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注意到,与此同时很是惊恐,因为他早先没有注意到:在喧嚣的商业街上,时髦的百货商店之间夹着一幢房子,看样子像是十八世纪中期的老房子。他每天都从这幢房子前经过,但从来没有注意到,它就像一颗断牙塞在相邻的两座楼之间,被两堵画得花花绿绿的高大的防火墙夹着,房顶于是就形成了一个通风口,透过这个通风口——尽管广告灯牌的架子耸立在棕色瓦片砌成的屋脊上——不时会有蓝色的天空或者白色的云朵看向街道。长长的商店招牌起始于左侧的楼房,一直延伸到右侧的楼房前部,或许正是这些死板的长条,阻断了这幢房子的独立宣言,使人误把它与周围别的建筑群混为一体。现在它摆脱了周围的构造,兀然而立:就像一个人们很少会意识到的事实,所有人的衣服之下都是动物般的人类皮肤,在这幢房子的告示和招牌之下,正儿八经的砖墙显露出来,墙上是泥瓦匠当年用泥铲抛洒的粗灰泥,棕色的屋顶清晰可见,在屋顶架的椽梁间已经变了形。从昔日中出现未知时,或许都会让人心头一惊——,抛下了自己不熟悉的某样东西的人的恐惧,把自己抛入了恐惧和未把他抛下的时间中。这种历史感也体现在此处的书店橱窗中曾展示过的一幅铜版画,从画中可以看到这条商业街本来作为住宅街宽敞、寂静的样子,路旁的房屋鳞次栉比、融为一体。作为旁观者,他想起了这幅画,也记起了画上的车行道,当年还没有人行道,也没有铺石子,路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车辙。他踏上新铺了沥青的车行道,穿过运行电车的铁轨,渴望进入那幢老楼,模模糊糊地期盼着在那里可以松口气,就像离开密密麻麻的城市,来到乡村小路上那样松口气。要是他习惯于关注自己更深层的愿望,那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内心的渴求,尽管这只是一种鼻子对干草、肥料和腐熟粪便的渴求,渴求房子中的某处会有干草的残留,或者是黄色或浅棕的玉米棒子,在屋檐下摆成一排来晾干,就像在农庄那样。门拱旁边坐着一名丐妇,活像一个上了年纪,由于无事可做而在门前长椅上休憩的农妇,他没有勇气向她布施,当他进入门洞时,甚至差点向她脱帽致敬;这条通道有一半已经为了商业目的而被隔断,变得特别狭窄。
通道的墙上挂满了招牌,楼梯上也是,一块掉了漆的旧牌子上写着“一号楼梯”。这里仍是商业街,可以说是爬进房子里的商业街;它肯定也爬上了整个一号楼梯,楼梯的每个平台都挂满了招牌。一场骗局,来访者气恼地想,一场骗局,他不愿被骗,于是懒得再看楼梯一眼,便从拱门通道出来,进了院子。院子很昏暗,就像四堵墙围起来的一口深井;从楼上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打字机的啪嗒啪嗒声。不,这仍不是他要找寻的,要不是院子里有个安静的打字机修理厂,他就转身离开了。修理厂的师傅带着徒弟们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他把自己的招牌——上面呆板生硬地画着一台打字机——悬挂在外面,就像当年鞋匠把一只鞋、裁缝把一把剪刀挂在外面一样;旁边静谧幽暗的装订店开着门,这一切都稍稍放大了与商业街的实际距离,当然没有放大很多,大概只有几毫米甚或更少,但仍足以使院子背面第二个通道旁的“通往二号楼梯”的牌子成为对他的一个小小的诱惑。他克服了对嘎嘎声的恐惧,匆匆地穿过院子,因为比那块牌子更有吸引力的是,第二个通道被斜着分成了两部分,一半昏暗,像地下室,另一半金黄,阳光照耀,因此在它后方肯定还有一个院子,在那里,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下来。他一边担心自己判断失误,一边满怀热望地踏入那块布满阳光的区域,并且暗下决心,不会登上二号楼梯,坚信自己在那里只会看到各个商号一直封闭的、钉了铁皮的后门。