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头几日,这一年重整旗鼓,将所有力量汇聚成颤抖的华丽与黄金般的声响:一个深秋,一个成熟得罕有的残暑融化了高处的十月雪,一方深不可测的明亮天空再次吸去世间所有寒冷,把它隐藏在自己透明的蓝色背后,它既非勿忘我的蓝,亦非龙胆的蓝,却像一朵盛开白玫瑰中的阴影,满怀着不变的柔和,望穿愈发柔软而尖锐的树木枝条。在将自己闭锁,退回星辰的冬之边界以前,无限再一次以其最明媚的身姿遨游于自然之间,有形地出现在人类眼前。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小阳春,或许是因为它比其他任何时段都更能让人感知世界的完整、严酷与柔和,所以它的开始与结束才在中心的丰满内结合,阴柔如无限,若它将成为整体与宁静,那它自身的压迫与自我创造便已解除—大地与世界再一次屈服于它的完整。
十一月的头几日,为了寻找新的生计,韦奇迁去了城里。他解除了房子的合约,这事做得漂亮,因为现在,有马里乌斯任职的乡议会反正也不会再把房子留给他了。矿难发生后不久,米兰特辞去了所有的公职,加上拉克斯从中周旋,马里乌斯没费多大力气就得到了这个空出来的职务。马里乌斯的第一次介绍会我没有参加,我也想退出这个团体,可身为乡村医生的我不能这么做。
就在十一月四日,罗莎把我叫醒了。一开始,她一定是照着自己的习惯,怯怯地敲着门,由于我没有听见,她抡起孩子的小拳头拼命捶门,直到我回答。
“行啦,”我喊道,“进来吧。”天还很黑,我打开灯。六点。
“我要进城了。”她站在我的床前,严肃地说道。陪伴着她的特拉普把脑袋耷拉到床边。
“所以你现在就非得把我叫醒是吧?讨厌的小家伙……你连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
“卡罗琳在煮咖啡。”
“好吧,今天是个大日子……我马上就下来。”
我换衣服的时候,窗前亮了起来。白雾如蓬松的蜡般浮在窗口,好似一块浸透了光明的海绵,我能想见高处无云的天空。
等我走下楼,她俩已经坐着喝上咖啡了。
“你高兴吗,罗莎?”
卡罗琳大声擤了擤鼻涕,假装要到灶台前忙活。
罗莎用手背一抹嘴。“我要去城里上学……就和阿尔伯特·苏克一样。”
“你在这里也可以上。”卡罗琳的声音从灶台传来。
“不。”孩子说。
“是吗?”我说,“你是不是只想和城里的孩子一起读书?”
“爸爸说,我必须得到城里的学校读书。”
卡罗琳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转过身来。“你爸爸应该把你留在这里。”
“卡罗琳,别给孩子灌输这种东西。你知道,孩子是属于父母的。”
卡罗琳委屈地不出声了。可过了一会儿,她说:“现在,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好过起来。”
“什么?”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学校里也是……姑娘们不必再做用人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卡罗琳。”
“因为您不喜欢拉蒂先生,医生先生……可他现在进议会了……”
幸好,苏克带着三个儿子进来了。
“我们是来和罗莎道别的。”
他一脸诚挚。最小的儿子,弗朗茨尔怀里揣了个刚画好的、精工细作的木头娃娃。
罗莎从椅子上滑下来。
“把这个送给罗莎……这是弗朗茨尔给你的。”
“您自己弄的?”
“当然。”
两个大一些的儿子背着书包。他们是该去上学了。罗莎和弗朗茨尔陪着他们出去了。
“得了,”苏克说,“我等会儿还要去帮韦奇搬东西。”
“您真好,苏克。”
他驳斥道:“说什么呢,我是为了反抗马里乌斯。”
卡罗琳掺了进来。“你也是其中一个,苏克。”
“我当然是其中一个……你是不是看不惯我帮助韦奇?”他站在那里,把带来的伐木斧扛在肩上,嘴角叼着烟斗,眼睛在红润肥胖的脸颊上欢快地眨着。
她咯咯笑。“只要韦奇搬走就行。”
“卡罗琳,”我说,“你却想留下这个孩子。”
“是的,我想把她留下,这对家长只有好处。”
“别胡说八道,卡罗琳。”我说。
苏克善意地笑笑,我不得不想起被锯开的楔钉。这个好心又诚恳的男人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你都是个老女人啦。”他说。
“我?老女人,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和你比,我还年轻得很呢。”
“嗨哟,你就是老女人。”
“你别笑,苏克……我这就去把补发的抚养费要回来……那么多年的,全都要回来……然后我就有钱了。”
“那是必须的,然后你是不是就要嫁给我了?”
“就你?”卡罗琳恶狠狠地尖叫道,“你会被关起来的,你等着,马里乌斯会把你关起来。”
我看了看苏克。他顿时严肃了起来。可随后,他在恼怒的卡罗琳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转身走向门口。“我走啦,”他说,“你也可以来帮忙,卡罗琳。”然后他就出去了。
“到底是谁给你补发抚养费?”
“乡政府。”她干巴巴地说道,开始收拾早餐的餐具。
大约九点,我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它迟缓沉闷地在柔软的林地上行驶。是韦奇从城里约好的汽车,前来运他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也赶了过去。
车上翻下一块侧板,温顺地搭在四个车轮上。车上已装得半满,从韦奇卧室搬出来的镜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被推到前面紧贴驾驶座的地方,周围铺了几个灰红条纹的软垫防止颠簸。司机叉开腿站在平台上,让苏克和帮手—他们肩上斜斜地绑着挂绳,一条向左偏,另一条向右偏—把物品、箱子、床的部件,甚至罗莎的一体小桌凳都传上去,他似乎对摆放与分类有一套独到的见解。剩余的家具还放在花园草坪的云杉树下,罗莎和弗朗茨尔在一边爬上爬下,韦奇来来回回地奔跑,把剩下的东西一件件从房子里搬出来。
我带了一篮子食物准备送给夫人。“你爱人呢,韦奇?”
“在厨房里……不,在楼上。”
清理一空的住宅就像一件刚脱下的衣服,仍显出前一位穿戴者的身体形状,还没变回纯粹的物件。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气息依然黏附在墙壁上,四处剥落,发绿或发灰,在地板边缘积起小堆灰尘的墙漆自此刻起似是终将死去,因为再没有活物会向它呵气。由于在人类放置于自己周围,打算一层层加以满足的诸多外壳中,衣物和住所对他而言是贴近得最原始的,他凭借对它们的占有来使世界的整体性实现与发生,而且,因为它们最为直接地参与了他的实际现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们也已经代表了世界的整体和整体的世界现实:这可能是人们注意到它们的原因。韦奇在这里蜗居了可能有十年,他的命运,一阵有益或无益的风把他吹到这里,现在又是同一阵风将他吹走,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现实,尽管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十多年来,这几堵墙一直是他的避难所与现实,他用自己的生活与家具把它们填满,如今,这些家具在一辆载重车的平台上找到了空间,在拥挤中显得格外不真实,只要先重新铺开,它们还将在全新的墙壁间再度成为他的真实。他存在的外壳、他睡眠的外壳散列在他周围,映照着他,世界的整体拥抱着他的安睡,这就是他睡觉的地方,他和他妻子睡觉的地方,时而手牵手,与另一个生物结为一体,身体挨着身体,灵魂却也挨着灵魂,生出身体,生出灵魂,成为拥有共同身体与灵魂的家庭,生命的统一也充满了这座房子,就好比静止池塘中的水体。两张婚床的后壁在卧室的墙腻子上蹭出一条锐利的横线,上面还挂着家中格言:“有爱的地方就有上帝的祝福。”角落里的一对夜壶歪扭地叠在一起,还等着被运走。
在隔壁的房间里,泪眼婆娑的韦奇夫人忙着摘下窗帘。小小的马克瑟尔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拽着身后的一块窗帘。
“勇气,小个子夫人,”我说,“只要有勇气,都会好起来的。”
“哦,我们有勇气,医生先生……要是我那可怜的丈夫没有这种勇气,我们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最重要的是,心里有爱,事事都会顺利。”
“是啊,事事都会顺利的。”我赞成道,尽管我明白,即便拥有彼此相爱这样莫大的恩赐,也不一定会事事顺利。可与此同时,我听见韦奇回来了,他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古怪而低沉地回荡,嘎吱嘎吱响着,我赶紧把篮子递了过去,以逃离避开她的感谢。
韦奇正巧从楼梯上走了进来。
“怎么,楼下差不多搬完了?”
