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一名制作绘图工具的机械师,经他之手打磨、调试的每一支绘图笔都在小盒子的蓝丝绒衬垫上闪着银光,每一支都是艺术品,笔触柔和顺滑而又强劲有力,每一滴油墨都牢牢密封在笔芯内,不用担心油污。但凡是还把技术绘图当作艺术的地区,都熟知他的大名和产品。他在公国技术学校附近开了作坊和店铺,学校的两千名学生是他稳定的客户源;收入似乎不无保障,日益增长的存款看似也能保证老来无虞。当然了,离着晚年还有很长一段好年华呢。那时他的妻子还在世,妻子健在时——啊回忆,永远不会离他而去——他每天收工后都会去村子里,那里有生前担任乡村营造师的岳父给他们留的一幢小屋;夜晚和周日他都用在了养蜂上,这是他和妻子的乐趣所在。夫妻俩情投意合,经常一边劳作一边唱歌。妻子怀孕了,眼看着就要十全十美。但是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轻松的孕期过后,生下来的却是个死胎,年轻的妈妈也撒手归西。经此打击,他再也不想看到乡村的小屋和蜂箱。他卖掉了田产,来到省会。重复昔日成双成对的美好生活对他来说难以想象,而且越来越难以想象,于是他就成了一个没有婆娘的鳏夫,既活在过去,也活在现在。尽管选择了孤独、想要孤独,但是这位日益老去的人儿却越来越难以忍受孤独;有一天他来到城里的育婴堂,领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姑娘。出于对昔日美好时光的怀念,而养蜂正是当时美好生活的一部分,他给小姑娘取名梅莉塔。他现在胡子都白了,就让孩子喊他爷爷。为了逗她,他又唱起了歌。要是自己当初有个儿子,会这么愿意给他唱歌吗?恐怕不会。这就是他选择领养一个女孩的原因之一,尽管他也希望有个能当成亲生儿子来培养的继承人。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个继承人就真的能掌握制作绘图仪器的手艺呢?

好啦,都是些多余的想法,而且会愈发多余,因为很快就会证明——德国与协约国的残酷战争还在遥远的将来——,一个新时代来临了,一个仇视手工业、仇视品质的时代,连手工制作的优质绘图工具都将毫无用武之地。绘图工具如今在所有的纸张文具店都有售,都是些冷冰冰的工厂货,笔头如刀子般尖锐、毫无弹性,圆规没有平衡性,连娴熟的大拇指都无法借助它画出优美的圆来,两条支腿要么太紧,要么太松,把它们连在一起的螺栓不是太粗就是太细。谁还愿意同流合污!他退出,关了作坊和店铺。那些破烂货并不比他的产品便宜,他原本可以维持原价干下去,但是他不乐意。新一代连笔的好坏都区分不了,再没人有本事绘制一个像样的阴影面,没有人愿意花力气,都拿水彩颜料的涂鸦来凑合,简直像个油漆工粗枝大叶地在绘图板上乱抹了一通。为这些人供应优良的产品,简直是自甘堕落;还不如随便在哪儿做个小工!他确实也这样做了。尽管年岁渐长,他还是在战争刚爆发时去一家大的精密机械企业当了一名机械工人。确实,这一举动最初只是为了尽到对祖国的责任,但是后来变得非常必要,因为如果不借助日渐公开、日益无耻和昂贵的黑市买卖,是没法正儿八经地养活一个孩子的——战争伊始,梅莉塔九岁。但是,这个孩子让他快乐,养活她让他快乐,工作也因此让他越发快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虽然已是满头白发,但身体强壮,干起活来毫不费劲,而且还会得到相应的报酬。就这样,他的存款在经历了巨大的缩水之后,现在又明显地增长起来——因为马克还是马克,只考虑数字就是了。他打算在和约缔结后退休。