从通道到楼梯隔着一扇玻璃门,要不是它咯吱作响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恐怕都注意不到。这是一扇普通的玻璃门,门玻璃上安装了棕色的细网格进行防护,玻璃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因为门没有关严,不断颤抖着发出啪嗒声;门的上方,通道半明半暗的阴影交界线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就像一座日晷,但是走得并不准,而且由于这违背了所有的秩序,因此看起来也像是在预示着僵化有序、固执呆板的结构会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就像他踏进的这个新院子这样无声无息,他站在院子边缘,院子洒满温暖的阳光。打字机的啪嗒啪嗒声沉寂了,弱化为静默空气中遥远的嗡嗡声。阳光如此肆意,确实奇怪,只因为这座宽敞院子的宽面不是一座大型建筑物的侧翼,而是一堵高高的围墙。这堵围墙当然也投下了界限分明的阴影,但是由于正午将近,因此只是窄窄的一道影子,此外还被缓和了,是的,可以用缓和这个词,因为这道阴影不是投在了石子路上,而是投在了没铺石子的院墙边,就像是地面的石头皮肤上开了一道裂缝。可能曾有人尝试过在这里种葡萄,由于背阴没有种成;也可能只是撒下了青草的种子,草坪间曾有长椅摆放。但这一切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灰土和沙砾,还有一堆堆辛辛苦苦堆起来的小沙丘,像是孩童们的游戏之作,也有狗粪。理论上来说,他觉得可以理解,因为狗在排泄时的确偏爱自然裸露的泥土,厌恶石子路,就好像它们可以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乡村和昔日自由的向往一样,但一想到这幢商业化的房子中可能会有孩童和狗存在,又让人不安,但同时也心生期待:固若金汤的城市在此处为自然风光和乡土风情打开了缺口。他很愿意把这视为一个好彩头,是命运让他中午来到了这里,因为在这样的正午时分,乡村的道路也和这个院子一样,如此安静空荡地躺在炽热的阳光下,而村民们只要没在田里干活,就会围坐桌旁;狗趴在一旁,等着主人扔的食物,要么懒洋洋地扑咬着蚊虫,要么皮毛皱皱巴巴、不时抽搐着,真的进入了梦乡,其中有些还是癞皮狗。他没有踏上沿围墙背阴的砾土带,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不体面,而是——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想看看围墙外,于是他靠在对过炽热的屋墙旁边。屋墙在一楼没有开口,曾经的门窗都被砌上了砖,墙后肯定是个仓库,或许隶属于前一个院子的装订店。他站了一会儿,伸长脖子,甚至还踮起脚尖,想一探墙后的究竟。他没法看到很多,但是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商店的背面竟然有一块很大的开阔空地,尽管事实上恐怕也必然如此,因为离得很远的地方才有建筑物,而且只能看到它们上面的几层和楼顶。在开阔的空间当中却矗立着一个红色的工厂烟囱,就像蓝白色表皮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要是竖起耳朵听,还能听到蒸汽机的轰鸣声。很可能那些大商号的动力和热力中心就在那里,一个昔日花园的中间;他有点羡慕那些机械师,现在是午休时间,他们肯定正坐在机房前,用散发着机油味的手把烟卷放到嘴里,听凭那些几乎不需要操纵的机器自行运转。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踱过了院子。但是不再有门拱,只有一扇二号楼梯旁的那种玻璃门,他推门进去,发现里面不是通道,而只是窄窄的一道走廊,走廊的尽头——就好像建筑师有意突出所有尺寸进一步的缩小化——是一个更小的、仅仅只是单扇的玻璃门,几乎像是私人用门,因为模糊的玻璃前连销钉都没有。