“是啊,我正要来拿最后一点东西。”
然后,我听见他在房间里专横地聒噪道:“为什么祝词还挂在墙壁上?”
我和孩子们一起坐到云杉树下的长沙发上,因为有软垫,所以它得叠在最上面。
“房子清理得一干二净,”正准备扛起一个五斗橱的苏克说,“我连灯的开关都拧下来了。”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说,因为一件新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两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花园栅栏那头,是马里乌斯和乡警。
“苏克,看谁来了……”
苏克把五斗橱重新放到地上,望了过去。然后,他把手肘撑在橱面上,有点像站在柜台后的营业员。“我们还真挺惦记他的。”
韦奇出现了,一只手拿着洗脸盆,另一只拎着两只夜壶,胳膊下夹着祝词条幅,脖子上挂着窗帘。
“现在你喜事临门啦。”苏克对他说。
近视的韦奇问我们看见了什么。
“瞧瞧,马里乌斯亲自前来拜访你了。”柜台后的苏克说,胡子拉碴的下巴朝花园努了努。
“我得走了。”韦奇说,人却麻痹不动。
“你倒是走啊。”苏克不置可否地笑道。
“囡囡,过来。”韦奇恐惧地脱口而出,像是必须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好了,韦奇,他们不会对您怎么样的,没人会伤害您。”他试图用被器具占满的手擦去上唇和额头上的汗滴。“是的,医生先生。”他的声音怯生生的。
没剃胡子的马里乌斯骄傲潇洒地走进花园。他与我和苏克握手,跳过了依然没放下手里东西的韦奇。他像个演员那样生疏地朝韦奇点点头,道了声“早上好”,韦奇弯了弯挂着窗帘的脖子,算作回应。“那儿还有一个呢。”苏克却把罗莎推到马里乌斯的脚下,他不得不握住孩子伸出的手。
“好好鞠个躬。”韦奇用颤抖的声音命令道,这让马里乌斯向他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好斗的苏克怎么肯轻易罢休?“你不想去亲亲叔叔吗?”他虚情假意地问,把流着鼻涕的女孩举到马里乌斯面前。孩子伸脚去跺叔叔的胸口,苏克笑了,韦奇抗拒地把拿着东西的手伸到面前,咕哝着:“别,别。”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里乌斯一脸困惑、手足无措的模样,他无助地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又试图摆出他那迷人的微笑,可当乱扑腾的罗莎快把十只手指都戳进他眼睛里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后退一步,恢复威严,严肃地说:“您也见到了,孩子不愿意。”
“可不是嘛,”苏克喜形于色,让女孩从手臂上滑下,“我也不愿意。”
就算马里乌斯再有礼貌,还是拉下了一张黑脸,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不合他的风格。
我问:“您怎么上这儿来了,拉蒂?”
他再次摆出平时那种有些自负的姿态。“我来为政府验收房子。”
“是来尽情享受凯旋的滋味。”苏克纠正道。
马里乌斯做了个动作,仿佛这话根本不值得搭理,可他又开口道:“政府已经同意提前终止合同……没什么凯旋不凯旋的。”
“别那么胆小,”又回到五斗橱旁的苏克说,“你就承认吧,把韦奇赶出去了,你别提有多高兴了,你这个胆小鬼。”
胆小的指摘已经坐实。他的回答有些转弯抹角:“全乡人都清楚,这样更好。”
就连我也听不下去了。“见鬼,马里乌斯,您就别自欺欺人了。您说服自己和别人的这点东西全是吹牛皮,却根本没人清楚。”
“净胡扯!”说罢,苏克背起五斗橱,走向货车。
马里乌斯回过神来。他还不想彻底和我闹翻。他的手优雅地微微扬起,指着草坪,问:“这是花园吗,医生先生?”
“多少算是吧……您想怎么样?”
“没有一个花坛,甚至没有一点蔬菜……什么都没有。”
“拉蒂先生……”这时候,依然生了根般站在原地的韦奇开了口。
可马里乌斯已经打开了话匣,没那么轻易就停下。“对土地缺乏热爱的人不是人,他在大地上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亵渎,必须把他轰走,因为他亵渎了他触碰的一切……”
我试图制止他。“行了,您别一下子又说得那么夸张……”
这话真的起效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医生先生,是这样的,世上所有的灾祸都是由对大地不再熟悉的人造成的,都是从城里来的……医生先生,我走过很多路,见识过很多东西,我一再说服自己,农民对城里人的厌恶是正确的……全世界的农民相亲相爱,要是只有农民,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了……人类生自大地,他的集体也生自大地,如果只有农民,世界将成为同一个集体。可城市立于所有集体之外,因为它们被铺上了石板路,因为它们丧失了大地……那儿滋生着仇恨……农民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不喜欢城里人,如果农民有心侵略,他们不会对同类动手,他们对陌生人发动战争,可他们的仇恨并不分人……农民不会对农民发动战争,他们不憎恨彼此,他们是城市之恨的受害者。”
尽管对我这个城里人而言不怎么礼貌,但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至少,令人惊讶的是,从根本上来说毕竟属于小资产阶级的马里乌斯觉得自己是农民,愿意成为他们的代言人。
可惜,我赞同地点了点头,就不该在他面前表示半点赞许,他立刻又兴奋了起来。“这东西从城市里爬出来,充满仇恨,也该遭人忌恨,它带来了机器、收音机和按揭贷款,为此,它想用我们的面包滋养自己……他们做生意时和女人似的,奴颜媚骨,是的,和女人似的,因为他们只是装成男人的样子,他们的胡子虽挂在脸上,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们光滑的脸蛋上那女人般的贪婪。”
我突然想起吉松大妈是怎么评价他的男子气概的。他闭上眼睛,稍稍张开嘴,用大拇指和食指往回推了推自己的高卢小胡子,像是先得把这个秘密呵入手心,因为,他神秘地接着说道:“他们仍会生孩子,可他们不是男人,他们的孩子就更不是男人了……城市的年代越悠久,他们越像女人……他们留着女人的胡子,长着女人的手,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投机倒把,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因为他们的生计不是从地上得来的,而是从别的地方……他们变得阴狠毒辣,就和那些做出男人样子的女人一样,他们的仇恨也是如此,温和、友好而繁忙,他们甚至和女人似的,不知道自己的恨,不知道自己必须去恨,反而觉得被赶走是遭受了不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厉,越来越歇斯底里:“他们对仇恨上瘾,他们对权力上瘾,他们和他们的雏儿,心里全都是女人的仇恨,女人的统治欲,他们不愿意耕种土地,他们只想占有它,好在上面播种按揭贷款。他们靠着女人的奸猾和女人的理性成功了,他们夺得了世界的掌控权……女人的政权,女人的政权……仇恨的政权……城市是世上的灾祸。”
“他干什么要这么大声嚷嚷?”走回来的苏克问。
世界的霸主韦奇满手东西地站在那里,我看出他很想说些什么,他默默地动了动嘴唇,稀疏的金色眉毛挤成一团,光秃秃的头皮抽搐着,却无法阻止一场雪崩。