他的愿望当然没能实现。和约缔结后物价仍在上涨,甚至上涨得更多更快,最后变成了公开的通货膨胀,账面上的存款变得一文不值。于是老人留在了工厂,要不是最后因为年迈被解聘,他很可能会一直干下去;年轻一些的同样面临着被辞退的危险,他们要保护自己的权益,不愿再容忍他。幸运的是,梅莉塔这时已经中学毕业,因此也能赚钱出力了;她在一家洗衣店做起了帮工。负担毕竟减轻了些,老人现在有了空闲寻找新的营生。妻子健在时,他与一所公办的养蜂学校一直有联系,那所学校位于相距不远的县城。他一时兴起,去了那里,由于熟识的校长仍然在位,他得到了一个云游教师的职位。虽然报酬很低,但是有望获得农民的额外补助;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在乡间到处漫游,这正合老人之意。

通货膨胀似乎成了上帝对他的恩赐。与金钱捆绑,与稳固的生活捆绑,由此而让人的灵魂变得逼仄和不安,越来越让他觉得违背天性。尽管他一如既往地爱着蜜蜂,一如既往地一次次惊叹于它们大放异彩、精密绝伦的技术和社交能力,尽管他一如既往地满怀着喜悦,用养蜂人细致的手去触碰那精密的构造,为了不吓着这些小家伙,自然而然地让自己的动作顺应它们的活动,但是如今在爱中又对蜂群——市民阶层未雨绸缪、追求安稳、遵守纪律、积谷防饥的象征——掺杂了一种充满蔑视的惋惜,他觉得,包括所有的家畜,自然的东西渐渐变得不自然。他面对打交道的农民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尽管他喜欢乡村的生活,但是农民贪婪的占有欲让他极为反感。他经常想,只有手艺人——他一直还把自己当作手艺人——真正摆脱了占有欲,只有手艺人——困于土地的农民不行,更不要提汲汲于利的城里人或者被流放在厂房里的工人——才能脱颖而出,摆脱束缚,率性而为,因为只有他,就像在继续上帝的工作一样,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新的东西,并在第六日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也因此只有手艺人能够吸收神性、赞美神性。

有时候他会想,上帝为了消灭工厂和商业才降下通货膨胀,意欲将它们连根拔除,这样一来世界就会摆脱金钱的统治,只剩手艺人和变得不再贪婪的农民,造物主会再次觉得一切甚好,从今往后,永永远远。他自然不会当真,但他喜欢这样遐想。

就这样,随着年事日高,他虽然没有变得更虔信,至少没有对教会更虔信,但是可能却越发亲近上帝。他像是开了眼,强大的造物主的世界在他的眼中越来越清晰。他在田野中漫游时,就会放歌。他不再唱以前和妻子合唱过的民歌,更不唱知名度高的咏叹调,以及人人都在传唱、连村姑都会的流行歌或是空洞的爵士乐,只有瞎子才会唱烂熟的歌曲。一个开了眼的人(他大概因为只是看而最终变成了盲人,但那才叫眼明心亮)歌唱澄明,歌唱人生不断更新的澄明,歌唱新鲜,因此他只唱给自己听。只有真正开了眼的人才会真正地歌唱。这位漫游者的歌曲中总是伴着蜜蜂的嗡嗡声,低音如野蜂的营营,高音如云雀娇柔的鸣啼,从来不是对这些声音的模仿,而是目之所及的蜂群、目之所及的云雀之巅,以及目之所及中隐而未现、转入声音的东西。这就是老人的歌,歌唱就是他本人,因为他歌唱他看到和曾经看到过的一切。