该做出选择了。右手边的楼梯通往楼上,他试探着,就像要测试它们的承受力一样,把脚放到了第一级台阶上。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看向那扇此刻位于他左手边的小小的门,就好像那里有更大的诱惑在等着他。布满灰尘的玻璃后是一堵白色的围墙,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那里还会有一个院子,然后又有一个院子吗?如此反复,一个接一个,一个院子之城?他突然间觉得水平的东西令人作呕,仿佛水平线处立着一座像迷宫般让人恐惧的构造物。必须下定决心,上楼,于是他不再理会那扇门,说道:“我要让它留在左边。”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并且重复了一遍,他很高兴这个老掉牙的说法突然具备了如此贴切清晰的含义。是的,突然发现了老物件的用途,人就会感到高兴。他没有理睬那扇门,踏上了第二级台阶。但是,尽管如此,他却没有那么容易摆脱,而且由于他大概总是对自己有点太过仁慈,所以他这次也让了步,扭过头来,甚至还弯下腰,打算再次一窥玻璃门后的景象。从这个倾斜的角度看去,他发现,门后并不是小院子,实际上根本不是院子,而是一个小花园,一半被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遮着,可能是一块厚木板;花园中立着一座亭子,建造亭子所用的木料经过风吹日晒已经变成灰色,像墙边的粪堆一样的灰色,除了各种绿植,土里还种着一株倒挂金钟。倒挂金钟的旁边是插在土里的木栅栏,下窄上宽,供倒挂金钟来攀援;要是他没弄错的话,黄蜂在亭子的木料周围嗡嗡作响。先前被他当作打字机沉寂了的啪嗒声不就是它们的嗡嗡声吗?在那里,在私人用门的后面,它们像守卫一样嗡嗡响着,不让任何人闯进这座私家花园来。或者说,在迷宫般的城市上方萦绕的啪嗒声不正像粪堆上蚊蝇的嗡嗡声吗?就像患麻风病的门卫发出咯咯声,吓走流浪汉,让他落荒而逃。于是他略施小计,向楼上走去,由此来避开那些守卫;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加快脚步,拾级而上,看到每层都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小屋子,屋子都装着浅棕色的门,厨房窗户上都安了栅栏,他竖起耳朵,想听听门后的房间里是否传出声音。但是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就算哪里有轻微的窸窣声,那也应该是老鼠发出的。当然此时的寂静或许可以解释为,虽然黄蜂和苍蝇成群地在周围飞着,但人和动物都在午睡;不过没必要想得那么远,因为还不如假设这些屋子被降格成了大商号的后屋,而且很可能是很少用到的后屋,未雨绸缪地以备将来业务扩展时用,只因为租金便宜才连带租了下来,偶尔才有勤杂工误入其中。但是与此并不相称的是,三楼的自来水管前,走廊破碎的黄色地砖上有亮汪汪的一大摊水,水龙头也在滴着水。但是为此找一个自然而然的解释也不难,只不过因此而联想到犯罪却有点可笑。这种景象反而更让他觉得口渴,于是他走到水龙头旁,就像发现了一眼山泉的登山者一样,想要弯下腰来,或是用手掬一捧来喝。这时他才明白,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这个水龙头,张贴的“节约用水”字样告诉他,为什么这水不能对他开放。