甚至声称,大山现在已经报了仇,他们对伊尔姆加德的受害也甚少觉得羞耻,新近的愁云亦非羞耻的原因,归根结底,充满于他们内心的恐惧必定不是羞耻,反倒更类似一种深望,他们满心期待着掘出死者这场百牲大祭。
小教堂与矿道间这条短短的林中路上几乎宛如圣诞。因为走的人多,再加上拉克斯的木材运输车,这条路已变得相当好走,我们很快就已赶到目的地—矮人坑前的林中空地:在这里,在圣诞树寂静肃穆的庄严环绕下,进行着躁动、嘈杂、有失庄严的逡巡。敞开的坑道入口是张着漆黑裂缝的蜂巢口,人群如蜜蜂般在入口前方飞舞,被踏得黢黑的雪地间夹杂着疲倦的草丛,木材松散地堆放在正中央,在我们右边的森林斜坡上则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工具棚,更确切地说,那更像是一拱部分固定在树干上,有着三面保护墙的飞檐,旁边生有一堆篝火,显然是用来做饭的,那刺鼻又柔和的木烟飘向寒冷,也飘向我们。拉克斯也站在那里,他响亮的声音飘荡在空地上,不知他打算给整场奔忙增添些什么意义与方向。这自然多余,因为人无疑是太多了,只有几个人能下到狭窄的矿道里。
一注意到我们,他立刻就不喊了,带着其他几个人向我们走来。我还发现,有几个消防队员执意穿上了制服。
“好一场意外,医生先生。”拉克斯说,他大概不清楚,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共犯。
“是啊,确实……我能做些什么?”
他有些窘迫地说:“我们顺利地把文策尔带出来了……似乎情况还不算特别严重……可莱昂哈德……怎么说呢……”他转过身去,“怎么说呢,希望不大……”
“文策尔呢?”
他指了指工具棚。
文策尔躺在飞檐下方的林地上,身上盖着两件大衣,脑袋下面垫着件卷起来的外套,他布满皱纹、狡黠的脸庞苍白如雪。他闭着眼睛。
我跪在他身边,说:“文策尔。”
他慢慢地张开一只眼睛,斜斜地朝我眨了眨。“医生先生。”
“是我,文策尔。”
“我说不了话。”他十分艰难地说。
他的状况根本不叫不算特别严重。
“哎呀,可能倒还成……哪儿疼?”
往日的一丝戏谑浮现在他脸上。“您最好问问哪儿不疼。”
“唉。”
“冷,医生先生。”他轻声说。
“好吧,我们得合计着把您运出去……您能动吗?”
他试着装出快活的样子,却只挤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微笑。“还是不要为妙。”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动不了。”
看得出,这一努力让他承受了多么剧烈的疼痛,疼痛缓解后,他说:“医生先生,我受够了……您让我在那里翘辫子算了……太倒霉了……小小的工伤事故……”
“您有的是时间翘辫子,文策尔。”
他只是呻吟。
我心下怀疑是椎骨骨折,这绝对像是脊髓受损。可在这个地方,根本无法确定这个人身上什么地方断了,什么地方被压碎了,我甚至不能把他安顿到其他地方,更别提检查了。况且,怎么用不济事的消防担架把人运出去还是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
我万般绝望地蹲在他旁边的地上。人们站在棚子前,极其紧张地看着我。偶有一缕烟从篝火中飘进来。
最后,为了有所进展,我命令身边的人:“把担架抬过来。”
此时,文策尔睁开了眼睛。“别白白地折磨我了,医生先生。”
铁匠来了,问:“情况如何?”
“他已经受了点罪……可能还会更糟糕。”
文策尔几乎像要发笑,那是一记嘶哑的口哨声。接着,文策尔却开口道:“铁匠,木头被锯开了一条缝儿。”
“什么?”
