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火车站大厅成排的旅馆侍者,他犹豫不决。他从这些人身旁走过,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了寄存处。外面下着雨。夏日的雨细密、近乎温柔,笼罩着天空的云层仿佛薄如蝉翼。三辆旅馆大巴停在火车站前,两辆蓝色,一辆棕色。稍远一点的右侧是通往火车站的有轨电车的终点站。
由于旅途劳顿,A有点昏昏沉沉的。他穿过粗糙闪亮的柏油路,来到一个公园的边缘,想也没想就转身向左,沿着公园外围的人行道走起来。一开始他只看到自己右侧湿润的小草和灌木,或者不如说闻到了它们。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松弛的氛围,他一下子便沉浸其中;一棵小树的枝丫从铁栅栏探出头来,他伸出手,让手指抚过潮湿的叶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辨认方向。
他的身后就是火车站。火车站构成了一个长长的等腰三角形的广场的底部,三角形的尖儿指向城区,就像一个漏斗一样,把现在自然不存在,但在其他时间段或许存在的人流倒向城里的主干道之一。这与潮湿的天气惬意安宁地融合在一起,新来的人简直要误以为自己正置身于英国某个宁静的温泉浴场。因为这座无疑与火车站同时建造,也就是约在1850到1860年间建造的广场,尽管明显有着城市建设的谨小慎微,但仍然带有严谨优雅的痕迹,这是帝国风格的最后余音,它把新的技术时代与古老的宫廷外观游戏般混合在一起,因为后者的统治仍未式微,而前者尚未完全掌权。如此一来,这个广场便唤起一种虽然冷静却不失隆重的前厅的印象,让人期待更加华丽的内部。三角形的两条腰上立着两排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无一例外都是三层小楼,体现着那个时代得体、克制的风格,而且由于公园的草坪被明智地沉到平缓的洼地中,显得这些房子就像矗立在碧绿池塘的岸边;把它们与池塘隔开的只有两条通道,这两条通道清净气派的特征直到此时——乘火车到来的人们此刻也消失了——才真正显现出来:偶尔才有汽车驶过,最后甚至有一辆出租马车蜿蜒而来。
两条对称的S形的人行道穿过三角形的公园,并且相交,相交之处立着一个顶着一座大钟的报刊亭;大钟有三个面,分别朝向广场所临的三条街道。指针每分钟跳跃一次。A发现现在指向五点十一分,并与自己的手表做了对比,过五点了,下午和晚上的分界线。他顿时丧失了对这个城市了解更多的兴趣。火车站广场后方是何种景致,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仿佛火车站仅仅是为了这个三角形的住宅区而建,而火车仅仅是为了这里的居民而停留。其他所有人只能由大巴运走。A突然强烈地想成为这里的一名居民。
他打量着这些房子。其中没有旅馆,连商店都没有。这也正常。要是他没弄错的话,刚下火车就有一家旅店,但是并不在广场这边;窗户和入口都朝向火车站。如果想住在广场这里,想透过窗户望向潮湿闪亮的绿色草坪,想在岸边漫步,就意味着要放弃入住旅馆后全无后顾之忧的舒适。最重要的是,很可能得巡视两排房子,找一找某处是不是张贴着招租的纸条;这个过程肯定不舒适,但是A已经被成排的旅馆侍者吓到了,所以他放弃了舒适,现在只能承担后果。
于是A开始系统化地寻找。他一直走到公园的顶部,快速扫了一眼始自那里的主路,然后缓步沿着左侧的房子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并仔细察看每扇门上是否贴有招租广告。到达三角形的底部后,他沿着从那里起始的S形小路穿过公园,又来到顶部,然后沿着右侧的房子走起来,穿过公园后再返回顶部。这个游戏他重复了两次,尽管查看了两圈,他却没有发现一张广告。他该再来一遍吗?还是就这样算了?他觉得一无所获正称了自己的意,因为他越是打量这些房子,内心对陌生房屋和职业包租婆的反感就越是强烈;他看到这些房子装满了家用器具,有床和厨房器皿,从陌生的祖先那里传承下来,他看到了生命机制的密集体——是的,就是密集体——,这个密集体散布在每个房间,然而同时又是一个整体,填满了这两排房子,堆积在这个绿色的三角形周围。
此时报刊亭上方的大钟几乎就要挪到六点,广场右侧的窗户开始闪耀金色的光芒。雨歇云散,大树和灌木绿油油地闪着金属般明亮的光泽。广场也焕发了生机,明显是因为职员们从办公室涌了出来,加上这个点大概有一列火车要驶离火车站:至少可以看到很多人匆匆向火车站的方向赶去。但是也有几个人被新绿吸引,坐到了还略显潮湿的长椅上。
广场由于人潮涌动而发生的骤变并没有真正进入A的意识,但他感到自己有了改变。因为不管人的灵魂多么孤寂,寓于一个配备了肠胃的躯体内与它并没有多少相干,就算它对其他同类生灵同样生活在地球上、聚居在一个封闭的广场上无动于衷,然而,只要一看到这样一个生灵,灵魂就会立即与其建立隐蔽的联系,它就会丧失自己的统一性,立即被肢解和扭曲,在意识到尘世与死亡时被分裂于悲喜之间。A在这个由人力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建造的广场上胡思乱想了一个小时,失魂落魄地以为再也找不到一张床容身,而且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也不再需要这样的一张床,于是他径直走向由三部分组成的大钟下的报刊亭,扫了几眼挂出来的被雨打软的画刊,买了一份本市发行的地方报纸。在找钱的时候他问报刊亭的售货员,附近是否有合适的单间出租,因为显然周围的人都从这里买报。
报刊亭里的姑娘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或许可以去W男爵夫人那里问一下;她抬起胳膊,越过柜台指向东侧的一幢房子,说道,那是男爵夫人的房子,她有一两个房间想出租,当然前提是还没租出去。
A注视着那幢房子和它闪闪发光的窗户,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一开始就去那里打听一下。在一排中规中矩的房子中,这一幢在房门上方建了一个阳台,更加别具特色的是,阳台铁栏杆的底部因装饰着花朵而格外引人注目:红色的天竺葵与闪亮的玻璃交相辉映,就仿佛灵魂单为快乐而生,而且还一直存在、永恒不朽。这自然只是房屋立面,A也知道;他同样知道,在最明亮的,或许可以说最超越时代的立面之后,只有一些又小又暗的房间;他清楚地知道,没有实体的承载就没有颜色的存在,但是在所有的这些知识中诱惑性地、分解式地涌动着空气的蓝色和彩虹令人欢喜的转变;彩虹现在零碎地横跨在广场之上,留下透明的丝丝纹理,让人预感到宇宙的幽暗无垠:一个把黑暗尘世、封闭实体与天空敞开的光芒相连,同时再次导向无限黑暗的刻度盘。或许报刊亭里的姑娘也知道这些,就算她本人不知道,她的手也知道,因为多关节、多血管、多骨头的手指仍然在指向那幢房子,隐蔽地向着房子延伸,那幢死的建筑与活的手指之间的统一也隐而不现,一种交相辉映,闪亮的天竺葵如同温和的中间人一般漂浮其中。就这样,A被隐藏的暗流裹挟着,盯着自己的目标,向着那幢房子迈步走去;就像每一个漫步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被自己的暗流裹挟一样,他也在暗流的裹挟下迈步向前,他,一个被包裹着多层衣服的赤裸的、多关节、多血管、多骨头的人。
人生各个站点上发生的事情大多会被遗忘。但是当A此时穿过马路以及向着火车站赶去的稀疏人流时,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刻,而且愿意在临终之际回想起这一刻,并把它带入永恒的彼岸。为什么恰恰要选择这一起伏不定、难以捕捉的时刻,而不是某个崇高明确的时刻,大概连他自己也无法言明,因为他穿过街道时的轻盈,由高贵的彩虹神奇地转化而来,肢体的放松虽然进入了他的知识,但是并未进入意识的思考中。如果有人问他现在在想什么,他很可能会说在考虑自己期待的房租,或许他会试着回忆自己来这座城市的本意。但是他的尝试不会成功;现在更不可能成功,因为一位女士推门而出,向他走来。她看着上行和下行的两条路,似乎在抉择投身哪条洪流,抑或她只是在期待来宾,是要来迎接和欢迎他?
