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瞌睡虫老婆玛丽已经起身出去了,咖啡和培根正在准备中。我能闻到香气。你得找一个好点儿的日子来复活,这样生机勃勃,天空湛蓝,一片晴朗的日子。从卧室窗户,我看到草木等一切都在复苏。它们也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我穿上圣诞节收到的晨袍和生日收到的拖鞋。在浴室里,我找到一些艾伦的发胶,涂在头上,梳完后头皮紧绷绷的像戴了顶帽子。

复活节这顿礼拜日早餐是鸡蛋和薄煎饼的狂欢会,附带着打卷儿的培根。我蹑手蹑脚走到玛丽身边,拍了拍她裹着丝绸的屁股,道:“主,求你垂怜!”

“啊!”她道,“没听见你进来。”她留意到我的涡旋花纹晨袍。“不错,”她道,“你不常穿它哦。”

“没空。我没空穿。”

“不错,挺好的。”她道。

“当然好了。你挑的呢。闻着诱人的香气,孩子们还能睡?”

“哦,没在睡觉。他们出去捡蛋都回来了。我在想贝克先生想要什么。”

她快速的跳跃思维总能吓我一跳。“贝克先生,贝克先生。哦!他也许想帮助我开始发财。”

“你告诉他了?纸牌算命的事?”

“当然没有,亲爱的。但他可能猜到了。”接着我严肃地说,“瞧,我的奶酪蛋糕,你真的认为我有优秀的商业头脑,对吧?”

“你说什么呢?”她正在把一张薄煎饼立起来翻面,愣了一下。

“贝克先生认为我应该把你大哥的遗产拿来投资。”

“好,如果贝克先生——”

“等一下。我不想那样做。那是你大哥的钱,也是你的安全保障。”

“贝克先生不是比你懂得多吗,亲爱的?”

“我不知道。据我所知我父亲曾认为他懂得多。这就是我目前在为马鲁洛打工的原因。”

“不过,我认为贝克先生……”

“你听我的吧,甜心?”

“嗯,当然了……”

“所有的事?”

“你是不是在发傻?”

“我是绝对认真的……绝对!”

“我相信你是认真的。但你不能随便怀疑贝克先生。为什么要怀疑,他是……他是……”

“他是贝克先生。我们要听他教导,然后……我还是想让那笔钱就存在银行,不去动它。”

艾伦从后门闯进来,就像弹弓发射的弹丸。“马鲁洛,”他道,“马鲁洛先生在外面。他想见你。”

“现在有什么事啊?”玛丽询问道。

“噢,请他进来。”

“我说了。他想在外面见你。”

“伊森,怎么回事?你不能穿着晨袍出去。这是复活节礼拜日。”

“艾伦,”我道,“去告诉马鲁洛先生我还没穿好衣服。告诉他一会儿再来。但他要是着急,想单独见我的话,可以去前门。”艾伦立刻冲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能商店被打劫了。”

艾伦又冲回来。“他去前门了。”

“好了,亲爱的,你别让他毁了你的早餐,听到了吗?”

我穿过屋子,打开前门。马鲁洛在门廊上,为参加复活节弥撒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那也不过是黑色厚呢外套和大金表链。他手里拿着黑帽子,像一条越界的狗朝我紧张地微笑着。

“进来呀。”

“不了,”他说,“我只说一句话。我听说那个家伙要给你回扣。”

“噢?”

“我听说你把他赶出去了。”

“谁告诉你的?”

“这不能说。”他又笑了笑。

“咦,怎么了?你想说我应该接受?”

他走上前,握着我的手,非常郑重地使劲上下晃了两下。“你是个好人。”他说。

“可能他给的不够多。”

“开玩笑吧?你是个好人。就这些。你是个好人。”他手伸到鼓囊囊的侧口袋,掏出一个袋子。“你收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在一阵尴尬中转身逃掉了。他的短腿快速摆动着走远了,胖脖子发红,把白色硬领撑得鼓鼓的。

“什么东西?”

