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与男爵夫人W以及她的女仆策琳已经一起在森林中的老狩猎屋里住了近十年了。男爵夫人逐渐衰老孱弱,而策琳虽然年轻不了几岁,却显然精神矍铄,甚至可以说越来越硬朗。A现在差不多四十五六岁,身材已经相当富态,难辞其咎的绝不仅仅是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造成的缺乏运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敌视运动,不,绝非如此,他就是被喂得太多:自从他们搬进狩猎屋,策琳就立下雄心壮志,要把自己和另外两人变成会行走的圆桶,做饭上菜成了她生活中的主要内容;虽然她的养肥计划在男爵夫人身上起效甚微,但在A,尤其是在她自己身上却大获成功,因为她的体重无疑已经翻倍,而且有望变为以前的三倍。

A惊奇地旁观着她的变化。为了继续满足她的喂养热情,他应她的请求,添置了一批小动物。三条大肥狗,其中两条是猎獾狗,另一条是西班牙狗,此外屋里还有一窝不断繁殖因而数量一直攀升的猫;鸡群中最受她喜爱的是肥胖的阉鸡,还养了几只鹅,为了催大鹅肝,喂养得十分精细。偶尔地,特别是痛风发作的时候,她就会吩咐他到鸡舍中帮忙喂食,但通常都是由她一个人打理一切。虽然越来越胖,但她却越来越敏捷麻利,在人和家畜那里的威信也越来越全面、强烈并且更受承认。连那两条圆筒状的猎獾狗,对别人的命令爱搭不理,却唯独对她俯首帖耳;只要她在屋里,那窝猫就安心地呼呼大睡。

菜园的良好长势也离不了她;给他跑腿的帮工,无论多小的事务都要听取她的建议。在城市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之后,她骨子里农民的血液又复苏了,但是同时也伴随着小农的贪婪。虽然她可能最想把收获的鸡蛋、家禽、蔬菜和水果通通塞到家里人的胃中,但这显然行不通,于是这些东西经常就通过多种途径流通到了外面,大部分用于出售和交换,一小部分时而善意地、时而别有所图地赠予他人——大多是孩童,受赠后他们就会陪她在厨房里坐上几个小时,只要老妇人不让他们帮忙,他们就专注地注视着她——,但是这些交易的收益A没有看到过半分钱;显然她把钱都存到了长筒袜里。不管怎样,反正她没有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她仍然穿着和十年前一样的衣服,只不过上衣已经多处开裂,她只好用别针别住,因为早就不值得再把它放宽。要是A逢年过节送她件新衣服,她就会怀疑审视地用手指触摸着衣料,看看是不是耐磨,也会走到镜前,端详一下自己穿着是否合适,但是仅仅到此为止;新衣服不知所踪,她继续穿着旧衣烂衫,而且还要时不时地拿出来向A哭穷:“我什么也买不起;您只关心男爵夫人,对我毫不上心。”

确实,A关心男爵夫人;他像儿子一样关心她、照料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养母,关怀她,给她读报,晚上和她打纸牌或是陪她一起听广播,日益成为他每天生活的意义。他很满足,因为她满足,仿佛他对生活的要求不能比她高。两人也谈不上像真正的母子那般亲密,只是他们十年来彼此相待的那套一成不变、游戏一样的礼仪,虽然只是形式,却构成了两人关系的内容,而且当然也非常排外,以至于男爵夫人因此而逐渐忘却了从前的生活:她的婚姻,尤其是青年守寡的岁月早已化为乌有;她生活过的地方,尤其是城里那套她和女儿希尔德加德住过多年、现在已被女儿出租的房子,都在天际黯然失色;这种消散,平静得几乎值得追求的消散,甚至延伸到了希尔德加德身上,使她变得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她原本就不常来访,到最后偶然来一趟反而像是不受欢迎的打扰。A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一切;因为他们在合力玩一个消失游戏,唤醒过去便违背了游戏规则。于是他的过去也被遗忘了。他曾经游历过五大洲,曾经越过证券公司和国际股价的丛林,穿过金融和恶意投机的荒野,开辟出了一条自己的路,驱动他的是一种探险者和赌徒的兴致,因为这种兴致总是在——经常带着思想的果敢——探究着由存在和事件组合而成的概率,所有这一切都黯然失色,只留下个轮廓,消失在日常生活面前,人一日日变得膘肥体重,日子本身也丰腴厚重起来,但同时又不停地消散在无足轻重和影影绰绰中,人的自我也因此随之消散,上升到一个奇特的无欲无求的领域;甚至连情欲都消散了,他无法想象自己曾经爱恋拥有过女人,更加无法想象这种事会重演,但最无法想象的大概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因为他——哦,真的是因为他吗?——据说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她,他最后一个恋人,今天只剩了一个名字,一个已经忘却的名字,但他已经拿不准这个名字是否叫作梅莉塔。什么都没留下,存在的只有过去十年波澜不惊的当下,当男爵夫人说“我们聊聊过去吧”,两个人想的都是他们最初相见的那些日子;再就是异口同声的一句“你还记得吗”。当然,考虑到他们客套的表达方式,这句话意味着“您还记得吗”。就像是对回忆怀着畏惧;哪怕一扇门被穿堂风刮得咯咯作响,他们两人也都悚然一惊,他们还习惯于——如果天公作美——去到花园里,在那里短暂漫步,欣赏A为了修饰这座庄园新近所做的美化,比如环形小路中央的日晷或者厨房前面新栽的一排倒挂金钟,此后便带着平静的灵魂回屋,尤其因为策琳刚喊过他们回去吃饭。

这就是这里的生活,在这幢人和日子都丰腴的屋子里,A别无他求;这些年就这样流逝,简直让他开怀,他不在乎,甚至可以说热爱他在这种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的腐烂的气息。他经常对自己说,现在他的的确确成了货真价实的有闲阶级的一员,简直该为此受到惩罚——,只不过,一直财运亨通难道是他的错吗?国际钻石贸易当然比在金伯利的矿田中挖钻更加有利可图——,但因此就算是不劳而获吗?不,虽然舒适,但他一直排斥真正的懒惰,就算如今日子过得懒散,他也没法懒惰,而是不得不一直保持警惕,不得不天天关注商品行情和汇率,从而可以适时地调度经纪人和银行,而且现在还得考虑到希特勒这种政治小丑的上台,因此如果不想一夜之间变为乞丐,就必须加倍小心。好在他到目前为止的操作都是正确的;他已经尽可能地剥离了不动产,尤其是德国境内的不动产,广泛地把商品投机变现,把投资重心转移到了美国的设备上,并且几乎毫无损失地办成了,在普遍危机和萧条的局势下仍然办成了;尽管外汇法规益发严格、不利于国际贸易,他依然办成了;简而言之,在父亲做梦也想不到的艰难情势下,他办成了,这是对这个刚愎自用、预言儿子将坐吃山空的男人的胜利。让老男爵夫人衣食无虞,更是对父亲的胜利;在自己的遗嘱中,他当然会馈赠给慈善机构一大笔钱,尤其是荷兰老家的那些,但是优先继承人肯定是男爵夫人,他已经把狩猎屋——这是自己仅剩的几处地产中的一处,过户到了她的名下,以防自己身故后男爵夫人老来无依。忧虑在所难免,尤其是当前局势恶化、战争一触即发——,以后是不是需要跟着钱跑?移居对老夫人来说想必是场灾难,对她提这种建议会不会太无理?或者说正是因此才有必要留在这里,拿着换成外汇的财产孤注一掷,推迟实现父亲所做的他会挥霍家财的预言?可是,虽然事实证明这种谨慎的悲观主义仍能带来收益,但这些猜想也有可能太过悲观,因为周围的局势暂时看来有了好转:不管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世界的紧张局面都在缓解,狩猎屋在策琳的喂养下呈现的祥和景象眼下似乎并未受到妨碍,纳粹的支持率下滑,国际金融对外汇管理的规定逐渐常规化,A的人生在已经习以为常的轨道上又进了一大步。“缓慢地消化生活,缓慢地消化命运,”他常说,并愉快地欣赏着厨房墙边招蜂引蝶的倒挂金钟和花园亭子周围的天竺葵,“人就得学着看淡世界。”

