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区各教堂的钟刚刚此起彼伏地敲了两下——其中较为清晰的,只有从缓坡上宫殿教堂里发出的巴洛克式组钟的响声。这是夏天的一个周日,晌午已过,越发无聊,可能比任何一个工作日都无聊。A躺在自己客厅的长沙发上,意识到:周日的无聊是一种气氛;熙熙攘攘的停滞传达给了空气,不想受此侵袭的人就必须用两倍或者三倍的工作来把周日填满。工作日时,再怎么无所事事,也不会听到教堂的钟声。

工作?A想到了自己在城里的商业区开设的办事处;在那里,他偶尔忙忙碌碌,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无所事事,当然,他的思维一直都在绕着金钱和赚钱的机会打转。这让他气恼。他对赚钱的敏锐嗅觉有点可怕。当然,他讲究吃喝,喜欢舒适的生活。但是他不喜欢扮演这种角色的金钱,相反,赠予他人让他快乐。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能把远超自己需要的钱积聚到自己身边?对他来说,正确稳妥的投资始终比赚钱艰难。他现在买地购房,支付的是贬值的马克,简直像不花钱一样。但是他感受不到快乐,反而像是在尽讨厌的义务。

早晨为了遮阳把百叶窗放了下来,尽管到了下午投下一片阴影,他还是懒得再拉上去。当然也没什么损失,房间暗一点会更凉爽,晚上再打开窗子就是。他总能化懒散为好事。他也不是真的懒散,就是畏惧做决定。他不能违拗命运,不,命运应该替他做决定,他听命,当然也不无一丝戒备。是的,有必要狡猾一些,因为这种决定机制为自己的操纵编制了一个奇怪的系统:它先是让他面临一种他一定要逃脱的危险,逃脱后就有金钱收益。他疯狂地害怕高中毕业考试,害怕被考官抓个现行——这种考官注定令人生畏,因为他们扯下了考生最后一块遮羞布,因此亲自清空了他的知识,就像他什么都没学过一样。这种对考试疯狂的恐惧让他十五年前逃去了非洲,一文不名——父亲对儿子的行为暴跳如雷,只肯支付旅费——在刚果上岸,畏惧做决定、身无分文,但是很快活,因为那里出人意料地没有考官,大概只有对命运的信仰:他那时变得相信命运;这是一种警觉的迷糊,正是因此,或许是因为警觉,或许是因为迷糊,他从此再也没缺过钱。园艺小工、服务员、店员……一开始他干了一堆这样的工作,只要没人询问他的才能和相关经验,他就能表现得令人满意;一旦有人询问,他就立即走人,当然每次口袋里的钱都会更多一些,因为殖民地那边就是这样,有很多干副业的机会,很快副业变成了主业。命运驱使他到了开普敦,到了金伯利,让他来到一家钻石辛迪加,还成了合伙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命运让他东奔西走,让他逃避不快,逃避在别处不得不忍受的问与答;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真正发挥过主观能动性,更多的时候是近乎懒惰的随波逐流,这种勤奋的懒惰,就是他对命运的信仰,他凭此创造了自己的命运。“懒散地消化生活,懒散地消化命运。”他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并且把他心满意足地带回了今天:虽然周日将尽,百叶窗紧关,但是会有个好结果的。

这时——或许是在犹疑的敲门声后——门开了一道缝,像鸟儿般探进来女仆策琳的脑袋:

“您在睡觉吗?”

“没有,没有……您进来就行。”

“她在睡觉。”

“谁?”愚蠢的反问。当然只能是男爵夫人。

皱纹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好似轻蔑的笑意:“里面的那位……睡得很沉。”紧接着,一方面是要证明这个下午无人打扰,另一方面也是她的首个议题。“希尔德加德出门了……那个杂种。”

“什么?”

她现在整个人都进到了屋里,礼貌地保持着距离,但是膝盖痛风,所以一只手撑在五斗柜的边缘上。“她是男爵夫人与别的男人生的,”她披露道,“希尔德加德是个杂种。”

尽管他还想了解更多,但是又不能深入下去:“听着,策琳,我只是这里的一名租客,这种事与我无关……我听都不能听。”

她摇着头俯视着他:“但您想听……您在想什么?”

她审视的目光让他愤怒和不安。他的裤子没有拉好吗?他感到自己不幸被抓了现行,还不如跟她说,他在想自己的生意。但是凭什么她觉得有资格质问他?他没出声。

她感到了他的狼狈,没有退让:“要是她爬进您的被窝,那就关您的事了。”

“说说看,策琳,您究竟想干什么?”

她不为所动:“她总是往外跑,要是她真有个情人和她睡觉,倒也正常;那她就是个真正的女人……可她就是假装,没人像她这样……她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秘密地去与情人私会,而且总是编造一些拙劣的谎言,她就这点能耐……是这样,恰恰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做礼拜的确切时间,每个人都必定而且应该一目了然,所以她就假装愚笨,拿着祈祷书假装去教堂……她满嘴虚假的谎言。也就是双重的谎言,背后隐藏着龌龊……她拿着祈祷书跑到别的床上去干了什么,我根本不想知道,但我会搞清楚的……什么我都会搞清楚。”

