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只是一座出租房,却有着贵族的特征,因此住户随着租房合同的不同而在社会等级上递减。就拿花园来说吧,这座花园向房后纵深延展,虽然狭窄,但仍像一个大型公园的断面,因为所有这些毗邻的房子都配备了类似构造、类似大小的后花园;每座花园几乎全都由主楼的房东保留,这座当然就归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希尔德加德,而楼上的租户根本不能踏足,底层的住户只能满足于直接毗邻房子的、充当院子的小小一隅。

年复一年,或者更确切地说,每年秋天,希尔德加德都会在这座花园里组织一次茶话会,用以迎接冬季;今年也是如此。

前一日母女二人在进行了极其激烈的讨论之后,才确定房客A可以参加这次活动。因为希尔德加德认为这个年轻人是个非常不道德的人,而男爵夫人虽然没有绝对否认,却反对对此加以评判。希尔德加德接着不耐烦起来:“哎,妈妈,你的自由观点已经过时了,按理说属于十八世纪,我们早就不在那个年代了。”——“不管是十八世纪还是二十世纪,社会不是按照个人的观点,而是按照规则来行事,而社会只会排斥那些违反规则的人;但你显然无法证明他违反过规则。”——“我们暂时没必要去证明;我们有权利决定自家的事务。”——“绝非如此;因为如果我们不让A先生露面,别人就会说,我们纯粹是由于缺钱和贪钱才在家中收留了一个不适合上流社会的人。”——“很遗憾我们恰恰就在这样做。”——“被接纳进我的房子——顺便提一句,同时也是你已故父亲的房子——的人,是适合上流社会的人。”提到父亲,提到法院院长毋庸置疑的正确性,提到他在这栋房子里永远发挥着作用的权威,让母亲的话变得无可反驳,因此希尔德加德只得邀请这位租客来参加茶话会。

这一节日,如果可以称之为节日的话,沾了九月好天气的光。午后的阳光给花园、给花园中紫菀无精打采的缤纷、给灌木丛懒散无力的绿和晚开玫瑰柔嫩的苍白都镀上了金边,加深了草地彼得麦耶尔式的宁静,而阳光本身,甚至连聚在这里的人,无论他们的穿戴如何,也都因此变得有些彼得麦耶尔起来。说到穿戴,女士们有的仍身着五彩的夏日长裙,有的已经穿上了或浅或深的成套秋装,而男士们则以黑西装为主,其中有些穿着早就不再流行的燕尾服,还有一名年轻的国防军上校身穿石绿色的制服,这一切都被包围在一种光辉的,可以说是庄重而又光辉的平静中,尤其是花园道路狭窄,所有人都因为无法灵活活动而庄重起来。在花园后部圆形的小广场上有一张弓形的白色长椅,长椅后方耸立着爬满常青藤的封闭墙,长椅左右两侧的花园桌铺上了缎子,摇身一变成了餐柜;左侧的餐柜上立着一个银光闪闪的茶炊,底下有木炭加热,周围摆着整套的茶具,从糖罐,到装着柠檬汁的小水晶瓶和朗姆酒,再到小奶油罐和一排精美古老的薄壁瓷杯,一应俱全;而右侧的桌子上除了银底的大面包盘,还摞着一叠盘子。此处,行使着自己职权的是年迈的女仆策琳。她身穿黑色的女仆装,灰白的发髻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女仆帽,患痛风的手指上套着一副白手套。她服侍的光彩照人的团体令她欣喜,节日的景象也令她欣喜——尽管女士们的超短裙令她反感——,带着夏日余温的暖阳也令她欣喜。

尽管如此,令人愉悦的温暖僵化并不持久;午后光线给整个画面带来的特别的轮廓,或者说,使整个画面彼得麦耶尔化了的轮廓,不知为何,已经过时,对,过时了,正如花园以及花园里的人群已经过时了一样,这一轮廓进入一种几乎虚假的夏末氛围中,进入一种虚假的停留和继续存在中,简言之进入一种虚假的僵化;而如果稍微眯起眼睛来观察这幅画面的话,这种僵化的静态马上就会消失:当然,由光线形成的一切可见之物的高度统一,即便此时也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有所改变,但是此前,也就是说在一个最外在的表面上,动荡变成了平静,导致动物迅速披上了植物的外衣,花朵迅速披上了石头的外衣,而现在却完全反了过来;先前动荡轮廓下的世界充其量可以消散为色块,而现在的世界成了一个变动不居的世界,无论具有何种特性的事物,是石头、花朵、色块,还是线条,全都运动起来,像人类的精神一样活跃起来,同时又被吸收到人类的精神中,而人类的精神在追寻宁静的过程中却不停地躲避着宁静,即使在保存的记忆中也不会静止,而只能以持续的张力和完成的形态来保留已被保存的东西,以创造性的不忠来忠实于记忆,因为只有变动不居才会创造出轮廓、创造出事物——连颜色都是一种事物——,才能创造出颜色和世界。运动转化为张力,张力转化为线条,线条转化为运动,一言以蔽之,运动转化成新的运动,这就是A突然明了的东西:牢不可破的运动转化,空间的无限,无限中的空间。A没有亲见,却已明了,有个声音在他的内心询问,但他却无法回答:这样真的就理解了存在的更深层的统一吗?为此不需要超越可见事物的界限吗?

是的,这就是 A 的思绪,或者更准确地说,从他的眼前倏忽而过的东西,在空间中僵化并在空间中消散,像时间一样一闪而过,——他在哪儿?就好像时间能给他启发一样,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手表显示下午五点十一分。那他自然得再次承担起落在自己身上的责任。虽是租客,但或多或少要扮演一家之子的角色;他从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帮助他们彼此建立联系,拿来茶杯,奉上小面包,安排坐具——不够用——,万一女士们想要就座,像花朵一般静止不动呢;当他这般忙碌时,谈话的碎片像昆虫的嗡嗡嘤嘤一样进入他的耳朵。“……无规矩不成方圆,”在阳光照耀的常青藤院墙下,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女士坐在男爵夫人旁边的圆椅上,其中一位说道,“连柏林宫廷,今天大概可以说了,当时都不再有办沙龙的能力了……”——“……那里的那个男人是做什么的?”一名文职人员问道,并悄悄指了指那名年轻的国防军上校。“邮差?”被问的人笑了,“我们得高兴,至少还有军官存在,而且我们这里还有一位;至少,因为要是考虑到……”——“……我们需要一个人,接过整个国家这堆破烂,这样我们这些人……”——“……当然会赚,甚至大赚,只要毫不迟疑地转换为实际价值,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当时我特别害怕……”——“……别人指责我们喜欢侵略,”那名年轻的国防军上校说道,“别人这样指责我们,因为皇家总参谋部正确地认识到,在整个欧洲全面备战的情况下,我们,受到的威胁最大,我们唯一幸存的机会,便是确保闪电战的优势,一个可怕的冒险,但我们仍然不得不一次次地承受……”——“……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还能找到依靠和保障……”——“……他和英国占领军驻扎在威斯巴登的时候,爱上了她,她现在和他生活在伯明翰。”希尔德加德赞同地向着讲话的女人点点头,审视着对方及膝裙下露出的高级丝袜。“当然了,总有一些人在婚姻上行大运,但是……”——“……在老大公时代,不,不是上一任,不,不,老的那一位,那时候国家幸福满足,所有人都有一份微薄的收入……”——“……波拉·内格里……”——“……我听不了也读不了这些政治废话;什么内容也没有……”——“……这一代年轻人还能提什么要求呢,尊敬的宫廷牧师先生?在多年的牛奶匮乏、肉类匮乏和糖类匮乏之后,我们顶多给他们留下糟糕的经济和糟糕的事业,甚至根本留不下什么钱和事业。”——“人们要求我、我们的教会、我们亲爱的主耶稣,要求我们自己把这一切重新纳入正轨……”——“……一个社会越是文明,人在社会中就越可能通过沉默获得理解;当今之世只能靠大喊大叫……”——“……瑞士法郎兑换比索……”是的,这些以及其他一些话都像昆虫的嗡嗡声一样成群结队地从 A 的耳边闪过,至多只有稍许痕迹,却被捕捉到了,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棱角分明地现身,近乎静态地被写入记忆,被记忆辨认出,每一个词义、每一个句意都有自己的运动和张力,却消散在第二次的更开放的运动中,消散在一种消解了每一个个别含义的整体性中:A 觉得,所有这些昆虫嗡嗡声中每一个显然独立的声音似乎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命令,这些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声音好像都属于一个无限大的整体组织,这个组织把自己神秘十足、隐而不现、无法捉摸的规定强加于每一个单独活动的粒子上,这些粒子尽管看似有着各自的意义,却仿佛全都因此令人费解地向自身、向彼此宣告了同一个秘密,并且在这个秘密中活动,把意义转化为运动,运动转化为意义,简而言之,把意义转化为新的意义,不可言说之物嵌入语言,而语言又嵌入不可言说之物。当下的浪潮好似与一股无限陌生的时间浪潮重叠,于是单个话语的意义就存在于整体的意义中,就好像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很多的时间浪潮,全都从彼此身旁一闪而过,说不清道不明地混在人类声音和话语的昆虫大合唱里,A 听到了牢不可破的运动转化:时间中的无时间,无时间中的时间。现在真的是 1923 年吗?真的是九月吗?

