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艺术品都必须拥有示范性的内容,必须独一无二地展现整个事件的统一性和广泛性:音乐如此,音乐尤其如此,与音乐一样,一件叙事性的艺术作品在结构上也必须进行有意识的建构和复调性处理。
假设,具有中等广泛性的概念获得了全面的繁殖力,中等阶层的主人公落脚在一个中等的省会城市,也就是昔日德意志的一个小都城中——时值 1913 年——,我们假设此人是一所高级中学的助理教师。还可以进一步设定,此人,他教数学和物理,凭借着操作精确的小小天赋入了这行,曾经满怀着热情、耳朵通红、扑通跳的心脏中怀着美好的幸福感投入到自己的学业中,当然并没有考虑或追求过自己选择的这门学科的更高的使命和原则,而是坚信,通过教师职务考试之后,不仅可以到达市民在这个专业所能达到的上限,而且也能到达这个专业在智力上的上限。因为平庸的性格很少会考虑虚构的事物和认识,是的,它们在他眼里光怪陆离,他只知道运算问题,分配和组合问题,从来没在意过存在的问题,对于生存涉及的是生活方式还是代数公式漠不关心,他始终只追求“精确的结果”;对他来说,数学由他或他的学生要解的“题目”组成,这些题目同时也是他进行教学安排和解决金钱之忧的问题所在:对他而言,连所谓的生活乐趣都是题目,是一种部分由出身、部分由同事预先确定的状况。小市民的家用器具和麦克斯韦的理论融洽而又势均力敌地相互渗透、四平八稳的外部世界的事物完全支配着他,这样一个人在实验室中忙活着,在学校里劳作着,为学生补习,乘坐有轨电车,有时晚上喝点啤酒,酒后逛逛妓院,有路子去看专科医生,放假时坐在母亲的餐桌旁;边缘发黑的指甲装点着他的两只手,泛红的黄头发装点着他的脑袋,他对作呕所知甚少,但他觉得亚麻油地垫用来铺地很实惠。
可以让这样一个没什么个性、没什么自我的人成为人类兴趣关注点的对象吗?那岂不是可以为任何一件无生命的物品——比如一把铁锹——作传?在人生的重大事件,也就是教师职务考试之后,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呢?此时,连他在数学方面小小的思维天赋都开始枯竭,这种主人公——名字无关紧要,就叫他扎哈里亚斯吧——的头脑中还会产生什么想法呢?他现在在想什么?他以前想的是什么?他的想法会超出数学试题,延伸到人的领域吗?很可能的是:在通过大学结业考试那段时间,这种思想越来越多地变成一定程度上对未来的希望;比如,他看到自己在自己的家里,看到,尽管有些飘忽,未来的餐厅,在昏暗的夜色中,餐厅里一个雕花美丽的配菜柜的轮廓和图案精美的亚麻油地垫的绿色微光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可以预感到,这种类型的将来完成时中,一名主妇会被娶进这个房子,但是正如刚才所言,一切都还影影绰绰。对他来说,一个女人的存在实际上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当他想象未来的主妇时,一团情色的雾霭会进入他的大脑,当那个女人有时作为紧身胸衣、有时作为长袜松紧带显现在他面前时——当时方兴未艾的表现主义的一项图解任务——,他的内心有个声音在抱怨,将来他会对她内衣上的所有污渍和破洞了如指掌,就像对自己的内衣一样熟悉,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无法设想,一个能用平常的句法讨论平常事物的具体的姑娘或女人,怎么可能会有一种性爱的氛围。干那种事儿的女人,离经叛道;绝不比另一种女人低级,但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与人们生活、交流和吃饭的那个世界没有一点共同之处:她们就是不一样,是一种有着完全不同的构造的生物,说着一种对他来说无声的或者至少是非常陌生的和非理性的语言。因为,每次到了这些女人那里,就会按部就班地直奔主题,她们从来不会想到要聊一聊抹布——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或是聊一聊丢番图方程——就像女同事们那样。因此他难以理解,从这种纯粹客观的话题怎么可以过渡到更主观的情欲的话题;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裂缝,这种裂缝的非此即彼(所有性道德的起源)与情欲上的不安同时出现,因此也可以被视作时代艺术放荡不羁的缘由,尤其可以被视作特别的淫游制的缘由,该时期的大部分文学都突出地表现了这种特征。