A理所当然地问起了W男爵夫人和招租的房间。
她瞠目结舌。
“是的,那是我的母亲……”然后她生硬地加了一句:“但是我们现在不出租。”
接下去她没有再说一句话,根本没看A一眼,一点没注意到他的失望,就又消失在了房里,仿佛她必须返回去保卫家园、抵御入侵。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一小时前,雨还在哗哗下着的时候,那还可以理解,但现在这位小姐——显然是位小姐——的行为如此突兀地背离了整个自然环境,简直让A难以置信。要么在可见和可实现之事的内部还有着隐蔽的关联,要么就是出了错,观察上有失误。A壮着胆儿进了门厅。门厅的另一头安了一扇刷着白漆、装了玻璃的门,门外是一座花园,花园和房子同宽,一直向后延伸,延伸出去很远,花园后部的长椅位于房屋阴影的边界之外,在夕阳中闪着湿润的光芒。
厨房里飘出一阵宜人的香气,标志着很快就是晚餐时间,混合着楼梯间白石灰墙的气味。A也知道,只要推开通往花园的门,晚上湿漉漉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同样也会涌进来。一切都井然有序,A又满怀信心地径直走上楼梯。
来到二楼,他站在一扇同样刷了白漆、装了玻璃的门前,门上小巧、闪亮的黄铜牌子上写着冯·W男爵的名字。朝向花园的楼梯窗户反着光,映得门上的铜搭扣金光闪闪,然而老式的铜质拉铃线下却安装了一个现代的电子按钮,破坏了整体性。A等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按下了按钮。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一个戴着白色女仆帽的老妪把脑袋伸了出来。
“我来租房子。”A说。
年老的女仆退了回去,几分钟后再次现身,请他进去。A来到一个前厅,这里只有入口和对面各一扇门,对面门的玻璃上严严实实地挂着蕾丝窗帘,由于透不进阳光,再加上家具满满当当,给人一种很不友好和沉闷的印象。虽然堆积的不是前厅通常摆放的那些家居用品,而是古色古香的上乘家具,也无济于事。年老的女仆退到一个角落里,监视着等待之人;不久便厌倦了小心翼翼,虽然依旧站着,但垂下了头,用疲倦的眼神盯着陌生的来客。
闻起来有一股霉味。也就是说,诱人的晚餐香味是从别人家飘出来的。A想明白了整个房子的构造,确定玻璃门通向房子中央的大堂屋,而那个装饰着天竺葵的大阳台肯定属于这间堂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
玻璃门后有交谈声,两个文雅的压低了嗓门的女人声音:
“房租那么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着把房子租出去。我们今天收到的房租,明天就会一文不值,货币贬值得非常可怕,而且会越来越可怕。”
“终归是笔收益。”
“早晚会花到维修上。”
“哎,别这么悲观。”
“房子里住个陌生人……是位女士也好啊。会觉得一直很拘束。”
“或许拥有男性的保护是件好事。”
一把椅子向后撤去。
“如果你不愿意搞清楚,我们是生活在1923年,而且输掉了一场仗……总而言之,如果我没法说服你……”
“我的天,试一试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抗拒。”
“好吧,我会请他进来……但是我走了,我一点都不想掺和。请原谅。”
上述对话在礼貌和平静中完成,尽管或许也隐含着怒气。然后便有脚步声传来,推门穿过狭窄的走廊,——这走廊很可能连着另外几个前厅——小姐出现在了前厅。房间昏暗,她一时没有辨认出陌生人来。她简洁冷静地向老女仆说了声“请”,命她请他进去,但是她在出口发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来客。她显然非常惊讶和恼怒,只说了一句:
“不可理喻。”
A鞠了一躬:
“我认为我们之间有误会。”
小姐思索了几秒钟:
“如果您现在离开,我的母亲会生气……但是我急切地建议您……”她想说下去,但是此时老女仆伸着脖子、屏气凝神地悄悄走近,于是她沉默了。她只是做了个微小的、近乎请求的秘密手势,暗示A去别处求租。而恰恰是这个秘密的联络又让A重拾信心,他确信有一种隐藏的法则会清除掉他在上一刻钟遭遇到的世事中的小干扰。尽管他听到了小姐说自己不愿意掺和租房事宜,也或许正是因此他才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不愿参加商讨。
她确实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冷漠地说了句“但愿没这个必要”,便走了出去;老女仆则打开了通往堂屋的玻璃门。
A没有弄错,这的确是个有三扇窗户的大房间,朝向阳台的窗户敞开着,洒满了落日的余晖。阳台铁栏杆的底部,天竺葵的红花在强壮的叶子间闪耀,绿色花槽中的泥土则是黑色的。报刊亭的姑娘曾用手指向这里,奇异的是,彼时站在报刊亭前的他,沿着那条看不见的直线拾级而上,如今来到了直线的另一端,带他前来的与做这件事情的那具躯壳以及那具躯壳的双腿其实不再有什么关系。坐在窗边扶手椅上的老夫人,背对着晃眼的光,侧脸因此显得暗淡,她伸出手来,出人意料地向他表示欢迎,这种协调一致会使他越陷越深,但也让他欢喜。
“您想在我们这里租房子。”当他在对面坐下时,W男爵夫人说。
是的,是有这个打算。其实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是种干扰,他不得不面朝她,而他的目光却更愿意扫视房间。房间井然有序,镶木地板闪闪发亮,他的四周堆满了各种家具和物件。透过阳台打开的门,广场上温和的声响飘了进来,其中枝头鸟儿的啼叫最为清晰。