时间嵌于空间以及无空间,空间嵌于时间以及无时间,无论存在与否,时间和空间彼此结合。这一结合被每一起在存在中发生的事件——存在只是在发生——、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和每一个曲调所承载,也承载着它们;然而在运动无解的多样性中,在这一真正的,由实物和想象的、听到和看到的,由张力和线条构成的音乐合唱中,结合扩展成了它现在的样子,成了多维度,眼睛在存在的大合唱中看见了三维中的多维,现实背后的现实,第二——尽管远远不是最后的——隐形现实,它的部件是人,人生活于其中,无论他现状如何:无论这座花园里的人外表如何,无论他们是何种穿着,无论是暗淡还是鲜艳,无论他们在衣服下隐藏着何种特性,无论是老是幼,无论属于哪个家族,无论脸部有何种特征,他们全都被置于一种非常深刻和真实的裸露状态中,无论内外,他们无非只是宏大多维的浪潮中的微粒和水滴,这浪潮穿过他们,却也把他们举高,无论他们平时是像物、花朵、动物,还是景色——物、花朵和景色本身也是如此——他们全都被注入了无限多维度的勃勃生机,被带到了存在复归非存在,并由此赢得新的存在力的无限多维的世界。

“仍是未然,却是已然。”一个声音在A的内心说道。他感到世界瓦解为多个维度,他彻底地感觉到,他自身,他自己的存在也受到了波及;可是,由于这一过程根本没有异常或恐怖之处,人的血和肉反倒——够稀奇——保持原状,他自己的生活体验也没有遭受一点直接的改变或损伤,因此人似乎并没有义务要察觉到这一现象,尽管恰恰是它出现时的这种不可怕的自然性包含了它深层的可怕性。自然,却可怕——,不就像一位艺术家在经历漫长的人生自然成长之后诞生的、十分伟大的晚年作品中的、高贵的可怕性吗?它非常自然而然地揭示了存在整体的多维性。可怕,却自然——,不就是我们内部包含的可怕却自然生长的死亡的不可想象吗?因此多维性不就是死亡的果实吗?只不过是死亡最高贵的果实,也就是衰老的功绩,通过奔向死亡,耐心地接受存在而获得了知识的气息。A在想到这一点之前便推开了它;尽管如此,有一丝无法推开的残余留了下来,甚至奇怪地得以加强和更新,那就是对晚年的敬畏,受此引导,他谨慎地悄悄走近花园后部的圆椅,像一个儿子,也就是说不仅是以一个他要扮演的小辈房客的身份,体贴地对男爵夫人耳语道,要是她觉得累想回屋,就向他示意。“喔,A先生,”她回答,“我相信是时候了。”她悄悄地向身旁的两名女伴道歉告辞,并站起身来,拄着她的手杖,挽着A的胳膊,装作散步的样子,在人群中开辟着自己的道路;她不时地停住脚,用手杖扶起一朵花的脑袋,或者友好地向着在窄路上恭敬地为她让路的人说句玩笑话打个招呼,就这样,他们一步一步地——都快六点了——到达了现在开始在花园中快速移动的房子阴影线里,穿过宽大的、因为这次庆典而大开着的白色玻璃门,很快就来到凉爽的走廊,来到楼梯前;对于爬楼,老夫人和A都暗暗心怀畏惧,但是虽然费劲,最后好歹还是爬了上去。“确实,”她上楼后,极力把气喘匀,“确实,对老人家来说算是项功绩;对我来说已经有点像是爬高山了,我感觉自己像登上了马特洪峰那么自豪。”A礼貌地微笑:“还算不上马特洪峰,男爵夫人,但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或许有一天人们会创造出一个没有时空也失去了重力的世界。”男爵夫人郑重其事地举起手杖和手说道:“千万不要,我情愿气喘吁吁、心跳加速地爬楼梯。”

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洒满夕阳,当然也暖洋洋的,因为忙着茶话会,忘了像往常的下午那样,把窗帘拉上遮住阳台门;A把门和两扇窗户推了开来,右侧窗户旁放着男爵夫人常坐的那把扶手椅;她轻声叹息着坐了下去:“疲倦是把铁面无私的标尺,可以准确地测量出我们生命圆周的缩小。”

“圆周或许在缩小,但强度在增大。”A说。

老夫人思索着:“我不想称之为强度;是另外的一种东西……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以一种如此无法描述的方式变得多层神秘,而此外通常被视作更伟大更重要的东西却变得无足轻重。”

“我知道。”A说,因为从这天下午开始,他确实对此有了一定的了解。奇怪的是,他想到了希尔德加德直线条的美丽脸庞。在那之后隐藏着多少层次呢?偶尔,极为罕见地,这张脸会绽放出一个明亮、几乎闪耀着欲望的微笑,露出一排均匀闪亮的牙齿,但是连这微笑也保持静止,牢不可破,水晶般僵化。

男爵夫人继续说道:“也正是因此,我们这些慢慢变老和已经老去的人,几乎觉得那些所谓的真正的人生内容无聊;因为它们对我们而言已经丧失了神秘的吸引力。相反,所有形式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吸引着我们的兴趣……形式是老年人的冒险,尽管我们之中的很多人看重的仅仅是社会形式……”

“对,”A附和着,“艺术家越年长,通常就越精于形式。”她接着说道:“在与形式的秘密游戏时,我们老人和小孩一样,和小孩一样贪玩,和小孩一样不道德……在形式的王国,尤其是在社会形式的王国,没有道德,最多只有类似于道德的规则;是否允许杀人,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去做,如有违背就会受到惩处……孩子还未超越形式,但我们,我们早就把内容王国抛在了身后,重返形式……如果我们不是这么贪玩并且在其他方面兴趣全无,那我们老年人最终全都和罪犯一样不可捉摸、不可信赖,简直就是罪犯……”——她笑了笑——,“……但这些话我不能说给我的好丈夫听;不过我那时候蠢,也没这些想法……啊,您为什么不坐下呢?”

A把炉子旁离得最近的那把沙发椅拉了过来,坐到男爵夫人身旁:“没人会变老,男爵夫人……在被赐予的短短岁月中,自我和灵魂来不及发生改变。”

“见仁见智,亲爱的A。差别都只在细微之处;年轻人有能力恪守道德,但他们的冲动、他们对生活内容的执着和别的一些事情一次次阻止了他们行使道德,而我们老年人,终于下定决心在生活上无视道德标准,对行使道德已经失去了兴趣,不只是因为我们的虚弱,不,更因为我们的兴趣已经从内容转向了形式。剩下的,只有道德的细微差别,说好就好,说不好也不好,见仁见智。而且,”——她又自顾自地笑了笑——,“说不定只是我们的愚蠢改头换面。”

“也就是说,男爵夫人,您认为,有一些受到良心谴责的人是不道德的,而另一些同样受到良心谴责的人却是道德的?”

“嗯,嗯,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大概如此,男爵夫人。但是这时该怎么做呢?举例来说,我的确不知道该说自己是问心无愧地不道德,还是良心不安地有道德。”

她仔细地注视着他:“今天的年轻人确实不清楚这一点;因为他们似乎生来就带有道德上的老年症状。”

“正是如此,男爵夫人;形式主义,对内容没有把握,不可捉摸,我们正是如此。”

“而且希尔德加德认为您是个不道德的人。”

A愣住了:“是夸奖还是责备?”

“可能都有……您怎么说?讲讲吧;我破例对内容感起了兴趣。”

“无论是夸奖还是责备,我都愧不敢当。”

“借口,亲爱的A。无风不起浪……您为什么会让我的女儿如此愤慨?”

当然是因为梅莉塔,因为这个甜美的、从两天前开始成为他的情人并以极不道德的方式在这屋里过了两夜的小姑娘:策琳是帮凶,有她乐滋滋地拉皮条,事情才成;乐滋滋,不光是因为这种事的性质,更因为梅莉塔只是个小小的洗衣女,和A完全门不当户不对,她觉得和自己是同类。希尔德加德肯定听到了风声。她肯定怀着冷静、好奇的猜忌心在他门口偷听过,可能还套过策琳的话,指望她保密是不可能的,要是她愿意,她甚至还会借此捉弄一下她的小姐。这些话当然一句都不能对老夫人讲,宁可让她受点小小的惊吓,把她引到另一个话题上:“男爵夫人,仁慈的小姐的愤慨是一种心灵感应。”

“这是什么意思?她通过心灵感应诊断出了您的不道德?我觉得,您还是在找借口。”

“事实上就是通过心灵感应做出的诊断。因为我迄今还未对任何人透露过我不道德的企图。”

“您的企图是?”

“我将不得不在十月份离开您如此可爱的家。”

“不!”男爵夫人非常惊讶。千真万确,她的手都抖了。

“是真的,男爵夫人;我租下了森林里的老狩猎屋,甚至还拥有优先购买权,因为我想着在那儿安家。”

“但是这太可怕了,相当可怕……而且还是老狩猎屋!”

“我的上帝,男爵夫人,没那么可怕。正相反,我希望,我在那边一安顿好,您就可以去做客。”

男爵夫人仍然无法平静下来:“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但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不,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我们这里还得找一名新的租客……我曾经认识一个在那儿住过的人……”

“您不用操心出租的事;如果您同意,我还想再租一段时间,我进城时可以住在这里。”

“啊,好。”

“反过来您也可以到森林里我的家中去住。您想想吧,您都不间断地被拴在城里和这座房子里多少年了?”

“是这样,但是……”——男爵夫人试图厘清思路——,“狩猎屋……不管是希尔德加德还是策琳,都不会让我去的……她们老是担心,我的健康会受到损害……毕竟这也并非毫无根据;到了我的年龄已经不再需要变花样,更别说冒险了……不,她们俩把我当囚犯是对的……”她做出一个乞讨的手势——,监狱门旁边的丐妇,A只能这么想。

“我反正要把您劫持走,让您重获自由;我们甚至还可以带着您的两位看守。”

“被囚禁了几十年,已经不知道拿自由来做什么……没本事,也不愿意去冒险了……狩猎屋就是冒险,但也算不上冒险了……遗憾的是我已经长了智慧,监禁的智慧……”

天色明显暗了下来,楼下走廊里传来很多脚步声,紧接着就是阳台下方人行道上的轻声细语:“您的客人正在辞行,男爵夫人。”

“毕竟,也是时候了,晚餐时间到了;我希望,策琳很快就能过来。”老年人经常这样,这次也不例外,想到吃就忘记震惊了,A放下心来。

“我想去帮着收拾,也能快点,这样天黑之前就能把餐具收进来了。”

“好,好,”男爵夫人一个劲儿地表示赞成,“往里搬的时候小心点,那些贵重的碗碟。”

A赶到花园,两名看守早就在忙着大扫除了,策琳本着实事求是理所当然的态度,扬起下巴指了指一张摆满了瓷器和玻璃杯、准备端走的餐盘:“您现在可以把它拿进去……但是小心点!”A依令而行,如是再三。搬运完毕时,黄昏最后一道朦胧的柔光也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几颗星星更为生硬的反射光;星星越升越多,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天空。A站在厨房和前厅的门前,建议道,借助自己的手电筒找找有没有遗漏的物品。“多余,”策琳断言,“我先清点一下,要是少了,我明早去找;没人会在深夜偷走它们。”但是他还想证明自己有用,于是就指着两个堵在前厅的沉甸甸的玻璃柜说:“要现在搬走吗?”她不屑地打量着他:“不先擦一擦吗?不过我现在没空。首先我得准备晚饭,要不然男爵夫人又不耐烦了……您要出门吗?”

是的,他想出门。

她压低声音说道:“和梅莉塔一起?”

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们不会已经彼此厌倦了吧?”