他费力地重复了一遍:“木头楔钉被锯开了一条缝儿……所以才会这样……这事儿我精通得很……”
“还是精通精通怎么康复吧,”铁匠说,“别再想这些了。”
昔日无赖的脸上满是仇恨。“我要翘辫子了……这些狗畜生……”
我看了看铁匠,他朝我点点头,他似乎觉得文策尔的猜测不无道理。被锯开了?是苏克干的?还是马蒂亚斯?
文策尔的嗓音越来越虚弱:“马里乌斯……”
“怎么了?有什么要我转告他的?”
“他和这件事无关……都是我……我一个人的事……医生先生……我自己的……”他竭力地喘着粗气。
“好了,文策尔,您放宽心。”
不知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他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不管希望有多渺茫,一定得想办法把他送去医院,我问铁匠:“你的人里有会打电话的吗?”
他想了想,说:“有,小拉克斯应该会。”
“那就派他下去,叫他打电话给医院……现在四点,急救车九点大概就能到了……”
可现在该怎么办?最明智的办法是,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尽快把他送下去。他们可能还得在坑道里忙上几个小时,等他们找到莱昂哈德,我肯定已经又回到山上了。
我又让人给我递来几件大衣,把文策尔裹在里面。“来,铁匠,”我说,“我们去坑道里瞧瞧。”
“反正我也正要回去。我们现在要换班了。”
“你们多久换一次班?”
“一小时一次。六个人负责挖掘和木工活,四个负责搬运材料。”
等待那有损健康的紧张感笼罩在场地上,长此以往,这种紧张也只能在玩笑或争吵中稍稍得到纾解。人们前来帮忙,他们很想伸出援手,却要等上好几个小时才能轮上一次班。他们无所事事地在周围晃悠,站着消磨时间,有一群人已经怪声怪气地唱起了歌。
坑道入口前,拉克斯正准备清点下一班的人手。
铁匠挑衅地打断了他:“我又不能每个人都用上……”
“啊哈,是消防队长先生。”
“没错,现在指挥的人是我,负责的也是我。”
大山马蒂亚斯从坑道里走了出来,双手握着一把斧头,外套上的泥土结了块,红胡子上的泥土也结了块。他笑着说:“ 下村的人能在那指挥些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懂山。”
我向他询问进展如何。
“慢,很慢……每隔半米就得重新竖托架。”
入口旁边已经摞起了一大堆挖出来的泥土,一种纯正浓褐色、高度沙砾化的湿润泥土。从中并不能看出凶案的痕迹。时不时地有手推车出来,男人推着空车跑回坑道。
我们也走进坑道。远处的铁锤声和沉闷的铁锹声随着暖得发霉的气流迎面向我们扑来,几经衬砌的墙壁上固定着火把和松木薄片,它们往往被插在老旧的架子上,道路以平缓的坡度向上延伸。要是他们没有把文策尔放在外面的冬寒中,而是安置在这里,那就更好了。
可随后道路转向,极其陡峭地通往下方,进入路德维希所说的潮湿地带:陈旧的坑木越来越脆,越来越霉,越来越多今天修补好的白木头穿插其间,水边滴边流,温热的地窖气息中夹带着新鲜泥土的刺鼻气味。我们刚才遇见的、推着手推车的男人们在这里极其艰难地把车子向上推,劳作的声响现在也离我们越来越近,再拐一个小弯以后,路变宽了,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小房间,虽然它正面被泥土封住,但其余各处都被全新的木材支撑着,到处都围着木板:这个被数盏风灯照得明亮的斗室就是事故发生地。
木匠们敲打木板。土墙边的四个人把土铲进手推车。
路德维希站在一旁。“不会再深了……我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向后指了指,“莱昂哈德离我不远,我们当时还说过话呢。”
我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距离的感觉。当然,我们才进来没几分钟,可即便如此,我也说不清我们现在是潜了三百米还是六百米,哪怕更深,我也照单全收。“大概还得下多少米?”我问。
“深,特别深,”大山马蒂亚斯说,“可下面大概全被淹了。”他从天花板上捋下几滴水,像是要给我看。“和格吕恩湖里的水一样。”
一座地下湖的意象,回声的源头在其中心升起,这个意象本身渴望地从所有思维、回忆及可设想之物的海洋中升起,奇异地与有回声掠过的高空的意象,与穹苍之湖—它两座雪岸间的基底还藏匿着秋天—的意象相互结合,宛若最后的诱惑。
小伙子们在我身后夯入一根木柱,因为死亡,他们唱起一首古老粗俗的打桩歌:
美丽的玛丽德尔我们现在把他砸进去
我们把他砸进去
啊一下出(砰)
啊两下进(砰)
啊三下出(砰)
啊四下进(砰)
美丽的玛丽德尔我们现在把他砸进去(砰)
美丽的玛丽德尔他现在进你那儿去。
“我的天啊,他可能还活着!”