有时候,在夏日不凉不热的早晨,抑或是秋高气爽、树叶渐黄之时,他会悠闲地漫步林中,在山毛榉之间信步,不时地驻足,摸一摸布满疙瘩、浅灰发绿的光滑树皮,端详树皮上被城里游客刻上、已经变成棕黑色的大写字母和心形。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以及男爵夫人的形象经常伴随着他,不是以他们真实的面貌,不,前者以经济问题,而后者以遗嘱附言的形态出现,对于这两者,森林都是个赋予他灵感的好地方。他在那里对遗嘱进行的完善堪称高明,可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白发苍苍的继承人比他先走一步才符合自然进程。他似乎觉得她的死亡可以避免,无限延后,简而言之,可以隐藏,只要细心地为她挡住所有可能伤害她的灾难,而基本上这就意味着,他绝不愿在她死后苟活。不能有一丝更改,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她也得活着。有棵树上刻着“至死不渝”的爱情符号,他差点也要抽出刀来,在这几个字下感恩地提上她的名字“埃尔维尔”。就这样,货币汇率和继承法与森林的沙沙声、木头的噼噼啪啪、蚊蝇的嗡嗡嘤嘤、远处火车的哨声,更与森林明暗互现中的一切可见之物融于他一身;所见所闻所思的现实融于他一身,成为一个有着无限多维度的整体,在多维度的更高现实中,所有直接物都在转化,抛弃了直接人性中的此岸性和性别,然而又为了最终的真相大白和时空坍塌的无时间的永恒时刻而将其保存下来。

每次散完步回到家中,他都会向男爵夫人讲述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各种经历。春天,他为她带回最早开放的雪花莲和紫罗兰、森林边缘黄色的藏红花,秋天则抱回一大枝的野蔷薇,让它晚霞般灿烂的果实在花瓶中闪耀。“您别累着。”男爵夫人这时候通常会说,同时满意地打量着他日渐发福的身材,他变得更圆更胖的脸庞和脸颊上的红晕,——成熟发福的金发男子都会脸颊泛红,而且经常伴随着日益明显的脱发,他也是如此——她的满意带着爱意,这份爱不断地,尤其是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之后,把对方的缺陷转化成优点。“不,”然后她总是喜欢重复,“您不能累着:您已经到了该开始爱惜自己的年龄。”这时的他刚过四十,此外健康状况无可指摘,但是感动于这份慈母般的关怀,他开始相信要爱惜自己,而且尽管他完全明白,策琳的驳斥“在新鲜的空气中运动一下能开胃”也不无道理,但他还是开始缩减自己散步的范围,当然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胃口;相反,他经常偷偷溜进餐厅,享受一下偷吃的快乐。

平时他则通常坐在自己的屋里,让森林探进窗户。他就在这里专注于自己的经济义务,虽然经常要到长沙发上稍事休息;但是工作之余,仍有大量闲暇时间,他便用来阅读。由于他是个机敏、兴趣广泛的读者——城里的书商几乎每周都会寄书过来——,书籍越来越多,很快整间屋子就具备了一个像样的图书馆的外观。当然偶尔他也什么都不干,什么也不想,堕入虚空,但这种出神恍惚的状态却因此对他有了一种堕落伤感,然而又崇高的吸引力。尤其是在冬天,他常常陷入这种状态。遵照策琳对新鲜空气及其开胃功能的建议,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屋里的两扇窗户至少有一扇一直开着,连冬天也是如此,但是为此一方面要让火炉开足马力,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正像过冬那样裹得严严实实;头顶因为脱发容易受寒,就用一顶老式的无檐便帽来保温,手上戴着毛线(男爵夫人为他编织的)护腕,脚上蹬着毛拖鞋,他就这样坐在书桌前,大多数时候突然地(事实上从来没有值得一提的外部诱因)便陷入如痴如醉的可怕的虚无状态,这时候就算雪暴猛烈地把雪块打在他的脸上,也没法驱动他起身关上窗户;就好像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在座椅上待到夏天,直到暖烘烘的夏日,那时他才能只穿一件衬衣,遥想着寒冬。因为无论是降雪时的空气还是酷暑的蒸汽,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的波浪,对他来说,对这个灵魂出窍的人来说,永远都是同一股洪流,涌进他的房间冲刷着他,带着森林的气息,使它流入他的内部并把他向着预感的方向冲去,因为森林的气息是一种最隐秘的构造的呼吸,是幽暗的包含着古生物根的沉积层的呼吸,尽管如此,却上升为澄明,成为那种最遥远、几乎失重的现实的预感,而这种现实便是秩序。有时候它像歌唱,失重状态的遥远歌声。

有一天传来了真的歌声。

一开始像是伐木工在森林深处边干活边唱歌,然后混合进了鸟儿们的啁啁啾啾,但时值三月,不可能有鸟儿。很快又停了下来,只听到潮湿的雪块从树枝上掉落和融化的雪水从房顶滴答流下的声音。但是不久歌声再次响起。A不堪其扰。他有理由如此。现在不是有比唱歌猜谜更重要的事情吗?他极具超前性的悲观主义不是在三年前就已经正确地预见到了一切吗?现在小丑希特勒真的掌了权,世界局势瞬间灰暗起来,并郁结着战争的威胁;当然,这种看法也可能太过悲观,但是,谨慎起见,还是要把现有的英镑存款兑换成美元。A正要给他伦敦和纽约的银行拍电报,同时思索着瑞士法郎是不是也会变得棘手和不值得信赖,是的,连瑞士法郎都这样。就不能等他想明白再唱吗?唱歌的人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事要解决吗?而且在饱餐一顿之后,午后小憩已经迫在眉睫;如果头脑得不到休息——天知道他为什么今天这么困倦——就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斧子的砍伐声无妨,那是森林自然而然的组成部分,但歌声不是自然,就算像刚才那样压低了嗓门儿若隐若现、如蜂群的低鸣一般的歌声也不是自然。蜂鸣不是歌唱,而是自然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妨碍过他,今天也不会妨碍。胡闹,三月的蜂群!夏季是自然,冬天便是歌唱。但是只能忍受,伐木是项沉重的工作,如果伐木工想在干活时唱歌,要午睡的人便没有权利禁止——现在那人竟然扯开了嗓子。但是唱歌的真的是伐木工吗?斧声和歌声难道不是来自不同的方向,彼此分离,然而又相互协调吗?听起来就像一首多声部的赞美诗。然而,主唱只有一个声音;当这个声音一定程度上超越自身,变成一种咏叹调的时候,就会注意到这一点。无疑,只有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无疑正在靠近,带着歌声,伴随着鸟鸣,穹顶是一道壮烈的雪后彩虹。集伐木工之歌、进行曲、赞美诗和安魂曲于一身,优美动听。歌声中断时,A忍不住惋惜,此后七色很快变为三色,最后黯然失色。斧子的砍击声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同样也停息了。接着传来了脚步声,沉重、有规律、不间断的脚步声,就好像此人不是走在一块块融雪之上,而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他向着房子走来,在厨房门前停住了脚。