这个问题让他很不舒服,但他还是据实回答:“她害怕她的爷爷今天就会回家。要是他后天之前回不了家,据说再回来就要到十月了。她后天之前不想离开家。”

“就是说两晚上什么也做不了……一开始每个人都怕;年轻姑娘就是这样,你这个本来就老实。”

“是不是……另外不能再在这儿了。后天我带她出去吃晚饭,看看怎么重新安排一下。”

“对;这期间她得补补觉……她今早五点就走了。”

“您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策琳……要是您有一丁点没能了如指掌,您就不得安宁。”

“我当然得这样;我睡眠很浅……要是我愿意的话。”她的眼中又显现出那种乐在其中的皮条客的眼神。

他握住了门把手。“不戴帽子吗?”她指责道。“您也知道,策琳,我老是丢帽子。所以我情愿放顶新的在家里,保险起见。”——“一位像您这么高贵的绅士不戴帽子可不能出门;您还是戴上吧。”还没等他答应,希尔德加德就急匆匆地从客厅冲了出来。她细小紧闭的嘴巴似乎比平时抿得更紧了,脸上的象牙白也比平时更没有血色。“真倒霉。”她经过时责骂A,并且猛地关上身后的厨房门。“好啦,果不其然。”女仆不无满意地说,白色女仆帽下的神情像极了一个小丑面对着自己失败的作品。A忍俊不禁:“是呀,果不其然,我猜,您也做出了一份贡献。”——“我?我什么也没往外说!”——“但奇怪的是您立马就猜到了我说的是什么。”——“我什么都能立马猜出来;但我一丝儿风声也没露。”——“是实话吗,策琳?”——“实话,A先生……等等,A先生,等等,您的帽子……”但他已经光着脑袋匆匆离去。

来到街上他开始考虑去哪儿。火车站餐厅是现有的餐馆中最没有想象力的一家,但是离得最近,另外的好处就是饭菜味道浓郁;令A难为情的是,他自己在饮食方面也没什么想象力,于是他就过了马路,想穿过火车站广场的公园去那家餐馆。当他站在马路对面,闻到花园和花园中雾气潮湿的九月绿意时,内部和外部存在的不可想象、多维性再一次向他袭来:如果下午是由人群,是由他听到和看到的形态的多样性向他承载而来,那么此刻显然——尽管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是由他熟悉的三角形石质广场的空虚承载而来,广场虽然或者说恰恰因为寂静无人而摆脱了空间性,变成了张力和事件。所有的宇宙微粒变化的过程,裸露的过程,涌入彼此、脱离彼此的过程又开始了,存在变成认知但是又反复抛弃自己的非存在过程,中心及其辐射的过程。两条S形的人行道斜相交处立着的中央报刊亭看上去不就像座坟墓吗?报刊亭上方那个有着三个闪光表盘的大钟,显示的不正是死亡永恒的位置吗?啊,为什么要有钟表,为什么要听从三维机械的威力?古人不需要钟表;要不是受到欧洲的威胁,东方人至今也不会用钟表,因为他们满足于存在和死亡的多维;只不过欧洲——大概是由于濒临死亡——却不能满足于此;它把死亡隐藏在噪声中,一方面藏在灵魂聒噪的空话中,这些空话要求为了三维,例如为了祖国和类似凡俗的事物,而消灭生命;另一方面藏在技术无情地发号施令的噪声中;技术不停地蒙骗着欧洲人,说是没有哪种维度的丧失会消除时间的准确,多维也永远不能消除空间的固定,但是拔高了死亡的空话和蔑视死亡的技术——它们内在是多么匹配啊!——从来都兑现不了自己的诺言,两者都怯懦胆小、对无限视而不见、臣服于死亡。正是因此,欧洲人才不停地看表,确认自己没有丢失时间和三维性,并衡量着通往坟墓的时间。A慢慢走近上方有个大钟的中央报刊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显示通往自己中心的道路,通往向无限开放的最深层自我那贞洁的静谧,通往最深层认知的贞洁及其温柔的能战胜最不可想象之物的勇气:啊,自我从残留的世界死去已经不可想象了,但更不可想象的是非存在,彻底的非存在,它同时也包含了想象的非存在,非维度的存在,最终无限多的维度在非维度中产生;谁要是能逼近到这一想象的边缘,在这一刻,不过仅仅只在这一刻,就可以变成非存在,在这一刻克服死亡。这是濒死之人对死亡的克服,他有幸充分意识到了生,现在又有幸意识到死;这或许也是艺术品对死亡的克服,因为艺术家最接近濒死之人;先前设计这座火车站广场的建筑师大概也克服了死亡,由非存在的张力引导,由无限多维度的张力引导,这些维度的事件既创造世界也消除世界,现在在四周变得愈加清晰。从三角形顶点处的市区房子到三角形底边的火车站,从那边房子上方闪烁的广告灯牌到此处铁路服务的工程声响,广场的空虚颤抖着,逐渐地倾泻而出,迎向无限,但A是个软弱的人,很快他就受不了了。他抬头看了看大钟,快八点了,他饥肠辘辘——茶话会上的小面包根本不管用——向着火车站餐厅走去。

这家餐馆的主厅非常宏伟,特别高挑,木壁板和鹿角饰品,以及横贯椽木的屋顶,显然都意图激发一种日耳曼国王大厅的印象;里面非常吵,的确不是灵魂的噪声,甚至不是技术的噪声——不时传来的火车声可以说只是次要的——,可能只是大家吃饭的声响。确实,隔壁还有一个安静点的“一等餐厅”,餐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但是对城里的投机商人来说档次不够,对于他们之外唯一有支付能力的农民来说档次又太高,就这样,这个餐厅就成了那个更美好、等级更稳固的时代的一个残留的文物,是美好的旧时代的化身,但任何人都没有(除了下台后潦倒的贵族和中产阶层)真的盼着甚或争取这个时代的回归。与此相反,新时代也在国王大厅里清楚地展现着自己,实际上直到现在这座建筑才担负起自己的使命,因为它变成了农民定期大吃大喝的地方,尤其是在这家餐厅凭借着美味的、配备了土豆和黄瓜的醋焖牛肉赢得了声誉之后,此外这里还出售一种好喝的窖藏烈性黑啤酒。A也被这粗俗的欢乐和饮食所吸引:他紧挨着粗言秽语的农艺师坐到闪着褐色光芒的硬木桌旁,每当有一位客人站起身来,桌面就被湿漉漉地抹一遍。他坐在那儿,就像一个城里人来到了农村的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当然是那种比较简朴的纪念日年市,因为在真正的落成纪念日年市上,餐馆里的对话也主要围绕着供货和价格,这里缺乏节日的非比寻常和色彩缤纷、闹哄哄的小木屋,简而言之,没有不同寻常的魔力。但是这附近也没有教堂,没有牲口圈,没有粮仓和摞得老高的粮食,没有下一个工作日和工作;在这里这一切都一文不值,更确切地说,这里连带着它的乡土气息变成了一个远得想象不到的地方,与此相反,唯一保留下来的是一种暗淡朴素的交易所氛围:到处都在谈买卖,随时都有一个塞满钞票的钱包被掏出来,用里面几乎没怎么数过的东西来买下一样不存在的事物。

现在A才发现,吸引他来这里的不仅是醋焖牛肉,更是梅莉塔,主要还是梅莉塔。因为昨天以及今天,他的脑海中发生了一件稀奇事。昨天和今天一样,自从那个姑娘一大早离开他之后,她也直接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他知道她的存在,知道这个消失的姑娘,清楚第一夜的迷惘和第二夜的甜蜜,他甚至记得由惊喜发展而来的心醉神迷和热恋的感觉,只不过,印象渐渐模糊,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对于一个实际上仅仅在床上认识的人很难形成透彻的印象,另一方面则远不止于此,而是由于缺乏渴望,对那个的确是怀着温柔的谦卑而接受了自我觉醒的神秘任务的陌生自我的渴望,这种渴望的匮乏使得A怀疑起了自己:梅莉塔的出现使他不得不和策琳搭伙,但他极力反抗——在她追根究底的盘问下,他的记忆失灵,梅莉塔彻底变成了记不清的模糊轮廓,他几乎觉得,要让那个姑娘为这种降格跌份受到惩罚,不管是不是合理,谁让她是同伙呢;于是他把这种降格跌份的感觉扩展到了她的身上,至少白天在男爵夫人和希尔德加德精致的家中不愿回想如此简朴的爱,实际上他也是借着茶话会想把自己遗忘的愿望合理化,把所有内部和外部的存在都彻底地消解在非维度和多维度中,从而使任何相关的回忆都消失——,找一个简单的、像这样低俗的环境,在它不可动摇的三维和接地气中寻找甚或找回失去的记忆,不是必要而且自然而然的吗?他现在得出结论,恰恰是策琳冒失的盘问激起了这种决心,这种期待。

只不过,这是个错误的假设。确实,日耳曼国王大厅,由于它的世俗性,按照三维展开;农民形象的三维性,即使是瘦削的,更不要提大肚子的,都无可置疑;圆脑袋,圆肚子,圆柱形的身体,立方体的屁股和长筒状的胳膊塞满了光柱旁形成的柱形空间,尽管如此,从所有这些三维的形象之中,恰恰由于他们的三维性如此准确明显,生长出了他们的多维性,他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所有人连同他们的宴席、讨价还价和大喊大叫都变频成了穿透宇宙的张力:他们是,一直是尘世的农民之躯,但是就算从此时放荡的不自然回归最本真的自然,回归他们俯首躬身向黄土、抡耙扶犁或是牲口圈中精心养育的劳作,或者回归为上帝所喜的周日悠游自在,他们又不再是尘世的农民之躯,也永远不会再是。因为观看者发生了转变,无法再把他们视作从前的他们,他们本身也发生了改变,无法再感受到从前的自己;两者是一个整体,谁想回忆从前,就必然发现一种新的记忆,连记忆也发生了改变。逃来此处对A没起到任何作用,他在这里找不到梅莉塔。