这时候,马里乌斯耸起肩膀指着他说:“他们当中有谁回归过大地吗?他们当中有谁重新学会过犁地吗?挤奶呢?没有,谁都没有找到从城市回来的路,只有一条去的路,却没有回来的路……陷入女人堆里的家伙永远脱不了身,只会把其他人也扯进去……但现在这种女人的政权,这种城市的政权到此为止了,他们该和自己的小崽子回他们应该回的洞穴,新时代已经来临,男人的联盟已经再度崛起,土地由他们支配,因为那是大地的联盟,而城市将在嫉妒的贪婪中枯萎。如果不敬大地,不敬神的人消失,大地将与我们和解,我们把那些余孽从大地上抹除,天空将与我们和解,它再次向世界全新的纯净躬身。”
当啷一声,韦奇把手里的瓷器一扔,越过碎片向马里乌斯走去,马里乌斯吃惊地停了下来。
“拉蒂先生,”矮小的经销商挂着窗帘,气喘吁吁地说,“拉蒂先生,您说够了没?您侮辱了我,侮辱了我的家人,我已经忍了,平心而论,尽管我也有贪婪之心,可我还从来没在别的地方见过村里的这种贪得无厌……”
马里乌斯高傲地打断他:“大家都贪恋地产,您却只贪恋金钱。”
“好吧,”韦奇说,“虽然我看不出两者有什么区别,但我本来就是城里人,哪怕我也觉得,您可能说得有您的道理……我全都接受,可我不接受您说我不敬神……”
“神从这里来。”马里乌斯俯下身子,抓了一把土给韦奇看。
“里面还有碎瓷片呢,”苏克说,“马里乌斯,你可别割着手。”
近视的韦奇向棕色的小土堆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他异常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个很穷的人,去什么地方给家里人赚第二天的面包,我要思考很久。面包不会为我长出来,我必须去找。城市里就是这样。城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但是我已经学会了,或许城里的一部分人也已经学会了,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学会呢?我和所有人一样,不过是个穷人,人不可以指望能拿在手里触摸的东西,而是得指望发生的事情,指望像大地这样不能拿在手里,但着实存在、看得见的东西……没错,大概这是因为,在城市里,大多数东西都只是人工造出来的,城里的人们更愿意为看不见的东西服务,它不存在于事物里,它虽然看不见,却又是看得见的……是的,人们为此服务……”
“是啊,服务……”马里乌斯打断道,“城里的人不得不服务,就和女人一样,她们都该去服务,而不是去统治……”
“你最好仔细听着,”苏克说,“你今天没准还能从韦奇那儿学到点东西呢。”
“不,”矮小的代理商说,“拉蒂先生没法从我这里学到东西,他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所说的服务是指,我应该体体面面地把我的妻子和孩子照顾好,这么一来,生命就不会灭绝。拉蒂先生甚至没法理解这一点,因为他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他可能也觉得,这些和服务,和看不见的东西都没有任何关系……是啊,他可能就是这么想的……我却恰恰相反,对,恰恰相反……”
他顿了顿,低下头,似乎在思考。
“说下去,韦奇。”我鼓励他,这样马里乌斯就不会再从中阻挠了。
“好……我不是个有学问的人……我不太会表达,可是您看,医生先生,如果能让一个孩子吃饱,能让他开开心心的,这么一来……是的,这么一来,人也能感受到看不见的东西,它来自上帝,就和这片大地一样,不止如此,它虽然无形,却如此伟大,比吃饱了的孩子还要伟大,比这短暂的生命还要伟大,比死亡还要伟大,它是种安慰,是的,伟大的安慰……您看,我不需要有多虔诚,却可以合起双手,感谢我们的主,是他让这一切发生,而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他是看不见的……”
“棒极了,韦奇,”苏克说着举起长沙发,“你是个好人。”
马里乌斯一脸轻蔑,也就只愿意听到这儿。“这是女人的宗教,”他说,“不过只是填饱小崽子肚子的程度,是城里的宗教,再说了,你是从农民那儿偷的面包。”
这话太蛮横了,我插话道:“您听好了,马里乌斯,您对人真是太苛刻了,毕竟我也是从城里来的……您是不是觉得除了农民,就不该有别的职业了?我倒是想知道,如果城里没有医院,没有医生,农民会怎么说?起码,您的那位文策尔在上面就没命了。”
他耸耸肩,却礼貌地说:“医生先生,我可不会妄自贬低医学界……”
“护理就是女性的工作,我看就挺适合您的。”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照实说:“医生先生,好吧……这也是城里的宗教,是懦弱的宗教……人应该想着死,而不该想着接受护理、恢复健康,这是大地的要求,如果您让文策尔躺在大地上,对他来说可能反而更好……折了的东西就该毁灭,大地会亲自治愈它想治愈的东西……”他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是人为的,是女人的懦弱,城市的懦弱,代理商的懦弱……”
即便知道自己正在和一个蠢货打交道,我却当真开始发怒了。“我倒想看您真正病一回,我很好奇,到那时候,您是不是还能扯出这种胡话……”
“勇气,医生先生,赴死的勇气……”
马里乌斯却没有说下去。一切迹象都表明,韦奇一直关注着我们的争论。他越来越不耐烦,他竖起一根手指,分不太清楚是想用它去指马里乌斯,还是想举手发言,就像在学校里那样,很可能两者皆是。手指在颤抖,韦奇全身都在打战,因紧张的奋勇抖个不停,因为他打断了马里乌斯。“不,不,不,”尽管声音很轻,很克制,听起来却像是呐喊,“不,不,医生先生,您随他去吧……这也是拉蒂先生理解不了的……他嘴上说勇气,但实际上他怕,是的,怕,他害怕,害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因为看不见的东西禁止他犯错,他宁可寻求死亡,也不寻求我们的主……”
马里乌斯震惊地看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是啊,拉蒂先生,您谈起死亡……我有话要和您说……我们可以为我们的主而死,是的,我们可以这么做,如果有必要,我们必须这么做,但除此之外,我们只能在生活中侍候他,他因此才赐予我们生命。拉蒂先生,您骂我们懦弱,因为我们贪恋这种生活,贪恋这种有一点点艰难的生活,我们虽不怎么了解它,但它肯定比您这样的农民过的日子艰辛许多……可正因为它如此渺小,如此潦倒,不过是个小小穷代理商的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人才知道,我们不能挥霍它,是的,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它……我们不愿意为大地而死……”
“我就说吧!”马里乌斯大声插话。
韦奇脸上浮现出笑容,几乎是代理商特有的殷勤微笑。“对我们这些小人物而言,生活的代价很高……很高很高……是啊,再说……再说它是看不见的……”他顿了顿,“……医生先生,我说不好……这代价活着的时候有,死后也有,非常大……我表达不清楚……”
“因为您没有什么可说的,有话可说的人总能表达清楚。”马里乌斯声称。
“我是说,整个生活和整个死亡都包含在这个代价里。主也在里面。”
我已经理解了。“您是指无限,韦奇。”
“是吧……”他没有立刻领会我的意思,“……无限……让孩子吃饱,超越死亡……这已经是无限了……”然后,他说,“灵魂中的永恒。”
马里乌斯庄严地挺起身子,手使劲一挥,向库普隆山指去。“那里……那里是无限,大海涌入天空的地方,大山矿石发光的地方,各种元素结合的地方,那里不再有动植物,那里才是无限……”