我看了看袋子——画着彩色复活节糖果。我们店里有一个大大的方玻璃罐,里面装的都是这种东西。“他给孩子们带了个礼物。”我道。

“马鲁洛?带来了礼物?我不敢相信。”

“是的,他确实送礼物来了。”

“为什么呀?他从来都不会这样。”

“我想他就是爱我而已。”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宝贝小花儿,还有八百万件事情我们都一无所知呢。”孩子们从敞开的后门朝里张望。我拿出袋子给他们。“一位仰慕者的礼物。早餐后再吃。”

我们换衣服要去教堂的时候,玛丽道:“我希望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鲁洛?我不得不承认,亲爱的。我希望我也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一包廉价糖果……”

“你不会以为那件简单的东西里有深意吧?”

“我不明白。”

“他老婆死了。他无儿无女。他老了。也许——嗯,也许他很孤独。”

“他以前从未来过这儿。他既然是孤家寡人,你应该让他涨薪。他可是连贝克先生都不拜访的。我挺紧张的。”

我把自己装扮得像田野里的花儿,穿着体面的黑西服,那是我的葬礼黑礼服,衬衫和领子浆得雪白,它们都能把阳光重新掷回到太阳脸上,领带是蔚蓝色的,带有圆形波点。

是玛姬·杨—亨特太太掀起了祖传风暴?马鲁洛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只能是比格先生告诉了玛姬·杨—亨特,然后她又告诉了马鲁洛先生。我不信任你,玛姬·杨,至于为什么我说不出来。但我知道这一点,而且对这点很明白,我不信任你,杨太太。脑子里回旋着这首歌,我到花园里找一种小白花来插在我的复活节扣眼里。在地基和倾斜的地窖门那里有个角落,得天独厚,泥土有炉子的热气熏着,还完全照耀在冬日的阳光下。那里生长的白色紫罗兰,是从墓地带回来的,它们原来野生在先祖的坟墓上。我摘了三朵小小的狮面花朵插扣眼,又摘了一整打给我亲爱的老婆,用它们的灰白叶子衬在周围做成一个花束,从厨房里寻了一小条铝箔纸把它们系起来。

“啊,太可爱了,”玛丽道,“等我拿个别针,我要戴上它们。”

“这是最早开的花……最早的,我的奶油小鸡。我是你的奴隶。基督升天了。世界一切安宁。”

“请别拿圣物说傻话,亲爱的。”

“你的头发究竟是怎么弄的?”

“喜欢吗?”

“喜欢。以后都这样弄。”

“我刚开始不确定你是否喜欢。玛姬说你从不留意。等会儿我告诉她你看到了。”她把花盘成一圈戴在头上,那是每年春天献给厄俄斯特女神[38]的祭品。“喜欢这个吗?”

“我爱它。”

孩子们此刻在接受审查,耳朵、鼻孔,鞋子亮不亮,每一个细节都不被放过,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抗拒。艾伦头发上涂了很多发胶,弄得他几乎无法眨眼。他的鞋跟没擦油,但他极其用心地把一绺头发卷起来搭在他的眉毛上面,就像夏天的水波。

艾琳是个女孩子气十足的女孩子。放眼望去,一切井井有条。我再次碰了碰运气。“艾琳,”我道,“你的头发做得有点特别,很适合你。玛丽,亲爱的,你不喜欢吗?”

“啊!她开始臭美了。”玛丽道。

我们顺着榆树街列队前行,然后拐到波洛克街,教堂坐落在那里。我们那座带着白色尖顶的古老教堂是从克里斯托弗·雷恩[39]那儿原封不动抄袭过来的。我们是人流中的一部分,经过的每个女人都对其他女人的帽子兴趣十足。

“我设计了一种复活节帽子,”我说,“式样简单,无檐荆棘金王冠,前额点缀着真正的红宝石。”

“伊森!”玛丽严肃地说,“别让人家听到你这样讲。”

“不行,我猜这种帽子不会流行。”