“是有人推荐您来我家吗?……我女儿根本不想出租……但是如果有人推荐……”
“我已经见过仁慈的小姐了。”A没有正面回答。
“是吗?”声音中透出不安,“您已经和她谈过了?……我们深居简出,甚至可以说与世隔绝。”
“我感觉到了,”A说,“当然也不想贸然侵犯您的习惯。”
“我女儿担心扰了我的清净……她对我有太多顾虑,我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
没有谁是老人。岁月流经男爵夫人的脸庞和身体,但是她的自我在不受时间限制地说着:我不老。而且记忆不受时间限制地保留着过往。夜幕很快就降临了,但是房间中的家具和墙壁也如同不受时间限制般地矗立着;天竺葵盛开又枯萎,冬天就会从阳台搬进来;睡意来袭,人穿过自己住处的房间,来到床上,梦见周公,但是他的自我在一次次的睡眠中仍然不变地醒着,被人流和直线承载着,越过广场和花园来到这里,系于存在的直线,同时也延伸到挂着彩虹的苍穹。
男爵夫人说:
“自此我的丈夫死后,我们就与世隔绝地活着。”
他回答说:
“您的家非常安宁,男爵夫人。”
奇怪的是,男爵夫人似乎摇了摇头,但是也有可能只是老人脑袋的惯常晃动。她没有进一步回答,而是吃力地站起身来,A以为这意味着商谈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当他准备告辞时,她说:
“无论如何您可以先参观一下。”
她拄着晃晃悠悠的拐杖,走到门口,按了按门框旁边的门铃,继续前行,走进前厅,老仆就在这里,和她一道引领着客人穿过幽深的房间,进入另一个昏暗的居室,深色的家具在白墙的衬托下漆黑一片。就好像在欢迎客人一般,中间铺着印花桌布的桌子上立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新摘的矢车菊和罂粟花。
“一直是我的女儿负责花。”男爵夫人说道。接着她下令:“策琳,打开窗户。”
老策琳开了窗,花园中的所有芬芳一下子涌了进来。
“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客房,”男爵夫人说,“隔壁就是卧室。”
老策琳倏忽闪进卧室,就像把新郎送进新娘的卧房一样,用患痛风的手做出一个近乎狡猾的动作,邀请他闯进来,鉴定一下她现在指着的床。
男爵夫人留在了前一个房间,她喊道:
“策琳,橱子是空的吗?你彻底清理过了吗?”
“是的,男爵夫人,橱子是空的,床也换了新床单。”说着她打开了两个橱子中的一个,手指抚过一个隔层,从而让自己和A确信,一切都光亮如镜。“一尘不染。”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道。
“你该把卧室也通通风。”
“我本来正要这么做,男爵夫人,”策琳继续说着,“两个罐子也新灌了水。”
“行,”男爵夫人说道,说句表扬的话对她来说显然是件难事,“这就对了,但是晚上可以再换一次水。”
“晚上我再带一罐温水来。”女仆胜她一筹。
A此时来到了窗户旁边,呼吸着花园里的芬芳。天还没有黑透,但是一楼的一个房间已经开了灯,光束正落在花坛上,赋予了玫瑰花和它的各种色泽一种不真实的外观,把叶子变得像是上了漆的铁皮。但是在大后方,摆着白色长椅的地方,那里仍是日间的自然色彩,只不过在暮色中暗淡了些而已;两排丁香挨得很近,蓝绿的树干慵懒地垂向花园中间的道路。
花园散发出的安逸逐渐让A背离了原来的打算,他感觉到了,软弱地试着修正:
“我原想租个临街的房间。”
“这里的旭日很美。”老策琳答道。当他微笑着表示赞同时,为了不让隔壁的男爵夫人听到,她轻声说道:“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A本想置之一笑,可他不能。他回到前一个房间,男爵夫人仍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就好像两个女人的思想有着秘密的联系,尽管她们想彼此隐瞒,男爵夫人却还是问道:
“您究竟多大年龄,A先生?”
“已经三十多了,男爵夫人。”
每当被人问及年龄,他都有点羞愧。金黄的头发,娇嫩的皮肤,身材堪称纤细,稍显柔弱的下巴和嘴,好在蓝眼睛传递出精明的眼神,总而言之,他给人一种年轻的、太过年轻的印象;他只得蓄起了窄窄的、彼得麦耶尔风格的短须,好让自己威严一些,但成效不大。
“三十多了,”她重复道,“三十多了,我女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显然她差点暴露女儿的年龄。过了片刻她接着说道:“那您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A想要任性一把,也想试探一下父母对待儿子的底线,他很想谎称自己是个政治间谍。但是为什么要拿已经取得的成果去冒险呢?于是他说,自己从事宝石贸易。这已经够胆大妄为了,因为男爵夫人很可能会以为,他打着买卖珠宝的旗号从事黑市交易,甚或以为,他是觊觎她家的珠宝首饰才混了进来。
男爵夫人一开始自然没想那么远。她对这个词似乎没什么概念,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表情,茫然地问道:“宝石贸易?”
随后赶来的策琳确认道:“对,对,宝石贸易。”但是和女主人正相反,她用的是令人振奋的语气,就好像那是一种令人满意的、非常尊贵的职业。
“我们接着谈吧。”男爵夫人最终决定,显然她觉得待在一个珠宝商的房间里不舒服,于是她和A一道向堂屋走去,而策琳则去了厨房。
他们再一次面对面坐下,男爵夫人迟疑地问:
“A先生,这么说,您是位珠宝商?”