与此相反,对希尔德加德的记忆却完好无损,尽管她与这里的醋焖牛肉、土豆以及其他粗俗的营生显然不搭调。这就是多维中的新型记忆吗?希尔德加德稀奇地与房子后的花园、与外面的火车站广场结合到了一起,甚至成了一体,但还是无法把她想象成床伴,她从来都不是他的情人,也永远不会是——光是想一想就让他心生恐惧——,因此想起她而不是梅莉塔就特别怪异,对,就是怪异!突然他明白了,他突然明白了过来:存在的维度如果对于某人来说已经消散,那这人就被存在剥夺了再一次与一个女人睡觉的资格。这就是人类未来的境况,人类的终结吗?认知带来他们的死亡?考虑到对他们而言既是人生收获也是死亡收获,集诱惑和恐惧于一身的认知,这就是人类,当然只是欧洲人,尤其是德国人矛盾态度的根基吗?这就是欧洲邪恶的根基吗?当然啦,人类一定可以从这种进退维谷的困境中逃脱;他不会听凭自己与女人睡觉的资格这么快就被剥夺,一定得让它准确地适应新的认知,就像他必须要适应自己的记忆一样。仅仅在当下世界的瞬间这是个困境,仅仅在这一瞬间这是存在消解的危险,只有这一瞬间表明,是不是该和梅莉塔逃跑?逃跑?逃到哪里?逃去非洲吗?A慢慢地把生硬的啤酒杯中的一升酒喝光了,他认真地考虑着,是不是该再来一杯。逃避自我的消解?逃来这里已告失败,梅莉塔仍然不知所踪,而希尔德加德却能在脑海中毫不费劲地被唤出。他打算退一步,只点半杯;逃跑是件难事。

仿佛是为了证实,希尔德加德竟然真的在乌烟瘴气中出现了。A并不吃惊。

她快步走向一等餐厅,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后,又扫视起了日耳曼厅;为了让她注意到自己,A站了起来,她很快就发现了他;她的行动有些笨拙,但步态轻盈地快速向他走来;“这里太吵了,”她说,“结账,我们去候车室。”

来到候车室后,他们坐到黑色的皮椅上,她说:“我从阳台上看到,您向着火车站走来;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在这里找到了您。我要和您说的话不想被别人偷听。”

A坚信会听到对于梅莉塔在他屋里过了两夜的指责,他做好武装准备反击。但希尔德加德只是说:“所以说您搞到了老狩猎屋?”

他只得承认。

“您真的邀请了我的母亲去那儿?”

这一点也得承认。

“您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呢?”

“我今天上午才办完。”

“那您还用得着立马去告诉我母亲……我认为这样太没分寸了。她十分激动,您原本有义务不让她这么激动。”

“男爵夫人因为我打算搬出去而有点震惊,我的邀请恰恰减缓了她的这种情绪。”

“一个老人受到震动有很多缘由,提的时候要巧妙,否则在特定状况下甚至很危险;虽说您在我们家住的时间也够长了,应该了解点情况,尤其是我们的好策琳无遮无拦,但您还不清楚哪些事情会对我的母亲造成伤害。外人很难衡量,因此我才尽量让母亲远离外部的影响。您绕过了我,我甚至想说,您故意欺骗了我,您不负责任地干涉了我母亲的生活。我宁愿相信,您没有受到什么指使,但就算这样,您也该考虑到,老树不可挪啊……您在拿着老太太的生命开玩笑。”

“只是一个简单的,我不想说是一个正常社交上的,但的确是友好的邀请,您把它的后果说得太严重了。”

“您不要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我的母亲认为您是邀请她长住,这一点您逃不了干系。一旦她去了狩猎屋,谁也别想再说服她回来。”

“我是第一次听说,知道这些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希望,您是真的高兴。因为您将直接照料我的母亲。要是我无法避免这次的变化,希望她能承受得住变化带来的震动;是的,希望如此……您愿意而且有能力帮助她度过此后但愿仍然漫长的晚年时光吗?”

“如果您指的是经济方面,我很乐意为您提供充足的保证。”

小姐紧闭的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为她的嘴巴添了不少美感:“当然也包括……不过我觉得经济方面还是次要的……例如说,我在想,您在某个美好的日子会打算结婚,我母亲的地位由此就会不保;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灵魂上她都一定会受您夫人的摆布。对此无法提供保障。”

A饶有兴致地附和道:“确实,没法担保遇不上恶媳妇,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

“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还是梅莉塔的问题,A想,绕了一圈还是她,他回答说:“对于我的结婚计划,至少我本人和您一样一无所知,仁慈的小姐。”

赞成的微笑留在了她的脸上:“总归有希望……万一结婚呢?”

“严肃地说,经济保障无论如何都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因此,不可能像您所说的那样,一定会受摆布。另外您也在,而且毕竟您的老女仆策琳也在;可以说,已经有了足够的保障。”

“我退出。我放弃。我不掺和。”

A在异常陌生、异常深处的层面上遭到了打击:“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真的瞎了吗,A先生?您依然没有察觉到,您在所有事情上都是策琳手中的傀儡吗?”

这条消息真是出人意料。策琳用了什么方式推动他买下老狩猎屋呢?大概不是通过拉皮条让他和梅莉塔在一起吧?没有人,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建立爱巢的想象会和安排一座房子,而且偏偏还是老狩猎屋联系起来。小姐所说的话都游移在不可能的边缘,这一句尤其不可能。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没了把握:“在我看来,我做的决定没有听从任何人,尤其没有听从策琳的意见。”

“购置老狩猎屋不是策琳暗中授意吗?”

“据我所知,不是。可能她曾经说起过这栋房子的存在。但仅限于此。”

“您低估了策琳的手段。众所周知,您在购置地产和房产,对于这一职业的正当性我不予置评。但可以肯定,您不会放弃任何一条通往有利的购买对象的线索。就这样,策琳把您放到了这条线索上。”

“我不明白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我母亲所谓的休养需求,您可能听她本人说过,但策琳肯定说过,而且这也是策琳的发明。”

“策琳说过的每句话,我怎么可能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您的盲目实在让人震惊……我来告诉您吧,这样您才能明白,因为,我妨碍了策琳的统治欲……她想统治每一个人,包括您,包括我,但首先是我的母亲,她在狩猎屋的隔绝环境中将会实现她的统治欲,至少比在这里要好,在这里她要考虑到我……您比我对她造成的妨碍要小,这一点您已经通过顺从地实现了她狩猎屋的愿望而向她做出了最好的证明……您现在到底明白了没有?”

“我对这一切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有点过于精妙了……”

“精妙……哈!”希尔德加德发出嘲讽的笑声。

“好吧,不算精妙……不管怎样,只要您一起搬出来,不就轻松补救了嘛。”

“我从小就在这里尽我的义务……但是搬去狩猎屋,让策琳大获全胜,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另外我也厌倦了争斗。大可以让您的妻子在那边承担我的角色……”话中显露出一丝试探性的卖弄风情,但只有一丝丝。

A摇摇头:“全都没凭没据……您喋喋不休的都是猜测,却被您当成了事实。”

“所谓的事实,无非是把我们的猜测大而化之。”

“那现在这种事实该怎么应对?您到底想怎么样?”

“取消您的交易。”

简单干脆。A大吃一惊:

“您想让我现在就点头?”

“最好如此。”

“但还是希望您能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望您理解并原谅。”

“非我所愿。因为我的母亲对狩猎屋的田园生活抱有念想的时间越长,这种生活就对她越有吸引力,最终不可避免的失望可能会具有灾难性。我警告您,我也可以行动。尽量明天就告诉我您的决定。”

她准备离开,A也站了起来。“不,”她说,“我希望您晚走一会儿,不要和我一起;我不愿和您一道回家。”朝他微微点了下头,她便离开了候车厅。

她刚才的一番话,全都擦着事实的边儿,但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不管是正确还是愚蠢,两种情况都很吓人——他是卷入了多么深的纠葛啊,而且还会陷得更深!会?不,打算!因为对于希尔德加德的心愿,他原本可以很容易就帮她实现——他只是取得了优先购买权,并没有最终买下来——,但他提出了需要时间来考虑的条件,这就表明,他搬到狩猎屋的决心不可动摇。和谁搬过去?和梅莉塔吗?还是和男爵夫人?大概是和二人一起,就这一点而言,希尔德加德的猜测是对的;不管怎样,他的脑海中有个儿媳妇的念头在作祟,有个从一开始就难以执行地把梅莉塔卷入这场纠葛的想法,按理说他该逃离这场纠葛,尽快逃跑,甚或带着梅莉塔一起,但肯定不能把她带进狩猎屋。那他为什么要承担这一切?他觉得这一点隐晦混乱、无法参透。不管怎样,这席谈话让梅莉塔的影像再次升腾了起来,虽然不是非常清晰,但毕竟聊胜于无。大吃一顿后的A很想抽支烟,他取出一支来并点上。为什么刚才没有这样做?是出于对小姐的尊重?这时他的目光落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上,大概他先前就看到了,只是没往心里去;身为良好公民,就算没有目击者,也不会触犯禁令,于是他拿着香烟来到外面的月台上,从而让小姐和自己的归家时间能拉开一段小小的距离。

月台上站立着等待最后一列郊区火车的农民,这列车肯定几分钟后到达,不久就会一站站地把他们放下。他们站在那里,黑压压不作声的一大群,他们本身就黝黑,加上月台上没有灯光就更显黑了;要是他们把头全低下,肯定也不会令人诧异。自知有罪的乌合之众,黑暗的乌合之众;就连闪着红光的烟头,各处散落着的红光点点,也加入了这黑暗的自知有罪中。此时从饭馆中传出啤酒杯被收到一处后发出的泥土般坚硬的咔嚓声,又一批酒足饭饱的人撤了出来,步履蹒跚,喉咙准备着怪声大叫,就像离开家乡的教堂落成纪念日年市餐馆时那样,但是再加入人群时,怪声大叫消亡在良心有愧中,步履蹒跚变成了一动不动。他们站在那里,孕育着灾祸;要是有人点他们去杀人,他们一定不惜烧杀掳掠,无条件地追随号令者,从而可以怀着压迫他人的快感来发泄自己遭人压迫的抑郁。因为谁如果是自己的祸害,那也就是人类世界的祸害,尽管这祸害在此处——当然是最简易化的形式——体现为对钱包鼓鼓感到亏心,这种亏心感产生了灰暗的效果,尽管如此,它曾经而且现在仍然属于遍及宇宙、其存在或许可以猜测却无法再证实的罪责感,这就是渗入人类最后一颗微粒的恶的多维性,人类自身成了承载恶的微粒,恶的原始承载者,它额头上的该隐标记。当然,作为个体的人——恰恰农民会被选中,他们至多只会被手艺人超越——会被号令制造灾祸,也会被号令救赎,号令成为三维中表示永恒的符号,并使自己本人成为象征,然而,人抱团后就会对拯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尽管这里的这群农民只是在期待着自己火车的召唤,但看上去却——虽然秘密地、没有人意识到——像是在等着仍然听不见的、号令制造灾祸的地狱鸣笛。铁轨地带不时响起的机车鸣笛声一定程度上就是种预警,驶经的货车隆隆巨响,消失在夜色中,几乎像是从地狱而来,又向着地狱驶去;它留下一道浓烟,烟味与香烟、啤酒和人群的汗味混合到了一起。饭馆里传出来的餐具和啤酒杯的碰撞声越来越少,而且也不再那么激昂,盘子、玻璃杯、刀、叉、勺等各种响声之间的差别清晰了起来,最终全都逐渐消退;然后,除了几盏白炽灯,那里也黑了。但外面仍然一动不动地立着一片黑压压的身躯,装满了啤酒、金钱、罪责和邪恶,一动不动地立着,直到月台上的灯突然无声地成排亮起,这是检票处打开的信号:人群缓缓移动起来,线团慢慢解开,逐一挤过检票处的漏斗,伴随着从那里传来的检票钳像钟表一样的嘀嘀嗒嗒的轧洞声。