扎哈里亚斯除此之外不可动摇的世界就在此处有了一道裂缝,这道裂缝或许会把他以往下意识的行为转变为一种人为进行判断的责任。
眼下自然还没发生此类事情。大学结业考试后不久,扎哈里亚斯就被分配到了一个旨在改善教育效果的助理教师的岗位,他开始把现在已经封闭、干干净净扎紧并且轻便的知识包裹切割成一个个小包裹,传递给学生,从而再以考试成绩的形式从他们那里索回。如果学生做不出题来,扎哈里亚斯心里就会想,那个学生想扣下他借来的物品,于是就责骂他冥顽不灵,觉得自己吃了亏。就这样,他觉得每一间他上课的教室都成了存放他一部分自我的地方,正如他租来的斗室中存放他衣服的柜子,因为这些衣服也可以被视作自我的一部分。如果他在学校班级中发现了自己的概率计算,在家中的盥洗台上发现了自己的鞋子,他就会感觉自己确定无疑地被托付给了周围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有了关联。
由于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几年,早先勾画过的情欲震动也是时候登场了。如果让扎哈里亚斯结交别的而不是近在眼前的补数,也就是他女房东的女儿——她叫菲利皮内——那就是一种非常做作不自然的结构。
这符合扎哈里亚斯对女性的理解,他可以数年心无杂念地生活在一个女孩身边,尽管这一消极因素或许不尽符合女孩的愿望,但他肯定不是一个能理解平民女孩叹息的人。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设定,菲利皮内的幻想,不管她与扎哈里亚斯打没打过交道,现在都在外物上,而且给她安排一个浪漫的性格总没错。比如说小城姑娘普遍天天去火车站,看着经停的快速列车,而菲利皮内很乐意遵循这一风俗。很有可能遇到一位年轻的先生,站在准备开动的火车的车窗旁,朝着不无姿色的小姑娘喊:“一起走吧!”这种奇遇瞬间把菲利皮内变成一个傻笑的木桩,而且是一个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但是又把一种新的梦想带回家的木桩:她只好夜复一夜拖着疲倦的,唉,多么疲倦的双腿啊,追着奔驰而过的火车,火车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坠入虚无,什么也没留下,却把她徒然惊醒。然而就连在白天,如果放下针线活儿抬眼望去,看一阵苍蝇绕着屋里的灯飞出恼人的不完美的锯齿形路线,火车站的那个场景就会再次出现,比在梦里更加清晰和丰富,并且比已经消逝的现实更加丰富;菲利皮内着了魔般地意识到,她原本可以跳上那列要发动的火车,她明白自己要冒很大的生命危险,她看到,不,她感觉到自己在纵身一跃时不可避免会惊心动魄地受伤,然后她看到自己睡在一等车厢的软垫上,被他牵着手,驶向漆黑的夜;菲利皮内看到了这些,还看到自己向乘务员交了补票的罚款,并给了他一大笔小费,打发他服服帖帖地离开。因此需要抉择的只是,在关键时刻是不是还能抓到她荣誉的紧急制动器,因为这两样都让人喘不上气来。
生活在这种氛围中,她无暇再注意扎哈里亚斯,不是因为她为他缝补的灰色针织袜——连快速列车上的情人她也愿意想象成穿着灰袜子——,大概是由于扎哈里亚斯周日背着背包、用雄羚羊毛做帽饰去郊游时乘坐的是四等车厢;她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存在,即使提到他有退休金也不能让她血流加速。
确确实实,只有时空的偶然才能让这两人相遇;在粗糙的暮色中,由于真正的偶然,他们的手碰到一起,突然之间在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之间升腾起的欲望,让他们也惊讶不已。当菲利皮内搂着他的脖子,重复着“我以前不知道,我是这么爱你”,她说的完全是实话,因为她此前确实不知道这一点。