“不,男爵夫人,我做的是宝石贸易,这是两码事。”
或许让男爵夫人反感的是“贸易”这个词,或许她想到了菜贩子、煤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人物,很可能她觉得一名商贩根本不可能被上流社会认可。她甚至都不愿与一名珠宝商共用一个浴室。于是她说道:
“对商务上的事情我女儿比我更在行。可惜她出门了……”
A察觉到了真相,继续解释道:
“宝石贸易是桩美差。我在南非的钻石矿田待了很多年。”
“哦。”男爵夫人恢复了对他的信任。
“我办完欧洲的业务之后,就会返回非洲。”
“哦,”男爵夫人对他越发信任了,都忘了问他是何种业务把他带到了这个城市,“您不像是英国人。”
“我是荷兰公民。”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男爵夫人舒了口气。人们当然更容易、更应当,也更乐意为一位从异国他乡而来的客人,而不是当地人提供容身之处,后者只是穷人间的交易,而前者却笼罩着慷慨待客的光环。就这样,虽然没有说破,但是两人在这个已经完全被暮色笼罩的房间中达成了一致。墙上挂着的樱桃木框的建筑铜版画变成了一个黑点,窄的两面墙上,挂在窗户旁边的两幅展现罗马风光的油画倒还能辨别出线条和已经灰蒙蒙的色彩。遥远光明的回忆。就像母亲与儿子晚上有时会沉默相对,他们二人就这样坐在那里,窗外浅绿的天空如丝绸一般,此时已是万里无云,残照当楼。怀着对彼此的信任,A请求允许他到阳台上,获得许可后他便走了过去。
眼前就是三角形的广场,虽然并不完全符合他的预期,但也差不多。公园里的树木已经黑乎乎的,映衬得四周浅灰色的沿岸大道格外明亮,道上的沥青已经干透了。火车站内部已经开了灯,那里的前厅站满了旅馆侍者,但是A已经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了。他俯瞰沿着房子缓步而行的几个路人,听着公园S形人行道上的沙子被漫步者踩得吱吱响,因看到几只出来遛弯儿的狗而欣喜。不时有鸟儿啾啾鸣叫,空气温和而又湿润,偶有狗吠声传来。被一个母亲生下来,躯体借由另一具躯体而生,呼吸时身体里的肋骨张开,手指可以抓住栏杆,可以用活力拥抱死亡,生与息的永恒转化,无限透明地隐藏着彼此:是的,出生,然后漫步世界和世界上安详的街道,那永恒的慈母之手,安宁地握着娇儿的手,人生在世最自然的幸福呈现在他的面前,因为他倚墙凭栏,背后是祥和的家,俯视黑漆漆的草坪和黑漆漆的树木,同时他也了然屋后花园中的玫瑰丛,生生不息的房屋群,虽是砖木材料、没有生命的人造品,但仍是故乡。A知道,不管他多晚回来,屋中的老妇都会耐心地等着他,如此地耐心,就像母亲在盼儿归。
他返回黑乎乎的屋子,坐回男爵夫人对面那个位置。男爵夫人微笑地看着他,然后身子前倾,对他说道:“外面很美,是不是?”
“一个难忘的良宵。但是又要下雨了。”
“希尔德加德(这是她第一次称呼自己女儿的名字),希尔德加德散步去了……”就好像他是一名家庭成员,应该让他知道家里的状况。她接着说:“……我当然被她拘禁在这里。”
他一点都不吃惊,也没有怀疑自己听到的话语,但想赋予它们戏谑的含义:“哎,男爵夫人是名囚徒。”
“是的,我的确是,”她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您来这里后一定会发现,我是名囚徒。”
A点点头。因为每个人都在拘禁另一个人,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囚徒。连他自己的生活空间如今不也被局限在这个三角形的广场上和这幢房子中了吗?被局限了,他却说不出始作俑者是谁,是谁拘禁了他。
男爵夫人继续解释说:
“我让那两人为所欲为……我说‘那两人’,是因为策琳,我的老女仆,您刚才见过了,和希尔德加德沆瀣一气……是的,我没有剥夺她们这个乐趣,因为我已经有过自己的人生,现在很容易舍弃。”
“您现在有其他的乐趣,男爵夫人。”A说。
但是男爵夫人继续说:
“策琳曾是我母亲的女仆,一直都在我家……您理解吗?她是个老姑娘……”
老姑娘的爱给了谁呢?是她日日擦拭的家具?四十年来反复拖擦、熟悉每一条缝隙的地板?她独守空床,如果曾经,在家乡的村子中,有一个青梅竹马,也早被忘怀了,尽管在自我的无时间性中什么都不会被忘记,不被忘记,不被原谅。
A说:“策琳爱您,男爵夫人。”
“她没有原谅我,”男爵夫人说,“她和孩子,她们没有原谅我……”她张开两只手,就好像要展示它们所给予和接受的爱抚。“千辛万苦才说服策琳踏入我的家门,她连这个孩子都不喜欢。”
苍穹只剩一抹亮光,在布满街道和铁轨的土地上矗立着这座城市,压缩的风景;而在广场的草坪和花园的碧绿之间矗立着这幢房子,与左邻右舍共同构成了广场的统一体,人和人的关系跨越各户死板僵硬的墙壁,无可挽回,闲言碎语口耳相传,气息飘过包容一切、悬着彩虹的苍穹。
“有几颗星出来了。”A指着窗外说道。天空已经不复丝绸般柔滑硬挺,而是变得深邃起来,颜色也由绿转紫,天空舒了一口气,因为马上就是它的统治时间了,夜来了。
“希尔德加德马上就回来了,”男爵夫人说着站起身来,“我们开灯吧。”她站得不太稳,不复圆润的双腿驮着老迈的躯干,她的女儿就诞生自这个躯干,她曾经慈爱的手握着拐杖。房间昏暗,只有三扇窗户亮堂,但是它们不发光,通往卧室的门上着锁。
现在外部又有了力量,夜幕降临,人们既期待也担心着所有关系的重组,因此就该趁着现有的成果没有消散,赶紧把仍然在外的残余与现存牢牢系紧。A担心灯光亮起造成破坏,于是抓紧问道:“我现在可以去火车站把行李取来吗?”