“我觉得你真讨厌。”玛丽说。我确实惹人讨厌,甚至比这更糟。但我很好奇贝克先生对艾伦的头发会如何评价。

我们家这条小溪融进其他溪流中,严肃庄重地往前走,溪流变成一条河,涌向圣托马斯圣公会教堂。这是一座中高型的教堂,可能略微比市中心建筑高。

当那一刻来临,我必须把生命的机密传给我的儿子,确保他明白,我一定得记得告诉他头发的事情。先赞美他的头发,说他可以对头发为所欲为。但我必须警告他,他可以对头发踢、打、丢、撞,或者弄乱它们,但他绝不能弄脏。凭这一点见识,他能当上国王。

贝克一家就走在我们前面,我们相互一本正经地打招呼。“我想我们在茶会见吧。”

“嗯,好的。复活节快乐。”

“这是艾伦吧?长这么大了。还有玛丽·艾琳。哎哟,我的记忆都跟不上了——他们蹿得太快了。”

在一个你长大的教堂里,有一些很亲切的东西。我知道每个秘密角落和圣托马斯的秘密气息。我在前排受洗,在那个栏杆处领受坚信礼,在郝雷家族拥有的长椅那里,上帝知道坐了多久,一点都不夸张。宗教的神圣一定深深地印在我心里,因为我记得每一次亵渎神灵的行为,其实有很多次。我想每一处用钉子画着自己姓名首字母的地方,我都能找到。我和丹尼·泰勒用大头针把祈祷书里一个脏字的字母戳出来。维勒先生抓到我们,然后我们就受罚了,但他们不得不翻开所有的祈祷书和赞美诗集,确保里面没有类似情况。

一次,在诵经台下的座椅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穿着蕾丝,拿着十字架,像牛叫一样唱着女高音。还有一次,主教大人主持仪式。他是个和善的老人,光秃秃的头像煮过的洋葱,但在我眼里却闪耀着神圣的光芒。于是,在神灵感应的震撼之下,我在游行圣歌结束时把十字架放入基座,却忘了固定它的铜闩。诵读第二个《圣经》选段时,我惊恐地看到那个沉重的铜十字架摇晃了一下,砸在那个神圣的光头上。主教大人目瞪口呆地走下来,然后我就把那件蕾丝脱给了一个也唱得不怎么样的男孩,他叫斯冈科福特·希尔,听起来有股臭脚的味道。他现在是个人类学家,在西部某个地方。这件事似乎向我证明了一点,意图好或坏,都远远不够,还有运气、命运或其他东西在主宰着意外之事。

我们一直做到礼拜结束,听到消息宣布基督真的升天了。像往常一样,这话让我脊背一阵战栗。我怀着善心领受了圣餐。艾伦和玛丽·艾琳还没有领受坚信礼,他们有点不安生,得用严厉的眼光来阻止他们的骚动。玛丽的眼神恶狠狠的,甚至能穿透青少年的装甲钢板。

接下来我们沐浴着阳光,与街坊邻居握手、问好,再握手,致以最好的问候。那些我们已经打过招呼的进来了,我们再打招呼然后出去——体面的礼貌持续不断,无声地恳请得到大家的注意和尊重。

“早上好。今天天气好,你身体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妈妈怎么样?”

“她老了——老了——老得很快。我会跟她说你问她好。”

除了有点感情,这些话都没什么意思。人是思考后再行动还是情感激发了行动,甚至思想实施了行动?在我们这个小队列前头,贝克先生走在阳光下,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地面上的缝隙;他的老母亲,死了有二十年,再也不受背痛的困扰,不用担心了。贝克太太,艾米丽亚,轻快地走在他旁边,迈着碎步尽力赶上他不均匀的大步子,她像一只个头儿小小、眼神明亮的鸟,一只让人喂种子的鸟。

艾伦,我儿子,走在他妹妹身边,但两人都在努力让他们彼此看起来像十足的陌生人。我觉得她鄙视他,而他也憎恶她。终其一生,这种感觉都会存在,但他们学会了用爱的话语织成玫瑰云来掩盖这一点。我的姊妹,我的妻子,把午餐——水煮蛋配酸黄瓜、果酱花生酱三明治和还带着木桶气味的红苹果——分给他们,然后让他们自由活动。

她就是这么做的。他们带着纸袋走开,奔向自己的私人世界。

“你喜欢刚才的礼拜吗,亲爱的?”

