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捕猎杀戮小动物充满了劲头和兴奋。把兔子、松鼠、小鸟,后来是鸭子、大雁摔到地上,到处都是骨头、鲜血、皮毛和羽毛,乱糟糟的、血肉模糊。这是一种野性的创造力,无关仇恨、敌意和内疚。战争使我没有了破坏的欲望;也许我就像一个吃腻了糖的孩子。一管猎枪的射击不再是一种强烈快意的宣泄。

今年早春,一对蹦蹦跳跳的兔子每日都光临我们的花园。它们最爱玛丽的康乃馨,把它们啃得光秃秃的。

“你得把它们收拾掉。”玛丽道。

我拿出I2口径的猎枪,上面沾着油黏糊糊的,在一些旧厚壳弹夹里,我发现了五粒子弹。晚上,我坐在后院台阶上,等兔子排成一列时,用一发子弹把两只都收拾掉了。然后我把这对毛茸茸的尸体埋在大丁香树下,感到胃里一阵恶心。

很简单,我已经不习惯杀戮了。一个人能对任何事形成习惯。屠杀、殡仪,甚至行刑处决;拷打刑钳,只要习惯了,就变成了一项工作。

等孩子们都睡下了,我说:“我要出去一会儿。”

玛丽没问去哪里,为什么出去,就像前几天一样。“会很晚吗?”

“不,不会的。”

“我不等你了,太困了。”她说。看起来,对于已经接受的方向,她比我走得远。我还停留在兔子的痛苦中。也许对一个男人来说,当他毁掉一样东西,他很自然地想通过创造另一样东西来获得平衡。

我摸索着来到丹尼·泰勒居住的臭烘烘的狗窝。他的行军床旁边的茶碟里点着一支蜡烛。

丹尼情况很糟糕,悲伤、憔悴,病恹恹的。他的皮肤泛着白蜡一样的光泽。闻到这个肮脏地方和污秽被子下这个肮脏男人的味道,很难不感到恶心。他两眼圆睁,呆滞无光。我以为他会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当他清晰的声音传来时,我吃了一惊,那是丹尼·泰勒的语气和方式。

“你来这儿干什么,伊?”

“我想帮助你。”

“你对这点很清楚啊。”

“你病了。”

“你觉得我不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从床后摸出一瓶老林头波本威酒,瓶里还有三分之一的酒。“来一口?”

“不了,丹尼。这是很贵的威士忌。”

“我有朋友啊。”

“谁给你的?”

“不关你事,伊。”他喝了一口,把它放下,但有一会儿显得很难受,接着脸上才有了颜色。丹尼大笑道:“我的朋友想和我谈生意,但我骗了他。他还没说出口,我就醉昏了。他不明白这并不费多少事。你想和我谈生意吗,伊?我很快会再醉昏过去呢。”

“你对我有感情吗,丹尼?信任我吗?哦,有没有感情?”

“当然有了。作为酒鬼,情感当然有了。一个酒鬼对酒的感情最强烈。”

“如果我能筹集到钱,你能去做治疗吗?”

丹尼迅速恢复了正常和随和——跟原先的他一模一样,这令人毛骨悚然。“我会去的,伊。但你不了解酒鬼。我会把钱拿去喝光的。”

“那么,假设我把钱直接付给医院,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呢。”

“我要告诉你。我会带着最好的打算进去,然后几天就出来了。你不能信任一个酒鬼的,伊。这是你不明白的地方。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我还是会出来。”

“不是你自己想出来,对吧,丹尼?”

“我想不是的。我想你知道我要什么。”他又举起酒瓶,我再次为他的神速震惊。他不仅变回了我认识的老友丹尼,而且他的感知更敏锐了,显然他看懂了我的心思。“别信这个,”他说,“这只是暂时的。酒精刺激的,然后就萎靡了。我希望你别留在这儿看这些。此刻,我不相信任何事发生。当我能起来时,我也不会去做。”烛光下,他的眼睛湿湿的,闪着光辉。他看着我,“伊森,”他说,“你要为我付治疗费。你没钱呀,伊森。”

“我能赚到钱。玛丽从她大哥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

“你要把那个给我?”

