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白棕条纹的遮阳凉篷仍然张着,底下是轻便的藤桌藤椅。轻柔的晚风拂过一排排的房屋,拂过林荫路上嫩绿的树冠;让人禁不住以为,这风是从海上来。但这清凉怕是仅仅来自潮湿的石子路,洒水车刚刚驶过空旷的街道。再拐几个弯就是环形大道,从那里传来了汽车喇叭声。
那个年轻人似乎已有些许醉意。他沿着马路走下来,既没戴帽子,也没穿背心;两只手搭在腰带上,让上衣大敞着,尽量让风吹到后背;就像在泡舒适清凉的澡。人二十岁出头时,几乎时时可以感觉到身体里的生命力。
咖啡馆前的地面上铺着由椰子纤维编织的棕色垫子,闻起来有点让人窒息。年轻人略带不安地穿过藤椅蜿蜒前行,不时地蹭到这位或那位客人,微笑着道歉,最终来到了敞开的玻璃门前。
酒馆里头似乎更凉爽。年轻人坐到靠墙的一张皮革长椅上,椅子上方挂着一排镜子;他特意冲着门坐下,因为他想把第一手的阵阵微风吸入肺中。吧台上的留声机恰在此时停止了播放——又吱吱地转了一阵,才让酒馆归于宁静,类似咖啡馆里的嘈杂不堪的宁静——,真是讨厌恶毒;年轻人望向大理石地面,那些蓝白相间的小方块让人想起一种碾磨机叶片的图案;但是其中的蓝方块在中央组成了一个斜十字,一个圣安德鲁十字,而碾磨并不需要这玩意儿——,就是,纯属多余。但是不该受此烦扰。桌上铺着有细微纹理的白色大理石板,他的面前立着一杯黑啤酒;一个个小气泡膨胀、破裂。
邻桌,也是在皮革长椅上,坐着人。他们在交谈,但是年轻人懒得转过头去。两个声音,男声像小男孩,女声有喉音、带着母性。肯定是个又胖又黑的女孩,年轻人心想,现在他有意不把头扭到那边去。刚死了母亲的人,不会在别处寻求母性。他努力回想阿姆斯特丹的公墓,回想父亲在那里的墓穴,他以前从来不愿去想,但他眼下必须去想,因为母亲也被放了进去。
旁边的男声响起:“你需要多少钱?”
一声带着喉音的低沉的笑算是回答。那边那个女人真的是深色头发吗?他想到了一个词:深色的成熟。
“你倒是说啊,你需要多少!”这是一个激动的男孩的声音。当然每个人都想给自己的母亲钱。这里的这位需要钱。他的母亲在世时不需要,她什么都不缺。要是能照顾她该多好,因为他的收入——在南非——不断增加。现在没用了。一干二净,百无一用。
低沉的笑声又在旁边响起。年轻人心想:现在她抓起了他的手。然后他听到:“你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就算你有,我也不要。”母亲们都这么说,她们只拿父亲的钱。
为什么他在父亲死后没有回家?他该回的。他那时还在非洲厮混什么呢?他留了下来,没有考虑到母亲也会死。现在她死了。当然,人们没有及时给他发电报,但是按理说他该预料到。她死后六周他才到达阿姆斯特丹。他现在还在巴黎干什么呢?