“那儿出什么事了?”苏克问,“你们都望着高山牧场做什么?”他的目光同样越过云杉树梢,望向休憩的浅蓝色永恒,它静默地在光明的日光之毯与宁静的山岩四周环游。
“没错,”马里乌斯大喊,“大山就在那里登上王座,它从大地上升起,接受了祭品的鲜血,它的手臂如彩虹般从天空伸向大海,大海飘浮在它的顶峰,又滑落,是的,它就这样呼出饮下的血,如此体谅,如此纯净,如此凉爽……这就是无限……”他张开手臂,仿佛自己就是彩虹,“那里就是……”
“那里……确实,”代理商点了点头说,“但要是没有灵魂,那里什么都没有。”
马里乌斯迅速转身,放下手臂。“您根本看不见那里的任何东西,城里人住在自己懦弱的洞穴里,他们看不见想要降至大地的太阳,看不见想要升入太阳的大地……他们甚至说不清楚什么是无限,只在自己生的崽子里寻找无限。”
韦奇说:“不,拉蒂先生,在看不见的灵魂里……还有……对,就是你害怕的那些东西。”
苏克嗯了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马里乌斯瞥了我一眼,仿佛在期待我的同意,期待我给这愚蠢和鲁钝再添上一把火。我却把手放在矮小的经销商肩头。马里乌斯又庄严地仰望起了大山。
司机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我说:“好了,东西都装完了。”
韦奇已经精疲力竭,脸上又透出无助的窘迫,眼睛四下打量。“是啊,”最后他说,“东西是装完了,可房子里……”
苏克把马里乌斯从庄严中唤醒。“要是你现在就把房子封上……也是在和大山和解咯?”
“也可以让议会的勤务员来。”马里乌斯回答,然后向花园门口走去。警察靠在门边,正和司机聊天。马里乌斯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迈着得意扬扬的步子,还稍微趿拉着鞋子。
“他讲起大山倒头头是道,”苏克说,“可没有一句能听的……走吧,韦奇,里面还有什么?”他把韦奇先赶进了屋子。
韦奇夫人带着一个装满杂物的大篮子出现了,经过那么多次来回奔忙,情绪越来越激动地把东西装载完毕之后,待绳索被抛到车上,穿过侧环之后,痛苦而略微指向永恒的离别时刻就要来临,这一刻,在场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的一小部分正在死去。我迅速把韦奇夫人和两个孩子扶到车座上,韦奇的眼睛潮潮的,结结巴巴地说个没完,帮手把他抬到在高处摇晃的长沙发上,苏克阻断了他的退路,从背后撑着他,他还没惊慌地在上面坐正,车子已经发动,他本想举起挥动的手只得紧紧拽住沙发。他们离开了。我和苏克相视一眼。我们的眼睛也有些湿了。
天气还是老样子。
韦奇离开后的第二天,我中午想准时赶到下村看诊,正准备和卡罗琳在没摆上罗莎餐具的桌前坐下来,赶紧随便吃点,这时,阿加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医生先生,您跟我来……赶快……”
我早已习惯被人这样焦急地催促,所以我并没有过于惊慌。“好吧,阿加特,先喘口气……你的身子可经不起这样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了摇头。“不,不,医生先生,您跟我来……”
她拽着我的袖子往外走。
“好了好了,阿加特,可我至少得把工具带上吧……谁生病了?”
“吉松阿婆……”
我现在慌了。“我的天啊……是她让你来的?”
“不是的……您跟我来吧,医生先生……”
“她跌倒了?她昏迷了?”
我想到了心衰,想到了中风,我松开阿加特的手,跑上楼取装着必需品的包。“我去看看吉松大妈!”回到楼下时,我对着厨房喊道,“来吧,阿加特,我们出发。”
可来到花园出口,我打算左拐进村的时候,她没动。“她不在家……”
“那她在哪儿?”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在卡尔滕斯泰因附近。”
“不会吧?你就让她躺在那里?”
“不是的。”
这就奇怪了。“那是谁告诉你,她躺在卡尔滕斯泰因附近?”
她的眼神惊恐万状。“不是……”
怀孕的人有时候精神会有一点点错乱。“阿加特,你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她指着村子。“她不在家……她的窗口放了一个插着蜡烛的烛台……”
“然后呢?”
“房子上锁了。”
“阿加特,我觉得,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趁这段时间去看看吉松大妈,不管怎么说,我一会儿都会送你回去……反正我还得下去看诊。”
她先前又抓住了我外套的袖子,可现在她松开了手,以成年人特有的坚定态度说:“您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可是,孩子,要是没人告诉你她在卡尔滕斯泰因附近,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好的天气,她为什么非得在家坐着呢?她马上就会回去的。”
“不,不,医生先生……我就是知道……我感觉到了,这才跑上去的……而且窗口放着烛台……”
我拉住她的手。“要是有了孩子,有时候会有这种想法的,阿加特……就像一场噩梦……”
姑娘带着愧疚的脸上泛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接着,她坚信的口气让人吃惊:“这不是梦……”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不应该先去上吉松大妈那儿确认一下吗?……”
她此刻变得异常成熟。“如果我只是在做梦,那她现在健健康康地坐在家里,我们不过是多走了一段路……可如果我不是在做梦……医生先生,您跟我来吧……”
或许她是认真的。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信了,可我不想让她发现。“好吧,”我说,“我们顶多就是一起去散散步。”
她颤抖着抓住我的手。“医生先生,现在……现在我又感觉到了……”
她没再松开我的手,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必须给我引路。我们手拉手走着,不,我们几乎跑着经过韦奇关着门、没一点声音的房子,跑过云杉林,我这个灰胡子的老医生和她这个年轻的孕妇就像两个手牵手的孩子。森林带着夏意,却冬天般没有香味,望进来的天空更加明澈,我们脚下跑过的格栅更加坚硬,这片趋向午夜的正午天空,沉默闭锁的森林不再迎着它生长,它不再生长,根须亦不再咔嚓咔嚓地延伸。我们却在寂静中穿行。我们来到两座山谷上方的林间空地,现在,它们就像两片仍旧倒映着夏天的湖泊。我们在这里停下脚步,因为,从她的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灵敏的颤动,像测泉叉的摆振。
她又拉住了我。
“可这不是通往卡尔滕斯泰因的路,阿加特。”
“不,她现在在那里。”
这是一条牧场牲畜穿过森林时辟出的狭窄小道,后被伐木工人利用、踏宽。阿加特半侧着身子向后转,拉着我走在她身后,像拽着个小男孩。小路沿葱茏的陡坡蜿蜒,稀疏的树木间长着不少常挤到路上来的下木,更加荒芜的斜坡时不时地凸现在高处,仿佛一座小小的岬角挪进了空气流通的谷内空间,我们在其中某处俯瞰卡尔滕斯泰因草坪,那儿有正在褪色的落叶松和已经变黄的桦木,在深色冷杉布景与向下奔涌的山岳波浪笨重的音乐中,我们听见它们温柔明亮的天使之歌。像一声铙钹,一个附点,上面悬着一只鹰,它消失了。
“你是要去海登夏赫特吗?”