A站在人群之中,被推搡着来到检票处,他觉得完全正常。他不是同样注定要驶向黑夜吗?他难道不是竭力要这么做吗?夜色中的村庄在等待,如果他在一个未知的站点走下火车,来到山下空无一人的村道——同行几个人漆黑的身影在斑驳的月光下很快就消失在房中和小巷——,然后他会用未知的钥匙打开一栋未知房子的未知的门,在这里,在一间未知的屋子中,盖着一床彩色格子的农家羽绒被,重拾梅莉塔和她的甜蜜。啊,一定会是这样!当他被挤到检票处,甚至说最后简直是他自己挤了过去,他真的到口袋里去掏那张想象中的车票,的的确确摸索着要找到它,后面挤上来的人都开始嘟哝起来,直到遍寻无果他才意识到自己梦想的徒劳。他耸了耸肩便往回走,逆着像潮水般无所顾忌往前挤的乌合之众走自然十分艰难,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后,他站在候车厅的门口,望着火车,望着那些农民,他们在列车员的催促下,慢慢整齐就座,列车在经历了启动时费力的几下颠簸后便开走了;直到尾灯向东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他才回过身去,再次侧耳聆听着车轮最后的回响,向着火车站出口走去,回家,返回城市景观中。

因为火车站的月台和正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前者尽管源于科技,但轨道纷乱,隶属于乡村;想到乡村,总免不了想起铁道线、乡间小路、桥梁或者有着教堂尖塔和墓地的村落;相反,火车站正面则毋庸置疑是城市景观的一部分。如果说乘火车离去的农民就像逃出地狱又驶往地狱的鬼魅,那城市就是另一种地狱,甚或是一种更加天衣无缝的地狱。当然,在月光照耀下,火车站广场伴着三角形中点静静闪光的大钟正宁静地卧在那里,摆脱了所有动态事件,构成了两个地狱之间的一个宁静的区域,但是三角形顶部的广告灯牌闪亮而又无望地指示着地狱的入口,而在地狱的某处,也就是城市蔓延的地方,竟然支着梅莉塔的床,真是不可思议。管他什么祖父,一定要闯进去,把酣睡的姑娘拐走!不,他不会满足希尔德加德的心愿,他不会取消交易,反而要立即行使他的优先购买权。不,对于愚蠢的愿望乃至威胁性的警告,就是不能顺从。狩猎屋就应该成为男爵夫人晚年最后的乐趣,为梅莉塔一定可以找到另外一个没有冲突的折中办法。关键是在两个地狱之间创造一个和平的中间地带,别无他法。杂乱无章的黑暗开始消散。A光着脑袋,手插在裤兜中,沿着公园的纵向来回踱步,不时地望向男爵夫人的房子,瞥一眼阳台,阳台上装点的天竺葵没有开花,再向上看一眼窗户,窗户后的灯光都灭了——连希尔德加德也显然上了床——,就像是辞别。从遥远未知的东边吹来一股微风,它促成了各种景观的统一,把农民和城市的景观联系到了一起,使人的呼吸轻松起来。无限的存在多样性似乎排列成了一个新的整体,一个飘动着的、摆脱了张力的整体,初秋深夜清凉的希望。

A打了个冷战,他来到房前,打开大门;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还需要做个正式的了结。因此他坐到书桌前,起草一份赠予证明;这份证明书为他保留了一定的所有权,尤其是自己的居住权和支配权,把男爵夫人定为老狩猎屋的继承人,而且允许她决定将来传给谁,但是在她死后,只要老策琳还在世,就不能出售,而要由后者享有这一地产的使用权。梅莉塔不予考虑,这样更好一些;为她要做别的准备,当然那就简单了,不需要专门起草文书。因此他只写了一封情书,把今天孤寂的夜晚与完全别样的昨夜做了对比,满怀喜悦地展望了后天,不,明天——因为早已过了午夜——晚上的到来,那时他们将会在宫殿广场相会。是的,她不像睡在那边的小姐那样一肚子花招,不理小姐就对了。做出这番论断之后,他便去休息了。

上床太晚,第二天早上便睡得久了一些。当他走出自己的屋子时,发现厨房门开着,策琳正在忙活着准备午饭;他朝她喊了句“早上好”,她示意他过来:“您大概还得要补觉。跟一个姑娘过了两夜就已经筋疲力尽,您可真丢人。这么年轻!”显然是本分的玩笑话;事实上她忧虑不快地看着他。他答了句“对对,我们原本就是虚弱的一代”,她没有理会,而是指了指前屋:“她都知道。”——“当然了,我昨天就充分注意到了。”——“我跟您说过,您二位都小声点;她又趴在您门上偷听了。”——“但是没听到的东西也可以幻想。”——“对,但您买了老狩猎屋,而且男爵夫人要搬去那里,却都不是幻想。”——“这话不假……不过是另一码事。”——“不,一码事。”——“是吗?怎么会呢?狩猎屋不合您的意吗?”——“倒是合我的意……”——“那问题出在哪儿?”——“梅莉塔不能跟着……您会把她带去吧?”尽管A已经决定不把梅莉塔带到狩猎屋,但还是不由得逆反起来:“您现在也开始跟我来这一套了,策琳?您究竟是怎么了?”——“您愿意和她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多久睡一次、在哪里,就算在这里睡,我都没意见,但就是不要在狩猎屋里。”A不由得笑了:“真是直截了当。”——“没什么好笑的……我可不只是个给您把风的。”——“没人要求您把风,策琳。”——“由我为您把风够好的了……要是没有我,您既得不到狩猎屋也得不到梅莉塔……”——“我否认过吗?”——“就因为我同情那个姑娘,我才让她进门。”——“等等,她称您的心,您喜欢她,这可是您自己对我说的。”——“我当然喜欢她。”——“对,那一切就再好不过了。”——“没什么好的……梅莉塔一点不比我好,要是她去了狩猎屋,我就是她的用人……我不会听她的差遣。”——“我的天,可怜的小梅莉塔,差遣!”——“她连试都不要试,否则她会吃大亏的。”A被她狂暴的样子吓到了:“请您不要这么生她的气,她明明什么都没对您做。”——“我不能容忍别人把我变成她的用人……否则她会吃亏的,我也会很遗憾,因为我爱她……”——“小策琳,这也太过分了……您难道不明白吗?”她只是固执地重复着:“她不能跟我进狩猎屋。”——“策琳,要是我干脆撤销交易怎么样?我们的小姐会很高兴,您也能确定梅莉塔永远去不了那里。”现在策琳的狂暴更加没有节制了:“这么说您到底被希尔德加德给骗了?啊?您敢!您竟敢这个时候给男爵夫人来这么一下!”——“只是一个建议,策琳。”——她平静了些:“男爵夫人很期待;圣诞节我们会在那里庆祝……和您一起,A先生。”——“那梅莉塔在哪里庆祝她的圣诞节呢?”她镇定地耸了耸肩:“不在那儿。”——A受不了了:“或许我该邀请您参加我的婚礼,作为圣诞节的惊喜。”策琳猛地转过身来:“您是认真的吗?”——“为什么不是呢?我和您一样不听别人的差遣。”一道冷冷的目光看向他:“看吧,看吧,希尔德加德说得对……真好啊。”——“我走了,”A说,“我受够了。”——“您的咖啡呢?不吃早饭就走吗?”——“是的,不吃早饭。”一缕恶毒嘲讽的微笑从她脸上闪过;然后她就又转向了炉灶。

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尤其是天本来就变短了,而且还有很多商务要处理:他在市政厅提出了自己对狩猎屋的优先购买权,立马完成支付,并且认为,鉴于货币稳定化的谣言越来越多,这实在是项非常明智的举措,幸好最终没有因妇人之言而耽搁;此后他就回了自己的办事处,让人誊写了赠予证明书,最后又去找了自己的律师,一方面是想和他一起找到一种尽可能免税免费的赠予形式,但另一方面也是要为梅莉塔未来的经济——为此他已经预备了一笔大额的外汇——,以及两人可能不结婚的情况做好法律上的保障。当他此后再次站到大街上时,他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他为每个人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就算他现在悄悄地从这座城市消失,那也是一个体面的,甚至高贵的退场。而且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购置不动产曾经是项应急的买卖,只为了能合法地留在这里,如果货币稳定化,那这项买卖就完了。那梅莉塔呢?或许他在家中的卧室会思念她,但是在这条商业街上,一想到明天要在那边的宫殿广场相会,他几乎有点不快。他会认出穿着城里人衣服的她吗?他们会不会像没有桥梁连接的两个世界的孩子一样无助地面对彼此?然后呢?以情侣的身份去餐馆,以情侣的身份去看电影?最终,由于他坚决不愿再把她带回家,再以情侣的身份去旅馆吗?和她一起离开将是唯一有尊严的解决办法,但是碍于传奇的祖父无法成行;这是没有尊严的爱情,真令人沮丧。但是当他怀着这些想法时,他发现,自己正朝着城里最好的餐馆走去,他打算明天带她去那儿。他突然有了彩排的想法。实际上,有着五道菜的这次彩排非常令人高兴,他简直都忘掉了梅莉塔。在喝完咖啡和白兰地去看电影时,他觉得,旁观的爱情故事远比自己经历的要美好。影片结尾时,母亲为她抗拒了两小时之久的新儿媳送上了祝福——,母亲的祝福,对,这是关键。

就这样,晚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深夜归家时,A变得比他上午出门时要愉快得多。从花园的树木间刮来了秋意,思念交织在强硬、柔软交织在欲望、放松交织在严厉中,失重在重力之中,一切都好。唯一不合他意的是,楼上客厅的灯仍然亮着;不管谁还醒着——很可能是希尔德加德——,他从昨天起已经谈了够多了,不需要再来一场,而且他有权立即上床安眠。

但是没用。他刚一开门,希尔德加德就出现在客厅门口。“您过来。”她简短地说了句,他只好服从。

她指了指炉旁的靠背椅,等他在对面坐下,她问:“您去您的情人那里了吗?”