年轻人望向地面,望向那个圣安德鲁十字。整个地面都覆盖了细小的锯木屑,它们在铸铁的桌子腿底座周围堆成了一个个小山丘。
片刻之后,年轻人心想:很可能一百法郎就能帮到她。要是知道该怎么做,我会很乐意给她一百,不,两百,三百法郎。如今我又有了荷兰的遗产,这笔钱我不会动。父亲以前总是担心我会把它挥霍掉。要是他现在看到我,会不会失望?不,我不会碰他的钱。我只是把它好好存了起来,稳妥但有利息。父亲肯定想不到。他又思考了一番自己新的资本投资的利弊。
他因此漏掉了旁边的对话。现在他又竖起了耳朵,男声说道:“我是爱你的。”
“所以你才不能谈钱。”
年轻人心想:两个人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两张嘴都在发声的同时喘息,在离他们几拃远的地方,可能就在他们的桌子上空,在桌子后面的不远处,这些喘息的声音交汇到了一起,彼此结合。这就是爱情二重唱的本质。
的的确确,再一次清晰可辨:“我是爱你的,那样地爱你。”
一个低声的回答传过来:“啊,我的小家伙。”
现在他们接吻了,年轻人想。幸好对面没有镜子,否则我就看见他们了。
“再来一次。”女人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为此给她四百法郎,年轻人想,并且查看了一下自己鼓鼓的钱包是否还在——为什么,见鬼,我总是要随身带这么多钱?我要以此来引起谁的注意呢?四百法郎就能让她幸福。但是小男孩般的声音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你一下子就要这么多吗?……分期我可能会弄到。”
那个小子大概和我同龄,年轻人想,至多年轻一点点。为什么他不赚钱?该教教他,赚钱有多容易。我想向他建议,随我到金伯利去。就我来说,他把她带上才好。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拿你的钱。”
喂,年轻人想,这样不对,她可不能和我这么说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想给他省钱;她宁愿养他,用勺子喂他,可她想活,她得活,而活着就需要钱,臭钱。但是她想和谁一起生活?想和谁一起生活呢?和他吗?如果我给她五六百法郎,她就会和我一起生活并且背地里养着他。要是她要了他的钱,她可能就会和他一起生活,但那样他就不再是她的小家伙,她要避免这种事发生。这样不好。如果她能死去,当然对他来说会更好;但是她死不了,更不会去自杀。实际上要保护这个小男孩,让他不要受到这个女人的伤害。但是没法再顺着这个想法想下去了,喝了些酒以后,不是每个念头都能想到底。
与眼前的啤酒不相干。他已经把最后一杯一饮而尽,觉得有点晕。胃部像是黏附着什么冰凉的东西,衬衣紧贴着,连深呼吸都无法再找回刚才的舒适感;有个母亲般的女人在身旁该多好。
他自顾自地笑了:如果我自杀,把我的钱留给她,所有这些美妙的臭钱,那她就可以养活那个小子,要是她能再效仿我去自杀,那个小子就完全摆脱她了;这样才好,或者说应该会好,因为我不打算自杀,没想自杀。为什么我现在会这么想呢?
柜台后有个有点老气的女人在走动,身穿一件半粉不粉的连衣裙。当她与那边的服务员说话时,可以看到她的侧脸,她的上下颌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一开一合。一只雪白的大安哥拉猫悄无声息地跃上吧台,舔了舔身上,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鼻头粉红,瞪着圆圆的蓝眼睛观察着酒馆。
我真高兴,看不到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他想。突然,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低声说道:
“大可以自杀。”
说了这句话,他为此惊骇不已:这就像是对他听到的一声呼唤的回答,但他并没有听到;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有人唤了他的乳名,命令他停止玩耍,命令他回家。他思索着:要是我没有名字,她就不能呼唤我,唤了我我就得跟她走;要一直听妈妈的话,她是这样教我的,必须随她到坟墓中,不能独自苟活。尽管不得不杀死自己非常可怕,但是只能如此;对就是对,必须公开说出来:
“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们有新的交织。”
此时这句话作为他的一部分自我似乎清晰地站立在空气中,一定程度上刻入空气,同时本身又构成了他说过的话的一个证明。因为现在可以期待着,他刻入的声音将会与其他两个声音交织,他测定,可能会交织在他面前的哪处空气中:刻好的图像正正好就在那儿,离他约八九英尺远。现在成了三重奏,他想。他凝神倾听,另外两人对此作何反应。但是他们大概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个女人半是好玩半是害怕地说:
“真希望他现在能来!”