“噢,喜欢!我一直都很喜欢。可是你……有时候我怀疑你是否相信……不,我是认真的。嗯,你的玩笑……有时候……”

“把椅子拉近点儿,亲爱的。”

“我要把午餐弄好。”

“去他的午餐!”

“这就是我所指的。你的玩笑。”

“午餐并不神圣啊。如果天气再暖和点儿,我要带你去划船,我们到防波堤外面去钓鲷鱼。”

“我们要去贝克家呢。你知道你自己信不信教,伊森,你为什么要叫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你几乎没叫过我的名字。”

“为了避免重复和生厌啊,但你的名字像钟一样回响在我心中。我是不是信教?什么问题嘛!我是不是得说出《尼西亚信经》[40]上每一个闪光的字眼,就像一把装满子弹的猎枪,要检查吗?不,没有必要。这是件奇怪的事情,玛丽。即使我的思想、灵魂和肉体像菜豆一样信仰匮乏,那些话如‘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让我躺在绿色牧场’,还会使我的胃部翻腾,让我心胸激荡,在我头脑里点燃一个火把。”

“我不明白。”

“好姑娘。我也不明白。这样说吧,我是个小婴儿时,所有的骨头都柔软可塑,我被放进一个小小的圣公会十字架形的箱子里,塑造我的形状。然后,我破箱而出,就像一只小鸡逃离一颗蛋,我长得像十字架是否很奇怪?你是否留意过,鸡大概都有点蛋形?”

“你老说这些荒诞不经的话,甚至还跟孩子们说。”

“他们也跟我说呀。艾琳,就在昨夜,问我:‘爸爸,我们什么时候有钱?’但我没跟她说我知道的事情:‘我们很快就会有钱了,但正如你应付不了贫穷,你也一样应付不了富裕。’这是真的。穷的时候,她羡慕别人。富的时候,她可能会是势利眼。钱治不了病,只能改善症状。”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说你自己的孩子。你该怎样糟践我呀?”

“我说你是我的福气,我的宝贝,我雾蒙蒙的生命中的光明。”

“你听起来像喝醉了——怎么都像醉话。”

“我是醉了。”

“你没有。我能闻出来。”

“你闻闻,甜心。”

“你怎么回事?”

“啊!你知道的,不是吗?一个改变——一个该死的大风暴般的改变。你只感受到最外面的波浪。”

“你让我很担心,伊森。真的。你疯了。”

“你记得我的勋章吧?”

“你的勋章——打仗得的?”

“它们就是用来奖励疯狂——甚至更疯狂。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不想杀人。可是他们做了另外一个箱子,把我塞了进去。那个时代,那个时刻要求我杀人,我就杀了。”

“那是战争年代,你是为国家而战。”

“那总是某个时间段。我至今都避之不及的一段时间。我曾是个该死的好兵,亲爱的,聪明、敏捷,无情,是战争年代的一个高效单位。也许现在我也能成为同样高效的人。”

“你这是要跟我说什么事?”

“挺悲伤的事。在我听来,这些话更像是道歉。我希望不是这样。”

“我要去准备午饭了。”

“复活节早餐太丰盛了,现在还不饿。”

“好吧,你就唠叨吧。你看到贝克太太的帽子了吗?她肯定在纽约买的。”

“她头发怎么搞的?”

“你留意到了?弄得像草莓一样。”

“‘成为光,照亮异教徒,成为以色列人的荣耀。’[41]”

“玛姬为什么这个时节去蒙托克?”

“她喜欢清晨呗。”

“她才不是早起的人呢。我拿这个跟她开过玩笑。你不觉得奇怪吗,马鲁洛送糖果蛋到家里?”

“你不会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吧?玛姬早起和马鲁洛送糖果蛋。”

“别犯傻了。”

“没犯傻。就这一次没犯傻。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答应不讲出去吗?”

“你在开玩笑!”

“才不是。”

“好,我答应你。”

“我觉得马鲁洛要到意大利去一趟。”

“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了?”