“好呀。”那人向策琳打了个招呼;策琳显然看到了他的到来,并站到了门前。

“来了啊。”她像看到老熟人突然造访一样,惊讶地回了句。

“对,对,”他用几乎抱歉的语调证实道,“是时候了。”

不久前,策琳曾说过,想请兽医过来,因为其中一只猎獾狗的眼睛要瞎了;不过很难想象,矮小瘦弱的兽医会有如此铿锵有力的歌声。不,不是他。怪不得她问道:“阁下来找谁?大概不是找我吧?”听起来爽朗亲热,几乎在卖弄风情,但又掺杂着一丝恐惧。毕竟,她不会这么问一位兽医。

“很遗憾不是来找阁下。”陌生人笑了。

“阁下都没问过我,我是不是想招待阁下。”

“为什么要问?从阁下看着我的样子就知道,阁下需要一个我这样的家伙。”

老年人都是这样开玩笑,A想;他们还是一副想和对方上床的架势,不过要是真到了那一步,那才尴尬呢。但是为什么,见鬼,他们要说阁下,而不用您或你来称呼对方?

楼下的交火还在继续,受到了恭维的策琳教训陌生人道:“好啦好啦,别夸张了;阁下又没瞎到这份儿上。”

“哪儿的话,我就是瞎了,”他开玩笑地用粗话回敬道,“我们这样的人肯定是瞎了。”

“不管多瞎,走个台阶阁下的眼睛总够用吧,走了这么远的路,阁下肯定饿了……进来,吃点好的。”

“非常感谢,”陌生人回答,“没必要。”

“没必要,没必要,”她讥讽着,“人人都得吃饭,人人都愿意吃饭,要不然就垮了。就算死神也得先喂饱肚子才能成事儿。”

陌生人笑了,从他的笑声中又能听出刚才的歌声:“阁下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阁下要来杯咖啡吗?还是吃点有嚼头的?”

“要是非吃不可的话,那就两样都要。”

她咯咯笑起来:“人们嘴上说着没必要,最后都这样。实际上每个人都想要。”

“确实没必要。我是来办事的,不是客人。”

“啊,办事。谁付给阁下报酬……先吃;然后照我说,阁下再找她,”她改口道,“找男爵夫人办事。”

办什么事呢?这是个掮客吗?A下定决心,不让不懂生意的老夫人受到这种烦扰。然而,接下来他听到:

“谁告诉阁下,我要找她?不对。”

就是嘛,A心想,陌生人只不过在这里歇歇脚,吃饱喝足后就会继续赶路。

“好好好,不是找她,”策琳现在有点惊讶,“咳,无所谓,先吃。”

于是便听到两人消失在厨房,从里面传来寻常的操作声,夹杂着策琳咯咯的笑声,她显然在起了劲地讨好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这个奇怪的歌手现在在楼下吃着策琳的饭,然后上路去往不为人知的目的地,去办不为人知的事,但是他的歌唱依然奇怪。或许刚才唱歌的人并不是他。或许并没有人唱过歌。人会发生错觉,特别是困倦的时候,现在就没有歌声为伐木工再次挥舞斧头发出的声响伴奏。A碰到了一件硬物,它突然摆在桌上的文件下方——活见鬼,我是从哪里翻出的这个东西?——勉勉强强、漫不经心地推到一边,重新为自己的英镑和瑞士法郎的存款开列清单。这是我的工作,他告诉自己。

然后又传来策琳的声音:“合阁下的口味,再做饭就不难了。”紧接着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阿鲁埃特,A的黑色安哥拉猫,可以说是他个人养的猫,顺着门缝嗖的一声溜出了房间——,她微微笑着,就像是要给他一个惊喜,用她苍老的声音对他说道:“来了个人,想和您谈谈……他眼睛瞎了。”

一个外表魁梧、非常老迈的男人走了进来,一头蓬乱的白发,胡子也是白的,当A把椅子后撤,想站起来问好并搭把手时,老人抬起一只令人生畏的大手:“别客气,别客气。”并且毫不客气地,就像一个视力正常的人一样,径直走向A书桌对面包了皮革软垫的扶手椅,手中长满节疤、显然仅仅标志着他跋涉而来的棍子并没有派上用场;他沉重地,但一点都不笨拙地坐了下去,伸出两条腿来,长筒靴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雪水:“是的,我们只能这样;很容易便能猜到,阁下正探究地看着我;我很快就会向阁下解释,并建议阁下与我一同检查一下阁下的账目……阁下同意吗?”

税务人员?老掉牙的盲人税务官?而且还是策琳的老相识?姑且不说森林中的歌唱,一名税务官怎么会用如此稀奇、如此稀奇透顶的措辞!的确,要不是曾在楼下的厨房喝过咖啡,真的会把他当成一个幽灵,一个税务幽灵,一个考官幽灵。不知不觉中,A也使用起了幽灵的措辞:“谁给了阁下检查我的权力?我不接受任何检查,我的账本全都正确无误、规规矩矩。阁下是谁?”

“对,对,”老人承认,“只有傻子才会怀疑正确性……但是在阁下账本的数字背后隐藏着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否则就不对了。”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不就是阁下的亏欠吗?”

“什么也没有,意味着我什么都不亏欠;我谁都不亏欠。”

“不见得吧!也就是说,您的账本无所不知,自己就能把阁下没有亲手登记的东西记录下来……那阁下更要核验一番,或者说最好允许我来……”

“阁下是谁,竟敢如此咄咄逼人?是谁派阁下前来?阁下是什么身份?阁下是法官吗?”