“他会杀了我们,”小男孩般的声音回答道,“至少会杀了我,要是他误打误撞来了这里……他不可能来的。”
两个人净说废话,年轻人想,他们说的这个人,明显是某类仇人,某种考官和法官,一种刽子手,会把他俩宰掉。我必须得安慰她:
“他不会来的。三年前死于心力衰竭,在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之间的火车上。”
“给我一根烟。”女人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平静下来了。
好,她懂了,年轻人点点头,我要来杯苏格兰威士忌压压惊。他喊过服务员来点了一杯。
喝完他觉得自己真的舒服多了,甚至非常惬意。接着喝:“服务员,再来一杯!”是的,让我们继续。他们聊些这么可怜巴巴的废话。死人应该走出坟墓,杀死他们。骑士长。石客。只有歌剧中才有,诸位,只在《唐璜》中。突然他脱口而出:
“但他现在就会前来,算个一清二楚。”
可站在他面前的只是手拿威士忌的服务员,服务员觉得很有意思,禁不住笑着重复:“但他就会前来,已经前来。”
自然,旁边的女人当了真:“说不定还是离开更好。”
“对。”年轻人说。说不定确实很危急,说不定那就是石客,而不是服务员,来索要,而不是送交。
“你别惊慌失措,”小男孩般的声音央求着,“我们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可能性更大……他怎么也不会碰巧撞进这家酒馆。”
不要这么草率,小子。要是他能误打误撞进到医院,带走母亲,为什么他就不能撞进这家酒馆呢?医院里的医生们说过,不得不给她做了胃部手术,但手术损伤极大,就算机体更为强壮也很难扛过去;不过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强迫她自杀。
旁边的女人答道:
“在大街上至少还能逃跑。”
无处可逃,我亲爱的。如果您逃跑,他就会射向您的背部。只有一种保护方式,那就是无名无姓。没了姓名的人,就没法再去召唤他,他们就没法再召唤。谢天谢地,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姓名。他从自己的小匣子中挑了一根烟出来,惬意地点上。
“我们将会远走高飞,亲爱的,走得远远的……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再来烦扰我们。”男孩的声音响起。
所以说你还是开窍了,我们去非洲,赚钱。正合我意。只不过,这烟我抽不来,半点都抽不来,不合我意。真讨厌,我得要杯热牛奶。
邻桌的女人突然接过了话头“:服务员,请给我来杯热牛奶。”
现在我们进展顺利,年轻人心想;声音的交织无可指摘地进行着,命运的交织会紧随其后。现在我该脱身逃跑。为什么我还要放任自己交织到这两人的命运中?我想塞给她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然后消失。他们与我无关。我孤身一人,这样我才能最大程度上免受他的伤害。要是我和他们待在一起,就没法从他的手中逃脱。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旁边的小子央求着。
这两人没有对彼此的称呼吗?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名字的危险?这就情有可原了;但我还是要提出批评。就是啊,我亲爱的,您也太不像位母亲了;母亲为孩子起名,就算危险再大,也不能阻止她使用这个名字。
“我们是在公共的酒馆里。”女人觉得抱歉,可以感觉到她指了指服务员。
服务员的光头像面镜子。不忙的时候,他就倚在柜台上,女收银员嘴巴一张一合,起劲地向他说个不停。幸亏听不到这两人在说什么,要不然他们的声音也会交织到声音的命运、命运的声音的线团中,搅到一起,但是每一条命运、每个人又都孤苦伶仃:这线团就在我的脖颈上威胁着我;我又渴得要命。
女人点的热牛奶送来了,女收银员把剩下的倒了一些到托盘里。“阿鲁埃特,”她要引安哥拉猫过来,“牛奶,这里,这里,阿鲁埃特。”阿鲁埃特高傲迟疑地起身,越过柜台向牛奶盘踱去。
很可能那个女人现在同样也在小口地舔着她的牛奶,因为男孩的声音赞赏地说着:
“啊,我是多么爱你……我们永远都会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是交织,”年轻人说,“这我懂。要是事物没有名称,就不会心意相通,但是也不会发生什么灾祸。”他心里想:我已经酩酊大醉了,无名无姓,酩酊大醉,我再也没有名字了;母亲死了。