他只好把手放到滴着水的龙头下,一开始他只用了一只手,后来他把第二只也伸了过去,水滴形成了一条宜人湿润的带子,看起来简直就像他在为自己制造不正当的,甚或可以说是偷偷摸摸的乐子,尽管违反规定、粗心大意没有关紧水龙头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但是仍然不算正当,毕竟在这里停留这么久,还倚着墙,闲散地到处看,发现这里的门绝不像大城市建筑高层的门那样,由于分量十足的道路交通通常都颤颤巍巍。他记得,第二个通道处的玻璃门,挂着“二号楼梯”的那扇门,不停地轻声晃来晃去,而这里的这些门就像牢牢地长在墙上一样,被紧紧地楔住了,嵌在砖头之间的这些木头部件根本不让人觉得突兀。这种大地的稳固感给了他新的勇气,虽然他还是想向走廊的窗户里瞥一眼,但他忍住了,并继续往楼上走去。很可能已经到了五层时,他听到了开门声。让他惊骇不已的,与其说是有人存在,倒不如说是这幢房子无尽无休的高度,但是他更愿意自己找出答案,而不是四处乱窜,被人抓到自己在偷听,所以他快速地沿着破旧的楼梯登上最后几层,两步、三步并作一步,气喘吁吁地到了楼顶,与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她刚刚穿过走廊,拎着一桶水要倒进厕所。
顶楼的走廊非常明亮,明亮得让人痛苦,他心想;走廊的窗户大开着,空气随着阳光涌进来,如此安静然而又流动不息,像平静海面上的正午。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女人只穿了一条短裙和一件汗衫,双腿光溜溜地立在一双木鞋里。冲洗甲板的水手,他想,因为他看到了她前面的水桶。她说:“您找谁?——我爷爷不在家。”她的头发松松地扎成了一个辫子垂在背后,颜色金黄。她的腋毛也清晰可见,比一般的金发女郎要浓密。他回答:“我不知道这里原来也有住户。”——“是的,”她回答,“我们住这里。”他看了看她的腋毛和短裙下两条光溜溜的腿,说道:“您住在这里美得很。”——“还行,”她回道,并像解释一般说道,“我是洗衣女工。”他显然没有立即明白过来,她就又补充道:“洗衣间在阁楼。”带着一定程度的满足;他懂了,因为他说:“这所房子也算物尽其用。”——“这一点我说不上来,”她回答,“因为我不管别人。”——“您做得对,”他说,“但是把沉甸甸的衣服运到这么高的地方一定很累。”她微笑着说:“不会的,我们有一个非常好用的设备。”她手指向一个结实的绞盘,简直要让人以为是台起锚绞盘,安装在走廊上一个庞大的木头支架上,缠着厚厚的绳子。“这个设备,以前的屋主,领我进入洗衣行当的师傅就已经在用了:我们通过窗户把衣服绞上来,然后再原路把它们绞下去。”他询问道:“这么做不会碰坏底层的窗户吗?”——“完全不会,”她答道,“因为衣服打包后会挂在一根细绳上,站在楼下的人用尽全力把这根细绳抓在手中。这样就算刮大风,我们也能安稳地上下输送我们的衣物。”——“很方便。”他说。“确实,很方便,”她回答道,“省了我们很多路。我们差不多从不进城。”她说到了“进城”,就好像自己住在乡下一样,而这幢房子其实就坐落在交通最繁忙的商业街上;但是她这种说法却正合他的心意;她的话和她草料一样的腋毛具有某种关联,给人一种安定和接近目标的感觉。怕自己的目光冒犯她,他就转身向绞盘和进行运输的窗户走去。那里的视野自然也非常开阔,房子的这一部分显然是最高的。从街道正面看低矮不起眼,但是随着院落的不断延展,房子的高度也在不动声色地逐渐增加,而且由于院落很多,随着高度的稳步增加,这幢占地广阔的房子一定建到了相当不寻常的高度;就像一座绵延不绝的山脊一样,特别安定和自然的感觉大概就是由此而来,因为他们现在就在它的顶上。他说:“我想再往上,到洗衣间,到阁楼上。”——“您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她说,“因为我们今天煮了衣服,到处都是水汽。”——“阁楼的其他部分也不能进吗?”——“不能,也不能;因为我们可以通行的地方都堆满了衣服,挂在那里的绳子上。两侧的天窗开着,吹进来的风负责把衣服吹干。