“也不算。我把事情归总在一起。我就是把事情归总在一起而已。”

“那店里就会剩你自己了。你得找个人帮帮你。”

“我自己能行。”

“你现在几乎什么都干。你得找个人帮帮你。”

“记住啊——这事还不确定,是个秘密。”

“噢,我绝不会忘了保密。”

“但你会暗示别人。”

“伊森,我不会。”

“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一只头上戴着花的可爱小兔宝宝。”

“你自己在厨房找点儿吃的吧。我要去洗澡换衣服了。”

她出去后,我在椅子里摊开四肢,听到耳中的密语声:“主啊,此刻请让你的仆人依从你的指示,在睡眠中离去。”[42]接着我要是没睡着,那才是见鬼了。就在客厅里,我跌入黑暗的悬崖。我不常做这样的事情。因为刚刚想着丹尼·泰勒,我就梦见了他。我们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只是长大了,我们在老房基和地窖所在的干燥平坦的湖底。此时是夏初,因为我看到肥厚的叶子和茂盛得弯下腰身的青草,这样的日子让人也感觉到了肥腻和疯狂。丹尼躲在一棵挺直细长、圆柱一样的杜松树后面。我抓住他,然后他就融化了,外形开始一点点流失。我用手掌尽力想把他抹平扶起来,就像湿水泥从模子里淌出来,你想把它抹平一样,但我没能成功。他身体的精华从我指间流走。人们说梦是一瞬间。这个梦却一直延续,我越努力,他融化得越多。

玛丽唤醒我时,我正在喘粗气。

“春困症,”她道,“这是最典型的症状。我少女时期长身体时,睡得太多了,我母亲找来了格雷迪大夫。她认为我得了睡眠疾病,可是我只是春天在长身体而已。”

“我做了一个白日噩梦。我不想这样的梦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睡糊涂了。起来梳梳头,洗把脸。你看起来很疲倦,亲爱的。你还好吧?快,该出发了。你睡了两个钟头。你肯定需要睡眠。我希望知道贝克先生的心思。”

“你会知道的,亲爱的。答应我你会把每个字都听到耳朵里。”

“可是他会想和你一个人聊。生意人都不喜欢女士在旁边听。”

“噢,他不能那样做。我喜欢你在旁边。”

“你知道我没有做生意的经验。”

“我知道——但他要谈论的是你的钱。”

像贝克家这样的人,除非你生来认识,否则你不可能真的认识。相熟、甚至友情,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我认识他们是因为郝雷家和贝克家在血统、出身、经历和以往的财富方面很相近。这些形成了某种核心,把外人隔在墙垒和壕沟之外。我父亲把钱赔光后,我还没被完全边缘化。我仍能作为一名郝雷家的人被贝克家接受,可能因为在我有生之年,他们感觉到与我还是息息相关的。但我是个穷关系。没钱的绅士慢慢就不是绅士了。没有钱,我的儿子艾伦将不会与贝克一家相熟,艾伦的儿子则将彻底沦为外人,不管他姓什么,祖先是谁。我们是没土地的农场主,没军队的司令官,步行的骑手。我们没法存活的。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变化的一个原因。我没想过,也从未想过,渴求金钱本身,但金钱在维持我已经习惯和舒适的身份地位上又是必需的。在我思维层面之下的黑暗中,所有这些一定发挥了作用。它的出现并非是一个念头,而是一个信念。

“下午好,”贝克太太道,“很高兴你们能来。你把我们忘了,玛丽。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吗?你喜欢做礼拜吧?那个教士,我觉得他挺有趣的。”

“我们最近不常见到你们,”贝克先生道,“我记得你爷爷过去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说起下流的西班牙人弄沉了缅因号。他把茶泼掉了,只不过那不是茶。郝雷老船长常在他的甜酒里加一点茶。他这人很好斗,有人觉得他爱吵架。”