他思索了片刻,尽管这个问题让他气恼,但更加让他气恼的是,就算现在他也无法找回已经丢失的对梅莉塔的思念和欲望,就好像这是一种过早的思念、过早的欲望、过早的渴望。“我找过她,但没找到。”他据实以告。

她显然觉得好玩。她迷人的微笑瞬间清晰起来,但立马又消失不见。一丝异常警觉的紧张浮现在她的脸上,所有神经的警觉,更加异常的是:她喝了酒。她旁边的小餐饮台上放着一瓶波特黑啤;他前两天给男爵夫人带回来两瓶,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向她的丈夫致敬,在提到英国的习俗时,她喜欢半是赞赏半是道歉地讲述,丈夫习惯于用一小杯波特酒来结束一天。但希尔德加德不是喝了一小杯,而是无疑喝了不老少;瓶子的三分之一都空了。她为什么突然喝起酒来,她平时不是连葡萄酒几乎都不抿一口吗?酒瓶旁有两个小玻璃杯,其中一个还有一些残余,作为一名生手,她没有先把杯里的酒饮光就又倒满了;接着她又把第二杯斟满并递了过来:“您来杯波特吧……我因为您的缘故而度过了糟糕的一天,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您有责任陪着我。”

“您今天过得糟糕是我的错?”

“那当然;但是我没兴趣继续我们昨天的对话……我甚至不想打听您就狩猎屋所做出的决定,要是您做出了的话。”

“我……”

“安静,要是您不想杀死我的话……当然,您要把我母亲带去一座杀过人的房子,但您没必要再在我身上验证……”

“但是,仁慈的小姐……”

“我希望,您在那里会想我;尤其是当幽灵骚扰您的时候,您该想起我……我不想让我的母亲搬去一座发生过谋杀还闹鬼的房子,您能理解吗?”

她喝醉了,A想,醉得比我估计的还厉害,他说:“要是您继续喝烈性的波特酒,那您在这里就能看到鬼魂,用不着到狩猎屋去。”

“您不该提狩猎屋……那里杀过人,是一座鬼屋,关于它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听。”她拒绝地抬起手来,和服袖子里的胳膊露了出来;胳膊白皙匀称,做出拒绝姿势的手纤细完美,藏在银缎便鞋里的裸足肯定也完美无瑕。她有教养、长得美,却仍是一副老处女的样子,包裹着她的那股紧绷绷的感觉更显老。同样显老的是她毫无过渡、突然提出的要求:“但您可以向我献殷勤。”

一个尴尬的局面,A想,非常尴尬,尤其是你想去睡觉;不管怎样,我必须告诉她实话:“我怎么能向您献殷勤呢?您对我来说太美了,我不能爱您,不可以爱您。我不敢承担爱您的风险。”

“好极了,没有爱……这一点我同意,非常同意。但是欲望呢?对于欲望来说我也太美了吗?”她半闭着眼,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然而,从眼皮缝里透出的目光饱含着清醒的冷静,而且声音也完全没有丢失她一贯的感兴趣又漠不关心的干巴。

我弄错了,A心想,她没醉,她属于那种不会喝醉的人,就算想醉也醉不了,但是会突然像犯了晕船病一样。但愿她不会让我犯晕船病。他放下自己的酒杯:“我就是不相信;我不信您会愿意别人对您有欲望。”

“我愿意……我只是不愿意被爱。”她做了个轻微的动作,让蓝绿色的和服微微张开,于是和服下睡衣的花边带子便清晰可见;就像刚刚囫囵吞枣学会的把戏,尤其是她的一系列动作全都表现出刻意放缓的笨拙。

“当然,您不愿意被爱。纯粹出于对被爱的恐惧,您把欲望也谋杀了。您害怕任何风险。”

“我谋杀了它?我谋杀了它……”——她笑了——,“我谋杀了它,我谋杀了他……还可以接着变格……我们谋杀了他,我们谋杀了它……这在我看来是谋杀……也就是说谋杀的指控要落到我身上?”

“这当然是谋杀。最少也是疏忽致死。前提是,给您酌情减刑。”

“您错了,我不需要您的酌情减刑,不,我一点都不需要……欲望跟在血迹后,谋杀提升了欲望……我们甚至谋杀自己的欲望,来让它变大。”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个嗜杀成性的女学究,A想,我想去睡觉;我累成了狗。但是他说道:“您刚才满含着厌恶说起了发生过谋杀的屋子……”

“我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座屋子的事情。”她把两只手插到桃木棕的头发里,捂住耳朵;和服的袖子滑到胳膊后。

欲望被托付给意识后,变得说不出的累人,哎,将非存在遣返回存在是多么累人啊,而人如果要找回呼吸,就必须一再找寻存在!A说道:

“您不允许爱情的存在,但是如果我获准爱您,由您获准,正如由命运、由我获准那样,我将会和您手牵手迈上从存在到非存在,再返回存在的道路……”

“去到死人那里再返回?”

“或许吧。”他点点头,尽管他不是这个意思。

“和您手牵手赴黄泉,”她笑了,“当我们重返世间,欲望就永远不会停止……这算正式契约吗?是个承诺吗?”

“不,不是承诺,是种风险。”

她变得严肃起来。“通往黄泉的领袖,通往非存在,从而抵达存在的领袖,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所需……当然了,”——她用清醒冷静的眼神打量着他——,“您不是这样的领袖。”

“我也不想成为这种领袖;我畏惧做决定,也畏惧命运。”

“那您为什么要说非存在中的存在?您不知道,这关乎着毁灭、谋杀和自杀吗?”

“或许我知道,但我不打算知道。”有什么东西冰冷地切开了他的心脏,令人毛骨悚然。

阴森的东西显然让她高兴:“那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领袖了?没有更好的?”

他被她阴森的紧张传染了:“您不要问太多。”

“尽管如此还是手牵手吗?”非常谨慎而又缓慢,指尖试探着空气,一定程度上试探着距离,她的手向他伸来。当她的手抵达时,他开始吻那纤细的指尖。

她把手交给他,那手没有意志,没有肌肉,也几乎没有骨头,像蝴蝶般柔软的飘动之物,可以由他展开、关闭和翻转,从而可以从各个角度来亲吻它;他从容不迫地一寸寸地亲吻着,嘴唇最终停在了手掌心,感觉到手心发热:皮肤发热,却又冷淡,横亘在清醒冷静但又流动着热度的非存在上;他渴求温暖,渴求人情,便向上抚过凉凉的胳膊,一直到几乎没有毛的腋窝,连腋窝也是凉的。“近点,”他祈求道,“再近点。”作为回应,她用两只手圈住他向前耷拉着的头,他就像火车上打盹儿的人一样,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个拳头托着下巴。他们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无时间滑进了时间,时间滑进了无时间,但他们已经不知道了。她的身体和灵魂发热的紧张向他流去,流到他的体内,这是一种没有爱的共同颤抖,没有一点欲望,却仍然强烈,越来越强烈,直到成为优势力量,越来越压倒一切,直到他感觉不到身旁的任何东西,连她又硬又尖的指甲插进自己的头皮都没感觉到。疼痛并非缓慢发作,而是突然来袭,强烈而又无法摆脱,因为她的双手追随着他所有的动作。“耶稣的荆冠,”她笑了,“荆冠。”当血珠从他面颊上渗出时,她才松了手;她几乎温柔地,像舔一样地吻去了流成小溪的血,当血珠渐渐流干,她非常温柔地惋惜着抱怨道:“没了。”然后她敞开和服,把跪在她身前的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颤抖的他依靠在颤抖的她身上,两个人没有爱,没有欲望,秋风从敞开的阳台门吹进来,刮得对面通往前厅的玻璃门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两个人在凉凉的秋风中颤抖着。

“我冷,”她终于说道,“来。”她把他拉到自己黑漆漆的卧室。街上的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朦胧中他看到她让和服掉落,脱下内衣,赤裸修长的身子扑到了床上,但是当他想坐到床边时,她不耐烦并气恼地表示拒绝:“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真的上床。”如果有爱在等待,脱衣服很简单;如果还要等待爱,那就难一些;最难的是,两者都不会发生;因此他在可笑的与裤子快速对决的过程中——还没有人在这种对决中输过,但也没有人能保留尊严——想到了男性的有失尊严,胜利的提前失败,人在仓促之间肯定会将其忘掉;连他也忘了,因为他在床上用胳膊揽住了她。“唉,您能不能行行好,给我盖上被子,”她抱怨道,“我冷。”——“我称之为冰冷的礼貌。”他说,没想到自己竟有心思开玩笑。她一丝笑容也没有:“我真的冷;您肯定注意到了。”他当然注意到了,她摸起来甚至比先前还要凉。“请您抱紧我,把被子拉到我的肩膀上。”尽管她的身体非常柔软,但紧靠着他的时候仍感觉她像一根棍子,他们两个就这样躺在一起,紧紧地纯洁地抱成一团,一动不动,无法挪移。他们望向天花板、望向路灯透过百叶窗投下的横条的时间越长,整个房间就越加分散为多维,并且变得飘荡起来。此时连他们也变得飘荡起来,被非空间所接收,他们就像其中死去的灵魂,一点都不亲密,彼此并列并交织,但又不触碰彼此。非存在是不是已经启程?虽然还在遥远天边的它仍然模糊不清,但此处是否已经直接感到了它的诱惑和威胁?她的手慢慢地从被子里伸出来,经过他的脑袋,他的额头,几乎抚摸着他的脸颊。“刚才这里流过血,”她喃喃自语着,“现在没了。”接着他们又默不作声地躺着,向上倾听着屋顶,向外倾听着远方,向下倾听着大地,但是都一样,因为万物都在相互转化,万物都可相互替换。片刻后她得出结论:“不冷了。”她摸起来确实有点暖和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动;只是屋里更宁静了,几乎可以说让人昏昏欲睡,由于白天骨子里的劳累和大脑中的大量酒精,他真的差点睡过去。但是突然她打破了平静:“您现在可以要我了。”天哪,他内心有个东西在回答;他没有大声说出来——这大概是唯一正确的事情——,是因为性崇高的恐怖,就算冰冷、就算无耻、就算荒诞、就算愚蠢——这一切都包含在希尔德加德冷静的要求中——,性仍旧使人战栗和沉寂。但是他没法逃,他被这种罕见地隐藏起来的、无性之性的魔力给迷住了;他静静地躺着,瘫了一样。然后她重复道:“您现在可以要我了。”——“没有爱不行。”他回答说。“如果您要我,”接着她又改口说,“如果您有本事要我,我向您承诺,您会获得一个男人从女人那里感受到的最深的快感。”他被打动了,转身朝向她,找寻着她的嘴唇。“不要这样,这是爱。”对她冷酷之美的回忆像是从崖底升腾了起来,驱使他说道:“我想要你的呼吸,我想要你的嘴,你的嘴。”——“以后吧。您难道没注意到,您应该强奸我吗?”他不再听令,不想再听,却开始执行起来。他用两只手圈住她的脑袋,寻找着她的嘴,但是每当他的嘴唇一靠近,她就扭到一旁,要么就狠狠地咬过来,咬他的脸,他的鼻子,逮着哪儿咬哪儿,似乎不加选择,同时又充满花招。他放弃了,试图亲吻她的乳房、她的腋窝、她的腹部,她一一躲开,像蛇一样,闪电般灵敏地躲开了他,同时却又气喘吁吁地坚持着自己的要求:“请您强奸我,请您强奸我。”他觉得,只有远远克服性欲和预期的快感,完全集中于这个女人,集中于这一个女人,才会给他带来胜利,从现在起他除了她不能再心有旁骛,永远不能,他必须把他的自我献出去,这样才能获得她的自我,他所有的力量汇聚成了这一声因热切而嘶哑的低吼:“我爱你!”——“别说话,”她气喘吁吁地回答,“你应该强奸我。”但是光这句重新赢得的“你”对他来说就是种胜利;他扑到她的身上,手指使劲儿抓住她的腰带,一只膝盖挤开她的两条腿,他认为,自己已经驯服了她。只不过,就在这一刻,在这个疯狂的几乎要胜利的时刻,他突然浑身冷汗,或许是因为她引起了他太过强烈的紧张,紧张到发抖,或许是因为在无存在中争取存在的对决持续时间过长,反正结束了。他倒身仰卧:“我不行了。”