要是我们有个平坦的屋顶,像新建的楼房那样,爷爷说,我们在这样的周日就可以把衣服展开暴晒。”——“您当然可以那样,”他答道,“但是工厂烟囱里冒出的浓烟会把烟灰撒到衣服上,所有的工作就都白费了。”她一脸惊诧:“哪里有工厂烟囱?”——“你看。”他说,此时他已经站在窗户旁,原本打算伸出手来指给她看,但是发现,从这扇窗户往外望出去,根本看不到那座中间是机器厂房的巨大广场,他又匆匆走到走廊的其他窗户旁,还是看不到;总归是有点失望,因为他肯定曾以为从现在这个高度可以俯瞰那座广场。这里有一座楼梯间挡住了视线,那里是楼房的其他部分,因此她不知道那个烟囱的存在也就可以理解了。“看来您真的很少进城,”他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使用她用过的词汇,“因为要不然您肯定会注意到那座烟囱。”——“的确很少。看戏和其他的娱乐我只是听说过。”她说这话时当然只带着很少的一丝遗憾,少到令他都没有胆量邀请她去看戏,而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他曾经在某个瞬间动过这个念头。不管怎样,他还是问道:“那您怎么度过您的空闲时间呢?”——“可惜爷爷老是出门在外,但是只要他在,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我们聊天,有时候我们还会唱二重唱,因为他有一副特别好的嗓子。但是我们最爱也最经常干的还是到乡下去溜达,到森林中,到某个村子,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她开心地笑了。他被她的欢快感染了:“堪称典范式的生活。但是您在孤独的时光里都做什么呢?”——“我从来都不孤独,”她纠正道,“我顶多是孤身一人。总有干不完的活儿。要是由于某种原因无事可做或是发懒,我就望望窗户外。”——“这里当然值得人这样。”他表示赞同,指了指窗外不断吸引他目光的风景;目之所及,虽然一侧被楼梯间遮挡,但足够壮观与辽阔。虽然并不令他震撼,但令他应接不暇,因为在远眺之下,平时熟悉不过的城市也只是在远方才呈现出熟悉的景象,例如灿烂的阳光下颤抖着的连绵群山,在山腰上蜿蜒闪耀的梯田,以及静静躺在山坡上的村民,简直要让人误以为听到了他们的寂静:但视线离城市越近,就越觉得陌生;火车道随着地形时隐时现,如一条黑线绕着圈地抵达城市,到了火车站周边,轨道开始纵横交错,否则简直要让人以为城市并不存在,或者至少会缩减为自身的一个暗示。“夜晚和清早,”她说,半是抱歉半是埋怨,“天气晴朗的话还能看到雪山,可现在是中午……”他有些恼怒,因为她指责他来得不是时候,再加上两只黄蜂从窗户闯了进来,于是他打断她说道:“那好吧,下次。”又看了一眼仍然立在她身旁的水桶。“我已经耽搁您够长时间了……”她注意到对方在寻找一个称呼,于是说道:“我叫梅莉塔。”——“一个美丽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小蜜蜂’,特别适合您。”虽然一名戴着刻板灰礼帽的先生不应该突然表现出熟络,但他还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德鲁。”她在裙子上擦了擦手,递给他,说:“很高兴认识您。”——“我能为您效劳吗?”他说着便向水桶伸出手去,但她抢先一步:“啊不,这是我的活儿。”她抓住把手,亲切地朝他微笑着,并忘乎所以地稍微来回晃动着沉重的水桶——一些脏肥皂水溅到了黄色的石板地上——接着快步把水桶拎到厕所。她没关门,传来沉闷的倒水声和水咕嘟一声消失在遥远漆黑的深处的声音。安德鲁此时来到了一扇窗户旁,他觉得黄蜂乱舞的那座小花园肯定就在这扇窗下;果然,窗台上放着一个花盆,盆里满是用乏了的泥土,仿佛为了重复他期望在下面看到的东西,土里还插着几根小棍。