“对。”

“即使我告诉你永远别相信一个酒鬼?即使我向你保证我会拿走你的钱,让你伤心?”

“你现在就让我感到心碎,丹尼。我做了一个有关你的梦。我们在外面那个老地方,记得吗?”

他举起瓶子,然后放下,道:“不,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伊——永远也别——永远也别——相信一个酒鬼。当他——当我——糟糕透顶——成为一具死尸——仍会动狡猾、不可告人的念头,而且那不是一个友好的念头。现在,此刻,我是你曾经的朋友。我跟你扯谎说醉昏过去了。啊,就当是我醉得不省人事吧,但我最懂那瓶酒了。”

“等等,”我说,“在你醉过去之前,想想别的——好的,你可以怀疑我。是贝克给你的酒,对不对?”

“对。”

“他想让你签什么东西。”

“对,但我醉过去了。”他咯咯笑着,再次把酒瓶举到唇边,但就着烛光,我看见一个最小不过的泡沫。他只喝了一滴。

“这是我想告诉你的其中一件事,丹尼。他是不是想要那块老宅地?”

“是的。”

“你怎么没有卖掉呢?”

“我觉得告诉过你了。那块地让我是位绅士,只不过缺乏绅士的行为罢了。”

“别卖,丹尼。留着它。”

“它对你有什么用呀?为什么不要卖?”

“为了你的尊严。”

“我没剩下什么尊严了,只有点地方。”

“不,你有。问我要钱时,你感到羞耻。那就是尊严。”

“不是,我告诉你。那是个花招。酒鬼都很狡猾的,我跟你说。那让你尴尬,你给了一美元,因为你觉得我很羞愧。我不羞愧。我就是想要一杯酒。”

“别把它卖了,丹尼。那块地很值钱。贝克知道的。他从不买没有价值的东西。”

“它哪里值钱了?”

“那是附近唯一平坦的地方,可以建机场。”

“我明白了。”

“如果你留着,那就会成为你的一个全新的开始,丹尼。留着它。你可以去接受治疗,等你再出来,你就能有养老金了。”

“不要养老金。也许我不如把它卖了,然后喝掉,‘树枝折断了,摇篮坠地,小宝宝也掉出来了。’”他尖声唱着,大笑着。“你想要那块地吗,伊?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吧?”

“我想让你好好的。”

“我很好啊。”

“我想解释一下,丹尼。如果你只是个流浪汉,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你有一些东西是一群有眼光的人渴求并需要的。”

“泰勒草坪,我要把它留在手里。我也有眼光的。”他亲切地扫了一眼酒瓶。

“丹尼,我告诉你,那是建机场的唯一地点。那是个关键地点。他们必须得拿下它,要是没有它——就得把山推平,而他们没钱做这个。”

“那么我就用阴阳来控制他们,我要作怪。”

“你忘了,丹尼。一个有产业的人是件珍贵的器皿。我已经听人说最仁慈的事莫过于把你送进疗养院,在那里你能得到需要的照顾。”

“他们不敢的。”

“噢,是的,他们敢,并且会觉得那样做是善举。你知道程序的。那位法官,你认识,会判决你没有能力处理财产。他会指派一位监护人,我能猜到是哪一位。所有这一切都很昂贵,因此你的财产会理所当然被变卖用来付账,猜猜谁会买下来。”

他眼睛闪着光,张着嘴巴听着。然后他把头扭开。

“你在吓唬我,伊。你挑错了时间。早晨来吓我吧,那时我感到寒冷,世界也令人作呕。此刻——我的力量,它在十级,因为酒瓶在这儿呢。”他挥舞着酒瓶像舞着一把剑,眼睛在烛光的照耀下眯缝着。“我是否告诉过你,伊?我觉得我——酒鬼有一种特殊的罪恶智慧。”

“可是我告诉你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同意啊。我知道这是真的。你已经说了你的看法,但没吓住我,相反,你激怒了我。以为酒鬼无助可怜的那些人,都是疯子。酒鬼是具有特殊才能的特殊工具。我会回击,此刻我就要回击。”

“好样儿的!这正是我想听到的。”

他从威士忌瓶颈上端看着我,就像那是来复枪末端的准星。“你要把玛丽的钱贷给我?”