她继续拉着我,说:“是的……也许。”
我们从下海登夏赫特走出森林。那是一块小而泥泞的林中空地,坐落在宽阔的崖壁尽头。牛群把地面践踏出深深的沟壑与坑穴,沟壑相交的地方生出一丛草,满载秋日的疲惫,已经失去光泽,水在布满深坑的道路底部闪烁,为了让它能够通行,路面上铺着几根木管,偶有一滴水滴入潮湿的寂静。如此灌溉了一切的溪流从崖壁间钻出,从卡尔滕斯泰因通往上海登夏赫特的道路上漫过,而我们面前,溪流的对岸上,下海登夏赫特的坑道入口隐藏、掩没在灌木丛中。
我们穿过沼泽,走到路上,阿加特转了方向,沿溪而上。
“原来还是要去上海登夏赫特呀?”
她不作声,只是加快脚步,呼吸极其急促,她拉着我的手湿漉漉的,我感觉到搏动的心跳,也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它从手上向我涌来,仿佛有一股共同的恐惧之流在我俩间循环,从一个人涌向另一个人之后再次折返,好像是它禁止我们松开手。我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想法,刹那间想起,人们正是在上海登夏赫特发现了被枪杀的猎人吉松。
我们向崖壁间走去。左面是一条迎路向下奔流的小溪,像是径直从无限中涌出来的,纯净得不似此世之物。两侧嶙峋的山坡上长满了冷杉,稍高处,在时常向下延伸直至路面的瓦砾堆间,岩壁中已经长出了山松,它们越生越近,最后,它们僵直如冬的狭缝中填满了苔藓的阴影,冷杉黑魆魆地立在寒流中,流动的金黄高高地在黑暗里浮游。
往上海登夏赫特进发。
峡谷展开,面前是一片阔大的洼地:碗中回荡着太阳的寂静,满溢至碗沿,不,洋溢着金黄的轻快,四周点缀着树木的花环,在有日光的那一侧,赤松林中甚至还零星散着几棵落叶松,它们灰色的树干像镀锡的烛台,闪出幽微的光泽。
阿加特捏捏我的手。“嘘。”她站着聆听。
上海登夏赫特。
它的入口在落叶松林对面,一个天然的洞穴,此外,甚至没人知道,是否矿业也曾扩张至此,又或许,一切都只是凭空捏造的,因为不论是对它,还是对库普隆而言,异教徒从这个最原始、最雄伟的盆地中夺走矿石都是合情合理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令人退避三舍的阴森之地,即便在坡上绵延的小树林如此平缓,即便洞口边的溪水如此明亮,就连猎人吉松也是在这里倒下的,都不能让这个地方安适半分。
我们站着,仔细听着。
溪流在盆地中间汇成了一个小池塘,多石,没有睫毛,它以无灵魂的光洁仰望着犬牙差互的山岩与蓝天,将它们饮下。
四周如此寂静,若有任何响动或叹息,都应该能听得一清二楚,可除了水在池塘尽头的石头上滑过时发出的低语,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们—年轻的孕妇和我这个老汉—牵着手,几乎踮着脚尖,缓慢地穿过盆地,就像进入一座受过祝福的礼堂。来到盆地中央的池塘边时,我觉得,我们似乎非得潜入天空之镜,涤去我们身上的炎热与夏天后,才能继续探险。太阳正在石头上弹奏,在尘世的里拉琴上演奏无限,像一首歌谣,又像对我们的畏惧发出的号令,让我们一起歌唱,因为我在阿加特的手中感觉到,它已经成为一种异常轻快,几乎称得上是欢喜的恐惧,鉴于我们正向无形之物迈去,尽管知道无处可躲,可我们还是得小心。
然而,那确实是一支歌。
因为吉松大妈在唱。
她站在落叶松下,更确切地说,她在那里荡悠,在树干间漫步,又在树干间休息,庄严且柔和,是一种流动的坚朗,受落叶松宽大透明的树冠庇护,又受红松明亮的枝丫欢迎。柔和、坚朗、流动的是倾泻在明亮树冠之间,洋溢在明亮小树林中的光。坚朗、柔和、庄严的又是吉松大妈宛如吟哦的话语。我们怯怯不敢走近,手拉手站着,她却向我们走来,向我们微笑,没有注意到我们,却在和别人说话,和遥远之物对谈。
“—是呀,伊尔姆加德,你的花环很轻,你永远都不需要把它摘下来,它的歌声又白又绿,比一个吻还要轻……”
她停下脚步,似是在聆听。
“—哀叹,哦,别哀叹,我的小乖乖,别为不完满哀叹,别羞愧,别藏起来,你一直都是这样,你哪儿都好好的,没有咒语束缚你,你也是完整的……
“—伊尔姆加德……
“—伊尔姆加德,你听到鸟儿对你说的话了吗?它们扑打着翅膀飞来飞去,它们的边界很轻。你听到花儿的声音了吗?它们开得到处都是,它们没有边界……
“—伊尔姆加德,灵魂,你还记得灵魂吗?那时候你坐在我怀里,还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你听到了猫的语言,你听懂了,你还听懂了奔向我们的鹿的语言,更早些时候,你就会说草、禾秆和波浪的语言。这些语言你都听见了吗?
“—我们就要两个人结伴了,伊尔姆加德,我们不会记得,无名的你,无名的我,但我们会知道无名。
“伊尔姆加德,伊尔姆加德……”
现在,她站在小树林边缘的最后几棵树旁边,紧挨着坡脚,我们站在坡上等待,我发觉她赤着脚。
随后,她举起手臂,手掌向上展平,让空气、天空和整个晴朗的日子都落在上面,她说:
“—光从那边来,也从这边来,很快,它就不再混淆……花朵的光线没有影子,它会载着你,伊尔姆加德……
“—别哀叹,别哀叹,你一哀叹,我就难受,伊尔姆加德,我找不到你了……别四处乱走,别挨冻……我们要两个人……”
她又聆听着,然后微笑。“是啊,孩子。”
她不说话了。
我不敢出声,阿加特却好像是理所应当地说道:“阿婆。”
她向我们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其中一个与她对话的已故幽灵,她说:“正好,你们也在这儿,就该这样……快跟上。”
我们随着她向上走,来到海登夏赫特的泉水旁。她走在我们前面,在一根根松树树干间穿梭,无声息地光着脚板,她停下支撑着每根树干休息的时候,我发现,尽管她的行动宛如倏忽而过的滑翔,但是她极为虚弱。
可她不顾劳累。走到坑道岩洞的入口前,落叶松林愈发陡峭起来,许多山岩从土壤间钻出,仿佛一座中等规模的采石场,她只是倚在泉水边一截长成细长“S”形的树干上,它的根部扎在石绿色的水潭里,她倚在那儿,等待我们走近。从泉水往上,地面上的灌木越来越茂密,这里生长着欧前胡和颠茄,高处采石场的边缘上垂下一根已经变得光秃秃的花楸树枝,上面的红色浆果还在。超越生命,超越死亡的是深秋,水晶结成的云在触到大地的地方风化。吉松大妈对我们微笑。
“你是不是来提醒我的,阿加特,你是来找药草的吧?”