但是他发现,小花园的位置绝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明确;尽管楼梯间的墙壁无可指摘地说明了它的位置,但底下各层的楼梯间却都有一些附属建筑,它们的屋顶乱纷纷地直入眼底,有的用瓦搭成,有的用丑陋的黑纸板,有的甚至还覆盖了一层木板条;没能找到他所追寻的东西的确令他遗憾,但是墙壁没有一通到底也算是个安慰,要是有人不小心撞倒了花盆,它不会像倒入下水道的水那样直线跌落,把人砸死,而是会毫无危险性地先落到某个屋顶上,摔成碎片。安德鲁一边观察着墙上被雨水冲刷过的黑色长条,一边说道:“这棵倒挂金钟大概是从您的花园里搬来的吧?”她又是一脸惊诧,尽管她的眼睛已经充分表达了她的困惑,但她还是急匆匆地加了一句,生怕不能足够快地用上他告诉自己的那个名字:“从哪座花园,安德鲁先生?”真不该这么快就把名字告诉她,他想,但是事已至此,名字又无法索回,于是就答道:“楼梯旁边的花园。”她紧张地思索了一会儿,思索时甚至还微微闭上了眼睛,鼻子上方光洁的额头皱了起来,然后做了一个鄙视的动作:“咳,那是个新建的花园。”解释得很充分,但他仍然觉得遗憾:“我还以为,那是您放松的地方……在夏天的夜晚。”——“不是,”她利落地答道,“那是个新建的花园。”如此掷地有声,他无力做出什么改变;因此他只是打听道:“这株倒挂金钟的茎呢?”她友善地回答说:“是给我们做日晷的。这根杆子的阴影落到地面上那个被爷爷用红笔画出来的石缝上时,就是中午;那边的符号代表前后几个时辰。非常巧妙实用。”接着她带着熟人的娇俏加了一句:“不是吗,安德鲁先生?”这时她注意到,水桶在地砖上留下了湿漉漉的一圈印记,于是跑进厨房,从那里取来一块棕色的抹布,跪下身来擦拭水渍。他再次想到了冲刷甲板的水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匍匐着跪在地上,就像一个正在给幼崽喂奶的动物;她的胸袒露无余,胸前细细的项链晃个不停,项链上挂着一个圆框,上面是一位白胡子老人的搪瓷相片,胸部蓝色的血管闪着微光,肌肤光洁白嫩,是金发女郎独有的那种金黄的白色。尽管她毫无察觉,他还是做出一副没有盯着她而是在盯着地面上的符号的样子,并且说道:“要是我没看错,现在过一点了。我得去工作了。”她迅速站了起来,有点惊慌失措:“您这就要走了吗?我该给您弄口吃的……还是您原本想安静地待会儿?要是我就这么让您走了,爷爷肯定不高兴。”他致了谢,说自己原本只想讨口水喝,并指了指上了锁而且贴有节约用水警示语的水管。“高楼层的水没法喝,”她说,“都是热的。”又是一阵失望,但是这次的失望也被空气缓解了,被从各扇敞开的窗户涌进走廊的风减轻了,消失在由群山延伸而来的空间中,这一空间的气息裹挟着正在呼吸的他,又延伸了回去,如此一来,他连口渴的感觉也没了,就好像他来得太早,就好像他没有权利口渴。她匆匆忙忙地取了水龙头的钥匙过来,还拿着一个带把手的啤酒杯,拧开水龙头,让水哗哗地流下来,好让它冷却一点;安德鲁指了指警示语,让她不要这么浪费,他只是抿了一小口,而且仅仅是为了不伤害她才抿了这一小口。但是当他想要告辞时,他又有点犹豫,或许是因为屡次失望的负担太过沉重,或许是因为他有所期待。他原本想重新提出自己想继续向上爬楼的请求,但是这样一来就显得他好像不相信她之前的话一样,于是他仅仅说了句:“我不想原路返回。”她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下到二楼,或者说下到半旗处,安德鲁先生,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在那里,您可以试着摇响楼梯对面那扇门的门铃。就我所知,那是九号门。如果有人为您开门,您就进了泽尔霍费先生的皮革店,从那里很容易就到了街上。我知道这些,是因为爷爷习惯从这家店里买皮革来做我们的鞋子,他经常跟我说,不用走那条无聊的巷子是多么方便。”——“非常感谢您,梅莉塔。”他说出她的名字,在感谢的同时落荒而逃,因为还没等他再次转身告辞,他就已经站在了楼梯上;而且就好像有什么在屁股后追着一样,大步赶下了楼,尽管如此,他还是注意到了古老墙壁上有几处粗俗的涂鸦,像是小孩的手笔。他越发加快了速度。阴影前移,他必须赶回自己的办事处。
