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塔收到了一个年轻人的礼物。这在她的人生中前所未有。一名信差送了来,交给了她。是一个手提包,由闪着浅蓝光泽的铬盐鞣制的灰白皮革制成;搭扣和细细的把手都金光闪闪。做工精细甜美。她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指尖的愉悦感不亚于眼睛的感受。她几乎不敢打开搭扣;里面做了夹层,全是白丝绸。在小钱包的旁边,在一个盖上刻着大写“M”的小粉盒的旁边,在一支闪亮的金笔和一个小笔记本的旁边(——只是什么叫“Dates”?——)躺着一封信,年轻人在信中问她,是否以及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这也是她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经历。

她想立即回复,但是得有一张非常漂亮的信纸才行。用爷爷出门在外时向他报平安的那种明信片没法表达感激,也写不了正儿八经的信,因此她跑下楼,就近找了家文具店,想买点像样的东西。买来了也没用,现在她眼前铺好了漂亮的信纸,但怎么开头呢?她想对他说,手提包美过世界上的一切;她想对他说,她想马上——还是说明天或者后天会更好些?——见到他;她想告诉他,要是他能来自己这儿就太好了,只不过,如果爷爷突然从遥远的地方回了家,他经常这样,发现家中有客人在,可能——但是为什么呢?——会不高兴;她非常想告诉他,他不是什么客人,不是寻常的客人,但还是得在别的地方见他,随便哪里,是在山上的城堡还是下面的火车站,都随他。但是这么多话又怎么条理分明地列出来呢?怎么说才能让他真正感受到自己是怎样想的、自己想说什么呢?唉,由心到笔真是一段长得可怕的距离,尤其是自己还是个渺小的洗衣女,对任何一种书写都心存恐惧。不管开头怎么写,她都不满意。

上午的时光消逝在痛苦的绝望中。开了头的信放在桌上的手提包上,面目变得越来越可怕。她根本不想再看一眼。但是下午她灵机一动有了解脱之法,事实上在她还没有想到这个办法时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因为她冷不丁地从头到脚换了身衣服。就这样,她发现自己想亲自去给他回复,而且必须马上就去。

她站在街上,穿着周日礼服,头发还湿漉漉的,紧紧地绑着,胳膊挎着手提包。在她跑去文具店的时候,要不是只想着写信,那她早就注意到了现在才注意到的事情:今天是她所经历的最美好的九月的一天。正是一天的傍晚,九月的清风徐徐吹来,在明亮、依然宛如夏日的天空下,凉爽地抚过街道,依偎在房前,环绕着路人。梅莉塔一时有些犹豫——,坐有轨电车去火车站广场吗?那是他住的地方,他就住在那里,要是她坐电车,就能早些到达。但是延宕也很甜蜜,只要不是拖延得过久,小小的酸涩就会一直停留在甜蜜的边缘;于是她决定步行。

几乎整条大街都从商业区穿过,虽然除了周日,商业区从来都不会冷清,然而今天似乎比往常还要拥挤,甚至还要欢快。就好像这里的许多人全都被赠予了手提包,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手提包,现在全都要去感谢馈赠者;梅莉塔一边溜达着,一边晃动着自己的手提包,不仅为了显示自己如今也是其他所有人里的一员,而且更是为了让其他人看到,她的手提包是最最华丽的那个。她偶尔会停在一扇橱窗前,尤其是当橱窗后有一面镜子的时候,她就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和手提包;当她走到一扇陈列着手提包的橱窗前时,尽管很费时间,而且期待的酸涩会严重加剧,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把那些成排的或者单个摆在玻璃基座上的包一个一个地拿来与自己手中更好的这个做对比。当她终于来到安静的火车站广场时,真想再重来一遍整个游戏;太好玩了。但是期待的甜蜜与苦涩之间的快乐摇摆已经到了上限,要是她转身返回,再来一次橱窗游戏,酸涩将无法承受,于是梅莉塔放弃了。

很快就找到了地址的房子。梅莉塔有点失望,门牌上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而非他的名字;门打开时,她非常震惊,因为开门的不是他,而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老妇人头戴一顶白色上浆的女仆帽,很不友善地盯着她,严厉地问她有何贵干,她迟疑地询问A先生可在,老妇人就打算把门一关了事:“A先生晚上才回家。”

“哦。”梅莉塔说着热泪盈眶。

“究竟什么事?”听着柔和了一些,梅莉塔重新鼓起了勇气。

“我给他带来了回复。”

“回复?谁的回复?”