她等了一会儿,见 A 没有接话,反而闭上双眼以示拒绝,于是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手继续撑在五斗柜的边缘,另一只手有点僵硬地举着:“什么我都会搞清楚,我已经搞清楚老……男爵夫人当年怎么生下的这个孩子……我几乎没花多长时间。虽然离现在已经很远了,三十多年了,但我那时候也不那么年轻、不那么傻了。当年,哎,当年我还在将军夫人身边,将军夫人是男爵夫人虔诚的母亲。那房子真好啊。我是将军夫人的贴身侍女,我下头还有一个副手,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个厨娘和一个厨房帮工。将军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家里的粗活由他的小厮来干,小厮还帮忙上菜。但是那时候大人已经去世,在一个美丽的日子,当时是二月,我还记得,就像昨天一样,湿漉漉的雪粘在窗玻璃上,将军夫人摇铃唤我,我上了楼,她说‘策琳’,她对我说,‘策琳,你知道,我们只能压缩开支,但我又不想完全失去你’……是的,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你愿意去我女儿家吗?她怀孕了,我更愿意让你,而不是一个陌生的保姆陪着我的外孙’。是的,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也顺从地去了。尽管心情沉重。那时候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天知道我多想拥有、照顾我自己的孩子。但是一旦成了女仆,就必须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入了女仆这一行,就意味着放弃,孩子对她来说就是应该害怕的不幸事件。真为我自己可惜,我生上一打也不成问题。我刚到将军夫人身边的时候,非常年轻……”——她用胳膊做了个满不在乎的动作,大概暗示着欢呼的意味,但是显得有些像戈雅笔下的人物——“……您真得看看那时候的我。我身上什么都是圆的,乳房坚挺,谁都想抓一把。甚至连男爵先生,那时候他还不是法院院长,只是地方的一个法院审判员,也把持不住。您觉得,他当时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他是个年轻的丈夫,那么做不得体?才不是呢,不是这么回事。他属于那种克服了肉欲的人,为了自己的灵魂绝不恋慕任何女人。他很有可能,”——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门——“从来也没恋慕过那位。唉,她也没想过让他开心。我吧,我原本倒是能给他点乐子,但我不愿意,尽管他是个漂亮人儿;那样会损害他的灵魂。为此我就和他的小厮调情,而且,哪次都算快活,但也不尽兴。差不多从来没上过床,都只是穿着衣服,当东家去了剧院,就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在大厅赶紧搞一下。对于一个来城里谋生的姑娘来说,就是这样。小厮们在老家的村里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可能和我在一起更快活,我可能比他们村里的姑娘更漂亮,但是没用;等待的人有更充分的权利。就这么回事。青春年华,”——显然引用了别人的话——“一去不复返。我服侍了将军夫人十二年多,然后是这位,”——又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怀孕的不是我。我可比她像样多了。她赢了。我答应去伺候她和她的野种。”

她顿了顿,长叹了口气。她没有怎么理会已经坐起身来的听众,继续说道:

“后来那个孩子,希尔德加德,就来到了世上,那时男爵先生差不多都五十了,刚刚当上法院院长。或许他不愿意我来这个家,因为他大概和我一样,都还记得他曾经抓过我的胸;这种事不管多久都不会忘的。现在呢,我穿得再好,看上去再像样,他也瞧都不瞧一眼。他已经成了他注定要成为的那种人,那种不渴慕任何女人的男人。就算他当时是雄风不再,但有很多人,因为不能才特别想要。而他的不能是源自不愿,因此他变得越来越漂亮。要是希尔德加德是他的种,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现在A不得不反驳了:“她就是个漂亮的女人,我第一次在餐厅看到院长的画像时,就觉得他们俩很像。”

策琳扑哧笑了:“我,是我把她变得像他。我一次次把这个孩子带到那张画像前,让她学习画中人的眼神……都在眼神里。”

无论如何都出人意料。A沉思着:“伴随着眼神,她想必也获得了他的灵魂。”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虽说,是否完全如此……况且她还是个女人,流着另一个人的血。”

“另一个人是谁?”他脱口而出,并非单纯的好奇,他实在是不由自主。

“另一个人?”——策琳微笑着——,“嗯,另一个人,他时不时地到将军夫人府上喝茶,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男爵夫人也几乎总是在场,而且她的丈夫并不同来。但是我立马注意到了另一个人,朱纳先生,他同样非常漂亮;他留着赤褐色的山羊胡,赤褐色的鬈发,皮肤像深色的海泡石,手搭在腰上,就像要起舞一样。不得不承认她的本事,她真会挑人。只不过,要是好好观察,会发现在他漂亮的山羊胡,甚至在他漂亮的嘴巴背后,显现出丑陋的面容,雄风不再却欲求不满,荒淫好色,就是他的弱点。这样一个人很容易到手,要是我喜欢他,我就会……”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像是在弹去一只虱子——“在第一天轻轻松松把他搞到手。将军夫人说,他常年旅居在外,用她的话说,从事外交事务,是个外交官。他住在那边森林里的老狩猎屋,”——她的胳膊指向遥远的某处——“但不是为了狩猎,而是为了自己身边的那些女人。当然人们更多的只是私下谣传,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他无所不用其极,就是为了让人们对他的神出鬼没和众多女人好奇。我也好奇。从给他照料房子的守林人老婆那里,我什么都没打探到。她的嘴很严,要是他偏偏放过了这个婆娘,那我才奇怪呢,她长得真还行。这就是他的生活,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长得像他。他们会怎么让他看到那个孩子呢?我很好奇。还别说,她的主意可真妙。小外孙女两个月的时候得去拜见外祖母。对,就这样。于是我们去了将军夫人府上,孩子在客房睡觉,十匹马也别想把我拉出去,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装作偶然地出现。我也详尽地想象了她会怎样吐露秘密。我根本不需要等多久,看到她准时地把他带进来,我简直要笑出来;当他,孩子的爸爸,俯身向着小床,而她隐藏不住自己的感动,去握他的手时,我更要强忍住我的笑。这是实实在在的感动,然而也是虚假的感动。他自然更狡猾,注意到了我在观察他们,出门时他抛给我一个眼神,就好像这样就能摆脱他的父亲身份一样,告诉我,适合他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我也没闲着,告诉他我明白。”

她当时抛过去的微笑又神奇地回到了她的脸上,就像那个微笑的回声,衰老得皱巴巴、衰老得干巴巴的回声,而恰恰由于那个微笑的枯萎,现在才有种永恒的东西在闪烁,一个永远不会磨灭的回复:

“我让他感觉到了这一点;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它如何进入他的内心,夺走他的安宁,只要不能和我上床,他就无法安宁。正合我意。我也中了这个邪,虽然不是我们俩任何一个的本意。人都贱。不光来自农村的穷女仆贱,每个人都贱;只有圣人拥有智慧和力量,不需要下贱。但是要享受肉欲,就算它如此下贱,就需要力量,最讨厌的是那些纯粹出于软弱和无能而否认自己下贱的人。他们想高贵起来,却更加下贱,那些眼馋心痒的人,巧妙的撒谎精,软弱的撒谎精,他们所有人都想用灵魂的噪声盖过肉欲,因为肉欲对他们来说显得灵魂不够高雅,更因为他们对肉欲一无所知,以为用噪声就可以把它引出来并阻止它。他们想用灵魂骗得肉欲,同时再压制它。男爵夫人呢?白天从不大声说一句话,但我打赌,夜里只有灵魂的噪声。当然也怪不得她,她从来都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她从来也没学会男爵先生拥有的那种严肃的圣洁。这样一来,她理所当然就着了别人的道,着了淫徒的道。孩子是他俩在最后一次去温泉旅游时有的,日子分毫不差。那么,她为什么不和他私奔呢?为什么她不跑到他的狩猎屋去?才不会呢。她的欲望太小,恐惧太大,她太软弱太虚伪。那还不如建议她躺到人来人往的市集广场上呢。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帮她,这么说吧,牺牲我自己的乐子,忍着我的嫉妒去帮她,但她就是块榆木疙瘩。最后,当院长先生有一次去了柏林时,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男爵夫人有时候也该邀请一下客人。’她愚蠢地回答:‘客人?谁?’我随意地答道:‘喏,比如说,朱纳先生。’这时她怀疑地看着我说道:‘啊不,不能请他。’那就算了吧,我想。可还是说到了她的心里,几天后她邀请了他来吃晚饭。那时候我们还住在漂亮的别墅里,客厅和餐厅都在一楼;不像这里家具堆得满满当当,一不小心就磕一下,活儿永远做不完,希尔德加德也不知道搭把手。也就是说,那可真是个像样的餐厅,男爵夫人和他坐在那里,两人隔得老远;我上菜,没理他的目光,过后我就告退回屋。我的房间在顶层,比现在我在这里的房间当然也要漂亮得多。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地溜了下来,想看看事情进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是老样子,两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这次是坐在客厅里;他那双漂亮多情的眼睛无聊地瞪着,她起身为他添咖啡时,他都没趁机去触碰甚或抚摸她的手。她失去了他,我当时在心里想;如果在床上只谈论爱情,而不用两条腿敲响肉体的欢乐,那也很糟。已经无可救药了,我很为他们两个遗憾;尤其是他,因为他们俩毕竟因为孩子彼此牵绊。当然,从更深层来讲,我很高兴,就到屋前花园的树丛中去等他。他一从房里出来,我们俩就立即一言不发地像闪电一样冲向对方,亲到了一起。我用我的嘴唇、我的牙齿和我的舌头猛烈地钩住他的嘴巴,简直要喘不上气来,但是我最后拒绝了他。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干脆和他滚到草丛中;更不明白,当他沙哑地要求我带他上楼去我的房间时,我为什么没有同意,而是回了他一句‘到狩猎屋’;他眼睛里的惊骇就像动物的疯狂的惊惧,我明白了,有个女人被他晾在那里,我的要求不可能实现。这时我恍然大悟,我的拒绝就是因为这个不可能,就是要打破这个不可能,对狩猎屋冷酷无情的好奇比我的情欲还要让我心痒难耐,但它又是情欲的一部分,这种苦涩和心酸。”

直到今天她仍激动得难以自持,于是她坐了下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手托着头,沉默了片刻。当她再次开始讲述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是轻声低语,是耳语般地吟唱赞美诗,就像另一个人在代替她说话:

“人都下贱,人的回忆里全是漏洞,没法修补。人们永远忘记的东西中,有多少必须去做,从而让做过的事情承载起人们永远记住的那少数几件事情。每个人都记不住自己的日常生活。我的日常就是我掸去灰尘的众多家具,一天又一天,必须洗刷的大量碗碟,我和每个人一样天天坐下来吃饭,但是就像每个人一样,我只是知道而不是记住自己天天在做这些,就好像这一切发生时没有天气状况伴随,既不好也不糟。就连我享受过的情欲,也变成了一个既无风雨也无晴的宇宙,尽管我对活生生的过去仍心存感激,但是曾经对我来说意味着情欲甚至是爱的那些人的名字和容貌都渐渐消失了,消失得越来越多,消失在玻璃般空洞无物的感激中。空洞的玻璃,空虚的玻璃。但是如果没有空洞和遗忘,难以忘怀的记忆就不会生长。被遗忘的事物两手空空地承载着难以忘怀的记忆,难以忘怀的记忆又承载着我们。我们用遗忘来喂养时间,喂养死亡,但是难以忘怀的记忆是死亡送给我们的礼物,在我们收到礼物的那一刻,我们虽然还在我们当下站立的地方,但是我们同时也在世界坠向黑暗的地方。因为难以忘怀的记忆是一段未来,是提前赠予我们的一段永恒,承载着我们,让我们坠入黑暗时更加平缓,就像悬浮一般。发生在我和朱纳先生之间的所有事情,就是死亡送的这么一件黑暗平缓而又永恒的礼物,它被全部的回忆承载着,有朝一日会轻柔地载着我下坠。每个人都会说,这就是爱,至死不渝的爱。不,与爱无关,与灵魂的噪声更无关。很多事情会变得无法忘怀,伴随着承载我们,承载着伴随我们,但不是爱,也变不成爱。无法忘怀的是成熟的时刻,由众多先行类似的时刻产生,被它们托举着,我们在成熟那一刻感觉到,我们塑造着,也被塑造,被塑造完成。将此与爱混淆是危险的。”

这就是A听到的,但他不确定策琳真的这样说过。很多老人有时会突然像吟唱赞美诗一样言语不清,这时候听的人很容易加进去一些自己的想象,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一个夏日的星期天午后,百叶窗还关着。A想弄明白,他想等等,看看那种吟唱是否还会重新开始,但是策琳又恢复了她惯常的老太婆的说话方式:

“显而易见,在深夜花园的灌木丛中,他原本可以霸王硬上弓。要是他那么做了,事后我可能就会忘掉他,就像忘掉别人那样。但是他没有。软弱的人大多数时候也爱算计,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软弱还是算计,无所谓了,他就这么被我打发走了;但他一走,把我逼疯了。在疯狂的等待中,他前脚刚走,我还没平复下来,就差点要写信告诉他赶紧回来,去我的房间,进入我的身体;我竟然没写,简直是个奇迹。不管怎么说,是一个好的奇迹。因为这周还没结束,他的信就来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用粗体大写字母把地址写在了一个商务信封上,这样男爵夫人就不会发现,他也在和我通信。信里写着,他明晚会在电车的终点站附近等我,开着狩猎用的马车带我去兜风。尽管楼下的男爵夫人可能也收到了他的信,但我仍觉得打败了她。虽然他在给我的信中没有提到狩猎屋,也就是说那个下贱女人还在那里,但我第二天还是恰恰因此去赴了约。我一爬上驾驶台,就直截了当地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他没有回答,就相当于默认了,我吻了他,命令他:‘开车吧,随便去哪儿,就是不去狩猎屋,遗憾。’这时他说:‘下次去狩猎屋。’我就问,这算不算承诺,他说‘是’。‘你真的会让她走吗?’我问。他又回答‘是’。为了万无一失,我问,她的手指甲是不是修过。‘是,’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么问?’这时我摘下自己的手套,把我两只通红的手放在我们膝盖上方漂亮的沙土色毛毯上,我说‘洗衣妇的手’。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让人看不出是不是受了触动,只是说:‘每个男人都需要一只善良强大的手,来为他洗清罪责。’然后拿起我的手亲起来,但是只亲手腕,没亲通红的地方,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伤心,我只能说‘开车’,要不然我会放声大哭。于是我们行驶在狭窄的路上,穿过丰收的田野。我望向田野,望着两条灰扑扑的车辙之间那条狭窄的绿茵带,我们的马不停地在地里留下新的马蹄印,不时地再拉上一泡屎。和我老家的村子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套的是一匹黑马,我不喜欢;黑马不是农民耕犁的马,人骑着它驶向黑暗。但是当我向他这样说时,他笑了,说‘你就是我的田野和我的黑暗’,我觉得很受用,就紧紧地贴在他的身旁。直到今天,我这个年龄,还能感觉到当时心中升起的热切的愿望,想要个孩子的愿望,他原本可以让我怀一个孩子的,一个又一个,很多孩子。不要说我爱过他。我想接纳他,但不是爱;他阴暗,陌生,不是个好人。到达凉飕飕的森林边缘时,已经可以感受到深夜来临,尽管夜还隐蔽地挂在树与树之间,我没有向我的欲望屈服。他停了车,但我没有下去,为了让我们两人都痛苦,我提醒他说,他的孩子还在等我,我不能再耽搁了。‘胡说!’他喊道。但我不是胡说,我毫不留情地继续折磨他:‘要是能让我怀上我自己的孩子,我就不需要那个了。’他相当无助地呆望着我,眼睛里又满是惊骇,这次大概是因为他想,自己被第三个女人缠上了,一个新的、有着新的要求的女人,尽管一个女仆没资格提要求。为了让女仆和朱纳先生平起平坐,而且因为他的欲望激烈地与恐惧发生着冲突,我十分炽热地吻了他,就像在与他诀别。接着他顺从沉默地把我拉回到有轨电车站;我们约定,他的下一封信会约我去狩猎屋,虽然我热烈地渴望着,但从来不相信会成真。”

显然到了该停顿一下吊人胃口的节点。趁这个空,她用舌头舔了舔疲惫的嘴唇,继续说道:

“由于我对那封信从来没抱任何希望,因此当想到男爵夫人可以收到他的信时,我加倍地恼怒;她不向往狩猎屋,反而把那里当作恐怖的地方。由嫉妒生发的恼怒让我下决心把那些信搞到手。当然了,那都是些留邮局待领的信,但我一定可以找到那个带暗号的信封。咳,我就天天翻男爵夫人的废纸篓,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暗号。战战兢兢,对;但是小心谨慎,算不上。在窗口取信时都不需要证件。一眼就能看透,他们把男爵夫人的闺名埃尔维尔化用为伊尔维尔;这就是暗号。接下来我只要去买东西或是推着婴儿车出门,就会去邮局,我把大部分的信都取了来,小心翼翼地用水蒸气熏开信封,读完重新贴上邮票扔到邮筒里。我扣下了几封。但是拿这些破烂算不上偷窃。真是些破烂啊!灵魂的噪声!埃尔维尔女王成了精灵女王,满纸的神圣、贞洁的母亲,精灵婴儿和神的孩子;我在给她换尿布的时候,小精灵、神的孩子就在我身边号叫!最烦人的是对狩猎屋里那个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这部分我都背过了,其中最混乱不堪的我也偷了出来。那个女人是‘甩不掉的包袱’‘命运的重担’,一个‘不肯让位’的人,一个‘拿我不可饶恕的弱点勒索我的女人’,然后他威胁道,他‘会找到彻底清除这个祸害的手段’;是的,他就是这样写的,最后他祝愿道,‘你,我的爱人,也能和你的暴君丈夫分道扬镳’。当然里面有他的企图。他带着灵魂的噪声履行着对男爵夫人这种人的责任,同时又和她保持距离;对于狩猎屋里的那个女人,他恨不能把她送到爪哇国去,尤其是因为她的存在而不能和我睡觉,这一点我非常相信。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恶心。得了便宜还卖乖。是的,我,一个村姑,从来没学过这一套,我打心眼儿里为那位有教养的先生的虚伪感到羞耻,让我感到更加羞耻的是,这就是我满心渴望的男人。我甚至有点高兴,自己不配让他去写这种谎话连篇的信,我也从来没收到过。但是他来信了,突然就来信了,只有两行,问我什么时候愿意去狩猎屋相会。天知道,我是多么兴高采烈。他说话算话。在我这几周读了他那些龌龊肮脏的信后,我觉得他能兑现承诺尤其重要;我希望他能让我尊重,不要再让我失望,所以我按捺住自己急不可待的心情,逼着自己又拖了三天。因为我还想截住他写给男爵夫人的下一封信。要是他在信里大放厥词,说是为了她才把狩猎屋里的女人赶走,那我就永远不会再见他。我颤抖着在窗口取了信,颤抖着把它打开,差点没把信掉到沸水里,信里真的没提那个女人被送走的事……我不懂。最后我相信了这是事实,就飞跑到男爵夫人那里,告假返乡。我要求四周的假期,她只准了三周。”

突然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她伸手使劲去抚平自己面前桌子上的花瓶下铺着的提花桌布,就好像那里藏着一个褶皱,她要施魔法让它现身,这样她无意义的行为才能变得有意义。但是她没有完全摆脱往事的迷梦:“它伴着我走过了这么多年,一年年过去了,它留了下来,尽管我已经讲述过上千遍,我还是摆脱不了它。”A打算对此说点什么,但她被逗乐了,打了个手势表示拒绝:“我真的想摆脱吗?”然后又开始说了起来:

“你可能不相信,我很怜悯男爵夫人。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当我在卧室门旁偷听,什么动静也听不到时,我就开始怜悯她了,虽然我也很高兴,严肃的男爵先生不愿意有床笫之欢,她亏欠自己,也亏欠他,我感到可怜和下流,让我心生怜悯。当我读到朱纳先生满纸谎言的信时,——他不得不给她写信,而且只能写成这样,这让我痛苦——恰恰因为她知道的比我少,恰恰因为她的回信肯定是更为丑陋的谎言,我的怜悯就更强烈了。我现在都想读读她的回信。我难道不比她更富有吗?”