阿加特不知如何回答。走到这里,她已是相当疲倦,她肚子高高挺着,双手放在上面。最后,她轻轻地说:“阿婆,我们是跑过来找您的……医生先生还有我……”
她呵斥我们道:“瞧瞧,你俩像什么样子……你的孩子会怎么看你啊,阿加特?”
她说得没错。我也十分劳累。我们就像两个害怕雷雨而跑回家的小学生,杵在吉松大妈面前,她和蔼的眼神中带着指责。
“不过,你还是采得到药草的……这儿还有一些呢……就当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带小谷子来了吗?”
阿加特脸上闪过一丝孩童的机灵,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谷粒,递给吉松大妈。
“很好,”她说,“不过你这样可不行,多丢脸啊……先把你的手在水里浸一浸,还有脸。”
阿加特跪在泉水边,把手伸了进去,洗了洗脸,这样似乎还不够,吉松大妈向她弯下腰,舀起水,让水顺着阿加特的头发和脖颈流下来。
“你呢?”她问我。
可是我毕竟是个老医生,这身份比我本人厉害得多,我说:“大妈,您这么弯腰不会太累吗?”
她笑道:“你就不能消停消停?今天都不行?……你赶紧过来,好好泡一泡……”
她直起身子,神色又严肃起来。“伊尔姆加德,”她压低声音说,“伊尔姆加德,好孩子,你在这里吗?你喝了这水吗……?”
我等待着。
她立刻指点我:“你别去管伊尔姆加德……”
我顺从地走到泉水边,按她的吩咐做了。泉水冰冷,我久久地让变幻的湍流冷却自己的脉搏,润湿自己的太阳穴,看着山泉不断繁衍,我觉得,此方与彼方之间似乎有一种流淌与返流,它是如此无休无止,不再有任何边界,这样的流动只需触碰我的头部就能将我打开,汇入我的内心,像一条银色的缎带缠绕我的灵魂,渗入它最深、最不可触及的底部,它等待着,在每一道边界外渴望着。结实而盘绕的松根扎在泉水底部,泉边睫毛般生长着泪湿的草,遍地青苔。我听见吉松大妈说“喝”,我弯下腰,向着水面,也照她吩咐做了。
随后,她对我说:“你看……他就躺在这里,就是这个位置……他还拖着身子,来这里喝过水……就像是在今天,就像从没发生过,就像永恒……”
“是米提斯下的手……”停顿许久,她才极为小声地说道,我几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我觉得这像是一句遗言。
她赤足踩在林间的土壤中,靠在松树树干上,一只手环着它。见我一脸困惑,她的皱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那是她一贯的、揶揄的笑容,让人觉得,好像她只要回到厨房,一切就会保持原状,她明天还会照常给米提斯一家送去药草茶和糖。她微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大妈,可是您……”
她温柔地抚摸我蓄着胡须,仍被泉水沾湿的脸颊,说:“不关心生命的人不算活着,也不会死去……我们因此才获得了这次生命,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我看到米提斯老爹在我眼前,是她给了他生命,他还指望着马里乌斯把射杀猎人列作义务,可吉松大妈手中的寂静仿佛是一次返乡,比米提斯伟大,比所有生命都伟大,它填满了寂静,高高升起,在树冠的摇篮中休憩,也填满了世界。
“你赶紧走吧,医生先生……阿加特已经等不及了……伊尔姆加德也是……我们可不需要男的帮我们找药草……”
“是啊,伊尔姆加德,”她点了点头,“从现在起,阿加特会代替我们采摘药草,为了纪念我们,她也会找到的。”
此时,好像有一声叹息在寂静中飘荡。
阿加特在围裙上把手擦干,说:“是的,阿婆。”她现在也是赤脚。
我却离开了。我缓慢地向下走,来到池塘边,仿佛这是最庄严的等待之所。我穿过山松,它的周围宛如一座岛屿,我站到它的石岸上。
听不见声响,也闻不到气味—我尝了一口空气,它像是被蒸馏过。只有可见的东西,充满了寂静,没有实体,就像是宇宙本身。岩石在谷地四周耸起,仿佛一棵硕大空心树的外壁,这棵树不再具有外形,它根部的汁液黑暗地蓄在池塘中,其根壳还在迫切地刺入更为深邃的寂静,深邃得直抵世界中心。它就在正中休息。外壁的回声歌唱沉默,沉默歌唱来自深处的回声之源。死亡在做梦,在它静息的波浪中,倒映着在泉沿上闪烁的正午星辰,夜晚亦正午,非永生者在夜之土的水晶间漫游。梦在梦里,无限在无限里,不可见在不可见里,而湖之眼与天之眼相互映照。我沿着湖水的边界缓慢行走,无所畏惧地看见了一切,可我的恐惧依然存在,那种近乎欢愉的恐惧,就连最轻省的梦都充满了恐惧,因为它来自不可企及的无限,那是未经唤醒的恐惧,是时间中的不可唤醒,它在我身边的水平面上闪耀,以流动的银黑承载高处蓝天的花光,还将高耸岩层之像引入更深的深处,它承载我行走的空气的重量,也吸引我,将我引向它,引入它,让我踏过它,沉入死亡,沉入生命的镜像转化。比喻在何处,原型在何处?边界自映,岸边的石头潜入往复,又从湿润中升起,站立在自身的光明中,仿佛微光闪烁的星群,鱼儿在银河之圈中徘徊与静止,几乎纹丝不动,在无形黑暗的渊薮的水晶蛇上盘旋。我在我的梦中徘徊?哦,我们这些必死之人,永远在改换我们梦的矿井,总是在改换它们的深渊,它高升,它低沉,可只有在死亡中,深渊才会接纳我们,让灵魂坠落、飘浮到梦的镜像中,是灵魂的回声,又是它自己,所有的比喻都变为真理。树木的躯壳缓慢地在我们身边摆荡:看,天空是它的树冠,它的树枝晶莹无形,奋力地纠缠、下垂,一种知识的格栅,有关存在静默的知识,它是如此庞大,连未来之物都将变作记忆,无垠的知识,因为无限如白天与黑夜般结合,相互萌生,彼此共鸣,静默的知识充满了生花的眼睛,那就是星星。我向上飘浮,我向下滑翔,我漫步在池塘边缘,在天空边缘,在知识所在的、敞开的杯盏边缘,我漫步在存在的边缘,或许还迈着步,却几乎不再前行,近乎感觉不到我的身体,几至只有我的眼睛活着、捕捉着。在宁和的休眠中,我被拽着往前走,进入缓慢地围绕着我,僵硬地迎面向我扑来的图像中,我并未在恐惧中逃跑,相反,它亲切地带着我穿过庞大外壳的盘桓,里面只有池水是静止的,恐惧在它的深处不见踪影,向我盘旋的时间在里面静止。我就这样回到了落叶松与泉边的家,落叶松与泉水回到了我身边,我返回家园,家园也返回我身边。随着风景轻柔地停止运动,我的脚又感受到了满布青苔与卵石的森林土壤。我看见了在泉水边歇息的大妈,她也看见了我,向我点点头。阿加特怀里抱着药草,蹲在她的脚边。
吉松大妈说:“来,蹲到我们这边来,别做恐惧的梦了。”
她的脑袋靠在树身上,皱巴巴的脸庞,皱巴巴的树皮,两者的颜色几乎没有区别。我没有做梦。树里和脸上是同样的生命,不朽的,无穷的。时间又和缓地开始运行,极为缓慢,仿佛是它让异教徒矿井的入口散出一阵轻盈而持久的微风,落叶松树冠碎裂的阴影已经吹到那里,无影之影。
我坐在她身边一块倒下的巨石上,它的皱褶中长着鲜嫩而坚硬的绿苔。寂静更加寂静。
阿加特说:“我到家了。”
整座小树林上交织着树冠,在其中扭结缠绕的是阳光,是寂静。
阿加特整理着怀中的药草。
我又听到了寂静的叹息。
吉松大妈的手放在地上,棕色的松针像陈旧而易碎的太阳光束般铺在上面。她说:“这些只是茶,阿加特,还有酒,有时候还有药,但不止这些,你必须守护它。”
“阿婆,我都会找到的,我会守护它,我会永远想念您。”
我听见了沉默的悲叹:“阿婆,哦,阿婆。”
“啊,伊尔姆加德。”吉松大妈回答。
“哦,阿婆,她有孩子了,她会为了孩子采摘药草。”
“你不应该悲叹,伊尔姆加德,灵魂。难道对你来说,孩子不比你自己伟大吗?”