我看到玛丽最初有点震惊,接着喜欢上这种热情。当然她不知道我已经把她提升到继承人的地位了。金钱的声誉几乎可以等同于金钱本身。

因为某种神经紊乱,贝克太太的头时不时会猛扯一下子,她把茶倒进细长娇气的玉兰花瓣杯子里,她倒茶的手是全身唯一不乱晃的部位。

贝克先生用一把勺子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我不知道自己是爱茶还是爱喝茶的仪式,”他说,“我喜欢所有的仪式——甚至那些傻乎乎的。”

“我觉得我能理解,”我说,“今早的礼拜,我觉得很舒服,因为它没有什么意外环节。在那些词说出来之前,我就知道它们是什么了。”

“战争期间,伊森——听听这个,女士们,看看你们能否记起来类似的事情——在战争期间,我是战事秘书长的顾问。有段时间我在华盛顿。”

“我讨厌那段日子。”贝克太太道。

“噢,当时有一场盛大的军队茶会,非常隆重,大概有五百名客人。品级最高的女士是五星上将夫人,次一等的是中将夫人。女主人是战事秘书长太太,她请五星夫人倒茶,请三星夫人倒咖啡。不过,最高品第的太太拒绝了,因为,用她的话说,‘大家都知道咖啡比茶高级’。好了,你们听过这个吗?”他咯咯笑着。“最终,威士忌比谁都高级。”

“那地方慌里慌张的,”贝克太太道,“还没等人有时间培养起一套习惯和规矩,就都走了。”

玛丽讲述了她在波士顿喝爱尔兰茶的故事,水在一堆篝火上的圆桶里沸腾着,用长柄锡勺分茶。“不是泡茶,是煮茶,”她说,“那茶把桌上的漆都烫坏了。”

在严肃的讨论或行动之前,一般都有礼仪上的前奏。事体越郑重,前奏就越长越轻松。每个人都必须添加上一点羽毛或者一块彩色补丁。如果这件大事用不着玛丽和贝克太太参与,她们估计早就设置好自己的交流方式了。贝克先生已把酒倒在这场谈话的土壤上,玛丽也依葫芦画瓢,而且她还为对方的用心感到高兴和兴奋。现在剩下贝克太太和我来作贡献了,我感觉为礼貌起见,自己还是最后再来为好。

贝克太太接过话头,像其他人一样,也从茶上找了个话题。“我记得过去有各式各样的茶,”她朗声道,“嗯,每个人都有个秘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用。我觉得没有哪种野草、叶子或花不能做成某种茶的。现在只有两种了,印度的和中国的,而且中国茶还不太多。记不记得艾菊茶、甘菊茶、橘子叶和花——还有,嗯——还有亚麻奶茶?”

“什么是亚麻奶茶?”玛丽问道。

“一半热水,一半热牛奶。孩子们喜欢的。喝起来不像牛奶也不像水。”贝克太太解释道。

轮到我了,我本意是想对波士顿倾茶事件[43]说上几句认真但无关紧要的评价,但你经常会做得不尽如人意。令人吃惊的话未经许可,径直脱口而出。

“做完礼拜我就睡着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梦见了丹尼·泰勒,真是一个可怕的梦。你们记得丹尼。”

“可怜的家伙。”贝克先生道。

“从前我们比兄弟还亲。我没有兄弟。我觉得我们曾经就像兄弟一样。当然,是我没把这段关系经营好,但我感觉我应该做我兄弟丹尼的保护人。”

玛丽为我破坏了谈话的模式而气恼。她采取了一个小小的报复行为。“伊森给他钱。我觉得这不对。他只会拿钱买醉。”

“噢!”贝克先生道。

“我想不论怎样,那都是个正午噩梦。我给他的那么少,偶尔只是一美元。除了买醉,一美元还能做什么?也许钱数大了,他就能好起来。”

“没人敢这样做,”玛丽叫道,“这样会杀了他。不是吗,贝克先生?”