扎哈里亚斯面对这新的情况感到有些不安。现在他的嘴巴满满都是她的吻,眼睛总是看到他们拥抱时的门角,看到他们匆匆会面时的阁楼楼梯。他在讲台旁昏昏欲睡地歇一歇,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教学材料,心不在焉地听着考生的回答,同时在吸墨水纸上写着“菲利皮内”或者“我爱你”,但是他从来不按正常的字母顺序来写,而是分散开,这样就不会泄露内心的秘密,所有的字母按照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任性的规则分布在整张纸上,过后再把这些神奇的单词重组起来又是一番乐趣。
他疯狂想念的那个菲利皮内,当然只是甘愿仓促性交的那个菲利皮内:门后是情人,在公共场所则是正常的、可以谈论食物和家务的谈话对象,这个女孩对他来说成了一种双重的生物,当他把其中之一的名字深情地画到吸墨水纸上时,另一重对他而言却像一件家具一样无关紧要。
这样一种态度能被任何一个女人毫无知觉地接受吗?不能:哪怕这个女人也是类似的秉性,也绝无可能。菲利皮内也做不到,她肯定已经注意到了。于是有一天,她那女性的认知汇总成了幸福地发现、幸福地选出的那句话:“你只是爱我的肉体。”虽然她说不出,自己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可爱之处,她甚至还很有可能忍受不了其他形式的爱,但是她和他都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觉得刚刚提出的事实是种侮辱。
扎哈里亚斯记在了心里。到目前为止,他们的爱情游戏都是下午才开始,他从学校回来了,母亲也出门了,他们无声地达成默契,上午由于相对更灰头土脸,被排除在了这种较为美好香艳的活动之外,但他现在努力扩展到了全天,以证明自己爱情的兼容并包。在去学校之前的短暂时间里,他把端来的咖啡吧唧着匆匆咽下时,现在总不忘向她耳语几句真挚热情的话语;以前在阁楼上相会时,两只嘴巴匆忙而且不停歇地寻找着彼此,现在则更多地变成了内涵丰富的无言紧拥和十指相扣。要是他们晚上单独在家——考虑到他的退休金,很容易解释母亲为什么经常不在家——,这段时间如今通常不会在拥抱中被虚度,菲利皮内会要求他继续批改作业,这项工作他在餐厅的桌上顶着煤油灯进行;而她则会踮着脚,清理雕花精美的配菜柜,偶尔才会走到他的身边,亲亲俯在灯下的脑袋,毫不在乎他头上的头皮屑,或者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时也放在他的腿上,安静惬意地坐在他的身旁。
只不过,虽然他们的爱现在逐渐进入了更精神化的天堂,但是这片天堂无法驱走与那个无法解决的任务注定相连的不适。甚至不只是不适,因为扎哈里亚斯几乎干脆要对自己不停升华感情的任务而绝望:第一次接吻时的那句“我爱你”虽然出乎意料,但还是脱口而出,而他现在觉得没办法用不断增长的激情来填满这句话,激情的军械库绝不那么容易操控,尽管他一如既往地在吸墨水纸上描着这句话和菲利皮内的名字,但是现在他的内心毫无波澜,而且他也没法再把这些艺术性分离的单词重新组合起来,相反,他愤怒地注视着比以前还要无知的学生。他情感上无止无息的紧张把他内心自在之物的概念推了出去:如果说以前这个存在嵌于他有限的数学知识中,嵌于他与学生交换的有限知识中,嵌于他按照特定的良好秩序摆放的衣服中,嵌于他与上司和同级交往中恪守本分的等级,而这些无疑合理的方面如今在他的自我中已经令人不快地荡然无存——,他刚刚,就像对待其他任务一样,全力承担起的菲利皮内的这个任务,不仅无法完成,而且无穷无尽,因为不能只爱她的肉体,就意味着要追求一个无限遥远的点;就算是调动起可怜的被捆绑在泥土上的灵魂的一切力量,就算是这个灵魂为了这一目标而抛弃现实世界中重要的一切,也就是它所有处理过的形而上的重要经历,它仍然会因无法企及而绝望,而且必然会贬损和否定自我以及它意识到自我存在这个神奇的现象。
所有的无限都是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由于扎哈里亚斯的爱情向着无限投射,它也想变得无与伦比、独一无二。但是这就与它成长的局限性相对立。不仅是因为他只是偶然才被分配到了这个都城的高级中学中,不仅是因为他偶然才在菲利皮内的母亲那里租了一间房:现在让他觉得阴森可怖的是这种毫无选择余地、突然被完美化的爱情开端的偶然性,而且他也认识到,当时两手相触而出人意料地升腾起来的情欲,与他在今天骂作娼妓的女人怀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很难区分开来。当然,如果他只考虑到他本人,他毕竟还可以对这种无与伦比的缺乏不予理睬,但是他不得不合乎逻辑地假设菲利皮内也感觉到了这种缺乏,这种想法非常伤人。因为在对无限的追求中,人或许可以上升到个人体验无与伦比的兼容并包,但是苛求他把伴侣扩展到同样的高度却实在过分:这时,扎哈里亚斯追求无限的力量就只得失灵,他无法感受到菲利皮内爱情的无与伦比、独一无二;他不断地看到情欲的火焰,毫无方向,无从选择,在菲利皮内双手周围熊熊燃烧,尽管确信她的忠诚,但是一想到她可能不忠,他就非常痛苦,比在涉及物质利益时还要痛苦。