旋风般冲下来,他差点跑下二楼;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得不握紧楼梯栏杆,好让自己停下来,观察一下各扇门的序号。确实,楼梯对面的门上的确有个九号,于是他摇起铃来。反复摇了数次,才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显然是名勤杂工,他伸出脑袋问道:“您为什么不走正常的入口?您是从家里来吗?”——“是的,”安德鲁撒了谎,尽管也算不上真正的谎言,“我们习惯从您这里买皮革做鞋。”那人接着给他开了门,让他进去。现在安德鲁看到了楼上梅莉塔住所的结构,因为这幢楼房里的所有楼层都是同一种户型,楼房普遍如此。他进入的第一个房间对应着厨房,然后他走进第二个房间,和厨房一样,这个房间也通向走廊,然后右拐走进另外两个非常幽深的房间,它们的窗户朝向另一个院子或是大街,无法判明,因为所有店铺都关着,黑乎乎一片,充满了讨厌刺鼻的皮革味,以至于很难想象,楼上梅莉塔家的房间能有多么敞亮透气。是的,他这方面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因为这里所有的小黑屋都挂满了干燥的毛皮,连每个房间里那些老旧昏黄,按说早该换掉的电灯泡都几乎被众多的货物遮住了。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走廊上,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关灯”两个字,然后进到一个新的房间,仍旧挂满皮革。“我们是不是来到了配楼里?”安德鲁说。但是那名穿着棕色亚麻夹克,系着绿色兜胸围裙的勤杂工像是没听懂他的问题,只是拘谨地耸了耸肩,关上灯,说了声“小心”,就领着他走上了类似应急梯的一段楼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下走。但是下去后仍然没到门市部,而是又进了一间仓库,可能窗户被墙堵上了,因为根据黑暗中得出的结论,这间仓库相当长,至少被皮革挡在后面的下一盏电灯泡离得还相当远。凉飕飕的像是深夜,皮革刺鼻的气味肯定阻止了黄蜂在此安家。经历了白日的恐惧后,迎来了夜晚般的宁静。周围到处都是斜腿立着、用来加工皮革的支架,安德鲁累了,想找个支架坐下。但是他的向导并没有理会这一点,而是不屈不挠地继续迈步向前,并且边走边关灯,要是他向自己歇脚的需求妥协,那他就有一个人留在黑咕隆咚的仓库,和老鼠们做伴的风险;谁知道那时候他还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因为对他这样一个不熟悉地形的人来说,连摸索到墙上电灯的开关都很困难。他还从来没有在这种支架上坐过,而他不想留下什么盲区,于是在一个支架上略坐了一坐,便赶紧去追赶向导。向导把一扇沉甸甸的铁门推到一边,这才算来到了路尽头;真是不可思议,这么长的一段路,勤杂工竟然能在安德鲁摇铃后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他们经过一间玻璃隔成的小屋子,里面传出打字机犹犹豫豫的啪嗒声,这才走进泽尔霍费先生的门市部。来到这里才发现,勤杂工实际上不是勤杂工,而是一名售货员,虽然担任向导期间他一直嘟嘟哝哝,但是一来到店里,他立马换上了售货员独有的讨好的微笑,殷勤地问安德鲁:“先生想要点什么?来块上好的鞋面皮革?刚到的新货。”安德鲁有很多鞋子,而且他习惯于买成品鞋,因此不知道买鞋面皮革做什么。