光线如面纱般落下,穿过树木间的牧人头冠,说:“我再也说不清楚了。”
“伊尔姆加德,”吉松大妈说,“你在那儿吧。”
一直伸向蓝色,与高悬在枝丫上的寂静相互交缠的是仁善。沉默说:“是的,阿婆。”这是伊尔姆加德的声音。
她微笑着说:“现在你们都到了,就差马蒂亚斯,可他也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等等他。”
她闭上眼睛,说:“白天像一朵玫瑰,像一朵不断盛放的玫瑰,它开成天空。”
“阿婆,”阿加特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像一片歌唱的天空,他的睡眠里满是蓝色的星星。”
沉默说:“像一次亲身成为所有存在的分娩,我还在这里,却又散落到最遥远的远方,散落到无处,永远是我,永不是我。”
“是的,”吉松大妈说,“就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
小树林的树冠呼出一道道阴影,越变越温柔,落在自己身上,落在树干与地面上,但世界树的阴影就是光。
她重复道:“啊,伊尔姆加德……”
她沉默了,仿佛在思考,接着又说:“在每个人深处都有黑夜,它和大地一样温暖。在那里,他是自己的母亲,他返回自己最深的子宫,是他自身存在与生命的孩子。”
她沉默了,我的生命就像一片黑暗的寂静,嵌在深处的光辉与高处的光辉之间,是遮蔽自身的阴影。
我疑惑地想:一个人能否在他的梦的矿井中成为自己的孩子,成为自己的母亲?知识难道不是他最深的基础?他从知识中走入无限,穿过无限走向知识,仿佛那是夜路前的白昼,一个在无限之后再度等待着他的白昼。
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我答案。山崖的入口兀自忙碌,默然向太阳发着光,喝着照耀下来的寂静,仿佛对山崖来说没有夜晚。可突然,沉默低声地说起了话,那是伊尔姆加德的声音:“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既不是知识,也不是非知识,既不是遗忘,也不是回忆。两者都有。”
吉松大妈却几乎谐谑地看着我。“你只看见时间中的无限,每个人都是这样,如果他在梦中得知,就连时间也能够静止,他会感到畏惧。难道不是这样吗,医生先生?要是不同意,你就说出来……”
“是的,大妈。”我说。我心想,大地上的每条路都是不可逾越的,只有在无限遥远的永恒中,不可及的东西才会像微笑那样向我们致意。
沉默赞同了我的看法,像春夜里的花园那样轻柔地歌唱:“无限就和少女一样。”
吉松大妈却说:“人的恐惧是黑暗,他顾忌盘踞在底部的蛇,一切渴望都是为了遥远的光,为了看不见的、永远只在念想中的光,它仅在图像与镜像中留下明亮的光芒,它的辉煌如此炽烈,没有人的眼睛会窥见它,未来的世代也是……”
说话的还是她吗?还是大树或岩石?她一直低着头,她的声音成了明亮的低吟,就像被朝霞催绿的树枝,像被太阳抚摸的岩石,仿佛与人对话的是岩洞。她继续说:“可如果没有静止,你的世界会失去图像。如果没有静止,你的每一步都是空洞的仓促,在一种难解与另一种难解中彷徨。你看时间,它的源头远如时间,它返回源头的路途远如时间,一座天空矿井,它最深的土地中埋着你的源头和入海口,你的灵魂,就像为孩子打开一幅又一幅图像,并展示给他看的母亲,她启示性地为你感知遥远的光,你的知识,它从你的黑暗中升起一幅又一幅图像。因为,只有在你尘世之物的图像中,你才能见到光,你向着它尽力往家赶,若不是你的步履尘俗宁静,就不会有你安静飘浮的天堂。在中心安息是你最遥远的目标。”
她安静下来。岩石与石窟,树木与小树林,落叶松的黄,赤松的绿,又全都变成了哑默的光。凝望永久的时候,我听见阿加特向天空说:“所有的花醒在我心里,就像黄昏的星芽。哦,阿婆,我太快乐了。”
与松枝交织在一起的是天空水晶般的枝丫,与知识和思想交织在一起的是岩石的缝隙,是清泉的浸润,交织在光线里的是阿加特的眼睛,下面的池塘静止了。没有气息。
大妈和蔼地抬起头。时间仿佛再一次停止运行,日光般静默地变成一栋轰鸣的建筑。
她却对我说:“别担心已经过去的岁月,它们不曾薄待你。时间在它的中心安逸地休息,它的边界在这里无限地休息,圆圈伟大,中心更伟大,所有的恐惧都在里面沉默。”
阿加特的呼唤变得柔和而辽阔:“九个月亮是最美丽的时刻。”
沉默哀叹着回唱:“没有如此美丽的无限。”
“是啊,”吉松大妈说,略带赞许地望向孕妇,“确实美丽,却也无法免于恐惧……”
她用平坦的手掌抚摸着大地。“我当初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恐惧……”
她又说:“这里有他最后的甘露,这里是他的死……我在这里用双手掘开了大地……我好怕……”
她变得极其安静,森林安静下来,寂静也如此安静,静得可以听见接踵而至的岁月,它们默然站在我们周围,透明的,一片森林,第二个人,都是玻璃的。
然后,她又开口:“我的他被夺走了,我好怕。
“我们在对方身上呼吸,我们的幸福多么强烈,好像既是祖先又是孩子,好像仍未出生就已死亡,好像我们沉睡着生活在其中的吻是所有存在与永恒的中心。因为他被夺走了,我感到害怕。幸福不是迈大步,不是寻觅,也不是对无限的窥望,它是无限的,不存在尽头,它是整个无边的世界,那极乐之遥逾越所有边界,银色之物落在它的边缘,银天堂坠下的盈余,黑暗谷地的黑暗泉水之吻。这都被人夺走了,我的恐惧很大,不是夜晚的恐惧,不,是明亮白昼的恐惧,明亮的岩石僵硬无情地耸立,没有半点动静,没有任何东西听见我的叫喊,只有蛇在石头上潜行,我的双手痛得像敞开的心,我好怕,我为自己是女人而害怕,为我得到的恩典而害怕,感觉不到整体的人何以成为女人。”
沉默在哭泣,泣下沉默的光与寂静的太阳光线,每一滴泪水都是一支金箭。
阿加特却说:“我的孩子是整体,我只是一部分。”
岁月透明静止地站着,我们四周是一片看不见的森林,太阳寂静地照耀,沉默地燃烧,似要把这个夏日保存至永远。
这都变成了等待。如果我胆敢开口,声音就会从我的唇边逃逸,被带走,被光吸走。
吉松大妈把手放在阿加特的天灵盖上。“这就是光,这就是恐惧,阿加特,女人的恐惧,你要是遇上了,你要郑重快乐地面对它。”
她又说:“——于是我找寻那个被夺走的人,用手挖出大地从我身上喝下的血,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的整体,再看不见它的边界。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看到自己,却又看不到自己,因为我周围的痛苦像石头,它灰,它硬,它就是石头。
“——我再也不是女人。