男爵夫人有些踌躇地说道:
“希尔德加德肯定就要到家了……请您先打开灯,开关挨着门……”就好像她不想被撞见和他共处暗室一样。“……请您马上按铃让女仆过来。”
他照办了。彼得麦耶尔风格的枝形水晶吊灯内,灯泡发出飘忽不定的光芒,先前掩在黑暗中的边边角角,如今与其他摆设有了同等价值;整个房间因此坦荡地严肃起来,令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仍然怀念着一个男人严肃、坦荡的精神,是的,留在这里的女人们仍在服务于他。A感觉有探寻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但是他看不见这双眼睛,因为无论是男爵夫人还是刚刚进来、准备关上窗户的策琳,似乎都在忙着其他的早已逝去的事情。然而在这片刻的静谧和紧张中,传来走廊门打开的声音。
“是希尔德加德。”男爵夫人说。
“我就不打扰您商量了。”A说着就想离开。
“您请留步,”男爵夫人说道,“我们单独说几句话就好。”
她走出房间。策琳拉上窗帘,抚平窗帘上的褶皱。她显得懊恼呆滞。他试图寻找她的目光,她却闪闪躲躲。她从男爵夫人的书桌上拿了份报纸递给A,打开壁炉边上沙发旁的落地灯,关上房间正中的大灯,然后也走出了房间。她做完这一切,使得A只能到宽敞的扶手椅上就座,就好像读报的男主人一般。
他没有读报。报纸,报刊亭姑娘最后的问候,是外部世界,而整个房间已经缩成落地灯照亮的那一圈。A坐在那里,身子前倾,手随意地抓着报纸,悬在张开的双膝之间。在前倾的脑袋中的自我俯视着趴在双腿之间的躯干,而不属于自我的他尽管深深埋在暗夜的环境中,却光彩夺目地从环境中脱颖而出;自我孤零零。
五斗柜上有台座钟嘀嗒作响。就算解开联系周围世界的每条线,时间之线也都会穿过自我的无时间性,无数条线编织而成、自行产生,同时却不可逃脱的网,仅仅用来让时间之线消失,这样一来,在无限宽广、无限浩瀚的宇宙中,所有的存在又变成了永恒。
但是现在八点的钟声响起。
A听到了脚步声,匆匆忙忙、近乎恼怒的脚步声,接着希尔德加德就出现了,脸上确实带着恼怒的表情。
“您的目的达到了,A先生,”她开门见山地说道,“祝贺您。”
“最后的决定掌握在您的手中,仁慈的小姐。”
“骗取两个老妇人的信任并不是很难!要是我现在拒绝,我的母亲会很生气,”——她今天说过这话了,A想——,“所以我只能和您处理一下业务。”
“很遗憾刚才的商谈您没有在场,否则您一定会改变对我的看法。”
“我请求过您,不要再执迷不悟。”
她的恼怒无法止息,她的眼神和语气都表现出压抑的,或许有点像老处女一样的恼怒——这与她别的矜持而又略显笨拙的举止协调一致。此时命运与命运碰撞,自然事件中的断裂至今仍然无法澄清。为什么他不愿意另寻住处?为什么他立即就对这个广场入了迷,对这个不可阻挡、无法避免地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事件着了魔:所有事件不是都像街道一样汇聚到他自我的这一点上吗?他孤独地位于落地灯光束下的自我?所有的对立不都是要在这一点上澄清和消散吗?于是他对僵硬笨拙地坐在光线边缘的小姐说道:
“您不了解我,却对我充满反感。无论来的是我还是另一位房客,都是如此。”
“不是针对您个人……我至多只能接受一名女租客。”
“我觉得,男爵夫人恰恰希望得到男性的保护——恕我斗胆把自己看成这样一个人。”
“我们不需要保护。”小姐严厉地说道。
这些女人独居,是因为已故男爵的遗愿和严厉吗?女儿和女仆联合起来执行这一遗愿?如此一来自然事件中的断裂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命中注定和无法更改的始终都是死亡,是渗进生的死;死亡的无时间性取代了自我的无时间性,麻木的灵魂,在死亡的建筑学中,麻木的幸福。
小姐缓慢而固执地说道:
“我得和您处理一下业务。”
“我们在这方面很快就会达成一致,”A说,“我只是还想指出,我添的麻烦肯定要比一位女士少,相反,您还可以差遣我。”
“您大概就是用了这招让老策琳上钩的,”小姐说,“骗不了我……我希望,作为一名外国人,您会愿意为膳宿出一个体面的价格。”
“在荷兰,这样的两间房每月大概要花四十盾,我愿意出这个价,提前支付三个月房租,而且用荷兰盾支付,这样您就不用担心通胀。”
总的来说,几乎没什么可以从物质方面来解决,但至少是个开端。“提前支付一百二十荷兰盾?”小姐简直难以置信。
“当然。”A证实道。
她深棕色头发下严厉、直线条却漂亮的脸庞容光焕发,现出一抹几乎迷人而且因此值得向往的微笑,露出强健、洁白、随时咬住、非常均匀的牙齿:“我愿意为了一百五十荷兰盾收回所有的抗议……您看,连我也可以被收买。”
她是什么意思?A思索着;但他接受了一百五十盾的价格,也同意了附加条件。当男爵夫人进屋,满怀信心和喜悦地问是否一切顺利时,女儿只能点头称是。
“我很高兴,”男爵夫人说,“那么A先生马上就能和我们共进晚餐了。”
“A先生说,他只要在家,就在自己房间用餐,”希尔德加德回答道,“我们刚刚是这样商定的。”
“好吧,但今天您是我们的座上宾。”男爵夫人坚持道。她转身朝向汇报晚餐已好的策琳:
“为A先生摆上餐具,策琳。”
“遵命,”策琳说,“已经摆好了。”
她们颇有教养、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就好像策琳的行为方式完全理所当然一般,就像她提前在A的房间里插好鲜花时那般理所当然。但是那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现在当着小姐的面不会再发生了,令人愉悦的协调一致没了,因为仍未找到解决方案。但是,现在出现了另一种协调一致,当然是更加外在化的一种:由于现在她们都坐在灯罩镶花的吊灯下,洁白的桌布把耀眼的光反射到她们脸上,而策琳则戴着白手套,在桌旁来回上菜,这时明显可以发现,这三个女人的面容彼此相肖,部分是由于天然的血缘关系,像男爵夫人和小姐,部分是由于长期的共同生活,像策琳。同一种面容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三种形式的变化!肯定还有很多其他的变化形式,但是这里体现的一定是三种基本类型,与三原色异曲同工,而三原色包含了彩虹的所有其他颜色。如果说男爵夫人在这个三角中实际上如母亲一般,那么没有生育过的策琳和希尔德加德的脸庞则都稀奇得像修女,虽然一个土气年迈,另一个文雅年轻,但无论老少,两人都有一种修女的无时间性。房间里的窗帘拉着,人们对外面的树木和房后的花园一无所知,这幢房子了无生机、孤独寂寥地矗立着,像坐牢一样:人们不知道,生命从何处陷入这个死寂的世界;人们更不知道,为什么从尘土中来又复归尘土的生命只能生成尘土,却又由此而创造出生命。但是尽管与外界隔绝,或者说恰恰因为与外界隔绝,与苍穹笼罩下的广场隔绝,与世界隔绝,与知识和知识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隔绝,部分便成了整体的镜子,这个房间和它四壁之内的空气成了无垠苍穹的一部分,同理,有限关系中存在着多条线头的无限性,三个女人外貌的相似转变成了镜像,成了永远也不可能在外面,只能在此处找到解决方案的希望。