但是这个人领他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他不能什么都不买,让人失望。那人继续诱惑他:“我们有上等的马鞍皮,都快卖光了。”安德鲁原本想对他说,他刚刚亲眼看过存货,离卖光还早着呢;但是那人严格地把向导和售货员的角色区分了开来,安德鲁也不好把刚才与眼下混为一谈,于是他在脑海中费力地搜索着自己可能会用到的皮革制品。他不想去了解兽皮和棕色的皮子,如果一定要买,也得买一块亮色的。“我想买一块铬盐鞣制过的皮革,可以给一位年轻姑娘做双鞋子或手提包的那种。”他向那人解释道。售货员警告他说:“也就是说不要马鞍皮?您会后悔的,我的先生……马上清仓,时间不等人……越卖越少……不过如您所愿,我的先生。”说着拿来了铬盐鞣制过的皮革。硕大的柜台上一时间摆满了浅蓝、浅灰、软塌塌闪着光泽的皮子,邀请安德鲁用手抚摸它们光滑有颗粒的表面。售货员一边说着“您看看这柔韧性”,一边热情洋溢地把一块皮子的边角料在安德鲁眼前捏皱;皮子任由他的摆弄,依旧柔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售货员熟悉皮子的这种特性,又拿到安德鲁的耳旁故技重施,此后便从笨重的柜台抽屉里取出一块薄铁板,把刚才捏皱的地方压平,然后说道:“您请看,不断裂,没折痕,不皱巴……这件好货还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您亲自测试一下吧。”他拿出很多售货员所独有的那股纠缠不休的劲头,抓过安德鲁的食指,拽着它划过被压平的位置。确实,没有让人失望,那种顺滑的感觉就像大渴之后畅饮甘泉一般,然而确实又令人失望,因为期待的事物从来不会以期待的形式,而总是换一种陌生的方式得以实现:“这种铬盐鞣制过的皮革我们都是成打卖的。”售货员说。——“但我顶多用一块……甚至一块都用不上。”安德鲁说。“总能派上用场的,”售货员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您再也找不到这种皮子了。”
但是安德鲁变得强硬起来,他已经表示了自己的良好意愿,要是对方太过分,那就是对方的问题了。他做了个不情愿的动作,转身要走。
售货员善于捕捉顾客隐秘的情绪波动,立马转为哀求:“那买三块吧,我给您按成打买的批发价来算,都是自己人。”——“时间不等人,”安德鲁说,“在这个黑乎乎的杂货店里,您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您不能拦着我……我就买一块,完事了。”——“好吧,一块,”售货员说道,接着他又耸着肩重复了几遍,就好像这是闻所未闻的稀奇事一样,“一块……一块……这样您就享受不到折扣了……”他同情地凝视着,打算把最上层的皮子用纸包起来。“可以,”买家说,“我愿意承担这个损失……但是我得自己选一块。”说着他抱起柜台上的所有皮子,来到虚设的窗户前。幸运的是,他选了一块出来,奶灰色的皮子上有着淡青色的针脚,然后让售货员用纸包了起来。要结账时他突然想到,以当前通货膨胀的价格,他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买下几打,甚至整个库存。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为什么要错过这个机会?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想要任何动物皮,因此他向着售货员为他打开的门走去,耳边是对方的“欢迎您再次光临”。
走出门来,正午骄阳似火,他的眼睛被强光刺得生疼。一时间难辨东西。当一辆电车驶过,他才根据车上的字样判明,自己是在W大街;令他惊诧的是,自己刚才离开的那幢房子竟然延伸到城市如此偏僻的角落。但是现在非回办事处不可了,他向电车跑去,并幸运地在站牌处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