女人回答了吗?她回答了:
“我们相爱,一直相爱,至死不渝。”
“那个人会来而且开枪,在此期间你尽可以心平气和,我仁慈的小姐。”年轻人非常满意,因为他发现了中央灯在服务员光头上的反光:光头是光头,灯是灯,手枪是手枪,在种种名称之间横跨着事件,因此如果没有了名称,世界就会静止;但是我的口渴是口渴,可真够渴啊。
此时有个男人踏进酒馆,微胖、留着黑色髭须,从那泛着红血丝的脸可以推断出,他很容易中风。他没有四处张望,而是径直走向吧台,倚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看起来——一名不需要亲自点单的常客。女收银员自然而然地推给他一杯苦艾酒。
年轻人心想:他们没有看见他。他大声说道:
“现在他来了。”
没有任何动静,连倚着吧台的男人都没有转身,他就大喊了起来:
“服务员,再来一杯黑啤酒。”
在口渴和啤酒,在这两个名称之间,舒适地横跨着喝酒这一事件。
外面的风大了些,遮阳凉篷垂下的帘子也动了起来,在底下藤桌旁读报的人,时不时就得快速抚平被风吹皱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
不管怎样,倚在吧台的男人比读报的人要有趣,正在观察着他的年轻人突然觉得,那人手里的报纸拿反了;这是一种错误的、侮辱性的印象,因为吧台的女人转过了身来,那个男人明显在谈论刚才读过的内容,因为他一再用长着黑毛的手背和手指节骨敲打着报纸的某处。
这个人读到些什么呢?什么让他如此激动?简直让人担心他会因为激动而再次中风。一种毫无疑问的可能性是:那人在报纸上已经读到了对自己的审判,发现对他谋杀的审判已经印了出来,这就够怪了,更怪的是,由此不仅确定了未来,而且等级也随之颠倒——,人们怎么敢对一名法官和考官进行审判?杀死那个小子、杀死那个女人、杀死他们所有人,难道不是他的权利,他天经地义的权利,他永恒的权利吗?年轻人盯着那里,那个他们所有人的声音和命运交织的位置,从而可以在那里重新与人交织。
“我们在这儿。”变得不耐烦的年轻人说道。
“要是我能筹到钱就好了,”女人说,“可以收买他。”
“我来付钱,”年轻人说,“我……”他把一张百元瑞士法郎的钞票放到桌上,仿佛为了测试这些钱是否足够。
吧台旁的客人对这个动作、对这些钱毫不在意。亏欠必须用生命来偿还。
“不要担心,我不想你担心,”男孩的声音央求着响起,“我……”
什么叫“我”?你闭嘴;没钱的人就该闭嘴。你让我作呕。我愿意付钱,我会付钱。我是我。是我,即便没有名字也是我:
“这里!”
年轻人喊道,年轻人大喊,是为了让那边的那位客人、那位一动不动的客人最终转过身来并发出那声令人期盼的、盼望已久的认出人来时的喊声,喊声加入喊声,命运交叠着命运,交织在那个共同的会合点。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连服务员都没来;他在外面的露台上忙碌着,白围裙被强劲的风来回刮着。吧台旁的男人一动不动,像石头般一动不动,他把报纸递给了女收银员,继续与她交谈着。这是他对无名无姓的报复——,石头般冷漠的蔑视。
邻桌的女人说道:
“我不担心,相反,我的心中充满希望。但是我的手和脚都像灌了铅,要是他来,我会瘫掉……是时候回家了。”
希望?是的,希望。无名无姓的人,生活在一潭死水中,什么也不会再遭遇;他摆脱了所有的交织:我没有名字,我不愿再有名字;我早就受够了顶着一个强加在我头上的名字四处晃悠,现在所有的名字都让我作呕。只不过,这难道不是一种空虚无用的反抗吗?甚至是一种对呼唤过我名字的母亲的反抗?他几乎带着哭声总结道:
“没一点用……”
“是的,让我们回家吧……”男孩的声音说道。
你想回家?没有自我?无名无姓?没有的事,从来都没有这种事。年轻人觉得一阵虚弱,自己的脸——但旁边那小子的脸说不定也一样——变得苍白。他把手伸向额头,摸到了冰凉的汗珠:我拥有所有的名字,从A到Z的所有名字,因此我一个名字都没有。
“啊,我亲爱的小宝贝……”女人轻声说道,充满爱意和悲伤。
年轻人点点头。现在她要告别了。我也会告别,无名地告别。我将把所有名字的链条挂在我的自我上。我会从A开始,这样我就会成为第一个被考验的人,经受严格考验,生死考验,即使判决已经清楚明白地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吧台旁的男人现在确确实实掏出了左轮手枪,并向服务员演示这种武器如何操作;也就是说,报纸一事只是铺垫,一种非常适宜的铺垫——,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不能颠倒过来?