“冠冕堂皇,太多冠冕堂皇的话了……”

“好……但是最起码,我总可以问一下阁下的大名吧……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人老了,就会丧失很多东西,连自己都几乎记不起来了;太老的人连名字都没了,甚至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管怎样,称呼我为爷爷吧,因为很多人都这么叫我。”

爷爷?他想到了男爵夫人的父亲,对于此人的样貌他一无所知;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熟悉的爷爷和外祖父,但是只留下了几个小片段,肚子上闪光的金表链子,两个闪亮的镜片,海泡石烟斗中升起的烟草味。但是一个痛楚的猜疑突然涌上心头,痛楚,是因为一桩他原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回忆,对梅莉塔自杀的回忆喷薄而出,对于她的自杀,他负有无辜的罪责:这,唉,恐怕就是老人影射的仍未了结的亏欠账目!

“阁下是梅莉塔的爷爷。”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与书桌上摆在他面前、他不想再看到的硬物有着隐秘,但幸而无法探究的关联——,最好也不要知道这一关联。

“有可能,有可能。要是阁下看重的话,那我就是那人。我们已经超然于回忆。”

当然重要。现在德国冒出了各种晦暗不明的消息来源,敲诈勒索横行。如果他是梅莉塔的爷爷,他很愿意照料他,但是一定要对骗人的敲诈提高警惕。尽管重新唤醒的对梅莉塔的回忆非常可怕,但A还是觉得获得了解脱,甚至幸福,因为他找到了一条绳索,摸着它就能走出所有的离奇的遭遇,也就是返回人生。现在,谢天谢地,他的理智逐渐恢复,他记起梅莉塔的圆框项链里有爷爷的一张搪瓷相片;但今天自然无法再辨认——白胡子倒是不假,那时候就是,整整十年后的今天更是——,得由老人亲自揭晓,与此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的策琳,大概也有义务说明情况:

“我当然想知道阁下是否是梅莉塔的爷爷……如果确实存在站得住脚的罪责,尽管我绝不知情,而且索求延迟,但我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去偿还。”

“不要如此傲慢,我的孩子。”老人直截了当。

一阵可怕的羞耻感向A袭来,让他无地自容。这比剥光了他的衣服还要令他气恼羞耻。那个物件为什么沉重地摆在桌上?谁放到那里的?是老人提前送过来的吗?要是能往那里看一眼,羞耻感或许会少一点。

“也就是说我们大概一致认为,你无法用钱赎罪……是不是?”

“是的。”A说着,眼神碰触到了老人的盲眼,皱纹密布、色泽全无,然而仍然深邃。

“而且我们都清楚,或者说至少已经相当清楚,你的时间到了,我们应该,甚至必须研究一下这个问题……是不是?”

“是……爷爷。”

“你是不是也清楚,由此实现的,是你自己的愿望?还是不是?”

但是A并不那么清楚。尽管他在遗嘱上费了很多的心思,但是因此便盼着遗嘱实现,不,他从没有动过这种念头。恰恰相反,遗嘱在他看来属于那种谨慎的悲观主义,这种悲观主义不断地让他积累着最好的体验,而且在今天动荡的年代尤其必要。于是他等待着老人说下去,而这等待的间歇有点像判决宣布之前的庄严的沉默。

这不正是一场宣判吗?因为老人的判词如下:

“你不想成为父亲,你只想永远做个儿子。这是你的愿望,甚至可以说誓言,承载着心愿,因此便打不破的誓言。你把你的存在系于母亲,随着它的破灭,你大概也要退出了。你没有给自己留别的选项。”

是的,就像一场宣判,像每一场宣判那样有点阴森,但并不可怕,尤其是其间刮进一阵潮湿的冷风,卷起了桌上列着瑞士法郎和英镑报表的纸张,A徒劳地试图抓住它们,因此没法专心听自己的死刑判决。沉甸甸摆在法庭桌上的东西——是罪证吗?是行刑刀吗?或者两者都是?——似乎一下子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这阵风也干扰到了老人,因为他的外表尽管冷酷,但是显然冻得颤抖起来,因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顶羊毛帽来——要不然就是宣判必备的法官贝雷帽?——并盖在蓬乱的白发上。

并不庄重,却是一场宣判。按照规则,老人继续用干巴巴的法官语调做着有关法律程序的指示:“阁下是否愿意接受,完全悉听尊便;我是最后一个来催阁下的。如果阁下认为不公平,可以驳回,无须遵守。阁下的意志仍然自由,一切都取决于阁下的见识。”

“因此我可以,如果我觉得不公,继续活下去?”A询问。

“可以?你必须继续活下去。”

“那我必须去死,如果我觉得公平。”

“必须?全凭自愿,受你最自由的意志的引导。”

“但是那样一来我最自由的意志可能很容易对我误判死刑。”

“这是一个你在今生和来世都不会被原谅的看法。”老人笑了。

“多么不公啊,”A激动起来,“因为我的见识微小迟钝,可能今天觉得公平,明天深入思考后又证明不公平。只要我的自由意志有必要避免显著的,也就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决定,那它就根本不允许自己做出决断。”

“别担心。你所谓的思考,对你的意志来说无关紧要。在你开始思考之前,它已经做出了决断,因此它只遵照你内心最深处的自我的知识,而自我就算想,也永远不能欺骗自己;意志的血肉和灵魂便是自我的一部分。你的思考跟不上,而且经常落入捏造的东西中,从而去迷惑你,至少在少数事情上如此。而我这里所说的涉及整体,不存在迷惑。”

“阁下如何能这样宣称!有罪或者无罪,我感觉自己无法做出决断。事态令人困惑到了极点。”

“只要你能下定决心,真正地让你内心最深处的自我及其知识发言,就不会困惑了。”

“又是一个错误的宣称!恰恰是我内心最深处的知识不同意阁下的说法,并且理由充足。因为让人无法明白的是,恰恰是此生行过的一点善,却意味着罪责。做个好儿子,甚至是圣经戒律。”

老人又笑了:“对此我无法反驳。尊敬父母是上帝的诫令;而由于人的不完美,如果只能对半执行,也肯定会心满意足;而机动灵活一点的话,你把父亲抛到一边也可以说得通。做一半总好过不做。我这么理解你没错吧?”

“是的,也可以这么理解。”

“很好,那我们就画上句号吧。”

如此迅速的撤退,A始料未及:“当然我不否认,这里也有有罪的因素。”

“它们是?”