因为,人最终极的看见发生在不可见中:在不可见中,他被赋予了在死中、在据说已经死亡的物质中感受生的能力,一种感受式的看见。手艺人的手被感受式的看见引导着,赋予材料以活生生的形式,让它的生机展现在肉眼前。这是手艺人对造物主的模仿;艺术家对造物主的模仿同样如此,甚至还更为清晰,之所以更清晰,是因为艺术家可以更广泛地在无生命的物质中感受到隐藏的勃勃生机,而且这种感受以一种几乎不被人察觉的更强烈的方式席卷了他的整个存在,他的整个人。也正是因此,歌曲和音乐才可以超越,才可以、能够和必须再一次接纳已经看到的、已经被清楚展示的和预制而成的事物,从而可以为它褪去最后一丝残存的死气,把它谱写成最纯粹的生命、高不可闻的可见的歌曲。啊,人的眼睛,生之本身,造化的硕果,最成熟的生命!眼中的造物远离了造就自己、毫无生机,但又愿意孕育生命的尘土,眼中的造物贴近创造了自己的创世行为,在第六日觉得一切甚好,本身也被嘉奖了创造的天赋,并觉得所作甚好,眼睛被赋予了审判人类一切认识的职责,有权决定自己的创造行为,无论是数量,还是技术,它都是试金石;眼睛集聚了人性,这里栖居着人的本质,是人的安宁之所,因为人凭借眼睛的观察力变成了造物主。神圣的眼睛,却只是回声般的神圣!因为人的创造行为就如回声一般,只是形象地传递了自己感受到的生命;人知道要认识自己,通过眼睛觉得自己和自己的所为甚好,于是就自以为拥有了其实并不拥有的直接性;他的眼光变得傲慢,复归死气,丧失了感受生命的能力,他的行为变成了搜翻死物,成了错误的模仿,空洞的恶。对神的错误模仿,这种错误模仿的空洞和恶是艺术家面临的危险,不太是,在很长时间内不太是手艺人的危险,手艺人对生命的感觉仅限于双手所及;而一名艺术家越是接近造物主,就越要向着更微小的手工业领域回归,如此才能达成其最伟大的作品。

身材高大、唱着歌辗转各方、享受清风吹拂的他也知道这些。从前呢,从前只要管风琴声从教堂敞开的门飘出,他就会进去;如果他喜欢唱诗班合唱的圣歌,他也会放声大唱,否则他就默不作声。他还会注视圣坛上的画像,如果看中哪幅,就会在那幅杰作前伫立良久;他对拙劣之作不屑一顾。他去音乐厅、博物馆或是戏院,也是这种情形。就如同他对每一支绘图笔到底是上乘之作,还是工厂造出来牟利的蹩脚货,都了然于胸一样,他在艺术方面也能一眼便鉴别出优质真品和劣等赝品;农民虽然也能创造艺术,但缺少这种货真价实的鉴别力,甚至还表现出对舒适和庸俗的偏爱;商业化的城里人则需要一位专家来教他鉴别良品,但大多不怎么成功;而有些人的脑和手则具备手工业天然的觉察力,也只有他们几乎能立即发现艺术品的生命力,并且不假思索地为之欢呼雀跃。他从前就是这样;但是都过去了。他变得无动于衷,而且越来越无动于衷。再没有管风琴声能把他吸引进教堂,再没有类似的东西能吸引他倾听或者张望,是的,他甚至有意不去倾听或者张望,因为他察觉到了艺术的回声感,摒弃它中间人的角色;他不再需要任何中间人。把这一切从生活中剔除后,他变得贫乏,但也更富有。随着一天天越来越直接地靠近生活,他离死亡的知识也越来越近,而死亡只能最直接地被感知。因此他歌唱,只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歌唱,从来不在人前,也从不为任何人放声:其他人只能从生命之歌中听出间接的东西,而非最终的真相;他自己却能在自身的深处听到死亡的合唱,听到他不可以泄露的秘密。如果他具备把自己的歌用音符记录下来的能力,那他在年轻时或许会那么做,但是现在肯定不会。他一直都是个手艺人,他几乎不曾发觉,自己始终站在艺术家的门槛上;现在,他已经——他感觉到了这种成长——超越了这两者,而且由此也克服了手艺人的骄傲和艺术家的虚荣。他曾经骄傲于自己的绘图笔、分毫不差的小圆规,骄傲于自己的量角器和附有多个表格的计算尺;但他新的存在、新的知识却超越了这些,只剩顺天之道。他是一名云游教师,教人养蜂:蜂巢的构造和培育、运用人工和自然建造的蜂房、工蜂的传播、蜂后的选任、蜂群失踪后蜂巢的摘取、花园和田野植物对蜂蜜种类和品质的影响——这样就可以种植合适的植物,虽说不能完全避免,但至少可以限制蜂箱消失。为了传授这些经验,他挨家挨户地跑,与农民一起吃饭,放工后与他们一同坐到屋后的菩提树下,向他们讲述蜜蜂的冒险故事;他讲述工蜂的分布和奋斗,讲述它们对家园的保护,讲述婚飞和雄峰被杀,讲述蜜蜂使用神秘的语言来向蜂群下达寻找好的蜜源的命令,从而让蜂群沿着最精准的方向,在最短的飞行距离之后到达;他讲述蜂群的牺牲精神和不惧死亡。孩子们称他为爷爷,蜜蜂爷爷。他让一只蜜蜂当着他们的面在自己手背上爬行,却并不蜇他。这就是他的职业,他从事的职业,这是他的日常,是他本人,是他想要的全部。但是对于那些孩子们,那些每当他背着一包的工具和家当出现在村子时,就向他跑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孩子们,他却不只是一个蜜蜂杂耍人。孩子们惊叹不已,蜜蜂竟然不蜇他,同时他们也知道,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蜜蜂不会伤害他,世界伤害不了他,或许连死亡也对他无可奈何;他们预感到了这一点,清楚这一点。是的,连成年人都开始明白,尽管比孩子们开窍要晚,而且很可能是受了他们的感染。要不是老人不愿惹医生和兽医不快,明智地拒绝了为任何人和动物看病,那村里每个得病的牲口、每个染恙之人都会请他来救治,而且他很可能也会手到病除。因为疾病的威力汲取自死亡的势力范围,而他利用歌唱的力量熟悉了死亡并且变成了死亡的好邻居,他的身影、制服死亡的身影就从那儿延伸到了成人、孩童和牲畜的国度,所以他可以战胜疾病。他从外地而来,人们把他视作森林、河流、山丘的一部分,视作自然的一部分、死亡的一部分,他已经成了妙手回春的自然、妙手回春的死亡。很快就没人再问他来自何方;人们不敢问,害怕萦绕在他身上的远方。他自己也害怕这种遥远,他会提及自己昨天、前天落脚的地方,说自己从邻村来。