她得意扬扬地看着A。A明白,她在讲述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胜利。但是他同样也明白,朱纳先生的信并不全然像策琳描述的那样谎话连篇。因为摆布着朱纳先生的情欲,其魔力中最好的部分便是情欲实现过程中沉重的严肃和无法作假的诚实,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包含着所有魔力都拥有的自我掩盖的罪责感,因此,陷于情欲的人虽然有理由被没有情欲的女人的虚假吓到,但是她欲望的匮乏,——尤其是当这种不完美转变为母亲的身份,就像某种他的理解力无法企及的更加光明的东西一样——,对他来说就会变成更加神秘、充满魔力、像精灵一样的东西,他的凡俗必须为其服务。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种预感,不只是好色之徒,这是A对朱纳先生的理解和认同。他不怀疑策琳的叙述,但是他还是觉得男爵夫人的形象周围有一圈光环。不管怎样,捷报继续:

“他遵守了诺言,我觉得自己很富有,尽管我出门时只带了一个女仆用的小箱子;我原本早上就能出发,但是我想夜里到达,所以我出门时天已经相当黑了。他还是驾着黑马在电车终点站等我。我们俩都很严肃。富有让人严肃。我是因为觉得富有才严肃,我希望他也是。当然了,谁知道让别人严肃的是什么。出于对他的不信任,我爬上驾驶台时对他说,我只有十天的假期。要是进展得好,我心想,我就承认还有十天,要是上帝垂怜,我这一辈子都给他。但是他一开始默不作声、一本正经,对短短十天没有表现出任何惋惜,于是我很快就吞下了自己的失望。‘绕个路兜一圈。’我求他。就这样,我们慢慢地驶进森林,驶上山坡;这是一条伐木用的路,天已经变得漆黑凉爽,他没有碰我,我也没有碰他。山顶上还有点蒙蒙亮,有那么一会儿还能辨别出林中空地种着的风铃草,很快就只剩天空有点亮色,还有天上最先升起的几颗星星。林中空地边缘处的木头堆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中,只留下了它们的气味,就像被蟋蟀的叫声拘住了一样。因为无论那里有什么,不管是蟋蟀的叫声、风铃草,还是星星,一个承载着另一个,但是相互并不触碰。我们把马车停在空地中央,我记住了那里的一切,而且将永远记得,因为它们承载着我,而且永远都会承载着我。那里的一切都成了我们欲望的一部分,他的欲望钩在我的欲望上,我的钩在他的上,他的手没有触碰我的,我的也没有触碰他的。这时我说了声‘回家’。下山时天更黑了。黑马小心翼翼地抬落着蹄子,要是踩到一块岩石,就会擦出火花。缰绳被紧紧地拉着,轮子磨着地面,不时发出生硬的嘎扎嘎扎声,偶尔会有一根树枝带着潮湿的叶子打在我的脸上;我什么都不会忘记。他突然松了闸,我们来到了平地上,停在一所房子前,屋里一盏灯都没开;漆黑的房子立在漆黑的夜里。但是在我的内心,富有的强光点燃了。他扶我下车,然后把马车牵到马厩;要不是听到了马蹄落到马厩地板上的声音,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那里真黑啊。我们在房里没有开灯。由于郑重其事,我们也一句话都没说。”

她的声音激动得沙哑起来,又听到了她吟唱赞美诗一般的语调:

“他是最好的情人,没人能比得上他。就像一个小心摸索自己道路的人一样,他寻找着我的兴奋点。他急切地想要我;急切像寒热病一样让他颤抖,但并没有将他制服,他也没有要制服我,而是等待着我到达深渊,在那里一泻千里。如果说托举着我的是一股洪流,那他感觉并偷听到了这股洪流。我赤身裸体,他使我更加赤裸,就好像连赤裸都有衣服能被剥掉。因为羞耻就像一件外套。他小心翼翼地脱下了我残存的羞耻,连他隐藏最深的孤独似乎也会找到伴侣。他像一个医生一样小心周到地对待我,也像老师一样启发了我的情欲;他指导着我的身体,提出愿望、发出命令,粗野的、温柔的,因为情欲有多种色泽,每一种都理直气壮。他既是医生也是老师,同时还是我情欲的仆人。因为他把我的情欲视为自己的情欲,如果我兴奋得大喊,那这就是鼓励他继续加把劲而需要的褒奖,是他的欲望需要的褒奖。他因为软弱而强大有力。我们越来越激动,我们成了唯一的存在。那些日日夜夜,我们作为唯一的存在共同站在深渊的边缘。但是我知道,这样很糟。因为女人是为男人的情欲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还不如那些小厮们,他们从来不问我的感受,一把就把我推倒,来满足自己的淫欲。是的,就连他们所说的喜欢都更真诚,而我粗野赤裸地喊出自己的需求,他才会这么说;我的话越粗野,他的爱就越真实。我因此大概弄明白了,为什么女人都迷恋他,不愿离开他,但是我也清楚,自己不是她们,我越是想要他,我就越得离开。”

“我很聪明。”她朝自己和她的听众点点头,但是没有等他附和,就又径自讲述起来:

“我一直没有见到守林人的老婆。不过要是我愿意,我的睡眠可以很轻;她早上五点来打扫卫生,还给我把一天的食材都放到厨房的桌上。她做的别的事儿我觉得烦,比如我们一出门去散步,她就会到房子里来;恰恰因为我自己清理卧室,她再来收拾一遍才让我觉得格外扎眼。他是怎么通知她的?配合得太默契了,都是太多女人来访训练出来的,这么下去,每个女人都得变成间谍。对我来说不算难事。那是幢老房子,家具也很旧;不管是橱柜还是书桌,锁都摇摇晃晃,毫不费劲就能打开。另外,每个这样毫无保留地掏空自己的男人,睡得都很沉。我也就越发地不怜惜他。他的脸在睡梦中没了淫荡,漂亮而且没有瑕疵,这时我经常会坐在床边,长时间地凝望着这张脸,这时我真不愿意再离开他。过后我才去做间谍工作。这种窥视让人悲伤又恼怒。上个女人把自己所有的衣服留在衣橱里,来表明这是她永久的地盘;我肯定,当那个女人再次命令他去满足自己的情欲时,他对她的所有怒火并不会阻止他,或许反而会刺激他,去顺从她的意志。我之前有多么好奇男爵夫人的来信,现在就有多么反胃。她的信和其他女人的来信杂乱地躺在抽屉里,而且他也不会再惦念这些信,所以我就随手拿了几封。稍等,我给你读一封。”

她从长罩衣的口袋里翻出了眼镜和几封皱皱巴巴的信,攥着它们走到窗户边:

“好好听着,这样你就会见识到,人们都是用多么无用空洞的灵魂噪声来填塞他们空虚的生活和他们空虚的无聊;听听,她有多贫乏,男爵夫人。听听,贫乏、空虚的恶意是副什么样子;好好听听!”

我甜蜜的爱人,尽管你身在远方,但我们的关系却日益丰富。从我们的小宝宝身上,时时都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她是你给我的信物,保证我们永远在一起,就像你来信所述,或早或晚,我们总归会在一起的。要满怀信心。上天对相爱之人心怀善意,它会帮你摆脱那个死抓住你不放的邪恶的女人。真希望,啊,真希望我同样也能从我的婚姻中解脱出来!虽说我的丈夫其实是个非常高贵的人,但他从来没注意到我受伤的心。向他坦白虽然痛苦,但我会鼓起勇气;你对我的爱,我对你的爱,一直伴随着我,使我对未来充满信心。满怀着这种确信亲吻你可爱美丽的双眼。

你的精灵 埃尔维尔

“听到了吗?她就这样大加指责,这个空虚的臭娘们儿,他就这么忍受着,很可能怀着怒火和反感,但还是忍受着。我真是恨他。但他为什么要忍受?只因为他这个人过于看重女人,同时又过于看低女人,因此就不得不用自己的躯体去服务女人,而自己的灵魂却不给予女人尊重。他不会爱,他只会服务;对他遇到的每个女人,他服务的只是不存在的那个,而如果这个女人真的存在,他可能会爱她,这就是说,奴役他的无非是个恶灵。我早就知道,我无法把他从这个地狱中拯救出来,我必须逃离,所以温柔驱散了仇恨,我回到床上,用胳膊和双腿夹住了他,因为恨而毫不留情,因为温柔而毫不留情,但或许也是想让自己精疲力竭,这样马上到来的离别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会更轻松一些。虽然如此,我在十天后还是问他,我是不是还能再留几天,我可以调整。我话音未落,他眼里又闪现出惊骇,就像前几天在花园里那样,他吞吞吐吐:‘最好过一阵,几周以后,等我旅行回来。’撒谎,我粗暴地朝他喊道:‘别想在这里再见到我,除非把别的女人的衣服都清理出去!’这时他第一次变得像个男人,但多少也是出于怯懦;他把我扔了过去,不理会我是什么感受,就要了我,如此野蛮,我只能像上次在花园里那样去吻他。自然没什么用,怨恨还在。晚上我们沉默地乘坐着马车到了山下的电车站,我的女仆箱放在车后。”

故事这是结束了吗?不,像是刚刚才开始,因为策琳的声音变得非常坚定和清晰:

“或许,只有我在怨恨。或许,我永不回来的威胁触动了他,因为他感觉到,那不是灵魂的噪声。或许,他现在真的打算摆脱很可能次日就回来穿那些衣服、把厨房里为我预备的食材加热食用的那个人。总而言之,几周后整个城市一片哗然,因为朱纳先生神秘的情妇突然在狩猎屋中身亡。不错,这种事经常发生,但还是立马有人谣传,是他毒死了她。制造了这些谣言的当然不是我,我庆幸自己早就已经从这场游戏中抽身,而且我既没有提起过那些信,也没有提起过狩猎屋中他那么多让我觉得可疑的瓶瓶罐罐。但是闲言碎语所到之处,很容易让人添油加醋,动动嘴皮子就能以讹传讹。我当然得把这个像野火一样的消息告诉男爵夫人。她的脸变得雪一样白,只说了一句‘不可能’;我耸了耸肩,回了她一句‘什么都可能’。希尔德加德身上流着杀人犯的血,这让我产生了某种猛烈疯狂的感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必须把朱纳先生带到陪审团前,而他也确实在几天后被捕。我越是思考整件事,就越肯定他是杀人凶手;是的,我今天甚至比当年还要肯定。他是为了我才那样做,所以我虽然怨恨,但也不想看着他上断头台;当我听说对他的指控不足以令他入狱时,我很高兴。这时大家已经知道,死的那个女人是慕尼黑的女演员,重度吗啡上瘾,靠着注射吗啡和大剂量的安眠药苟延残喘;这样的身体很容易垮掉,就算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也可能是意外,或者是自杀,几乎无法证明是谋杀。但那些信倒是可怕的罪证,而信被我偷走了。他可真走运!男爵夫人真走运!我一度觉得自己的行为特别伟大,但我突然想到,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我这么做,他很可能在被捕前已经烧掉了所有的信件,而发现这几封最危险的信件丢失,一定会让他大伤脑筋。我曾经如此清晰地看到过他眼中的惊骇,现在这种惊骇也攫住了我。这时我做了先前就该做的事,我取出了那些信,恰好他两名辩护人中的一位从柏林回来,我就把它们带给了他,希望他们能帮他摆脱痛苦和不安。他们提出给我一大笔钱,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做起了白日梦。我幻想着,他被无罪释放后出于感激立马娶了我,天知道,这对他的虚荣会是个多大的打击,对不得不为自己的女仆送上祝福的男爵夫人更是个不幸的打击。正是因此,我把最有嫌疑的几封信保留了下来。反正也没有人能检查信件是不是齐全,朱纳先生本人尤其检查不了。我交出去的那些,足以平息他恐惧的痛苦。另外一些我要结婚后用;要是打算结婚,一定要留点后手,婚后也会用得上。”