“人遵守戒律就有望获得尘世幸福,这句话我一直都完全从字面上来理解,而且我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尽管算不上是个败家子,但我在尘世的日子过得非常安逸。我喜欢美酒佳肴,舒适的生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或者是曾经非常重要,今天我可能必须这么说。我逃向母亲源于我对舒适幸福的喜好。”

“人就该吃糠咽菜吗?你打算忏悔自己的所有品德吗?哪有逃避可言?策琳烹调技术确实不错,就这些。”

“为了生活舒适可能会抛弃责任。我一向怯于做决断、担责任;尽管我急于承担对母亲的责任,但由于我逃向了她,便把自己与其他所有人隔绝开来。”

“很容易听到这种说法。只不过,每个人都必须限制自己的责任范围;过多的责任导致不负责。”

“但我从一开始便意欲逃跑和不负责。正是因此我才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我从来没有爱过。当逃跑的机会真的向我招手时,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的恋人,导致她……”

他突然停住了。他一下子认出了书桌上的物件:那是梅莉塔银灰色的手提包。它沉重得令人费解。

“然后呢?”老人说。

A指着桌上的物件:“这是我送她的,她遗留给了我。那里的黑色斑点是她的血迹。我离开了她,她只能自尽。我是个杀人凶手。”

“别夸张。所有人一说到自己的爱情故事就开始夸大,因为无论结局幸福与否,这些故事都是他们人生中永久的快乐。我们不需要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这种事世上太多了。你的梅莉塔本该另觅良人。”

“我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因此对她来说是命中注定。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因为我没有给她一个对她来说意味着生命的孩子。”

“这只是你的虚荣心一厢情愿,不愿意承认她原本也可以和别的人生儿育女。但是如果自己变成了一个肥胖的巨婴,像你这样,请原谅,就可以放弃这种小男人的虚荣。”

A受到了冒犯:“我是胖点,但不是巨婴……婴孩不怯于不负责地行事,而我在逃避责任的同时恰恰也在躲避不负责,总之是在躲避它的罪责;婴孩不怯于被喂养,而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来的,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人,尤其没有拿过我父亲哪怕一个铜板,因为我不想亏欠任何人。”

“值得称赞,”老人说,“你成就了男人的工作,因此不是巨婴。”

“又错了,”A得意扬扬,“我虽然做出了男人的成就,却没有做过男人的工作,这加大了我的罪责。”

“怎么会?”

A思索了片刻,接着解释道:

“我身无分文、年纪轻轻就去了热带……什么重活都干过,尤其是在南非的矿井中;后来我发现,到处都一样,殖民地更糟,欧洲和美国稍微好点,但是根本上差不多,一个男人但凡被饥饿的鞭子驱赶着去从事因此无法摆脱的沉重劳动,那就连单纯的活命都难,更别提安稳了。要不是我很快发现了轻松来钱、小心牟利的伎俩,我大概也是这种境况。这要感谢我对舒适生活的喜好,当然也与一丝警觉的精明相关。总而言之,从此以后,我的所作所为再也没有获得过过低的报酬,而是令人称奇地得到了过高的回报。我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称为工作,因为我的内心需要把流向我的收益合理化;我察觉到处处都有骗局,自以为要保护自己不上当,但实际上我自己却在设立骗局,并假装是在工作,从而可以让自己满足于工作的假象。我将这称之为罪责。”

“停,”老人插话说,“不工作就一定是罪吗?工作就只是受苦受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得不到足够的报酬吗?我才不信。那你为什么要做那些称不上工作的事情?”

“为了安稳,”A有点惊异地说道,“尤其是为了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让母亲安稳。”

“这难道不合理吗?每一个忍饥挨饿的工作奴隶,如若和你一样精明并像你一样发现了赚钱的门道,不都会如此行事吗?寄生虫的生活当然不算无罪,但是罪责不像你描述的那么大。”

A对于寄生虫生活的说法,比对他供状的贬低更为恼火:“我过得根本不像阁下以为的那样轻松。我的生意对我来说极为艰辛,我经常想,纯粹的手工劳动可能会更轻松。至于原因,到底是出在我的体质,还是由于某种疾病并且需要休养,我没法判断,而且终归也无关紧要。不管怎样,连一封最为简短的商务信函都会耗费我无数的精力。若非如此,我的经济保障远比今天还要广泛,因为那样的话我肯定早就成倍地扩张了我的生意,就不会养成顺其自然的习惯。所有这些可能都会给人造成懒散的印象,这是一种肤浅的印象;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我绝非懒散的寄生虫。”

“那罪责就更微不足道。”

老人不停地反驳大大激怒了A:“大错特错!阁下难道不明白,这种繁忙,尽管对我来说非常操劳,却只导致虚假的工作?它是谎言,这是关键。虚伪的工作干成了,给我带来了所谓的成功,所以我就比芸芸众生站得高得多。我是胜利者;驱动着失败者的东西,与我再无任何相关。不管工资压力的鞭子如何在他们头上呼啸,不管他们是困顿而亡还是血肉横飞,我都无须理会;我的道路已经确定,远离工作的汗水,远离其他人死亡的汗水,是天恩拣选赋予了我这一特殊地位。欧洲战火肆虐,我在赚钱;俄国革命把昔日的胜利者阶层转变成了失败者,或者更确切地说,变成了一座尸山,我在赚钱;政治怪物希特勒在我的眼前一步步掌权,我在赚钱。这就是我做出的男人的成就,假艰辛,真有罪。的的确确,就算不工作没有罪,但虚伪是罪。阁下要明白这一点。”

“如果你在俄国,你这些资产阶级的恶行和罪孽——为了彻底清算,我们把引诱可怜的姑娘梅莉塔也算上——不可避免地会让你被判死刑。你认罪吗?”

“不。”A说,连自己都出乎意料。

“总而言之,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尽管听起来相当理性。不是吗?”

A又一次觉得被剥光了所有的衣服,但是用幽灵般的虚空覆盖了当下的所有时间浪潮却好像开始澄明起来。

“没理由如此羞愤,”老人劝慰着,就好像他的盲眼真的看到了A羞红的脸,“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人表现得越蠢,就越容易让旁人放下戒备畅所欲言。但是现在回到原本的问题上……可疑地躲在母亲身边不正是主要的罪责所在,并且你也加以承认了吗?”

“是的。”A说。

老人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接着A请求道:“我想试着说出来。”

“来吧,我们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停顿了片刻。风不停地刮进屋里,有时和缓,有时强劲,被风刮起的文件伴着轻微的悉窣声滑落到地上,有些就堆积在那里,另一些最终落到书架的角落和墙角,像是在寻找安宁;书桌台面现在光秃秃一片。

然后A开始说起来:

“我指责自己所犯的过错,从我对梅莉塔的态度到我的社会和政治行为,都不是杜撰,连我的悔过自新也不是。虚假的是我对它们所做的解释,而且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解释;虚假的是过于良好的改过态度,就像革命法庭的刑法一样,势必要对无可置疑、情势所迫的人性化行为方式进行惩处,为此便毫不犹豫地接受任何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尤其是归属某个阶级的理由。正是因此,我对自己虚伪的指控是正确的;不管是不提理由还是理由有误,都带有虚伪的特征,因此便有危险性。——

“但什么才是有罪和知罪的充分理由?连不信教的人都不由得想到事实上无关阶级、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恶,想到基督教的原罪。这是不可超越的表述,我绝没有将其现代化的想法。只是我或许可以关心一下我们时代的恶的具体表现形式,如果为此而探求我自身恶行的共同基础,那我认为我最深层、最该受到惩处的罪责便是人所共有的漠视。这是一种原初漠视,也就是对人自身的漠视;对周围人痛苦的漠视便是后果之一。——

“无限地漠视,连人自己都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形象,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人。——

“我在讲话,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讲话的那个人;就好像有其他人在我的内部讲话;这个城市的人,这个国家的人,很多人,别的人,尽管我知道,他们与我并无差别,都不知道他是在以何人之名讲话,他听到的是否是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的话。人突破了自己的界限,进入多维之境,进入自我的全新之地,在其中迷失并四处摸索,迷失在千头万绪中。我们是我们,但并非因为我们是一个共同体,而是因为我们的界限相互交融。——