“是的。”

“不要担保人?”

“对。”

“明知道收回这笔钱的几率是千分之一?”

“对。”

“酒鬼有一点很丑陋,伊。我不相信你。”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会把钱放在我手里?”

“只要你张口。”

“我告诉你不要这样。”

“但我会这样做。”

他这次把酒瓶底朝天倒过来,一大团气泡在玻璃瓶里冒起。当他停止喝酒时,他的眼睛更亮了,但它们像蛇的眼睛一样冷漠无情。“你这礼拜能筹到钱吗,伊?”

“能。”

“礼拜三?”

“好。”

“你现在身上有几美元?”

我只有——一张一美元、一枚五十美分、一枚二十五美分、两枚角子、一枚五美分和三枚一美分硬币。我把这些统统倒进他摊开的手上。

他把瓶中酒喝完,扔到地板上。“无论怎样,伊,我都不曾耍你。你可知道一个基本疗程就要花一千美元?”

“知道。”

“真有趣,伊。这不是下棋,是玩扑克。我以前很会玩扑克——太会玩了。我把我家草坪作为担保物。你在赌一千美元的酒能把我杀死,那样你就能把机场收入囊中了。”

“这样说不厚道,丹尼。”

“我警告过你我不厚道。”

“你能否不把我说的话理解成那个意思?”

“好。但我有自己的方式——一种理解你的话的方式。你记得过去的我,伊。你以为我不记得你了?你是那种心中有判断的孩子。好了,我也渴了。酒瓶空了。我要出去。我的要价是一千美元。”

“好的。”

“礼拜三,拿现金来。”

“我会的。”

“没有字条,没有签名,什么都没有。你别以为记忆中的我还是旧时的我,伊森。我的朋友在此处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不忠实,也给不了公平。你能得到的只有哈哈大笑。”

“我只要求你试一试。”

“好,我答应,伊。但我希望我已经让你相信一个酒鬼的承诺值多少钱。带现金来。你愿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的房子就是你的。我要出去了。礼拜三见,伊。”他慢慢从旧行军床上起身,把被子甩到身后,摇摇晃晃走了出去。他裤子的拉链敞开着。

我坐了一会儿,看着茶碟里的蜡烛在蜡油里慢慢暗淡。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除了我赌上的一件事。他的变化没有那么大。在这一堆残骸的某个地方,丹尼·泰勒仍在。我不相信他能与丹尼一刀两断。我爱丹尼,我也准备好了——按他说的做。我准备好了。我听到远处他在用清晰高昂的假音唱歌:

加速,美丽的小船,像鸟儿展开翅膀。

“向前!”水手喊道!

送这位少年郎,他生来要做国王,

到天涯海角。

独自待了一会儿,我吹灭蜡烛,从高街走回家。威利在警车里还未睡着。

“看来你出去的次数挺多,伊。”他说。

“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了。春天嘛。年轻人的幻想。”

玛丽睡着了,微笑着。我悄悄在她身边躺下,她朦胧半醒。我内心充斥着痛苦——冰冷、锥心的痛苦。玛丽侧过身,把我裹进她温暖的洋溢着青草气息的身体。我需要她。我知道痛苦终将淡去,但此刻我需要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醒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仍然知道我的需求。

事后,她醒了,说:“我觉得你饿了。”

“对,海伦。”

“你想吃什么?”

“洋葱三明治——不,黑麦面包做的两个洋葱三明治。”

“我得去给你做。”

“你不要一个吗?”

“当然要了。”

她轻轻走下楼梯,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带来几个三明治、一盒牛奶和两个玻璃杯。

洋葱很辣。“玛丽,小宝贝。”我开口道。

“等你咽下去再说。”

“你是不是不想知道有关生意的事?”

“哦——对。”

“好吧,我有思路了。我想要一千美元。”

“是贝克先生说的事情吗?”

“类似吧,但更私人一点。”

“好的,你可以写一张支票。”

“不,亲爱的。我想让你取现金。你可以告诉银行你要买新家具、新地毯或者什么东西。”

“可是我不买啊。”

“你会买的。”

“这是个秘密?”