“我的。”

门里头缺牙的老妇人漏风地笑起来:“谁派了谁来?您这段时间是留在家里了吗?”

梅莉塔困惑地瞪着她,眼泪又要流下来。

老妇人的欢快变成了微笑:“什么回复?我还没听明白。”

梅莉塔想解释一番,却没有说出口。但是必须解释,必须为自己辩解,由于事情如此紧急,她灵光一现:她打开了手提包,甚至非常引人注目地打开了它——为什么要隐藏一件她如此自豪的东西呢?——把信递给了老妇人。

“稍等。”老妇人说,她拿过信来,朝着前厅后方的厨房走去,因为要看信得有眼镜。梅莉塔不想弄丢自己的信,于是紧跟其后,并且有点奇怪,最先听到的是一句有点不耐烦、充满责备的抱怨:“唉,眼镜在哪儿……我明明放在了厨房桌子的抽屉里……哎,你倒是说说,眼镜塞到哪儿了,别这么傻站着……别了,你还是先把外面的房门关了……是不是没人教过你随手关门……老天爷啊,我的眼镜……瞧瞧吧,我说在桌子抽屉里嘛,果然在这儿。”

然后老妇人站在窗户边,专注地仔细读起信来,说不定甚至还读了两遍,读完后她赞许地点着头:“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不妨把厨房门也关上。”接着就开始在灶台上忙活:“我们先一块儿喝杯咖啡。你今天肯定还粒米未进。”是的,梅莉塔还真没想起吃东西。“你看吧……老策琳知道这个情况……我就是策琳……明白……?从橱柜里拿两个杯子。”

就这样,她们坐在一起喝起了咖啡;她们往浓郁的咖啡里倒了很多牛奶,把白面包掰碎放进去,然后按照通常的做法,再用勺子把浸透了棕色汁液的面包块捞上来;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策琳打听到了她想知道、能知道的一切。

“你今天就想见他?”

梅莉塔用力点点头。

“我留你到晚饭时候……恐怕不会合小姐的心意,”她窃笑,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但她今天反正要应邀去参加晚宴,要是男爵夫人来厨房,也不碍事……就说你是我的一个亲戚……懂吗?”

此后她们一起清洗擦干了咖啡杯。“很能干,”策琳称赞道,“你大概也想这样为他煮杯咖啡吧……”

梅莉塔脸红了。是的,她想。

“总而言之,”——策琳轻轻抬起女孩的下巴,以便更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庞——,“你的模样,我的天,还真不赖……就是别顶着这个发型在我面前晃……”

“为什么?我很丑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没去过电影院吗?你得去那里看看人们的装扮……”

“爷爷从来不去看电影。”

“真让人没辙……你这个年龄的人,都是和爷爷去看电影吗?……哎,别瞪着害怕的大眼睛看我,我又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是来我房间吧,我好好给你梳个发型,这样晚上你见到他时就漂漂亮亮的。”

日已渐斜,厨房窗前的花园里,一个男人正在浇花。闪耀的水柱中不时喷射出点点彩虹;水柱遇到草坪,草坪瞬时变成深绿;水柱遇到花圃断层的土块,瞬间就会形成一个马上渗干的小水池,这两样闻起来都相当湿润清凉。“我能和他坐在下面那里吗?”梅莉塔问。

“为什么不能?但是我们现在得整整你的头发。”她把小姑娘拉到了紧挨厨房、舒适宽敞的女仆间——在这里也能透过窗户看到花园——,让她坐到一面小镜子前,给她肩膀上套了一件过时的、显然是男爵夫人理发用的围布,为她解开发辫,查验,爱抚地用手指掠过:“你有粗硬、美丽的头发……你可以剪个短发。”

“爷爷会不喜欢的。”

“总是爷爷……那你别的男人怎么看?”