就这样,他不光在学校时,而且在面对这个女孩时也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当她按照惯例,来到园中凉亭,亲昵地坐到他的身旁时,他有时会粗暴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咬伤她的嘴唇,而有时又会粗鲁地把她推开;简而言之,他用最粗野的形式表达着嫉妒。菲利皮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责,不解地承受着这一危机,找不到任何补救的措施。鉴于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同意的亲昵举动,可以把她自己所谓的最后的恩典称作象征性的占有。她很长时间内一直拒绝最后的恩典,在他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的灵魂有多么爱她,一点也不再表达这方面的愿望和姿态时,她才献出了自己,因为在她直来直去的想象中,现在要在以前鄙视的肉体之爱中寻求疗效,于是热情地向他献上了以往戏谑地竖起手指、不愿交出的身体。可怜的姑娘,她不知道这是火上浇油。因为无论扎哈里亚斯是否拒绝这所谓的恩典,他事后只会越发懊恼,因为他越发清醒地认识到,献给他的一切,原本也可能以同样的热情献给另一个人,所有那些年轻而又优雅的男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此前从来没注意到他们的年轻和优雅,而现在,他突然看到他们穿行在初夏的大街上。
他开始四处乱逛。他们所有人不是都嘲笑他,嘲笑痴迷无限、探寻自我的他吗?这些路人,他们轻浮浅薄,不是不只可以享受菲利皮内,也可以享受所有女人的爱吗?!他们不是都嘲笑他吗?就因为迄今为止他一直觉得女人不可亵玩,而在他们眼中女人只是坏娘儿们?他甚至开始怀疑地审视高年级的学生。然后当他回到菲利皮内身边时,他就会勒住她的脖子,理由是,没人,你听着,没人能够且将会像我这样爱你。女孩受宠若惊,眼泪和他的眼泪汇聚到一起,她下定决心,只有死亡才能摆脱这种痛苦。
菲利皮内起了死的念头,她浪漫的性情使各种死亡方式的优点有了改变。他们狂热的爱情也要有个狂热的结尾。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既没有山崩地裂,也没有火山喷发,扎哈里亚斯虽然一副痛苦的表情,但每天都去学校,菲利皮内的脖颈和胳膊上则满是瘀伤,于是她说服他做个了结,让他搞来一把手枪。他觉得,连促成这一切的我们也觉得,木已成舟。他口干舌燥、双手是汗地踏进枪支商店,结结巴巴地描述了自己想要的武器,接着立马又抱歉地说,他是在一个人漫游时用来防身的。买来后他藏了好几天,直到一天清晨,菲利皮内端来咖啡后,回过头向他小声说道:“跟我说,你爱我。”为了证明,他把枪拿出来放到桌上,胆怯、专横而又痛苦。
接下来进展迅速。下一个周日他们就会面了,女方还是借口去一个朋友那里,还是在老地方,就像往常一起去散个步那样。但这是最后一次彼此相拥,他们选了一个僻静的可以远眺山峰和峡谷的林中空地,现在他们正向着这块空地走去。但是,压抑的心情令他们再也感受不到以往他们赞叹的美景。他们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逛到了下午,饥肠辘辘,因为食物与死亡并不匹配。他们绕开护林员的房子,尽管或者恰恰因为可以在那里找到牛奶、黄油、黑面包和蜂蜜;绕开华丽的老狩猎屋,黄色墙壁、绿色百叶窗的老狩猎屋从阳光照耀的枝叶下探出头来,友好地向着他们张望。他们越来越饿,最后筋疲力尽地随便停在了两棵树间。“只能这样。”菲利皮内说。扎哈里亚斯掏出枪来,小心地上了膛,轻轻地放到自己身旁。“动作迅速点。”她下令,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最后一个吻。