“你说过你想这样做。”

“对——好的——我就那样做。对。这种方式较好。这是颗火辣辣的洋葱。贝克先生同意吗?”

“如果他知道,他会同意的。”

“什么时候要这笔钱?”

“明天。”

“我感觉吃不下这颗洋葱。我觉得我能闻到臭味。”

“你是我的宝贝儿。”

“我弄不懂马鲁洛。”

“什么意思?”

“到家里来。带来糖果。”

“上帝做事都很神秘。”

“别亵渎神灵。复活节还没过完呢。”

“不,过完了。现在是一点一刻。”

“上帝!我们最好睡觉。”

“啊!阻碍就在这儿[44]——莎士比亚。”

“你什么都拿来开玩笑。”

但这不是玩笑。痛苦还在,不去想,就会慢慢消失。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会痛苦?男人会适应任何事情,只是需要时间。很久以前,我有一份工作是在炸药厂用车运硝化甘油炸药。工钱很高,但事情很坑人。最初,我每踩下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大概过了一礼拜,它就变成了一份工作。是呀,我都已经习惯做一名杂货店伙计了。相对于你没做过的事,你习惯做的事情中有让你渴望的东西。

黑暗中,红点在我眼中游走,我扪心自问什么是所谓的良心,竟毫无痛苦。我又自问,如果设定了方向,能否改变,甚至把罗盘调转九十度,我觉得我可以,但又不想那样做。

我有一种新维度,而且对此很着迷。就像发现一组不常用的肌肉,或者实现了儿时能飞的梦想。很多时候,我能重现事件、场景、对话,从重复中发现第一次忽略的细节。

玛丽发现马鲁洛带着糖果鸡蛋来访的怪异,我信赖玛丽对怪异的直觉。我本以为那不过是感谢的礼物,因为我没有骗他。但玛丽的疑问让我重新审查一些我知道但错失的东西。马鲁洛从不答谢已发生的事情,他只贿赂要发生的事情。除了迄今我对他还有用之外,他对我毫无兴趣。我细细回顾了他的生意经以及关于西西里的谈话。在某个地方他已经不确信了。在某种意义上,他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或者需要我的什么东西,都需要去探究一下。如果我向他索要某种平常他会拒绝的东西,并且得到它,我就能知道他已经失衡并且深受其扰。我把马鲁洛放到一边,开始思索玛姬。玛姬——让你想起她的年龄。“玛姬,我常梦见你,玛姬。我要把世界给……”

衬着天花板上游离的星点,我把玛姬的场景重放了一遍,尽量不增加任何没发生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概两年之久吧,有一位杨—亨特太太变成了我妻子的朋友,有时候她们的谈话我没去听。然后突然之间玛姬·杨—亨特出现了,接着就是玛姬。在‘美好礼拜五’之前,她一定来过店里,但我不记得了。那天,她好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在那之前,可能就像我没看见她一样,她也没看见我。但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就存在了——一个诱事者,一个搅事者。她想要什么?只是一个无事可干的女人单纯的恶作剧?或者她设计了一个阴谋?对我来说,她好像向我宣告了自己的存在——让我注意到她,并且留意着她。好像她第二次算命的初衷是好的,想展示一次正常的表演,显示出她的精湛和专业。但有些事发生了,把算命搅黄了。玛丽没说让她紧张的话,我也没说。她真的看到了那条蛇的幻象?那是最简单的解释,可能也是真的。可能她真的有直觉,能闯入别人的头脑。在我转型中间被她抓包这个事实让我似乎相信她的直觉,但那也可能只是个巧合。但什么事让她跑去蒙托克,她本没想去的;什么事又让她联合那位推销员,把秘密泄露给马鲁洛?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她会做不打算做的事情。阁楼的书柜里某个地方有一本生命的记录——是白令吗?不,是巴拉诺夫,亚历山大·巴拉诺夫,一八〇〇年左右的俄国统治者。可能还有一些关于阿拉斯加作为女巫监狱的参考资料。我一定得找找看。我觉得此刻不用惊醒玛丽,我可以悄悄溜上去。