“在哪里,啊,我们在哪里?——

“我们思维的可能性没有界限,比自然事件的可能性更加没有界限,但是这两种多样性或许会在它们的一致之处统一为一种新的现实,它也没有界限,由人的自我的无限性所激发,并随着自我将虚无隐藏于内,异乎寻常地彼此限定,异乎寻常地彼此结合。人类好奇的目光,从家乡望向异域、从有限望向无限的目光,被褫夺;相反,人被给予了一种几乎无法称之为目光的东西,因为它发生在无限中,就像是重返神秘领域,重返内外流向彼此的魔法,较之于从前的幻术,清空了秘密,然而依然可怖。——

“啊,去往新的人类家园的旅程。——

“你们,父亲和祖父,让我注意到了最内部的自我。我当然拥有自我,从童年起它就伴随着我;感谢它,我的人生才有了持续的关联。我是我的自我。借助于对自我的拥有,我才区别于兽,我才接近神性,因为在自我的深处,无限与虚无结对,二者皆兽无法企及,但对于上帝而且仅仅对于上帝而言才变为一体。这不就是我之为人的不容变更恒定不变的核心吗?但是我却,我们却再也无法将其占有。啊,突破了什么样的界限才强大到能改变恒定不变的东西?”

回答来了:

“两千年复两千年,世界一循环。循环完成的威力不仅震动了宇宙,也同样甚或更强烈地震撼了人类的自我……又岂能别样!终结之时便是诞生之际,在不容变更之中发生着改变,成长的灾难。变革时期的一代人既受天恩又遭诅咒;他们肩负着使命。”

老人沉默。然后他说道:“继续。”

A一边盯着死去女孩的遗物,一边继续忏悔:

“我们如何能完成这种使命!如果世界和自我都在改变,而这两者本身又在相互改变,并且都提升到了没有界限的高度,啊,如此一来我们又怎能自保,重建这两者的关系?简直无法完成,啊,这一使命无法完成,终结却不会重新开始的风险盘旋在我们头上。的确,我们面临着,恰恰是我们这一代面临着被从上帝身边驱逐,沦落为兽,不,沦落为连兽都不如的危险,因为兽永远不会有自我要失去。我们的漠然不就表明我们已经开始向着兽的方向堕落吗?因为兽或许能够悲痛,却永远无法帮助,甚至无法做好帮助他人的准备;它因冷漠而严肃,不会微笑。世界不再对我们微笑,自我也不再对我们微笑。我们的恐惧在增加。——

“我们的港湾被摧毁,不再是避难所。尽管如此却很难离它而去,斗胆迈向无限。——

“我们的使命过于宏大,因此我们以盲目的漠视来武装自己。我们自我的爆破力对我们来说太过强大。它不可阻挡地创造了一个有着一贯性和可怕逻辑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多样性变得无法令我们一目了然,它迸发的力量同样也不可阻挡。我们自身爆破成就的一贯性已经教育我们,存在事件是多么难以避免,我们因此学会了耸耸肩听之任之;甚至在面对无法一览无余的密林中随处发生的谋杀时,我们也闭上眼睛听之任之。我们的所作所为麻痹了我们的行动,使我们服从、堕落为战战兢兢的宿命论者,因此我们逃回母亲身边,回归唯一不阴森,并且在无法解释的多样性中依然一清二楚的关系中,就好像母亲的房子是无限之中一座三维的岛屿,超越了每一项使命。——

“被过于宏大的使命所麻木,我们甚至连成为父亲的任务都不愿再承担;没有能力立法,我们不愿再容忍立法者和父亲,我们是无视法律的母亲之子,唤来兽,对我们发号施令。——

“为了躲避麻木,我们麻木地逃向更严重的麻木,为了躲避孤独而逃向更荒凉的孤独;我们被孤独所麻木。因为我们到目前为止一直所做的人类共同体的白日梦,幻想着人类能彼此关心,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彻底地破灭了,尽管所有的革命都曾不断地自认为是一场勇敢的苏醒,但它们其实始终都只是在追求一种更平衡、更合理的睡眠状态,有的成功些,有的不那么成功;尽管它们产生于人类彼此关心的幻想招致的失望中,但它们设想不出其他的共同体,而且没有了白日梦便无法克服孤独,便没有人生意义,因此它们便努力地继续把这个梦想编下去,它们把当代的同胞替换为下一代和再下一代,替换为子辈和孙辈,为了他们而抛头颅,因此也期待着他们,可以说怀着预先传递下去的保守主义,能继承并实现这种革命的共同体……今天仍然可以抱有这种期待吗?这一共同体的梦想不是仍然附在它所产生的三维空间中,因此嵌入无限变得完全没有可能吗?每一场革命不是由此都不幸地变成了无意义的大屠杀吗?或许明天会有一个新的共同体的梦想,适应无限,或许为此需要具备人类至今仍未找到的孤独的勇气和孤独死去的勇气……但是谁敢对此做出预言和规划,谁敢将此设为目标?我们什么都不再做。一方面我们鄙视政治上的行动派,认为他把自己三维的设想幼稚地强加于一个变得无限多样的世界,另一方面我们更愿意猜测,他仍有可能是日新月异的现实的一件神秘的工具。我们纵容希特勒,我们麻木的受益者。——

“但是在自我的深处,无限与虚无结对,二者皆兽无法企及。世界被夹在无限和虚无中间,被人认识、由他所创造的世界,兽无法企及,尤其是政治怪兽。人类的责任场横亘于无限和虚无之间,兽同样无法企及。——

“我们的妥协令人作呕,更加令人作呕的是,它们出自纵容。我们奔赴战场,我们在战壕中腐烂,我们的脸庞和目光被烧成可怕的灰烬,我们被开膛剖腹失去内脏,但是红十字来了,我们的战地医院大多装备现代,幸运的人可以安上假鼻、假嘴和银脑壳。这是兽为我们所做、我们接受的让步,兽也苛求我们和我们身旁的人妥协,安慰我们,世界末日毕竟还可以忍受。当最终连这一面具也被兽抛掉,代之以消过菌的断头台,更别提电椅,再一次用上鞭刑,用火刑和钉上十字架进行处决,那时我们仍会觉得还可以忍受,因为否则我们只能厌恶死自己。——