“那他听见我们的声音会很高兴的。”其中一个打桩的说。
“他死了。”大山马蒂亚斯说。
美丽的玛丽德尔我们现在把他砸进去
……
这就是他们为死者唱的哀歌吗?为那个被夯入大地怀抱的人?一支渺小、实在微不足道的哀歌,它是如此渺小,就像硕大无朋之物在大地的怀抱中变得那么渺小,却又如此硕大无朋,没有时间距离,没有空间距离,却仍旧硕大无朋地囊括一切,就像包裹在一个胚胎中那样。我突然意识到,我知道莱昂哈德活着的时候有多高,可在我的想象中,死去的莱昂哈德只有文策尔那般侏儒大小,是的,甚至比文策尔还要矮,我们只需踏过这个被埋葬的、死去的地精,就能抵达下方的银湖深处。
……
啊六下进(砰)
美丽的玛丽德尔他现在
……
“他在那里!”一个挖土的人大喊。
歌声总算停下了。
大约在半人高的地方,泥料中伸出一只鞋,打了钉子的鞋底指向坑顶。
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山马蒂亚斯扔下外套,随后又扔下衬衫,开始动手帮忙。这并不是件易事,因为,为了抵御泥块向外推挤的压力,必须反复将逐渐显露出来的躯干固定在被挤出来的木板上。他侧身朝下趴着,头紧紧地压在老旧的坑板上。终于能把他拉出来了。
我极不耐烦,因为文策尔还在上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醒了,当我验明莱昂哈德确实无力回天的时候,我简直松了一口气:他甚至不是被闷死的,纯粹是被压死的。
众人一言不发地站在周围。在他们把躯干拽出来的空洞里,泥在流淌,水在流淌,推进去的木板弯曲、断裂。我发现,我们所有人都一次次地盯着这个空洞,似乎期待着里面还会钻出些什么,一只动物,一条蛇,一只黑猫,或其他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尽管没有半点意义与作用,也没人下命令,我们当中有两个人开始用木板封住曾经的墓穴。
“我走了,”我说,“你们把他扛出去。”
马蒂亚斯接管了运尸事宜,我离开了。走在回程路上,我才发现这条路有多短,肯定连三百米都不到。我一下子就上了坡,坑道入口的半圆形出现在眼前,迅速变大。在那里,我遇见了在铁匠的指挥下进入坑道的新一班人马。我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回去了,事情已经结束了。
“好吧,”铁匠说,“被压死的……起码他的死法很美。”
“铁匠,”我说,“我可不觉得这死法有多美。”
“不,”他说,“美丽的死亡就和火焰一样狂野。”他往深处走,去看看莱昂哈德与他美丽的死亡。
几个救援队员转身走向出口。这期间,外面等待的人越来越多。我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摘下了头上的礼帽或便帽,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叫喊响彻空地上空,升到充满圣诞气氛的树木那寂静的树梢上,在岩壁中回荡,再回荡:那是莱昂哈德的母亲,年迈的尼斯特勒夫人,她同样站在离一群女人稍远的地方等待,已经读懂了这个敬畏的手势。
可我没有时间操心她,我必须去找文策尔。在那儿等着我的却又是一个惊喜,还是个极其不愉快的惊喜。
因为,马里乌斯挑衅地站在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文策尔面前,克里姆斯和拉克斯在他身旁。马里乌斯显然已经谈到激动处,他对着伤员滔滔不绝。
“文策尔,”他正巧说,“你的意思是,木头被人锯开了……你知道,你说出口的是多么恶劣的怀疑吗?乡长马上就到了,你一会儿必须为你的指控做出辩护……我不是一直提醒你,你做的这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承担吗?我不是命令你等时机成熟,让大山亲自召唤我们吗?它本来会召唤我们的,它本来会在纯洁与伟大中召唤我们的,因为它已经发出第一声呼唤了!可你不耐烦了,你嘲笑我,现在你又想推卸责任,提出这种没有根据的谴责……!”