“太好了,您救了朱纳先生,”A插话道,“但是您不该老这么冷酷地对待可怜的男爵夫人。”策琳不喜欢被打断。“马上就是关键了。”她拒绝道。她是对的。因为随着她的叙述变成抱怨、控诉和自责,她的叙述已经不单单是讲故事:

“结婚的白日梦就已经很卑劣了,但我这样自我欺骗,就是为了逃避更大的卑劣,那些信也被我拿来实现这个目的。我很迷茫,但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谁让我这么迷茫?是让我刻骨铭心,我却并不爱的朱纳先生?是给他生下野种的男爵夫人?还是法院院长先生?因为我受不了他这么圣洁的人却被戴了绿帽子,而他愚蠢、盲目并且对此一无所知。我早该向他揭发,更过分的是,现在又有传言,院长先生将亲自接手朱纳先生的案件,这时我更加迷茫。他该亲口宣判那个偷偷溜进他的家中,让他的妻子生下野种的人无罪吗?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自己的知情不报;就像一名共犯,比共犯更糟的就是卑劣。我想一吐为快的不是我的知情,不是共犯,而是卑劣,这样我才能在迷茫中找到自己。我必须更加卑劣,这样在日光下我才会重新变成一个整体,连同我全部的卑劣。但是深不可测。我鬼使神差地把手里所有的信,他写的,男爵夫人写给他的,其中提到谋杀字眼的信件,冷不丁地捆扎在一起,匿名寄给了院长先生,地址用的是大写的印刷体字母。我必须这样做,我这样做的时候考虑得清清楚楚;实际上这些信是打算寄给检察官的,这样院长先生就得因为男爵夫人的丑闻而离职,而朱纳先生会被斩首。或许我曾盼望着院长先生出于绝望而杀死男爵夫人和野种,然后再自杀。我打算交代一切,我作为共犯,在狩猎屋和男爵夫人卧室偷信,所以他如果能把我也杀死会正合我的心意。那才是正义,因为狩猎屋里的那个女人被谋杀,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男爵夫人,要是能实现这个更高的正义,我会很钦佩院长先生。我给院长先生施加的考验非常可怕,为了实现正义,他必须通过这一考验,这样我才能加倍相信他的伟大和圣洁。我愿意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尽管如此,这样做仍然很卑劣,我至今仍理解不了的卑劣。”

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确实,这才是关键;坦承人生中犯下的大罪,之所以认罪,不是因为战胜了男爵夫人,尽管这种胜利也洋溢其中、不可或缺,整个故事显然已经叙述完毕。事实上,策琳显得如释重负。自此她读那封信开始,她就一直站在窗边,现在表明这样做非常合理。她笨手笨脚地重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再次深吸一口气,声音又变得有力而坚定:

“信被打包寄给了院长先生,我期待着、担忧着,也盼望着发生很多可怕的事情。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生。他甚至连我都不曾责备过,尽管没有人比我更有可能是那个匿名的寄件人。我非常失望,因为这说明院长先生也是个胆小鬼,正义对他来说还比不上他的地位和名声,是呀,他为了这些东西竟然容忍自己家里有一个杀人犯的野种。但是,我的想法被改变了,彻底地。因为平时寡言少语的他,突然开始在餐桌旁——都是在我上菜的时候,我肯定什么都听得到——大声谈论犯罪和惩罚。每一个字我都原原本本地背了下来,事后又拿笔记了下来。现在我来读一读,这样你也可以记住。仔细听着!

“我们的陪审团法庭是一个重要然而危险的机构,危险,是因为陪审员很容易受到情感动机的主导。恰恰是在陪审团负责的重案,也就是说主要在谋杀指控中,复仇的情感,这种情感终归伴随着每一份判决,会悄悄地潜入并赢得上风。如果到了这种程度,就不会再有人考虑到,司法上的谬误也可以构成谋杀,不会再有人思虑死刑的可怕,肆无忌惮的情绪蔓延,肆无忌惮,经常就足以为了复仇的需求而错误地评估证据。因此法官在采用和对待证据时必须两倍三倍地注意避免这种情绪。甚至连被告亲手书写或者签名的文字都会被误解。比如说有人写道,他想“除掉”一个人或者“摆脱他”,这远远不能推测出此人一定有谋杀的企图。只不过复仇的需求会解读出谋杀的意愿,复仇的需求呼唤着刽子手的斧、渴望着牺牲者的血。

“他就是这样说的,我听懂了,理解得非常透彻,我的手抖了起来,差点把盛烤肉的碗掉到地上。他比我这个蠢婆娘能想象到的一切都要更伟大、更圣洁。他猜到了我想推动他去复仇,进行刽子手的复仇,他拒绝了。他什么都知道。但是男爵夫人也明白吗?还是说她太空洞而理解不了?她只要对自己收到过的那些信还有点印象,那么‘清除’和‘摆脱’之类的字眼儿就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院长先生也注视着她,只是仁慈地注视着她,要是她跪倒在他面前,我一点都不会吃惊。但是她不为所动,她一动不动;至多,只是嘴唇变得有点苍白。‘唉,断头台,’她说,‘死刑,一种可怕的设施。’就这些,院长先生看着他的盘子,而我奉上饭后甜点。她就是这样,如此空洞。随后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出乎意料的了。临近圣诞节时进行了审理,对辩护人来说轻而易举,因为院长先生给了他们帮助,而且给检察官套上了辔头:没有呈交任何一封信作为证据。陪审团几乎全部同意无罪释放,十一比一,要是我,我会投出那张否决票。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他被无罪释放,朱纳先生,我更高兴的是,他既没有感谢我也没有向我告辞就远走高飞了,去国外,我相信是在西班牙,寻找容身之处。”

故事结束了,策琳叹了口气。“唉,这就是我和朱纳先生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忘怀。他幸运地逃离了断头台,更幸运的是逃离了我。因为他要是个高贵的人并且娶了我,那我就会让他生不如死,要是他还活着,他仍然还得忍受我,我这个老太婆;你瞧瞧我这副样子吧。”但是没等A就此发表意见,终曲就开始了:

“判决后争论不休。报纸抨击院长先生,特别是左翼,指责他搞阶级司法。他理所当然地越来越孤独,几乎不再迈出书房一步,不久后我只能把床也给他支在了那里。一年后他递交了辞呈,出于对健康的考虑,但事实上是由于死亡;他还不到六十,走得太早了,不管医生怎么说,他就是死于心碎。她倒是可以和那个野种继续活下去。因此,因为这种不公,我把希尔德加德教育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应该变成院长先生真正的女儿,这样才能维护他的尊严,他的家中也就不会再有杀人犯的野种。我当然不会让她摆脱自己杀人犯野种的血统,但正是因此,她才必须学会证明自己配得上女儿的身份。要是她是天主教徒,我早就把她送进了修道院;现在我只能让她牢记逝者禁欲的圣洁,让她效仿。我把她打造得和他越是相像,她就有越多的罪要赎,她的母亲就有越多的罪要赎,尽管她的罪永远也赎不清。女儿得接着赎。因为,她越是走进父亲的精神,就越是有更多复仇的意志进入她的内心。父亲出于对自我圣洁的严格要求不愿意进行复仇。她强迫自己进行效仿,因为我强迫她这样做,然而没有人能教会她圣洁,不圣洁她就只能把强迫传递出去,就这样,她怀着细心呵护的、沉默虚假的报复心强迫着母亲悔过。一件转化成了另一件,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就这样教育她来赎罪。当然,她身上流淌的荒淫的杀人犯的血不愿意承担任何罪责,试图反抗,但是没用。”

“天呀,”A大喊,“她究竟要赎什么罪呢?她有什么责任?根本不应该让她为自己的亲生父母负责,而且男爵夫人对朱纳先生的爱根本就不应该被视作犯罪!”一道谴责的目光射在了他的身上,或许不是因为所说的内容,尽管这些话策琳肯定不爱听,而是因为他对终曲的打扰:

“你大概要迷上她的荒淫了吧?我警告你。还不如找个正经的姑娘,你愿意和她睡,她愿意和你睡,就算是双手稍微发红,也好过手指甲修理得漂漂亮亮的灵魂噪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租客住进来吗?这么说吧,这里还没有哪一位租客,她没有在人家的门前,”——她指了指身后的房门——“夜复一夜地站过,哪一夜都是父亲的威慑,不是她亲生父亲的父亲,让她迈不动腿,她只能留在门槛外。要是你不信,今晚我就在前厅撒上面粉,我经常这么干,明早你就会看到她迟疑的脚印。这是她在内疚,别搅进去。因为我们的责任连同我们的卑劣,始终要大于我们自身,人越深地潜入自己的卑劣,来寻找自我,就要为自己不曾犯过的罪行承担越多的责任;这适应于每一个人,你、我,还有希尔德加德,她的责任就是为生身父母的过错赎罪。而她,男爵夫人,我们两人的囚徒,想要逃脱奴役,她请求每一位租客帮助她。她们满是灵魂噪声,母亲和女儿,这种噪声尖叫着进入她们的耳朵,我把它变本加厉成地狱的噪声,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子就是座地狱。圣人和魔鬼,院长先生和现在大概也死了的朱纳先生,这两个威胁的阴影不离她们左右,把她们撕碎。或许甚至也把我撕碎。在朱纳先生之后,就是为了对他不忠,我又找了别的情人,但对我没有任何帮助;更没什么帮助的是,我很快就注意到,我身不由己地找越来越年轻的小伙子,最后只找半大小子,我晃动着怀里的他们,让他们克服对女人的恐惧,学着享受乐趣、人类的宁静。当我注意到这一点时,我彻底收了手。仅仅因此吗?不是。我早就该收手,要不是男爵夫人,我甚至可能都不会和朱纳先生有纠葛。院长先生的形象在我的心中,一直都不可磨灭,它不停地生长、生长……在他死后,谁是他的遗孀?不是我的话,还会是谁?从他抓我的胸开始,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爱他,爱了一辈子,用我的灵魂。”

现在才是故事自然而然的结尾,A有点奇怪,自己没有事先猜出来。策琳呢,年龄所致,相当劳累,先是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才用惯常的女仆的礼貌和腔调说道:“我的喋喋不休让您损失了整个下午的睡眠,A先生,但我希望,您还可以补一觉。”她弓背蹒跚着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就好像屋里有人在睡觉一样。

A又躺回到长沙发上。是的,她说得对,他该稍微睡一会儿。毕竟还不是很晚,塔楼的大钟刚刚敲过四下。所以,就该想想被策琳进屋打断的那些让人发困的事情。但是令他恼火的是,又是金钱的主题占了上风。他只好再次回忆,自己是怎么开始赚钱的,当年在开普敦,从此以后,他也没做什么,就被金钱牵引着从一个洲到了另一个洲,从一个交易所到另一个交易所,如果把南美也算作一个大洲的话,那他在十五年内去过了六个大洲,平均每两年半一个大洲。一切都是纯粹的巧合。他小时候集邮,期盼着得到一枚三角形的“好望角”,徒劳地期盼着,对南非的向往从此保留了下来。邮票是项不错的投资,但是搜集的乐趣消失了。他究竟想要什么?一个家,妻子,儿女?真正享受天伦之乐的基本上只有老祖母。儿女是任何舒适生活的干扰,恋爱更加是,而且不可思议。男爵夫人做过的事情简直愚蠢。要是他当时就认识她——但当时他还刚出生——,他会把她叫到开普敦投奔自己,从那个混蛋极其恶劣的行径中把她解救出来。当然,女人们不愿意去那儿,这就导致了钻石矿田那里女人稀缺,并发生了很多与此相关的闹剧。朱纳先生要是在那里,就没法像集邮一样找女人,他就没法过得那么舒服。院长值得羡慕吗?两个人好歹也给他生个儿子啊。但就算是个儿子,恐怕也会离家逃往非洲,尽管任何开溜都毫无用处;因为寡母仍在家乡,仍然是个囚徒。人应该始终做自己的儿子。他在父亲死后不是曾打算把母亲带去开普敦,给她在那儿建一个家吗?那样的话她或许就不会死,不管怎样,她应该有了孙子。为了孩子也该集邮,他一定会得到三角形的“好望角”。虽然周日马上就要过去,这是个很好的人生计划。

是的,是的,就该这样计划人生,A非常肯定地知道。他不知道的是,他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