一个奔流的刻度盘,把黑暗尘世、封闭实体与天空敞开的光芒相连,同时又一次导向无限的黑暗;空气冲刷着所有的存在,苍穹般冲刷着物的密集体。A的双眼在填满了黑暗空气的房间中探寻,试图辨认出光圈之外的事物。空气撞到了墙上,撞到了家具上。策琳在屋里走动,踏入光圈,又倏忽退回暗处,那里是宽大的配菜柜。空气在橱柜的内部涌动,但是它也冲刷着人,充盈于人的内部,在他们体内的所有空穴中,被吸进又呼出,从一个人飞向另一个。活物与活物的中间事物,内部承载着灵魂,保护与隐藏着灵魂,辩解与生命,充满光芒和透彻的眼神。配菜柜的上方,墙中央挂着很大的一幅画,一幅肖像,现在A认了出来,画的是一位穿法官袍的先生。
希尔德加德不怀好意地盯着不受欢迎的客人,对他说:
“您好奇我们为什么会在餐厅挂一幅画像……是我父亲的画像。”
“我们放在这儿,是想用餐时也让他分享。”男爵夫人说道。
凝神倾听的策琳沉默地打开了画像左右两侧的壁灯,然后专注地望向逝者的脸庞,或许此时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男人在俗世中的存在对她来说始终都只是一种干扰。因为她尽管专注,却是一脸的满意,显然在等着别人夸奖。画像中的男人拥有和女儿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它们一起不怀好意地盯着桌旁的客人。
现在连希尔德加德也抬眼望向画像,她和策琳的眼神就像两条交会的道路一样汇聚在父亲的眼睛中,而离画上的男人最近的男爵夫人却内疚似的看着自己的盘子。A熟悉司法部门,他从画中法官袍的天鹅绒条纹辨认出了法官的等级,他说:
“男爵先生在世时是位法院院长。”
“对。”男爵夫人说。
如同士兵要时刻做好上阵厮杀和被杀的准备,将军要时刻准备着调兵遣将开赴战场,一位法官也必须做好准备,在必要时做出死刑判决,他日复一日对普通罪犯做出的常规惩罚,始终都是对法官生涯可怕顶峰的那一重大行为的准备和接近、镜像和补偿。他在审判庭的四壁之间呼吸着与罪犯同样的空气,置身于同样的空气中,却必须准备好除掉对方、夺走对方的灵魂。
用吻过法官严峻嘴唇的嘴巴,用饮过法官气息的嘴巴,用依然还在吐气言说的嘴巴,男爵夫人吃着切成小块的煎牛排。然后她用这同一张嘴巴说道:
“策琳,你可以把灯关上了。”
“开着的话房间不是更温馨吗?”希尔德加德反驳道。策琳不等男爵夫人回话,没有关灯,就匆匆去了厨房。她们两人为什么要这样?她无疑与小姐看法一致,认为得让灯一直照着画像;或许是在要求新来者遵从家中的规矩。
男爵夫人说:
“好吧,为了欢迎我们的客人,我们今天就灯火辉煌吧。”
“法官,”A说,“一个伟大的职业。”
“是的,”希尔德加德说,“就像教士一样,高于人性。实际上法官不该结婚。”
男爵夫人笑了:
“法官也是人。”
希尔德加德望着画像,抿着嘴唇说道:
“教士也是人,但是遵从更纯洁……也更严格的人道。”
“我的丈夫经常因为要使用严厉的手段而苦恼。好在他从来没有下过死刑判决。”
希尔德加德一副决意代替父亲补上死刑判决的样子。但是这时策琳端着饭后甜点进了屋,而且作为妥协,亡羊补牢地执行了男爵夫人的命令,熄灭了画像两旁的灯。
“灯火辉煌结束了。”A说。
“人必须随遇而安,”男爵夫人说着笑了笑,“境遇始终比人的意志强大。”
确实,灯关了并未带来什么好处。相反,昏暗墙壁上的画像现在似乎长大了一点,画上的空气像是进入了房间的空气中,这样一来,被包围着她们的空气包围着的法院院长仿佛进入了女人们构建的三角形,成了中心,尽管他属于过去,现在挂在了墙上。因为在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中,无时间性占主导,房间变得无限小,同时又无限大。
希尔德加德僵硬地坐在那里吃着一个桃子。她窄窄的嘴没被亲吻过,她的气息还从未给哪个人带来愉悦。一张嘴在人生的哪个节点上失去了愉悦的天赋?它何时降格成了吃饭的工具?尽管如此,言谈的天赋却使它高贵美好,并将伴它直到暮年。
男爵夫人抓住靠在椅旁的拐杖,站起身来,或许是为了逃脱愈拉愈紧、无比强大的关系网。尽管如此,她还是向A伸出手来,似乎是要代替祝酒词——显然葡萄酒已经超出了家里的支付能力,但也有可能是法院院长看不上饮酒——她说:
“再次欢迎,A先生。”
策琳站在一旁,赞同地微笑着;就好像男爵夫人是她的代理,执行了她的委托一样,尤其是男爵夫人现在还转身朝向女儿,吻了她的额头一下,不管是出于公正并且与她和解的缘故,还是为了通过同等对待双方而在希尔德加德和A先生之间创建一种和谐的联系。策琳参与这一仪式的方式是,洞开通往堂屋的门,并把堂屋的灯打开。
大量的空气如今在各个房间中不受阻碍地流动,这种平衡分布的突然更改不仅缩小了法院院长画像的空间,减少了他本人的分量,降低了他在闭锁的餐厅中的主导性地位,而且由于现在空气只是微微活动,刚才的紧张便有了缓和,各种关系也有了一定的松动,三个女人之间所有的爱与恨——剥离了她们显而易见的中心和真正的根源——落回了日常的悄无声息中,尽管堂屋现在灯光闪耀,光线强烈地投射到画像的玻璃框上,使得多幅建筑铜版画变得模糊不清,但这是没有灯火辉煌的日常。A很想抽烟,但是没人请他抽。法院院长也禁止抽烟吗?他们犹豫不决地站在房间中央,只能隐隐感觉到远处黑暗中法院院长的画像。鉴于这种状况,A顺理成章地说道:
“请允许我现在正式入住并取来行李。”
“啊,您的行李还没取来吗?”男爵夫人大吃一惊,“我们都在干吗啊!”她求助地望向策琳。
“A先生可以取您的行李了。”希尔德加德干巴巴地说。
“再好不过。”A说着,向女士们告了辞;眼下他对这里的恐惧大过希望,另外越早到达火车站越好,再晚怕是找不到工作人员了。
但是到了前厅又找不到自己的帽子,在用作衣帽间、通往厨房的门廊,A也是一无所获。他不耐烦起来,因为在他找寻着四处张望的时候,他感到花园中清新的空气通过敞开的厨房门轻柔地吹了进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是多么期盼着能在走廊上看一眼花园,然后走到街道上,溜达到火车站,可能会走穿过公园的那条路,脚下踩着沙沙作响的小石子,有家可回的男人,被编织进固定的关系中,不被衰老而压抑,所有这些必须是那一刻,策琳打开厨房门、重建隔绝和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系的那一刻,在逻辑上的继续,这样一来它们才获得真正的意义。他急不可待地想实现这种统一。正当他打算光着脑袋出门时,策琳闪了进来:
“您在找您的帽子,A先生,我把它放在了您的衣橱中。”
倒是顺理成章,因为他已经是这里的一员,也有可能是希尔德加德不愿意前厅挂着男人的帽子才命令她拿走的,但这也表明,连希尔德加德也默认了他的存在。没等他自己回屋去取,策琳已经驼着背、不作声地取了来,就差亲手给他戴上了。
头顶帽子,脊柱奇怪地变长了一些,A用帽子盖住头发,缓缓走下楼梯。他透过走廊的玻璃门向花园问好,现在自然只能看到花园被屋内灯光照到的部分;然后来到街上,快步横穿,直到来到公园的边缘,也就是几个小时前他还无助地兜着圈子的那个地方,这时他才举目四望。他站在那里,重新打量着那幢房子和摆着天竺葵、被弧光灯照亮的阳台。阳台的门恰好开着,他看到了堂屋闪着黄色光芒的水晶枝形吊灯,他看到了意大利城市风景画和建筑画画框的上边缘,他看到了刷成白色的天花板,炉子上方的部分已经熏得发暗,对此他已经了如指掌,他专注地打量着餐厅那两扇死窗,清楚地知道法院院长的画像悬挂的具体位置。但是弧光灯的上方是黑漆漆的天空,因灯光的明亮而加倍漆黑,连云彩的边缘和几颗星星也晦暗不清,城市入口的房顶上却有一块广告牌像鬼火般闪耀着红光;夜色中有清凉的风吹过。
按照先前的打算,A走进公园,沿着S形的人行道,信步而行。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对情侣,亲热地相互依偎着。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盏路灯,让一部分灌木丛和草坪从黑暗中现身;树干笨拙地立着,覆盖着异常急躁地簌簌作响的黑叶子;从偶尔张开的叶缝中可以瞥到一颗星星。这一切都位于和发生在石质的三角形内,现在A来到了报刊亭。窗户已经用一个棕色的铁质卷帘封上了,但是在亭子上方,铁质结构的钟表被内部的光源照亮,用它的三个明亮的表盘统治着周遭一切未被照亮的自然,控制着自然。这是人创造出的一缕光芒,这光如星辰般暗淡,如空气和无垠的苍穹般死寂,尽管如此,却仍是生命的温床。蚊虫在高处绕着大钟飞舞,又四散在无穷的世界中;在那里,高悬着从死者的眼睛中、从恋人的气息中飘升而出的灵魂。
两条主路斜交于此,正是公园的中心,是所述圆圈的中心;A双手插在裤兜里,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当他的目光向天空的方向扫过时,他看到了火车站和城区上空更明亮的光,终于又看到云彩露了出来,你推我挤,在幽暗的天空中显得越发乌黑。很快就要下雨了,A既没有穿大衣也没有带雨伞,只有一顶帽子,于是他加快脚步向火车站赶去。
他离开公园,穿过广场,此前旅馆巴士就等在这里,踏进火车站大厅,扑面而来一股子旅途的气息,煤烟味、餐馆飘出的酒菜味、厕所和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升腾落下的尘土味,风尘仆仆的味道。多么大的差别!在三角形的底部这里,喧嚣、肮脏、不得安宁,而外面却是广场的凉爽与从容。震慑性地位于金字塔的顶端,威严得恰到好处,超越人世和污秽的纷乱,悬浮在人类之上,是道义的守护者!买张车票,放弃永远不会到达、永远无法实现的统一,重返所有道路和轨道彼此交错的无限世界中的多义模糊与无牵无挂,不是更好吗?抉择的时刻到了,到底是放手一搏还是落荒而逃?
售票窗口边缘镶了黄铜片,铜片已经变得暗淡肮脏,在光秃秃的白炽灯下可怜地闪着微光。开了一个窗口,其他窗口后面都挂着绿色污秽的帘子。A从它们前面走过。行李车刷着棕色的漆,抽去了架在车边缘的木头框,就像马厩里的一群马一样摆放在一起。搬运工们把帽子塞在泛红的脖颈中,胳膊肘撑在大腿上,毛茸茸的双手合拢着,身子前倾,坐在一张长椅上。A问他们,是否有人愿意把他的行李运到火车站广场的另一侧:不行,他们干不了,他们不准离开火车站,但是他们愿意给他找个人来。
通过一条敞开的过道,可以看到灯光暗淡的站台上长长的顶棚,可以看到检票处,检票处的小亭子里站着一名工作人员,手里百无聊赖地拿着钳子。
哦,A说,没必要劳烦先生们为他找个人过来,他们只需要告诉他,大概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名差役。搬运工们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在那边的小酒馆里有一个在喝啤酒——他们甚至还指名道姓。事实的确如此。那名差役坐在那里,喝着啤酒,抽着烟斗,对A毫不掩饰地表示不耐烦。A的烟瘾也犯了,只因为现在身在火车站,他就点了一支烟,领着嘟嘟哝哝咒骂着钱不值钱、什么活儿都不顶用的差役去往行李寄存处。他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思考过,自己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当他们走出火车站时,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旁边的差役以推车人独有的姿势随他而来,弯腰屈膝,胳膊撑在车杆上。车轮缓慢地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铁质轮胎滚过柏油路,发出低沉的响声。空荡荡的街道寂静无声,甚至连城里的喧嚣都传不过来。在城市的入口,广场汇入的地狱之口,先前鬼火般闪耀的广告牌已经熄灭了;箭头指向安宁的所在,街道似乎在缓和地升高,但对他旁边的人来说就不那么缓和了,只见他非常吃力地推着车。在公园的围栏之后,树木郁郁苍苍,但是在弧光灯的照射下,树冠的顶部呈现出鲜明的绿色,就像一条丝带覆在黑压压的树林之上。风偃云动,云层越降越低,像是要与陡然升高的道路相拥。
A很羞愧,不受货币贬值烦扰的自己径自昂首阔步,身旁的人却只能弓背推车;他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发生的、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被照亮的树冠,乌云密布的夜空,左侧房屋陡峭的外墙,随着他们走近他要返回的那幢房子,这一切的意义越来越大;阳台上立着一个明亮的身影,似乎证实了这正是他的家,站在那里、双手扶着栏杆的是小姐,僵硬而笨拙地向着探出阳台的天竺葵俯下身去,似乎在盼他归来——他清楚地知道,并非如此。但是当他和行李停下时,她离开了阳台,不一会儿策琳就来到了房门前,指挥并协助差役把东西运上了楼。