“请您立刻从这个人身边离开!”我怒斥这个蠢货。
他稍加停顿,眉头愤怒地皱着,盯着负伤的侏儒,因为与我的推测相反,文策尔似乎竟听见了他说的话,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里不见往日的调皮捣蛋,也不见酝酿了许久的仇恨,却圆睁着,目光沉重而严肃地落在马里乌斯身上。
拉克斯趁着空当,迅速插话道:“送来的木头无可挑剔,完好无损……如果意外是木头引起的,那肯定是哪个无赖锯的。”
然而,马里乌斯如何愿意让自己的长篇大论被我或拉克斯打断,他用我再熟悉不过的调子唱了起来:“只有听见声音,听从声音的人才允许采取行动,只有我得到允许,只有我,因为大山的声音是赠给我的,听见的人是我。可大山依然沉默,还没有命令我进去……”
这时克里姆斯再也忍不住了。“它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吗?它会一直这么关着吗?它到底会不会给我们黄金?”
这蠢货拿老一套的魔法师把戏应付,把矛头又指向了文策尔。“你犯了罪,你不听从我,你侮辱了大山,如果它现在继续沉默下去,重新关起山门,那责任全由你承担。”
仿佛仇恨,甚至或许是恶作剧式的仇恨重新回到了文策尔的眼里,强烈得足以让他清晰可辨地说出那一直在他心头成形的东西,只一个词,那就是:
“浑蛋。”
可随后,太过用力的他再次被疼痛攫住,呻吟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马里乌斯俯下身子,像一只正欲猛扑的动物—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会这么做—拉克斯却放声大笑,抓住了他的胳膊。“再说一遍,文策尔!”他起哄道,纯粹为了取乐。
马里乌斯扯开他的手,转身离开。“反正他已经瘫痪了,而且会一直瘫痪下去。大山已经惩罚过他了。”说完,他啐了口口水。
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空地周围已经开始泛起微蓝的暮光,正应该是把伤员运走的时候,我怒不可遏,大喝道:“下面已经躺着一个死人了,你们还没闹够吗?”
拉克斯严肃了起来。“莱昂哈德……”
“是的,”我依然气愤地说道,“死了,压死的,埋在地里!”