“我们漠视他人的苦痛,漠视自己的命运,漠视人的自我,漠视人的灵魂。谁被第一个拖赴刑场也变得无关紧要。今天是你,明天就是我。——

“我们偶尔行善;我们照顾母亲,偶然扶老助弱,常常心怀同情。所有这些都是妥协。良善的成果是妥协。善理所应当,但混乱不堪,只有在三维中才会具体化,只有在这里才遵从使人类的行为转向无限的命令,这一命令是绝对神性的对责任的吁求;与之相反,善会失去其指导性的力量,甚至已经失去,因为人自身被置于无限之中,在多样的维度中根本不再有照准点,因此绝对的方向无法再通过转向,而只能通过避开来保持,也就是说,无法再通过转向善而只能通过避开尘世的恶,简而言之,通过与正要达到其最高限度和极其具体的绝对的兽和怪兽作斗争来保持。向此时此地的末世怪兽宣战,这是最新的对责任的吁求,我们必须承认它的绝对有效性,承认主动抗击恶的命令,同样也远离愚蠢虚假、盲目的和平主义的善良,远离愚蠢直白的好勇斗狠,后者为了后代及他们的梦幻世界而赞成并推进流血,由此行事如兽一般;我们远离后者,也远离前者乌托邦一样的伟大,纯粹正直的义务落到了我们身上,我们有义务直接面对正直,因为如果要改变善与恶卑劣不祥地混在一起的状况,使得善恶分明,那就只能涤净此时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免除我们这一极具战斗性的正直义务,连它毫无指望的开端也不能;每一次对它的违背,不管理由多么充分,都表明了我们的漠然,任何善行都不能抵消。——

“这是我重新找回的记忆,是我对自己行为的说明。对自我丧失的说明,对我和世界面临的兽化危险的说明,世界限定了我,我规定着世界,处于共同的危险中。——

“尽管纯粹的正直意味着抛弃尘世的恶及其绝对性,甚至最直接地抛弃连兽都不如的兽性,但我无法判断,单凭纯粹的正直是否可以将世界重新带回上帝身边。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我们继续漠然,甚至更罪恶地助纣为虐,推动世界不可阻挡地向着犯罪和兽行堕落,那就不可能回到上帝身边。原罪和世袭的责任同源,对被害兄弟的问询面向我们全体,就算我们对罪行一无所知。我们生来便担负着责任,只有这一点,只有我们出生和存在的神秘位置才有决定性的意义;只有代表着不断反抗的自我牺牲才能将我们释放。我对这座房中曾经或许发生过的谋杀负责,对周围将会可怕地增多的谋杀负责,虽然它们由别人犯下,我没有参与。因为自我在无限中破裂,摆脱了自我的限制,我们却恰恰由于缺乏共同体而结成了一个冷淡神秘的统一体,冷淡地结合在普遍的不负责任和漠然中,如此一来,无论罪责还是赎罪都由所有人来承担,神秘的新一轮清醒的血亲复仇,然而不失公正,因为被波及者没有一人曾经反抗过。我原以为,自己是在躲避不负责任,而实际上,我避开的是责任。这是我的罪责。我向正义低头,尽管我的自我牺牲迟到了,但我仍然做好了准备。”

A结束了自己的忏悔。

风透过窗户呼啸而来,窗扇咯咯作响;炉里的火熄了,灰烬下仅有不多的几个火星仍在闪烁,屋里异常寒冷。但是恰恰从这寒冷中升腾起了一种迄今为止不为人知的希望,对完全揭晓秘密的期待。A,由于寒冷和期待而脱离了自我,重复着:

“我做好了准备。”

“我知道,安德鲁,你早就做好了准备。”

老人对他直呼其名,就像是不断增长的恐惧中的一个巨大的安慰,这种恐惧明白,遗产包含着自我毁灭及其武器。

风又卷起了地板上的几张纸,A望着它们,问道:“但是该怎么照顾老夫人呢?”

“你理解力迟钝,安德鲁。”

他承认这一点;他只是不愿意去理解。因为对母亲的担忧掩盖了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而且恐惧在增长。“帮帮我,爷爷。”他哀求道。

青筋道道、放在桌面上的苍老而有力的手向他伸了过来,他握住了。尽管这手像钻石一样又冷又硬,但他并不害怕。相反,几乎像是一种召返,把他召回人类世界,他自问,这位老人虽然吃了策琳的东西,但他的内心是不是也纯粹由钻石构成。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回答,很小的笑声,其中甚至又混杂了歌声,这歌声虽小,却也清晰可辨:

“如果我是个幽灵,不是你这样的血肉之躯,我就无法为你带来消息和帮助;话语在此岸,在尘世的时空中产生,由尘世的嘴说出,被尘世的耳朵听到。”

这也是个安慰,当然只是尘世的安慰,因此A怀着对死亡的恐惧问道:

“为什么要赎罪的恰恰是我?为什么恰恰是我必须赎罪?”

“每一个遭遇到的人都这样问。”

“谁会遭遇到?”

“或许是一种恩宠。因为赎罪是改过自新,而非服刑,因为关键不是惩罚。你不是罪犯。你不会受到惩罚。但会因此获得回报,报酬是秘密。”

“有一天我会知道这个秘密吗?”

“我只能给你协助。剩下的需要你自己争取。”

老人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这是父亲的手,孩子的手、儿子的手永远踏实地放在其中;在这只铁骨铮铮、永远值得信赖的衰老的手中,他感受到了绝对散发而出的秩序,这秩序透过所有的维度给了所有的现实最后的根基。这就像一个承诺,这个声音对他承诺道:“我在你身边,直到你的恐惧消散。”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平静的力量从父亲的手中传到他的手中。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恐惧慢慢消失;恐惧离开了,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无声地流淌而去。然后他感到头顶像是抚过一阵柔风;这是祖父,先祖,在向他俯下身来,用飘动的胡须和钻石般的嘴唇亲吻他的额头,为了唤醒他,第三次对他直呼其名,就好像他要像父亲一样把孩子从无名中打捞出来:

“不难,安德鲁。”

“我知道,爷爷。”

他同样站了起来,摘下了帽子,耷拉着脑袋,几乎如乞丐般站在盲人面前,害怕着离别和作为孤独前导的被遗弃感,一副乞求的神情。

但是盲人只是了然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你没有被遗弃。戴上帽子吧。在永恒面前遮住脑袋,都这么说,神父如此,法官也如此。承认了自己的罪责,便已被征召。”

由于他是血肉之躯,长筒靴下的楼梯被他踩得咯吱作响。如果他是一个钻石幽灵的话,楼梯当然也会响。

不久之后歌声再次响起,与伐木工的斧声有节奏地相互呼应。伐木工之歌、进行曲、赞美诗和安魂曲,唱着歌的森林。森林上方雪灰色的天空暮色初显,但北部的穹顶仍然被看不见的光照耀着,亮得几乎让人痛苦,一个浅灰色的三角形令人宽慰地显现出来,三角形的中间是世界之眼在深邃清澈又充满戒备、毫无色泽而深不可测、永远老态龙钟地俯视着,充满令人生畏的亲密感,全盲,却什么都能看见并知晓。三角形的边缘真真切切地流淌出非存在,消解着三维;非存在被中间盲目的眼神托举着,潮水般涌入这眼神,被看不见的星辰包围,被辨不清的太阳环绕着,不可见的东西清晰起来,星星清脆地响起,非存在涌了下来,被歌声吸收,而歌声现在也逐渐消失在无限多维中。簌簌地下起雪来,简直像是圣诞节,上下相连,时空相融,在雪花的轻柔中,天空消失了,歌声消失了,尘世像彼岸一般消失了,但仍然坚定不渝地留在那里,留在宇宙的星空合唱中,回响在从现在起共同中心的坚定不渝中。