这时,我听到老橡木楼梯轻微的嘎吱声,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我明白那不是因为气温变化房子自身产生的动静。那是艾琳在梦游。

我当然爱我的女儿,但有时候她令我害怕,因为她好像天生异禀,时而嫉妒时而富有爱心。她总是嫉妒她兄弟,而且我感觉到她经常嫉妒我。在我看来,她对性的专注开始得太早了。可能父亲总能发现这一点。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对男性生殖器无穷的兴趣就令人尴尬。接着她就开始了一种神秘的变化。不是杂志上说的天使般天真的少女时代。宅子里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墙壁因为不安而颤动。我曾读过一些书说在中世纪,青春期女孩被认为对巫术很敏感,我不确定是否如此。有段时间,我们开玩笑说遇到了骚扰家宅的幽灵。画从悬挂处跌下来,盘子摔碎在地板上。阁楼里有重击声,地窖里有跺脚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紧紧地盯住艾琳,看她神秘地出入。她像只夜猫。我很欣慰她不是那些跌落、摔碎和跺脚声的罪魁祸首,但我同时发现当她不在家的时候,这些从不曾发生。当骚扰家宅的幽灵来的时候,她可能就坐在那儿茫然凝视,但她总是在的。

小时候我记得听人说老郝雷宅子很长时间都闹鬼,那鬼是清教徒海盗祖先中的一位。但是,根据叙述,他是一位体面的鬼,只在他应该出现的时候走动、彷徨和呻吟。楼梯在他隐形的体重下嘎吱响,当死亡临近,他会敲打墙壁,一切都很规矩,很得当。骚扰家宅的幽灵却非常不同——恶毒、危险、胡闹,而且报复心很重。他从不毁坏不值钱的东西。然后就走了。我从不真的相信他。他就是家里的笑话,只有破碎的画和摔碎的瓷器显示出他的存在。

他离开后,艾琳就像现在一样开始梦游。我能听见她下楼的缓慢但真实的脚步声。同时,我的玛丽会深深叹气,在我身旁低语。一阵微风拂来,天花板上枝叶的影子在晃动。

我轻轻滑下床,套上浴袍,因为我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梦游者不能被惊醒。

听起来好像我不喜欢我的女儿,但我真的喜欢她。我爱她,但我有点怕她,因为我弄不懂她。

如果你走在靠近墙的楼梯边上,它们就不会嘎吱响。我还是个外出鬼混的男孩子,从镇上的后墙篱笆回家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不想惊扰到玛丽,我现在还会用到这门学问。我现在就在用这门学问——沿着楼梯无声地走下去,手指摸索着墙壁寻找方向。昏暗的条形光线从街灯那边透进来,消融在离窗稍远的半明半暗之中。但我能看见艾琳。她看起来闪着光,也许是她穿着白色睡袍。她的脸在阴影中,但她的胳膊和手沐浴在光线里。她站在配着玻璃门的橱柜前,里面放着家里不值钱的宝贝,消遣时雕刻的手工,有抹香鲸和配备有桨、铁链和船员的小船,船头有鱼叉,这一切都由鲸鱼骨头雕琢而成,诸如鲸鱼牙齿和海象弯曲的獠牙,一艘美人阿黛尔号的小小模型,涂着发亮的清漆,卷起的帆和缆绳呈褐色,落满了灰尘。还有老船长们掠空中国海域的抹香鲸后,从东方带回来的中国玩意儿,零零碎碎的黑檀木和象牙制品,笑哈哈和庄严的神仙,安详又肮脏的佛像,粉晶和滑石雕刻的花和一些玉——是的,一些很好的玉——细长的杯子,半透明状,可爱极了。有些东西可能很值钱——像那些小小的没有形状的马,它们透着一种生命力——但即使它们值钱,也是很偶然的,肯定是这样的。那些在海上航行,靠猎鲸为生的男人们如何分辨好坏——或者他们能不能?他们分辨过吗?