尽管如此,他无法向自己隐瞒这种遥远的存在;它折磨着他,只要一想到回家,就会觉得不舒服。漂泊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城里的家已变得陌生,在那里歇脚的时间越来越短。或许,他害怕梅莉塔的不安;他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爱,但她不是他的骨肉,而且现在逐渐长成了一个年轻姑娘。他或许更担心,自己的另类会让这个如此年轻、仍不稳定的生灵的人生轨迹同样也拐入歧路,无论如何他都要规避这种风险。在他短暂停留后重又上路时,她央求道,不要每次都匆匆离去,他笑答:“老牛和小牛犊待不到一块儿去。”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两下后便推门而出。后来他连这样的告别仪式都省了,干脆不辞而别,过后再寄信来辞行。一旦出了城,他就如释重负;他已经不属于那里,不适合任何房屋宅舍:天气糟糕时也是如此,他只需到这个或那个村子,在这户或那户农民家里投宿;但凡过得去,他就睡在露天里,此时生与死融为一体,进入他的睡眠。每当黑夜或者一大早,他的灵魂再次惊叹着复苏,仰望高悬于上的苍穹,俯耳聆听安详的大地,这时他自己就变成了高悬的和安详的对整体的感受,变成了整体,这整体填充着世界,也被世界填充:身下的岩石和体内的骨骼与星辰冰冷的光芒合为一体,与其结合,与死物向生的意愿结合;与此同时,周围各种各样的生命,包括活生生的他自己,他鲜活的血肉、跳动的心脏和脉搏,都愿意回归死亡。生和死这两极的无限循环事实上就是直接性,是整体性的内部潮汐,是由生死无限转化生成的永恒的直接神圣性,是直接远方的神圣性,只要毫无保留地听命于它,就会被它接纳。他已然臣服,他的觉醒便是有关自己身处神圣远方的知识。

他曾是个手艺人,现在是一名云游教师。但是当他,白发白须的巨人,歌唱着云游四方时,远方就像一件神圣的袍子披在他的身上,蜜蜂不会伤害他,生活伤害不了他,连死亡也对他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