“你不行了?”先前的气喘吁吁已经没了踪影;她只剩冷淡的好奇。

“我不行了。”

她同情地,然而又带着一丝明显幸灾乐祸的语气问道:“你痛苦吗?”

“我不知道。都熄灭了。”

一缕笑意爬上她的脸:“非存在?到了黄泉?”

“大概吧。”

“你在想什么?当人死去,人会想什么?”

“我不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确认他那里已经疲软。“你在想我吗?”

“也在想你,但是也在想房子,想你的母亲……”

“你爱我吗?”又是幸灾乐祸,胜利后的幸灾乐祸,恰恰因为这是温柔的耳语。

“是的,我爱你;我无限地爱你,但是我不行了。”

这时她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事实上是一声沙哑的欢呼:

“啊,啊,你不行了,再也不会行!啊。我杀死了你!哎,你知道吗?我杀死了你。你永远都不会再行了,面对哪个美丽的女人都不行;再没有女人能让你重振雄风,你永远,永远都会想着我,是我夺走了你的雄风!”

这是胜利的欢呼,这是快感,简直是兽类的,简直是兽类的快感。他徒劳地做了一个逃跑的动作,徒劳:她铁一般钳住了他,她的牙咬进他的肩膀,血流了出来;每个动作都加剧了疼痛。但是,当她注意到他没有反抗、保持不动,她就睡着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睡着后她的嘴就松开了,给了他不使用武力脱身的机会;疼痛缓解了,没等他回过神来,他也睡着了。显然过了没一会儿——仍是深夜——他又醒了,或许是因为疼痛再次来袭;让他惊喜的是,大概是由于身旁呼吸着的女性躯体,他又有了欲望。只不过,当他充满爱意地拥抱她时,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既没有赞成,也没有拒绝:她睡得像根木头,不,像块石头,不,像具尸体,就好像她仅仅通过皮肤而不是肺在呼吸;不管是充满爱意的欲望,还是满怀着欲望的爱意,都消失于奸尸的轻浮想法中。他明白不会有结果。于是他收拾起自己所有的东西,鞋子拿在手中,衣服搭在胳膊上,穿过前厅溜回自己的房间,他自己终于也能像根木头、像块石头、像具尸体那样,在睡梦中迎接清晨。——

清晨,对于需要休息的他来说还很早的时候,他就被敲门声吵醒了,是策琳:“今天您不能再给我不喝咖啡就出门,A先生。”她的话如此友善,就好像二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争执一样;她把早饭端到了他的鼻子底下,然后又愉快地说道:“今早太美好了。”

好吧,友情总好过争执。

但是他刚穿好衣服,前面的客厅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是策琳发出的尖叫,紧接着她就冲了进来哭着扑到他的怀里。“死了,死了。”她号叫着。“谁?男爵夫人吗?!”她说不出话来,跌坐到长沙发上。他匆匆赶到前面那间屋子。

进屋后他惊奇地发现,希尔德加德正十分平静地坐在她的早饭前;看见他后,她便干脆把自己正在读着的报纸递给了他——白皙的胳膊像昨天那样从蓝绿色的和服袖子中露出来。报纸某处插着一枚发夹作记号,是一则用小号字体印刷的简讯,内容如下:

“(人身事故)昨晚,十九岁的梅莉塔·E在其祖父、云游教师莱布雷希特·恩德古特的家中——也是她经营的小洗衣房的所在,不幸身亡。在客人希尔德加德·W男爵小姐离去后,她显然打算操作安装在屋外的绞盘,并因此摔下了楼。事故目击者W男爵小姐向警局做了报告。遇难者的祖父从几周前起就在城中不见踪影,迄今未能查明他的居留地点。”

这就是报纸上登载的简讯。“梅莉塔。”A念叨着,膝盖发软。但希尔德加德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拜托,请您关上您房间的门,还有这扇。如果我母亲听到了那边策琳的号叫,会很难堪。”他机械地听从了指令,又机械地返了回来,坐到希尔德加德对面;就像在做梦:一起自杀,因为他而发生的自杀,但其实是谋杀,希尔德加德犯下的谋杀——,这一点很容易看穿,半夜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充分的证明。他对正放下自己手中咖啡杯的杀人凶手极为愤怒:“是您干的,希尔德加德。”

她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他:“是的,A先生。”

“您竟然还在这里悠闲地喝着咖啡。”

“您打算舍去哪顿呢?就算您今天中午斋戒,晚上也会吃得更香。”

“我没有杀人。”

“您做过更恶劣的事。您肆无忌惮地闯入这个家,您闯入我的人生,马上还要闯入我母亲的人生。好吧,但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和小小的洗衣女闹绯闻。”

“借用您的说法,我闯入您的家中,但这是命运使然;其他的一切……”

“……同样是命运。这是我唯一可以向您招认的。但我曾经要求过您去反抗这一命运;我警告过您。您的罪责,您严重的罪责,就是把我的警告当了耳旁风。我向您说过,我习惯于收拾得干干净净。”

“所以就杀人?毫不迟疑地去杀人?”

“您和我都很清楚,最后这个结果根本无法预料。洗衣女通常都很坚强,也就是说可以承受小小的失恋。而失恋是在所难免的,这一点您和我一样也很清楚。因为无论如何您都会离开这个姑娘。”

“为了让她的未来尽可能幸福,我采取了所有的预防措施。”

“不管您做了什么,您都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感。因为把我母亲的未来看得比这个小无产者更重要的不光是我……对,还有您。”

“话虽如此,您的行为方式像恶魔。您对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说了什么?”

“实情。”

“什么实情?”

“您爱我,我发出一丁点答应的信号您就会和我结婚。昨天半夜您已经向我提供了丰富的证据。只不过我一直没有答应,而且永远不会答应。”

“然后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要向我隐瞒。我有权利知道。”

“您当然有这个权利。您也知道那座房子。我爬了四层楼上去,遇见她正在干活。她温柔漂亮,我好不容易才向她张开口,她听后虽说脸色有点苍白,但还是平静地接受了,甚至还邀请我去坐坐。然后她把您送的手提包托付给我,让我转交给您。我有理由认为,由此妥善地解决了所有事情,如果这种情况可以用妥善一词的话。但是我刚到楼下,她的身体也嗖地摔了下来,落在离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她伤得很重,但脸蛋仍然迷人;颅骨骨折。”

“地址您是从策琳那里拿到的?”

“当然了。当然她也足够聪明,猜出了我要地址的目的。但是您昨天相当多余地惹恼了她,因此她,”——她压低声音悄悄耳语——“想捉弄您一下;我告诉过您,她的统治欲和报复心有多强。就这样,她毫不犹豫地泄露了地址。她和我们一样,不可能预料到会导致这一悲剧。不能怪罪她。我们就让她号一会儿吧;这是她的乐趣之一。”

“我真希望您没这么冷血。简直不人道。还不如您昨天那个样子。”

“昨天事故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昨天我向尸体俯下身去,昨天”——她挑逗性的、牙齿闪亮、罕见地透着淫荡的微笑又出现了——,“昨天不一样;那时候我还爱着您……是的,A先生。”

“您爱过我?”

她严肃地点点头:“和小梅莉塔的爱相比,我的爱虽然没那么感人,但是很可能却与您更般配……”

“希尔德加德!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的行为真不是一个心怀爱情的人能干出来的!”

“马后炮在我看来很不体面。我只想提醒您,当您来找我时,您满怀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淫欲……现在我去给您拿她的手提包。”她起身回自己房间。

人死之后听到这样的爱情表白令他大为震动。希尔德加德不是个会撒谎的女人,尽管她经常自欺欺人。就是说她相信自己的爱情。她需要用它来美化谋杀吗?她是利用昨夜来进行美化谋杀的告白吗?抑或在她剥夺了他的欲望之后,她只是想在他心中插一根永远丧失、丧失了一份与他般配的爱情的刺?她所谓的有尊严的爱指的是什么?这时他突然恍然大悟:她指的是从非存在中升起、从虚无中升起的原初爱情,狂野,低于兽性,恶毒,但同时又摆脱了这一切并上升到存在,上升到作为人的追求和任务的人性。人性——,外面,公园的树梢上仍然晨雾氤氲;公园另一侧的房子沐浴在晨光中,天亮了。

这时希尔德加德又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他非常熟悉的那个银灰色手提包。“给,”她说着递给了他,“可能对您来说是件永远的纪念品。边上这些大块的黑色污渍是她的血。当我向尸体俯下身时,踩到了大摊的血,当时我胳膊上正挎着这个包。不是有意为之,但是仍然很有意义,对您来说很有意义。”

干巴巴的通知让他不寒而栗;他没有勇气去触碰那些血渍:“确实就是谋杀。”

狂野,令人想起逝去的夜晚,可以感觉有些狂野不羁的东西脱口而出:

“您别一个劲儿地假装厌恶谋杀,厌恶流血了……世界上还会有更多的谋杀和流血,您将通通接受,就像您接受了战争一样,甚至轻松愉快地接受……是的,肯定会有更多的谋杀,更大的谋杀,更恶劣的谋杀,您知道这一点,甚或盼望着,但您却继续惺惺作态……这一起,姑且称之为谋杀的事件,至少对您有利……”

“对我有利?”