在我眼中,这个橱柜是家族的圣地——祖先的罗马面具,或者月亮上掉下来的石头等传家宝。我们甚至还有一个曼德拉草根——完美的小个儿人形,从一个被绞死的人死亡时喷射出的精液中长出来的。我们还有一个真正的美人鱼,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的了,是用猴子的上半身和鱼的后半部巧妙地缝合起来的。年代久了,它收缩变形,针脚都露了出来,但小小的牙齿仍然露出恶狠狠的微笑。

我猜每个家庭都有一件神奇之物,代代相传,起着激励、抚慰和鼓舞的作用。我们家的是——我怎么说呢?——一种半透明的石头,也许是石英,也可能是翡翠,甚至可能是滑石。它是涡圈儿型的,直径有四英寸,圆圆的顶部有一英寸半高。表面雕刻着一种没有尽头的交错图案,好像在延伸,但又不知所终。它没头没尾,没起点也没终点,但又是活生生的。打磨过的石头摸起来并不光滑,但有点像肉体一样发黏,摸起来总是温暖的。你能看到它,但你看不透它。我猜测是我们家族中的某一个老海员把它从中国带回来的。它具有一种魔力——适合看、触摸,用脸颊摩擦或者用手指抚摸。这个奇怪而神奇的石头就住在这个玻璃橱柜里。在我幼年、少年和成年之后,我都可以去触摸它,把玩它,但从不允许把它带出去。随着我需求的变化,它的颜色、涡圈儿和质地也在变化。有一次,我把它当作一个胸脯,少年时期它在我眼中成了一个阴户,肿胀疼痛。可能后来它就演变成了大脑,甚至是个谜团,无头、无尾、活动物体——它整体就是个疑问,却不需要任何答案来破坏它,没有起点或终点来限制它。

玻璃柜子上有一把殖民时代的铜锁,一把方形的铜钥匙一直插在锁上。

我梦游中的女儿用手拿着那个魔力石头,用手指抚摸着、拍打着,就像它是个活物儿。她把它挤压在没有发育完全的胸脯上,放在耳下的脸颊上,像嗅一条小奶狗一样用鼻尖蹭着,嘴里低低唱着曲儿,好像快乐和欲望的呻吟。她身上有种毁灭性的暴力。刚开始我怕她会把石头弄成碎片或者藏起来,但此刻我看到石头在她手中像一位母亲、一个情人、一个孩子。

我在想怎样唤醒她,同时不惊吓到她。但为什么梦游者要被唤醒?是否害怕他们会伤害自己?我从未听过这种情形下有过伤害,除了被唤醒的伤害。我为什么要干涉?这不是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噩梦,而是清醒时无法理解的快乐和亲密。我去破坏它的动机是什么?我悄悄地走开,坐在我的大椅子里等着。

光粒在昏暗的房间里四处游走回旋,好像云团一样的蠓虫在飞。我想这些光粒并不存在,只不过是疲惫的痛感在我眼睛中游动,但它们是那样真切。同样,真的好像有一束光从我女儿艾琳身上射出,不仅来自她白色的睡袍,而且还来自她的皮肤。我能看见她的脸,而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本不应该看得到的。在我眼中,那不是一张小女孩的脸——和年龄无关,是一张成熟、圆满、发育完全的脸。她的唇紧密闭着,平常并不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艾琳把那个魔石坚定而又准确地放回原处,她关上玻璃柜,扭上铜钥匙,把橱柜锁紧。然后她转身,经过我的椅子,上楼去了。有两件事可能是我的想象:一,她走路不像个孩子,而像个成熟的妇人;二,她离去时,冷冷的光慢慢从她身上消退了。这些也可能只是印象,我头脑的产物,但没有第三件事了。她上楼时,没有木头的嘎吱声。她可能走得离墙很近,那里脚步声不会响的。

过了一会儿,我跟着她,看到她已经躺在床上,不仅睡熟了,而且盖得好好的。她用嘴呼吸,脸是酣睡中的孩子的脸。

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中,我又下楼打开玻璃柜。我把那个石头拿在手中。它还带着艾琳身上的温暖。就像小时候一样,我用手指尖沿着没有尽头的流动图案滑动着,从中我得到了抚慰。因为这个石头,我感到和艾琳很亲密。

我想,是不是这块石头把她带近了我,带近了郝雷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