服务员在手里掂了掂向他演示的武器,然后用纸巾把枪管擦得锃亮。
不,过分就是过分。服务员根本与此事无关,但愿他事后可以洗刷掉大理石地板上的血迹并撒上木屑。为了让他回归本职,年轻人喊道:“再来一杯黑啤酒!”同时晃了晃手中的百元大钞,这也是对射击手发出的最后的、拼死的,然而毫无指望的信号。那人自然是无动于衷,他继续把手枪拧来拧去,上了膛——他,集法官、考官和刽子手于一身。
小猫阿鲁埃特喝光了它的牛奶,舔了会儿自己的胡子、脖子和尾巴,就明智地蜷成一团睡觉去了。
一名女服务员正在把一些杯子放到吧台上,一长排的杯子,每放一个就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左轮手枪咔嚓一声。在校音,年轻人想,等所有声音和谐一致,死亡的时刻就到了:到时候我会被甩出去,被他刚刚放入弹仓中的子弹击中,被甩到大理石地板上,甩到大理石的圣安德鲁十字上,就像我注定要被钉在那里一样,钉在我的名字上。我以前不是就叫安德鲁吗?或许吧,我现在已经忘了。不管怎样,安德鲁是以A开始的,他请求道:
“从此请诸位称呼我为A。”
变得更强劲的风又涌了进来,带来金合欢的香气。
“今晚大树和朗朗星辰下的夜色很美。”女人低沉柔和的声音说道。
“在死亡的朗朗星辰下。”年轻人回应道,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这句话。
男孩的声音却说道:
“在这样一个夜晚,死在你的怀里都行。”
“是啊。”年轻人说道。
“是啊,”女人深沉的声音说道,“来吧。”
吧台旁边的男人活动起来。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活动起来。他先是从收银员的手中把报纸取了回来,再次用力敲击了一下报道他的案子的地方,然后缓慢地把脸转向在场的人,视而不见地扫过他们,但嘴中仍然宣布着判决:
“可以开始处决了。”
法官的声音尽管柔和,但是不容许有半点异议;这声音一直抵达交织点,年轻人仍然着了魔般聚精会神地瞪着那里,那声音就悬在了那里。
A却——因为他愿意从此被人这样称呼——说道:
“现在链条闭合了,出生和坟墓,两处都有母亲。”
吧台旁的男人不为所动。他胳膊画了个很大的圆,举起枪来,暴露在周围着了魔般呆滞的目光下,然后,把枪藏在背后,坚定不移、让人无处可逃地举步向前——岂不是天从人愿?——朝着A的邻桌走来。由于现在到了灾难性的时刻,由于倒流的时间到达了此刻,此刻这一点,死亡的此刻这一点,就在这一点上,时间从未来跃到了过往,啊,由于现在一切又变成了过往,A于是决定实现下一刻就要把他一同吞没的梦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弄个清楚;他盯着走过来的那个男人,追寻着他和他选定的方向,望向邻桌。
邻桌空了,两人不见了。同时留声机又开始演奏《胜利之父》。
服务员晃动着餐巾纸,跟在走过来的那位客人身后。A把那张百元瑞士法郎的钞票递了过去:
“刚才坐在这里的两人付钱了吗?”
服务员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替他们埋单。”
“付过了,先生。”服务员无动于衷地说道,眼看那位留着黑髭须胡、有中风迹象的微胖客人要坐到旁边的皮革长椅上,他连忙用手里的餐巾纸为他把桌子擦干净。
客人微红的脸庞上堆满了笑意“:您别这么诚实,我的朋友。”
他说的是谁?A想,是服务员还是我?我真是喝醉了,醉得要命。
女收银员开始清洗那一排玻璃杯。她一个杯子接一个杯子地拿起来,杯子叮当作响,每一个都反射着酒馆里的灯光。阿鲁埃特醒了,不时地用轻快的前爪碰一碰闪亮的杯子。外面的风渐渐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