屋里的寒冷似乎要接近绝对,但是房间不再存在。墙上的挂钟停止了嘀嗒作响,表上显示五点十一分,但它与它所显示的时间都不再存在,因为所有的时间浪潮,彼此抛弃,一同涌向存在的中心,涌入失重的空间并将其生产出来。他由此所到达的不也是自我的中心吗?这种存在的失重不也是灵魂的失重吗?不就是所有生命与生俱来、摆脱了死亡重量的失重吗?执迷于形体之人,死亡的重量仍寓于其内,与他悬浮于其中,不,站立于其中的失重状态分离,他的灵魂就会变成欲望,不可抑制地变成克服分离的愿望:如果成功地消灭了最后残存的尘世重量,存在于灵魂之内的死亡就会自我抛弃,人类的遗产就会被归还,并借助自我消灭而实现永恒,进入并被听不到的声音的王国收留,借助于不可见重新盛放出五彩缤纷。语言也是如此,也受到实体的牵累,处于重力中,因为它由实体的嘴巴说出,只能说出实体化的东西,它要求毁灭和自我毁灭,从而,如它所言,进行清算,并为不可预知的、克服了语言的纯粹思想创造空间。这一切虽然发生在中心的非空间并超越了高度、宽度和深度,但并不虚幻,仍在尘世,并且完成得自然而然。因为三维之物仍存在于自己的实体、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追求着熄灭,而回忆般沉重,仅仅可以根据回忆的斑斑血迹而无法再根据其形体辨认的构物,展现在仍然可以看见的眼睛之前,悬浮于不再存在的桌子之上,这一构物也参与其中,同样打算摆脱重力:他伸手去抓了吗?它是被风刮来,受强大的力量,中心的、将实体嵌入实体的力量驱使而来吗?物被打破。谁把它改造成了武器?它不威胁,不引发畏惧,它的发生自然而然。

他两腿叉开站在那里,从而得以在悬浮、失重、无维度之间找到一个支撑。他摘下便帽,放到前方的非存在中。他看着它被风刮走,然而此时他已经倒下了,太阳穴被击穿,两条腿叉开,胳膊向两边伸展,就像是要被钉在圣安德鲁十字上。

策琳听到了枪声,急忙上了楼。看到尸体时,她衰老的嘴迭声发出“呲,呲,呲”的声音,但她实际上并不感到意外。她平静地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肥胖的身躯坐了上去,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死者,就好像他突然瘦了下去一样,变回了那个她十多年前刚刚认识的金发青年。“他的罪赎了。”最终她大声说道,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大声地说出来。但是由此开了话头,她便继续说道:“偏偏是今天,我用五香鸡肉丁做了肉丸,就因为我在里面加了白葡萄酒,还有松露,他爱吃得不得了……他走得太急了。”然后她又咕哝了几句,最终决定:“把他就这样放着,不能动;警察是这么要求的。”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考虑立即通知警察,而是转身下楼,收拾餐桌准备开饭。慎重起见,她像平常一样摆了两套餐具。

男爵夫人落座等了几分钟后,便不耐烦地摇铃唤来了策琳:“A先生呢?”

“哎,我忘了告诉男爵夫人了……他在半小时前被急匆匆地叫到了城里,用电话。”说着不动声色地撤下了另一套餐具。

“稀奇……他为什么没和我告别呢?就这么走了不是他的习惯啊……他,一向那么有教养……”

“我们以为,男爵夫人在睡觉。”

男爵夫人觉得可疑。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并在往常的时间上了床。

策琳确定男爵夫人已经睡着之后,才通知了医生和警察,骗他们说自己刚刚才发现尸体,因为A,显然是为了行事不受干扰,谎称要进城,因此就没喊他来吃晚饭,而且下午狂风大作,也听不到枪声;所以她直到现在才上楼来,想给他铺床。没有理由要怀疑她,应她的要求,尸体在当天夜里便被送去了城里的敛尸房。

次日男爵夫人已经极其不安。策琳斥责道,A先生不是小孩子,不用非得成天在家里守着妈;就算是孩子也得让他有一定的自主权。“对,但这不是他的习惯。”老夫人抱怨道。“行了,他现在有新的习惯了。”策琳粗鲁地回了句。下午她一副开怀舒展的表情走进男爵夫人的房间:“他刚刚打来电话,询问男爵夫人身体如何,并道歉说,他要去外地一趟,明天才能回家。男爵夫人看到了吧,您是自寻烦恼。”但是男爵夫人不相信:“我没有听到电话响。”——“可我听到了。”策琳斥责道,接着回了厨房。晚饭时男爵夫人抱怨没有胃口。“我相信,”策琳训斥道,“活该;男爵夫人坐立不安,既没有意义也没用,到头来还得惹一场病。”——“没有意义吗?”——“我明明已经说过,他是个成年人,他会完好无损地回来的。我更担心那只猎獾狗。”她指了指眼睛已经瞎掉、闷闷不乐地趴在炉子前的那只圆滚滚的狗。男爵夫人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她在桌前又坐了片刻,吃了没几口,便坐到那群狗旁边,抚摸着它们,并抱起一身金毛、小老虎一般的西迪,两只安哥拉猫中的一只,放到自己腿上,而另一只,黑色的阿鲁埃特则爬回了窝,怎么逗也不出来,于是在策琳又走进来时,男爵夫人再一次抱怨道:“阿鲁埃特也想他了,它躲了起来。”——“阿鲁埃特一直都这么难缠。”——“不,不对,动物们想他了,我知道。”——“为什么不消停点,男爵夫人又胡思乱想……西迪的呼噜打得多带劲啊。”男爵夫人低头看了看打着呼噜的西迪:“不对劲,动物们都有点怕。”然后她轻轻地把这只猫放在了其中一把软垫座椅上,回屋休息。“把药给我,策琳;我不想一晚上都睁着眼。”——“这个想法不错,男爵夫人。”——“给我两片。”——“要我说就得两片,对男爵夫人肯定没坏处。”策琳把安眠药融在水杯中。第二天清早,男爵夫人躺在床上,已经咽了气。

希尔德加德被喊了回来。多年以来她对母亲辞世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没有什么大的波动便接受了。几名老友来参加了葬礼,数量很少,不光是因为昔日的熟人已经没剩几个,也是因为逝者生前与世隔绝地生活在狩猎屋中,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她被安葬在了三十多年前就已故去的丈夫身边。自杀者A的新坟就在附近。

按照遗嘱,策琳现在接管了狩猎屋的统治权,希尔德加德在她去世后才能接手。“实在是您应得的。”希尔德加德告辞时说。“我也这么觉得。”策琳答道;她原本想加上一句“仁慈的小姐”,但及时地咽了回去。

掌权后,策琳首先补充了牲畜数量;主要是两头牛,她养在了先前的车库里。活儿多了,但她不再亲力亲为,相反,她在院子里帮忙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穿上了这些年A送给她,被她存放在衣箱中的新衣服,雇起了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