通往堂屋的门开着,A在堂屋遇到了小姐。她讥讽地说:
“我们都得等着您,因为对您大示欢迎的时候,忘了把房门和屋门钥匙给您。”
“这么快就给您造成了不便。”A说。
“希望不要有更大的不便。”希尔德加德说,不知她说这话是怀着善意还是敌意。“先把行李放到房间,然后我就给您钥匙。”
送回屋后,A付给了差役报酬,旋即来到客厅拿钥匙,屋门仍然开着。
“我还以为,您只是打算在阳台上享受夜色。”A说。
“说不定啊。”希尔德加德说。
“再次请求您的原谅,”A说,“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存在绝不会再搅扰到您。”
希尔德加德做了一个动作,大概是想表达无奈、无望,或许还有谅解,接着去了阳台,把A一个人留在了客厅。一切都悬而未决,仍然没有决断,虽然似乎唾手可得。他正想轻轻离开,却发现她已经转过身来。
“A先生!”她喊道。——他来到阳台,站在她的身旁。
“既然您已经在这里了,最好马上向您做几点必要的声明。”尽管她的声音很低,和平常一样干巴巴的,但仍能听出她的激动。
“我非常感激您。”A说。
“我的母亲信任您。她说,您从殖民地来,是位绅士。我的母亲太容易相信别人,太容易了……这次我也要这样。”
“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A说。
“那好吧,”她继续说道,“您在这里不是普通的租客。”
“以我而言,我确实不是。我来到这里,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也可能是因为您不可理喻的固执,”她断言,“但是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而是想谈论一下您由于自己的固执而陷入的境地。”
“好。”A说。
“长话短说,我的母亲想让我嫁人;她觉得那样才算尽到了义务。她坚持不懈地找寻租客,实际上是在找寻一个女婿。”
“很奇怪。”A说,可实际上并不感兴趣。
“并不奇怪,”她回道,“她那代人都是这种观念。”
“但是,”A说,“您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不,”她说,“我可以,但是我不能。”
现在已经无法清楚地辨别公园的轮廓,在公园的三角形和房屋的三角形之间又插入了一个新的、悬在三条街道中央的弧光灯构成的三角形。对面的路灯只有少数几盏被树梢遮挡。
片刻之后,他说道:
“我应该明天离开吗?”
希尔德加德摇了摇头:
“意义不大……您都来了,要不然战斗还得从头再来。”
“战斗?”
希尔德加德沉默无语,然后坐到阳台一端的藤椅里。她两脚并置,双手合拢按在膝上,来回晃动着稍稍前倾的脑袋。这副与此前完全相反的样子让她有了一种独特的温柔,他鼓起勇气问道:
“您爱着某个人?”
她竟然莞尔一笑,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笑了,她的嘴唇又丰满起来,甚至有点性感,又露出了强健、整齐的牙齿。和她母亲的牙不一样,A很想知道,画像上的法院院长是不是也会笑,在他薄薄的嘴唇之后是不是也藏着这样的牙齿。强硬中交织着渴望,A心想,肉欲中散布着柔软,严格中隐藏着松弛。
希尔德加德还在来回晃着脑袋,然后轻声说:“我的母亲想让我离开家门,所以她才想让我结婚,责任感只是她自欺欺人的幌子。”
“世界很美好,”A说,“您没必要一直留在家里。”
“那我的母亲怎么办呢?谁来看守她?”
听起来简直激情澎湃。
“男爵夫人看起来精神矍铄。此外,我认为,她受到了极为稳妥的照料。”
楼下有个孤独的女人走过。她的两条腿在来回摆动的裙子下一步步往前挪动,略微倾斜的身体上的脑袋转过来时,简直不像个女人。
希尔德加德翘起修长的腿说:
“我的母亲缺乏主见。策琳面对她提的要求又太软弱。您自己也看到了。”
她坐在阳台的窄面,把目光转向城里的方向,她盯着城市入口,就好像在寻找什么。
“策琳没有孩子,”她说,“她不知道该把谁当孩子,是我还是我的母亲。”现在看来,她好像,在三角形的腰、两条街道交汇的地方寻找一个孩子,或许是策琳未出生的孩子,但更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孩子。A心想:她这样是不会找到的。
“快下雨了。”A说。
“对。”她说。
空气寂静无声,没有人注意到雨已经下了起来。在房檐的遮挡下,他们看着柏油路上的黑点越来越密。街道空无一人,刚刚走在街上的那个女人也消失在了火车站的拐角处。在西岸的房子后方不时亮起一道闪电。
A说:
“您母亲的要求并没有过分到要被人看守的程度。”
希尔德加德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
“要不是风烛残年,她早就抛下了一切……她会混迹于人群,坐进三等车厢去周游世界;她信誓旦旦地说过很多次。”
不可能是失去母亲的恐惧让小姐有如此偏执的想法。现在肯定可以解决了。A又握住了铁栏杆,光着脑袋、呼吸着向外探出身去,更大更密的雨打在他的身上,树冠上的叶子窸窸窣窣。土地在呼吸,土地在房子后面呼吸,生者的气息上升并在屋顶重叠,房里藏着生机和人性。他们多关节、多骨头、多血管,悬浮在生的气息中,被托举到了大地之上。由母亲所生,享受着安宁,离开安宁的家,再次找到安宁:更多地隐藏起躯体不能再做孩子、在行尸走肉中僵硬麻木的恐惧,不再隐蔽,衣冠之下赤身裸体的所有女性的恐惧。
在她身上,松弛和柔软再次荡然无存,她的嘴唇又变得稀薄,像修女般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街道上箭头的尖儿,说道:
“我父亲促成了这里的和平……我必须维持下去。”
A抚了抚自己金黄的、彼得麦耶尔风格的颊须,回答说:
“您给自己设定了一项奇特而艰难的任务。”
“是的。”她答。
从火车站传来车头的鸣笛声、火车的隆隆声与雨水的滴答声混合在一起,汇入叶子各条脉络簌簌作响的生命中。A现在也抬头望向城市的入口,就好像他在期待着那里会有一个声音对远方的声响做出最终的回答。那会是孩童还是法庭的声音?那里会出现孩童还是父亲的眼神?两者都有,因为笼罩在城市上空、逐渐减弱的雷声温柔地吸纳了火车的轰鸣,在树木的沙沙声中越来越弱,逝者和来者合为一体,被吸纳到悄不可闻的余响中,堕入无时间性中,堕入既是生之笑靥亦是死之微笑的永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