梅莉塔思索着:“我想,我一个都不认识。”

“什么?现在我倒想知道你多大年龄。”

“十九。”

“十九,十九……”——身为女仆的策琳用一贯灵巧的动作把她的头发别了起来——,“十九……你真的还没和任何人睡过……”

没有回答。梅莉塔看着镜中,发现自己脸色变得煞白。为什么老妇人要问这种事?

但对方毫不留情、铁石心肠地继续着:“别的姑娘能干多了;她们早就开始了,早得多……更别提策琳和她年轻的时候了……但是和你的安德鲁,你要跟他睡觉吧?……马上就到这一步了;现在我就想试试,要不要把发卷拉到额前……我的天,又怎么了?”

梅莉塔现在真的是涕泪滂沱,毫无节制,痛哭流涕,她把脸埋在了手里。

策琳站在她的身后,吻了一下她的头顶,抚摸着她的脑袋和脸庞:“有这么糟吗,小家伙?害怕自己没那个命?……不会,小家伙,每个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抽泣得更厉害了。梅莉塔蜷缩着坐在那儿,用右手示意老人闭嘴。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不要觉得……你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本来多么美好的一天,全搞砸了;再也美好不起来了。”

这时策琳严厉地回答,而由于她的话,她皱缩的形象似乎挺拔高大了起来:

“你让它美好,它就会美好;为他变美好,也就是为你自己变美好……你就是为此而生的,也将会为此而生养。”

当她说出上述这番话时,一些没被说出口、对她来说无法言明的东西也同时响了起来,尽管未被说出口,却比那些说出口的还要强烈,这种强烈是可以感受到的:她想到了全然的直接性,想起尘世中直接的乐生愿死,神圣的尘世的无限性,加诸并赋予了每位女性,此岸的沉重和崇高正在于它可怕的逃无可逃,在于它可怕的简单直白。策琳想到了这些,梅莉塔与她一道,通过她也感受到了这些。

“我会怀上孩子吗?”

“会的,运气好会怀上的……但是现在你又把发型给我弄乱了。”

小姑娘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老妇人,认真地,但是同样也微笑着:“没人能明白……”

“什么?你的发型?怀上孩子?”

“不是,全部。”

“对,”策琳承认,“没人能明白。和太多人睡不好,和太少人睡也不好,不和别人睡更不好。为什么会怀上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的孩子,也是神秘莫测得糟糕,简直会把人逼疯。尽管如此人还是得接受,尽管如此你还是得接受,尽管如此还是得为他们弄得漂漂亮亮。因为这才是个女人。”

“我不愿意去想这些。”梅莉塔说,并且擦干了最后几滴眼泪。

“对,不想只做,这才适合你。她们所有人都是这样,只做不想……就这样……别再毁了我的发型……现在去楼下的花园吧,我们的小姐一离开,我就立马喊你上楼。然后你帮我准备晚饭。”

梅莉塔下了楼,但是她不敢踏入暮色沉沉的花园。她愿意和他一起坐在花园里,手拉着手,但是不着边际的愿望,就因为不着边际才算是愿望,被策琳冷酷的要求毁了。一种别样的,一种新的、更冷酷、更实在的无边无际——逃无可逃——取而代之,那是人生无涉个人的不着边际。什么她都无法理解,什么她也表达不出,但是她预感到,漂亮的手提包已经失去了它最初的价值,不只因为此间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更是因为不该挽回。她一整天都在思念着那个安德鲁,就好像思念无非只是场不受约束的游戏,一旦期间发生了别的什么,比如爷爷回家,就可以轻轻松松、毫发无损地一推了之,全身而退;现在思念消失了,放弃的可能性自然也消失了。啊,填满了一整天的思念,曾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欢乐中,明媚地戏耍着它的急不可待;现在的急不可待已经被剥去了思念,对准了黑暗,几乎没有目标的急不可待,急不可待本身,但仍然无法抑制。无法抑制的虚空!梅莉塔虽然很想去花园后部的长椅那里,她多想和他一起坐在那儿啊!可是她只敢走到房子后面紧挨着房子的地方,望向笼罩四周的秋日暮色,看着暮色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太过缓慢地转浓变为夜色,她的一切所知和所想均是对自己急不可待的所知,对自己虚空的急不可待的所想。最后,终于,啊终于,虚空的等待被打断了:她身后的房中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只能是小姐;梅莉塔虚空的紧张消解了些,因为策琳很快就会喊她了。