“是的,您的人生又变简单了。”

“我不得不彻底重建我的人生。”他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几幅樱桃木框铜版画;它们充满了稳定的三维性,连它们都从容地克服了死亡。

“您能不能别装了?哪有重建?您的决定不是早就做好了吗……这就是您所谓的需要时间考虑!您和策琳,您二位都贯彻了自己的意愿,只要策琳下令,我的母亲就会搬到狩猎屋。我只得接受并且盼望这一行动尽量无灾无难。”

“我没必要重申,对我来说无灾无难还不够,我的努力远超于此……另外明天我会当面把有关经济保障的文件交给您。”

希尔德加德听天由命,但也不无满意地耸耸肩。“你们在那里说不定会很安逸,”她说着笑了笑,“安逸的重建,我几乎觉得,该对我热切盼望着那里的母亲说一声……她随时会进来。请您现在把这东西清理掉。”她指了指梅莉塔的手提包。

A把包拿回了他的房间,放到上了锁的抽屉里,里面除了他的机密文件,还藏着他的左轮手枪。当他返回时,男爵夫人刚刚在她的扶手椅上落座,她说:“或许也得把策琳喊进来。”一出歌剧的最后一个场景,A想,可以说是一出悲剧,顶多是悲喜剧。他微微闭上眼睛,图像又推移了,存在推移了,在稳定性没有受到损害的情况下,推移到了非现实的更高现实。男爵夫人、希尔德加德以及刚刚进来的策琳还可以被看成个体吗?因为她们的相互配合就像是受了唯一一个更高的,却几乎不能称为神的意志的指引。他不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吗?他加入,甚至可以说闯入了她们的团队,恰恰为了和她们一起抵达非现实、消解于非现实。这正是他的本意。可是尽管如此,啊,尽管如此他仍旧还是他本人,坚持着他最个人的自我。这就是这一歌剧场景、每个歌剧场景的意义:在察觉的瞬间变得非存在,但又坚持着存在!他,一个赤裸、多骨、多关节的人,却只是多件衣服下的一个歌剧木偶;他向着团队走去。

“您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对我。”男爵夫人向他问候道;他俯身行吻手礼,她便如祝福那般把手放到了他的头顶。“确实像,”然后她说,“多希望您真的是我的儿子,那样就达成心愿了。”但就在这时,就如同心愿一词是让想象中的锅嘶嘶响起的提示语一样——也可能真的有锅发出了这种声音——,希尔德加德跳了起来,大喊着“水烧开溢出来了”冲进厨房。男爵夫人动情地目送着她,说道:“现在不是,将来可能会是。”相反,策琳则真诚地握着准儿子的手;这到底意味着哀悼还是祝贺,抑或单纯地表达了她对梅莉塔的威胁已经解除,即将搬往狩猎屋、搬往老狩猎屋的愉悦,自然无从判断。

然后大家决定,为了做好乔迁准备,A过几天就先搬过去,以监督整修工作;而且按照策琳的建议,大家决定到时候一起在那里庆祝圣诞节。希尔德加德虽然未置一言,但她也没反对,因此她去参加庆祝的希望至少还在。

礼貌起见,在这一历史事件之后他必须在男爵夫人身边再待一会儿;按理说他们大概应该手拉手地坐在一起,母子二人亲密无声地交流一番。但是这样做自然不合规矩,因此他们没有手拉手,而是隔开了一段得体的距离,但是无声亲密的沉默并未被禁止,因此他们没怎么说话,不过两人的思绪很可能向着同一个方向飘了去,谛听着人类存在自然的、最自然的幸福:诞生,被一位母亲所生,从一具躯体中产生并且本身也是一具躯体,一个呼吸时肋骨会扩展的身体,啊,幸福的变化过程,幸福地迈向尘世并行走在尘世温柔的道路上,不可或缺的母亲的手,孩子的手安稳地握在其中;啊,一生的安稳从童年中生发,日益蓬勃,安稳,并非监禁,而是本身便蕴含着自由的萌芽。她说:“现在我不是囚犯了。”

他微笑着对她说:“而我却要被监禁了,为此我是多么高兴,男爵夫人,不需要特意向您保证。”这话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因为他的生活空间已经局限在了此处,自愿局限在了外面的三角形广场和这里的这座房子,但他此前却无法说明这一切由谁促成,自己又被谁囚禁。现在他明白了:回家。自愿达成的囚禁对他来说仍将是决定性的,不会因老狩猎屋而发生改变。窗前的树梢在九月柔和的风中轻轻摆动,树叶已经泛黄。燕子从树梢掠过,做好了迁徙的准备,空气中满是鸟鸣啾啾。

她的目光同样扫过文明的火车站广场:

“我们总是重返大的呼吸,这样我们自己才能呼吸;我们总是重返大的警觉,这样我们自己才能观看;我们总是找寻从先祖到曾孙的大的链条,找寻母子间短短的距离,紧紧依附于此,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我等待过,这样找寻过,但究竟是受着束缚还是全然自由——,谁又说得出呢?大概二者兼备。”

在苍穹薄如蝉翼的一层光亮下,城市嵌在了布满街道和铁轨的风景中,它本身也是一道浓缩的风景;然而嵌在前方广场的草坪与后部花园里的绿意之间,就这样在增长与增长之间、生机与生机之间坐落着这座房子,连同附近的其他房子变成了广场的整体;而在房子死去的、无法活动的墙壁之间横跨着活生生的事件、人和人间的关系,活生生,但是凭借着维度的多样性不可挽回地把无生命承载于自己之内,爱与憎横跨着,突然融为一体,由口及耳的言语横跨着,气息悬于穿透万物的苍穹,其中或隐或现地架着一道彩虹,正如一个失重秩序的承诺。

这时男爵夫人说道:“让我们感恩地缅怀死者。”

他点点头。她指的是梅莉塔吗?

她站了起来,为了表示亲密,她没有使用手杖,而是扶住了他伸过来帮忙的手来获取站立时必要的平衡;她挎着他的胳膊挪动起来。他们就这样庄严地阔步走向餐厅,庄重地停在法院院长的画像前——A郑重地鞠躬时感到极大的满足。男爵夫人在此过程中自然不会觉得滑稽;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整理画像下方大水晶花瓶中的百日菊,一边悲伤严肃地说,丈夫一直想要个儿子;她一会儿看看画像的面孔,一会儿再看看身边的陪同者,就好像能发现两者的相似之处一样。A觉得别扭;他既不愿做画上穿法衣那位先生的后代,也根本不想记起他的性功能;另外他觉得非常不公平的是,男爵夫人拥有一张亡夫的画像,而同样已经死去的梅莉塔却只在他脑海中空留一幅摇摆不定、注定日渐暗淡的图像。他的内心突然升起一个简直不可抗拒的愿望,他要向她跑去,再看看她,向她躺着的那座朴实的墓室跑去:啊,他必须记住往日的面容,那两夜朦胧的面容。

男爵夫人的胳膊仍然挽着他,她察觉到了他突然爆发的不耐烦,于是放开了他。“我们晚饭见,亲爱的A;您今晚理当由我们款待。”他感谢着答应了。

到了前厅,他抓起帽子,正要开门时,策琳从厨房进来;看到他戴着帽子站在自己眼前,她满意地咯咯笑:“难得这次没忘。”但是接着惊奇地问道:“您打算去哪儿?”他没有作答,她毫不犹疑地取下他头上的帽子:“不要这样做。您不该去她那儿。您就让她安息吧;她应得的,安息。要是我我就这样做,而且我会一直这样。这里而不是那里。”——她先是指指他的心,然后指指他的眼睛——,“她应该长存于这里而不是那里,像您最后一次、前天五号早上见到她的那个样子长存。要是您去,就毁了。到时候留下来的就只在眼睛里,永远不会在它该在的地方,也就是心里。”见他不语,她又加了一句:“我爱过她……请您向我保证,不会过去……保证!”他做了保证。

然后他出了门,光着脑袋;但是他遵守了诺言,没有去梅莉塔的住所。真的可能、可以从那个地方返回吗?他想返回,想回家,想留下。回家之人就被释放了!天黑前他一直坐在火车站广场报刊亭附近的一张长椅上,眼前是墓穴之上、三个面的死亡之钟,中点的三个面,他想起了梅莉塔,她被不自由、被牵线木偶的不自由所谋杀,因为她本身是自由的。所有的谋杀都发生于不自由,不自由会杀人。一大群的提线木偶填满了广场,填满了他周围的房屋;尽管一直受制于三角形,但广场又变成了密集体,城市的密集体,物的密集体,拥有提线木偶的属性,无家可归,毫无指望。然而他,坐在这里的他,却有回家的指望,自愿不自由的指望,稀奇地与梅莉塔的自由连在一起,轻松别离的指望。就这样,他越来越想念她,直到她消散,进入他的体内;当华灯初上,三角形的腰会合的顶点处站立的不再是让人畏惧的法庭的标志,而是回家和无辜的信号,孩童的符号——,逃离了地狱。

两天后他搬到了老狩猎屋。他赶在初雪降下之前——时值十一月中旬,公园里树木的叶子被风一扫而光,在火车站广场的柏油路上簌簌作响——,开着自己的新车把男爵夫人接到了新居。当然了,在此过程中有过大大小小的艰难和混乱,因为尽管大部分行李已经提前发了过去,缺少的东西也可以以后再寄或取,但就是收拾不好预备摆放到车里的东西,希尔德加德两周以来一直在忍受着打包的喧闹,眼看着累到虚脱,她朝A大发雷霆:“果不其然,如今一团糟,完全和我预测的一个样,天知道会怎么收场。”但是男爵夫人愉快的表情证实了她是一派胡言。最后搬家进行得非常顺利。男爵夫人一直很愉快,甚至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越来越欢喜。她一再强调,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们愉快地庆祝完了圣诞节,覆盖着积雪的森林透过窗户望进来。只是希尔德加德在最后一刻因为着凉而爽约,让气氛有点阴沉。但时间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