树叶在头上簌簌作响,阳光透过轻轻晃动的山毛榉的叶子,成了一个个小碎块,只能看到一小片无云的天空。死亡触手可及,只需要接纳它,是现在还是两分钟后,或者五分钟后,完全自由,夏日将尽,但骄阳余威不减。只需一抬手就能终结纷繁的世界,扎哈里亚斯觉得,在他和那个综合体之间又出现了一种新的重要的张力:面对做出一个统一的简单决定的自由,这一决定的意志对象也变成了一个整体,它变圆,把缝隙和自身包容在内;因其整体性而易于上手,毫无困难,变成完整性的知识,等待着他接纳或摒弃自己。一种结构产生了,其秩序完全临近终结、澄明消解、充满最高的现实性,他的内心明朗起来。世界的清晰度渐渐远离,随之沉没的还有他胸前姑娘的脸庞,但是两者都没有全部消失,相反,他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投入地交付给了世界和那个姑娘,与他们有了更深的联系,对他们的认识比任何一种情欲都要透彻。星星环绕在体验之上,透过天空中的恒星,他看到新的太阳组成的世界在他知识的法则中盘旋。他的知识已经不在头脑的思维中,一开始他认为在自己的心中感到了大彻大悟,但是这种醒悟延展了他的自我,冲出他的躯壳,飞向星空又折返了回来,在他的内部闪闪发光,用神奇的温和使他冷静下来,它打了开来,变成无数的吻,被女人的嘴唇接住。他把这个女人视作自身的一部分,然而他知道她又悬浮在无限的远方:爱欲的目标,它是绝对,是无法企及的目标,然而当自我穿过它没有后路、毫无希望的孤寂和理想,超越自身及其所受的泥土的捆绑,告别自我,并且把时空抛在身后,在永恒中获得自由本身时,它又是可以到达的目标。就像两条平行线在无限的远方相交,扎哈里亚斯“我是宇宙”的认识与女人“我融入宇宙”的看法也在无限中相遇,并统一为最后的人生意义。因为对安坐在青苔地里的菲利皮内来说,男人的容貌向着越来越远的天空飞去,但是在她灵魂越来越深的地方,混合着树叶沙沙、树木噼啪、蚊虫嗡嗡,以及远方火车的鸣笛声,在人生接受和生发的知识中,越来越感到真相大白的痛楚,这痛楚让人感动和喜悦。不断增长的认识性感受无边无垠,令她入神;同时不能抓住这一感受也成了她最后的恐惧:她闭上双眼,看到扎哈里亚斯的头就在身前,看到它被沙沙声和星星环绕,她微笑着与他相向而对,伏在他的心脏处,他的心跳声与她太阳穴的血液流动声交融在一起。
是的,如此一来这个秘密就可以想象、可以建构、可以重构了,但是也可能是另一番情景。因为自然主义者狂妄地误以为,可以用环境、气氛、心理学和类似的成分来清晰地决定人,却忘了,任何时候都把握不住全部的动机。我们在这里谈论的并不是唯物主义所说的局限性,而只是要指出,菲利皮内和扎哈里亚斯的道路原本有可能通往殉情的极度狂喜,从而在殉情中找到那个无限遥远的点,实现在肉身之外然而又被包含在其中的融为一体的目标,但是这条从卑微到永恒的道路对普通人来说只是特例,一种“非自然的”特例,因此大多会被提前,或者按人们的习惯说法,“及时”中止。毫无疑问,光是共同赴死的决心就已经是一种伦理上的解放行为,这种行为对有些恋人来说可能会强烈到持续一生,终其一生都赋予他们一种价值现实感的力量,一种他们此外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力量。然而,人生漫漫,婚姻磨灭了很多记忆。因此首先只能假设,灌木丛中的情形如往常一样笨拙迟钝,这样接下来就可以给他们一个自然的,当然并不一定幸福的结局。深夜,扎哈里亚斯和菲利皮内或许赶上了最后一班火车,像一对新婚夫妇一样——为了庆祝这一天买了一等车厢的座——手挽手回了家。他们将会手挽手地来到担惊受怕、苦苦等待的母亲面前,保留着下午的激情,有资格领养老金的扎哈里亚斯跪到发出绿色微光的亚麻油地垫上,接受母亲的祝福。而森林里一棵树的树皮上被扎哈里亚斯用尖刀刻上了“Z”和“P”两个大写字母,这两个字母盘绕在一起,周围是美丽的心形。很有可能,事情就是如此。
每一件艺术品都必须拥有示范性的内容,必须独一无二地展现整个事件的统一性和广泛性,但是也不要忘记,这种独一无二并不必然包含严格的明确性:甚至可以说,在丰富的可能性中,连音乐始终也只是一种,或许只是一种偶然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