“——我像个男人一样干一整天活,傍晚我跑去泉边,跑到幽暗的远方。
“——我照顾孩子,给他们穿衣,给他们洗澡,给他们吃东西,我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知道,也看不见他们。
“——他们还是他的孩子。我却不再是那个曾经孕育他们的女人。
“——死亡在我身边生长,在我体内生长,它的岩石灌注在我身上。
“——我悲痛地把孩子带到泉边,让他们呼唤父亲,他们没有喊,他们玩起了卵石。
“——我却躺在这里,手在大地中,所有的光都是石头,每朵云都是空心的,它们在狭小的空间中粉碎。我便这么躺在这里,监禁般躺在墙壁中间,它们越来越高,越长越高,变成一座死矿井,我所有的渴望就是越沉越深,沉到它的最底部。我被埋在黑夜里,我解放了。我感觉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一根根被掘出。是那个男孩,他爬到我身边,挖开我的手指,仿佛那是鹅卵石,他把它们当作卵石玩耍。他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仿佛我就是大地。
“——然后我回家了,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干了一天的活,过着我的生活,它好起来了。我望着接纳他的远方,它慢慢成了无限,我在无限中慢慢理解了超越死亡的终点,不,是超越所有死亡的终点,他奋斗的目标,他像一个迟来的孩子,把它放在我的心中,让它在那里生长。我一片一片地除草,一粒一粒地播种,我向他走去,他等候我,他知道我的到来,仿佛绝没有另一种可能。
“——那起初是轻微的潺潺声,仿佛泉水进入地底,又逐渐恢复成光,我却突然理解了它:我又是妻子,又是女人了,世界在她的知识中焕然一新。曾经的甜蜜与黑暗变成了光芒,世界成长了,它又完整了,成长着的它涌过每一片盆地的边缘,一座花园之镜被吸引到圆圈中,身为源头的我却只能观看,借助它生活,生活它,一种涌泉般的信任与一种正在诞生的知识。世界每一日都变作更阔大的白日,每一夜都变作更光明的黑夜,天幕变作大地,一种永恒生长的光明之死。”
她沉默了,许多透明的岁月如森林般聚集在她身边,深吸一口气说:“如果你不顾尘世的苦痛,唤醒遥远的光,那你,女人,你将澄清为看不见的大地。”
“哦,不,”吉松大妈,“我们非常清楚,阿加特和我,我们得先爱自己的孩子。”
“我永远不会成为大地,我注定没有孩子。”伊尔姆加德的声音再次缄默地从池塘间响起。
“你,伊尔姆加德,你更轻松,也更辛苦,”吉松大妈说,“你在更高的宁和中,你的生从最开始就是一场美丽的死,你的死永远是一场光明的生,你在尘世间温柔地死着生,生着死。”
然后,宁静合上了她的双眼,像是岩石又在呼唤,天空之影,洞窟之深。
“他却留在我身边,他不完满,他与我一起老去,我为他踏出圆圈,他赠给我无限,完整是赐给我们两个人的,因为我过着他的生活,他过着我的。而在整体中,他先找到了目的地,无限之远,无限次重复,因为每一条边界都落在世界与世界之间,每一片银云都让他着迷,他的脸庞也从所有的高处吹来,他留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我在等待中跟随他,他的脸日渐衰老,依然美丽。”
岁月说:“如果你的圆圈圈住了大地,你的脸庞,人类,就会变成大地般可见的鬼魂。”
“是啊,”她轻轻对我眨了眨眼睛,好像它说的是我俩,“就是这个道理,你好好听听,医生先生。”
她极其安静地休息。随后她又轻声说:“转向中心的光,我自己正涌下一滴,落在边缘上。”
光变白了。她却不再看,她见到自己心中的光。
她问:“伊尔姆加德,你还是那么冷吗?”
沉默回答:“不热也不冷,阿婆,正好。”
“当然,”吉松大妈说,“当然好,他就在那儿,没有知识也没有遗忘。你听见他的声音了吗,伊尔姆加德?”
“没有,”光回答,仿佛正要熄灭,“我听不见,您的声音也非常轻,阿婆。”
吉松大妈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能再大声说话了,伊尔姆加德,我们的对话很快就只剩下光了。”
天空向下滑坠,把阿加特裹在它的蓝衣中,我们却漂浮在水上,与我们一起漂浮的还有山、树与草,寂静与坚朗漂浮,星星漂浮,清澈漂浮。岁月水晶般的翅翼宛如天使,载我们进入无限,把我们留在所有世界的中心。
浮荡中传来她的声音:“傍晚时分,母亲把我们安放到床上,蜡烛熄灭,有光来,我们飞走。”
迷失于世,迷失于梦。
“那个时候,我们就像没有出生过。”
大地屏住呼吸,泉水不再涌流。向梦敞开的我们是否已经越过看不见的门槛?这难道不是影子飞向无影的存在?
她近乎欢愉地开口:“你们已经陪过我了,回家去吧。”
阿加特哭了,却没人听见。
吉松大妈的脑袋靠着落叶松的树干,脸庞紧紧闭锁,像是长在了树里。她吩咐道:“马蒂亚斯。”
“母亲,我在这里。”他说着加入了我们。
过了一会儿,她说:“去找个好老婆吧,是时候了。”
她的唇边又闪过一丝往日的欢快。“要是有了小的,我现在就已经很爱他了……你以后可以告诉他……”
“好的,母亲。”
她看着马蒂亚斯、我和阿加特,闭上眼睛。她和我们一起等待。
她空空的手探向泉水,把舀起的水送到嘴边饮下。
看不见的岁月之林消失了,时间不再跟随,时间被战胜了。但有一种沉默穿过树干,那是一个强壮男子的沉默,一种爱的沉默,它说:“来吧。”
她再一次呼吸,她微笑。
马蒂亚斯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
一阵轻柔的风拂过谷中盆地,树枝沙沙作响,仿佛在阳光下感到寒冷。
它就这么发生了。
我匆忙往下跑,通知村里的人上山来,谷地尽头的峡谷此时已笼罩在午后的阴影中,秋天的气息随风涌入我四周的山谷,冷冽潮湿,带着苔藓与霉味。
走进村子的时候,人们已经站在大妈的屋前,一些人正准备上海登夏赫特去。苏克也是为此而来。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没有再问。窗口的蜡烛仍在燃烧,在阳光中跳跃,烧得几乎只剩个尾巴,顺着镀锌烛台流下的蜡凝固了。
夜幕降临时,她被抬了下来,米兰特夫妇和神父来行最后的圣油礼。吉松大妈躺在床上—不论是我,还是所有的村民,可能都从未见过她躺在床上的模样。客厅里都是人,女人们跪在床边,矮小的牧师和她们一起念诵《主祷文》,他的脸歪歪的,自己也快灯枯油尽了。
夏日气候一直持续到葬礼那天。吉松大妈从太阳走入大地。可就在那天傍晚,冬天闪电般地遣来一阵雪暴。一刻钟内,温度下降了二十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