策琳也的确下了楼。她手拿一把园艺花剪,抱怨着刚才没法把小姐指使出家门。“但是你得了好处,”她认为,“现在楼上的活儿全都干完了,你只需要坐下吃饭就行。作为回报,你真得在这里给我剪几枝花。”但当梅莉塔真要去剪的时候,她又拒绝了。她匆匆走向花圃,在灰蒙蒙的雾灯中,可以看到她为了采花,伴随着剪刀的咔嚓声,弯着腰从一个花圃缓慢地走向另一个;她返回时胳膊抱着一小束,心情愉快。“我们走。”

厨房里摆好了两人的餐具,还有一瓶葡萄酒;策琳吃力地拿了个大水晶花瓶过来,仔细地把百日菊整齐地插进去。在落座之前,她又倒上酒:“好好表现,孩子,祝你好运。”她深有感触地说道,并和梅莉塔碰了杯。她扯过围裙擦了擦眼睛,围裙角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嘛。

喝不惯葡萄酒的梅莉塔很快就忘了上一个小时的愁云惨雾。在被劝了几次后,她甚至下定决心吃了起来,尽管她刚刚还坚信自己这辈子再也吃不进一口东西。是的,很快她就不得不承认,非常可口,她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受到赞扬的策琳大声地亲了她一口:“最美的就是没有新郎的婚宴……你可以再喝一杯,当然……如果不是今天,还能是什么时候……”梅莉塔现在不再客套;喝酒让她快乐,快乐的思念,没有了急不可待的思念又出现了。

吃累了,说累了,她们又坐了一会儿,直到策琳看了一眼厨房的表,确定了下一步的安排:“你该去洗澡了,好好洗啊……还是连这也得让我教你?”她向女孩指了指浴室和卫生间。无疑,这相当有必要。

当梅莉塔洗完想返回厨房时,前厅末端传来声音喊她:“这里,梅莉塔!”顺着喊声走过去,不需要思考就可以知道,策琳在A的房间里忙碌着。梅莉塔心事重重地走了进去,穿过第一间屋,在第二间找到了策琳,她正在换新的亚麻布床单。屋里有点黑,因为只打开了一盏床头灯,插着百日菊的水晶花瓶立在五斗柜上。一切都如此平常,让人压抑,但是梅莉塔的这种情绪很快就被一扫而空,因为还没等她好好环顾一番,就被策琳诙谐生硬地训斥了一顿:“你还是不会关门……不,不是这扇,外面通往前厅的那扇。”喔,她忘了;实际上是她不愿意关。尽管如此,她还是去关上了。

这时策琳已经铺好了床单,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脱下衣服。”

“我……?”

策琳笑了:“要不然是谁?”

“但是……”

“好啦,脱掉衣服。”女孩还在犹豫,她一把便解开了女孩的衬衣扣子。如此一来便打破了僵局;梅莉塔顺从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就好像到了睡觉时间一样,开始有条不紊地脱起来。当她要脱汗衫时,说了句:“我没有睡衣……”——“咳,继续,”策琳催促道,“你今晚需要什么睡衣啊……但是你应该穿一件,我马上去给你拿……好啦,会给你去拿的,先把这件傻不拉几的汗衫脱掉!”

