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小姐的一部分灵魂对另一部分说,古怪,对面的男人需要多久,才能走到我的面前?
开阔的街道在她的眼前延伸。一辆汽车消失在远方。这是夏初一个晴朗的早晨。绿树洒下浓郁均匀的阴影,从近处看斑驳摇晃,稍远点便汇成一条黑带,沿着林荫路给车行道镶上了一道边。人行道上望出去老远也见不到一个人,只有那个男人顺着街道和缓的斜坡往下踱着步子,向她走来,花的时间久得离谱。
小姐要去宫殿教堂做礼拜。赞美诗集斜握在戴了手套的手中,微微抵着腹部,因为她另外还要拿一个小手包。这构成了一幅端庄的画面,小姐在这幅画面中与无数做礼拜的女子联系在了一起,不仅与眼下也正去往中欧所有其他教堂的女子,而且也与过去的几百年间做过此事的女子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一种非常保守的体态。
拱门下,麻雀叽叽喳喳。夫妻俩离她更近了;他们结了婚,因此有着平等的社会地位。他们来观赏椭圆的广场,缅怀建造它的公侯;他们觉得正常,他们刚刚从自己的红色指南中获悉,这是座美丽的建筑。院子里的跟踪者是个下等人,但是她摆脱不了,着了魔似的倚在柱子上,像个丐妇。小姐现在又把赞美诗集抵在了身上,但她同时也清楚,被书抵着的那颗心,无法破译那些文字,黑色封皮下的白纸上写着的只不过是些字母。天空的圆反映在广场的圆中,广场的圆反映在围着纪念碑的圆圈中,天使的歌声反映在从教堂里传出的歌声中,而教堂演唱的歌曲就在她心口的这本书里,但是人们必须知道这些,必须知道,上帝反映在王侯中,王侯反映在穿越广场的凡人中:如果不知道这一点,那纪念碑周围的圆就永远不会成为天空的圆,赞美诗集中的词句永远不会变成天使的歌声,那时就可以推着婴儿车穿过公园门,而且令人愤慨的,竟不会有人以之为忤。婴儿车是黑色的,像黑色的摄影器材了无生气的目光那么黑,这道目光把一切都固定在相片中,啊,固定,从而使它们泾渭分明,使天地分开,恰如神在第一天发出的命令,分开,却仍然统一于神之道。
救世主从上界降临,集神性与世俗于一身,这样一来,他,成了肉身的道,就能用人类的语言来宣布神的真理,作为深受肉身之苦的祭品为尘世赎罪。反叛天使同样也从天上降落,却跌入火红的邪恶深渊,继而以人的形象爬上来,虽然彻底摔瘸了腿,却更加贪婪地追求与人子的肉欲之欢,而人因为俗世的弱点一次次地遭受着诱奸,屈从于强暴的诱惑,巫师和巫婆,与成为肉身的罪恶联姻,当然也像它一样沉迷于清除,并且最终无力招架赎罪的行动,但一次次威胁着后者,并把邪恶一代代地传下去,直到末日审判。
然而,每一片云不都是地与天之间的使者吗?它不是在溶解大地,拉下天空吗?这样一来,天空的圆就可以挤到房屋和广场的围墙之间,并挣脱出去,挣脱出这仿制的不可饶恕的圆。墙是白的,先于黑压压的云层飘来的云是白的,书和书上的字词是黑的,但目光火红灼热,从漆黑的眼窝里射出,吸收着自我,不断后退,穿过使人失去行动能力的死亡之门,不断后退,进入黑暗的刻骨寒冷中。公园笔直的道路彼此纠缠,绕了一个又一个的弯,缠成了一个淫荡的线团,其中的一切都一模一样,彼此纠缠,相互吞噬,又不断地孕育彼此。此时岗哨没了用处,一本红书力求反映熊熊燃烧之物也毫无用处,因为大反映于小已被抛弃:美好的事物和美均被抛弃,纪念碑上的马匹冲出了其凝固的美,飞奔而去;人的肺在教堂的回声中窒息,没有相片可以再固定住发生的事情,因为最大的秘密突然迸发,喷涌到公共广场之上。小姐伸开双臂,甚至向后伸去,依着、紧贴着柱子,这是她眼下唯一的依靠,她紧紧地抓牢,不再担心跟踪者可能会抓住她,拉着她的胳膊往回走,把她拉到自己身旁、拉到他所在的深渊,也丝毫不考虑自己的黑色大衣会沾上污垢。拱门下麻雀的叽喳声越来越聒噪,变得如鸣笛的呼啸一样响亮;阴影已经移走,就好像所有的遮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任凭已经不能再称为世界的世界令人难以忍受地一丝不挂,成为暴发户和引人堕落者的猎物,魔鬼的猎物。
无法逃脱的强暴!在毫无遮挡的阳光之下,魔鬼的线团跳起了圆舞,无影的瘸腿舞,跟踪者很快就会低三下四地跛足而来、低三下四地鞠躬邀她共舞,无法逃脱他的诱奸。
此时,那对外国夫妇,仍然是四条腿,已经来到了教堂的台阶上,手中依旧握着打开的旅游指南,两人甚至准备闯入小院。可能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就让他们去吧,让他们发现那里的秘密和耻辱,发现获胜的跟踪者;大概无关紧要了,因为现在已经没了任何遮蔽,连那座院子,那座曾有一个出身低下,却仍然如纪念碑一样矗立于中央的男人站立和发号施令的院子,都没了遮蔽。或许是为了保护跟踪者——她从现在起注定永远是他的牺牲品和床伴——,她准备施展巫术,或许是想趁着还来得及和他一起逃跑,或许是要把他藏在衣柜里,免得被两个陌生人发现,小姐极力从墙边挣脱开,转身走向小院:但是——唉,失望,同时如释重负——背阴的院子依然空荡荡的,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麻雀仍在铺路石上蹦跶。四堵墙围住了这个四方形的院子,严肃冰冷,像朗朗晴空温和地转暗,对于一个下等人、共产党人或者诸如此类的人,这里没他们的空间。院子干净得连鬼都没有。
此时小姐再次鼓起勇气回望了宫殿广场一眼,那里也干净得连鬼都没有一个。因为无人跳舞。旗杆上的旗松松垮垮地垂着,强暴再一次被击退,或许只是被延迟,但今天肯定已被击退。小姐的灵魂中升腾起一种惋惜的幸灾乐祸。的确,昔日和既成之物冷酷的美再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战胜了卑贱的瘸腿恶魔和他的愚蠢丑陋。宫殿广场在庞大庄重的建筑物前伸展成一个美丽的大椭圆,反映着天空的圆和静谧,——一种不足与外人道的体验;塔楼的影子现在勉强只能遮住纪念碑的小小椭圆,选帝侯的马三脚而立,有一种僵硬的美,摄影师的三脚架也是三脚而立,花园的林荫道投下一线漆黑笔直的影子,沿着山丘一路下坡,笼罩其上的是浅蓝的穹顶,卷云正缓缓飞过,——纯净,高于所有的不纯。
教堂里传出合唱声。小姐满怀忠贞,穿过小院,进入教堂;她所穿过的门正是昔日大公一家去做礼拜时所走的那扇,而今,蒙神的旨意,她将不断地从这里经过。小姐的一部分灵魂不需要再和另一部分交谈,两部分的声音如此和谐统一,使得她满怀着甜蜜的无望感,几乎无法再想到自身:她像修女般打开了赞美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