克里姆斯脸上的蜡黄从一直保持到此刻的沉闷惊愕中苏醒,霎时明亮起来。“金子!……现在……现在大山又与我们和解了……”
马里乌斯虽格外愚蠢,可为了保持优势,他无疑正在尽力拉拢克里姆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是的,不止如此,他甚至立刻将之变成了真正的愚昧与痴狂,因为他马上把眼神向内一收,先知的口气又回来了:“山中死去的男人,大山压死他,饮他的血,让侏儒再次成为巨人,非人中再次出现人,静默中再次出现声音……如果大山接受赎罪的祭品,原谅罪行,那它将发出声音,呼唤我……”
我说:“我还有事情要办呢……看在我的分上,拉克斯,算我求您了,把这两个人带走吧……”
“我走就是了,医生先生。”马里乌斯礼貌地说,接着他就走了,克里姆斯跟在他身后。
“真是下作的傻瓜,怎么会有这种家伙?”拉克斯说,“可您看好了,他会成功的,他还能挖到金子。”
“拉克斯,”我说,“我现在对金子压根没有半点兴趣……我必须把这个人运进山谷。”
尽管相当不情愿,尽管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相当危险,我还是给文策尔打了一针强效吗啡,我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他出现心力衰竭,我不得不再追加一剂咖啡因。然后,我从担架的亚麻布底部剪下宽宽一条,好让病人尽可能自在地躺在上面,确认他现在已经进入深麻醉状态后,我们小心地把他抬到担架上,我把他拴紧。我选了几个可靠强壮的人轮流扛他,我们拿上几个火把,出发了。
但是,我们必须途经的空地上现已变得寂静无比。因为,在此期间被抬出大山的死者如今躺在这块圣诞氛围浓重的林间空地中央,被安顿在两块洁白的云杉木板上,木板的边缘被一双双手抓得发黑,他身上盖着一块黄麻,他的母亲跪在他面前,沉默的人群在他周围,在黄昏之雪的温柔中黑压压地站成一片。
可在母亲身边,马里乌斯轻盈优雅地单膝着地,手肘搭在弯曲的另一条腿上,当我们经过,稍作停顿并向死者致哀时,我听见那傻瓜对大妈说:“您别难过,大妈,因为您的儿子是为了伟大的事业丧生的,不仅是我们这些您身边的人,就连我们的孩子和孙子都会心怀感激地纪念他英勇的牺牲。”
母亲却没有撵走这个无耻之徒,没有人撵他,相反,她贪恋他虚情假意的安慰。“是啊,拉蒂先生。”
他却说:“等以后采矿业繁荣了,人们也不会忘了此时此刻为勇敢的儿子哀悼的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欠了您什么……”他转身对旁边的人说:“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我们不都该为同一个人还债吗?”
没有人敢反驳,或许死亡与痛苦的沉默比所有人类的意见都强烈,又或许,他们都听信了马里乌斯的谗言。
“每一块金子上都将闪烁着他的名字……”就这样把死亡变成同盟的马里乌斯继续说,因为他的话永远没有尽头。
此时,有个声音喊了起来,我认出那是苏克:“别被这种下三烂的废话骗了……”
响起一阵不满的低语,有人不满而恶狠狠地吼道:“苏克,闭嘴。”
但克里姆斯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黄金,我们现在就要得到它了……”
“你们会得到个屁!”苏克回答,众人都听见他走进森林的声音。
虽然我很想和尼斯特勒夫人握握手,可我对我的人说:“我们走吧。”毕竟,比起参与愚昧的活动,我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如果还想趁天亮翻过小教堂下面那座让我十分害怕的陡坡,我们没时间可犹豫。而且通往小教堂草坪的第一段林道同样极其难走。
只不过,行路之顺利远超预期,甚至在陡坡上也是如此。这个侏儒扛起来很轻松。我们排成两列,手把手传递担架,好让它始终保持水平。一批不愿意再等莱昂哈德,和我们一起离开的人们从中协助。我们就这样战胜了陡坡,坡上的雪已在黄昏的阴影中积得厚实。而下面是秋日柔和的山谷,库普隆山后的云中必定形成了裂缝,因为对面高空中的白已经变作粉红色的薄层,变作粉银的薄层,仿佛回声最后、最最后的呼吸,仿佛赤红如烧、巨大的羞耻的渐逝回声。
我们穿过逐渐暗淡的森林,到达逐渐暗淡且温和的秋日地带,路上没有再节外生枝,走到我家前面的最后一段路时,我们不得不点起火把。八点过后,急救车准时到达,接走了文策尔,这个爱捣蛋的侏儒时不时地眨动一只眼睛,无动于衷地任由一切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