梅莉塔赤裸地站在那里。她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这么赤身裸体过。策琳以行家的眼神打量着,温柔地抚摸着她。“一切都很完美,”她说,并稍微托起了女孩的乳房,“有点绵软笨重,我在你这个年龄时更坚挺,但你这样已经不错了。很多男人就喜欢这样的,简直爱得发狂,你这种粉色的奶头对他们来说就像香甜的牛奶。”她注视着女孩腋窝里有点过于茂盛的腋毛,下身的毛发也很重,然后满意地宣布:“难以置信,竟然还是处女……照照镜子,你对自己和造物主应该非常满意。”是的,梅莉塔很满意,镜中的人儿向她散发出的是一种全新的满足感,以至于她不厌其烦地照着镜子,一点都不愿被打断:她突然知道了男人是如何渴慕,渴慕的又是什么,她因为自己值得渴慕而高兴。“我的手提包呢?”她突然惊恐地问道。

“等会儿,我拿给你。我把睡衣也拿给你,我们小姐的,很漂亮。”

她返回时不仅带来了手提包和睡衣,而且还有一大瓶香水,香水瓶上有个王冠样的搭扣;她拧开王冠,让梅莉塔嗅了嗅,高兴地看着她心醉神迷于非凡的香气。“法国货……你的安德鲁送给男爵夫人的,所以你有权享用。”

但她突然注意到,女孩脖子上还挂着细细的圆框项链,圆框里是白胡子爷爷的搪瓷相片;她抿嘴一笑给她解了下来:

“爷爷今天不该在这儿;戴着不合适。”

梅莉塔不明白,她听任爷爷滑落到手提包中,目送着他跌入黑暗中;然后她带着离开新坟的痛苦表情,合上了手提包的把手。这一切都势在必行,发生得自然而然,因此也显得无情。由于此事的发生,两个女人都感觉到,所有的直接性都是无情的,最后的直接性散发的神圣光辉从来少不了严酷和无情。因为直接接近的神圣性是残忍的,延伸到远方,但同时又停留在尘世,作为赋予并加诸于所有女性的尘世的无限性,无情地以代际相传的直接神圣性的形态出现,包揽了人类的任务,绝对人道的任务。无论是梅莉塔还是策琳,都变得异常严肃。

梅莉塔几乎不敢再望向镜中,她闭上了眼睛,甚至紧紧地闭上,因为策琳开始轻轻地往她的皮肤上涂抹香水,从耳后的发端开始,一点皮肤都不漏掉,一直抹到膝盖,这带给她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深邃清凉的舒适。抹完后,策琳给她套上了一件睡袍,她看呀看,真的,怎么也看不够:真长呀,多软啊,胸部有精致的花边,领口很低,袒露出了胳膊和整个肩膀。“真正的新娘,美丽的新娘,”策琳边说边和梅莉塔一道打量着镜中人,但是很快——对梅莉塔来说太快了——她就看腻了,并决定,“那么,现在上床吧。”之后又亲了梅莉塔一下,关上灯,出了房间,通往隔壁客厅的门开着,她却小心翼翼地把外面通往前厅的门关了。

梅莉塔躺在床上。可以说是惬意,又仿佛是倦怠,还像打了个盹儿。所有的急不可待都退却了,但是思念在生长,漆黑的屋子变成了一场梦。或许她们真的打了个盹儿。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失去时间性的感受突然被打破了,外面——虽然相隔很远——响起了策琳的声音:“对,对,一个秘密,A先生,对,对,给您的一个真正的惊喜;您只管进去……哎,您是不愿相信老策琳吗?您进去啊,夜里不要给我制造太多声响……懂吗?”

然后——隔壁屋闪过一道光——外面的门开了;让梅莉塔吃惊的是,她的两只胳膊像是有了独立的意志并脱离了她,抬起来向他伸展出去,给他一个惊喜,是的,给他一个惊喜。白皙,两只胳膊在柔软的夜色中闪耀着朦胧的白色光芒。这是梅莉塔的眼睛在这一夜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因为初吻的惊喜随之而来,自我的首次相遇,不愿停止,因为相遇的甜蜜越来越来浓。接着(在略显笨拙但是仍然严肃并自然而然的努力和稍许的疼痛之后)是原初的惊喜,永恒的惊喜,这种惊喜——就算不像他们一样是首次发生,而是已经变成了普通寻常的日常——也始终闪烁着初次的光芒,永远都只能是、必须是惊喜:两具身体陷入彼此、融入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