“可怜的家伙,”贝克先生道,“泰勒一家过去多美满啊。如今看到他这样我真难受。但玛丽是对的。他可能会把自己喝死。”

“反正他就那样了。但他在我这儿是安全的。我没有那样一笔钱给他呀。”

“这是原则。”贝克先生道。

贝克太太贡献了一个女性化的野蛮办法。“他该被关进一个机构,这样就有人照顾他了。”

他们三人都在生我的气。我本应该说说波士顿茶叶党的。

奇怪的是脑子会四处乱跑,玩着蒙眼人的把戏或“把尾巴按在驴身上”,而它本应该细细观察,在充满秘密计划和潜伏着障碍的危险之地找出一条道路。我最懂贝克家和郝雷家的宅子,深色墙、深色窗帘、阴暗的橡胶植物把阳光隔绝开;肖像、版画,以及陶瓷、贝壳、织物、木头做的怀旧纪念物,一切让时光定格为现实和永恒。椅子会因样式和舒适度而有所变化,但箱子、桌子、书柜、书桌,统统和坚实的过去联系在一起。郝雷不仅仅是个家族,还是所宅子。这也是丹尼坚守着泰勒草坪的原因。没有它,就没有了家——甚至很快连姓名都没有了。从语气、音调和想法来看,他们三个坐在那儿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可能有些人就是需要一所宅子和一段历史来向自己确认他们的存在——其实这至多不过是个微弱的联系。在店铺里,我是个失败者,是个伙计;在宅子里,我是郝雷,所以我也是不确定的。贝克能为郝雷提供帮助。如果我没有宅子,我也会被排除在外。所以不是人与人,而是房子与房子。真实存在的丹尼·泰勒被弃置在外,我感到气愤,但我阻止不了。这个念头刺激着我,也诱惑着我。贝克想掺和进玛丽虚构的遗产继承,要想法重振郝雷家族。此刻我在危险之境的边缘。我的心因为抗拒这位无私的捐助人而变得坚硬。我感受着它变得坚硬,同时充满了机警和危险。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战斗的感觉和野性被约束后的种种法则,而第一条法则就是:让你的防御有种进攻的表象。

我说:“贝克先生,我们不需要去翻查幕后。对于我父亲怎样一点点,又究竟以什么方式把郝雷家的财产败光,你比我清楚。我当时去参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他的初衷,是他的判断……”

“我知道他很天真——但到底发生了什么?”

“噢,那是个疯狂投资的年代。他疯狂地投资。”

“他有没有听一些建议?”

“他把钱投在没落的军火生意上。接着合同一取消,他就赔了。”

“你当时在华盛顿。你了解那些合同吗?”

“仅仅大体上知道一些。”

“但足够让你不去做这个投资了。”

“对,我没有投。”

“你在投资上给过我父亲建议吗?”

“我当时在华盛顿呢。”

“对,我知道。”

“你有没有劝他别投?”

“我在华盛顿呢。”

“但你的银行取消了赎回权。”

“银行不会给任何建议的,伊森。你知道这个。”

“对,我知道。不过你没有给他建议,这实在太可惜了。”

“你不该责备他,伊森。”

“现在我明白了,我没有责备他。我也没责备他的意思,但我从没有真正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贝克先生已经准备好了一篇开场白。失去时机之后,他不得不琢磨着准备下一招。他咳嗽了一下,擤擤鼻子,从一个扁平的袖珍包装中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抽出第二张擦擦眼睛,又用第三张擦亮眼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来赢取时间。我知道有个人花了五分钟来装满烟斗,再点燃它。

等他做完这一切,我说:“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你帮助,但你自己重新提起了与我们家的长期合作。”

“好人,”他说,“通常具有优秀判断力的人,太保守……”

“但并不瞎,先生。我相信一旦他们决定了一个路线,他们会勇往直前。”

“他们确实是这样。”

“即使是击沉一个敌人——或烧毁一艘船?”

“他们当然都是经过授权的。”

“在一八〇一年,先生,我相信他们曾被质疑如何判断敌人。”

“战争过后,总会有一些重新调整。”

“是的。但我不想老拿过去的成绩来谈论。坦白讲,贝克先生,我想——重新恢复我家的财富。”

“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伊森。有段时间,我以为你丢失了老郝雷的风格。”

“我是丢失了,或者我可能没有掌握它。你已经答应提供帮助。我该从哪里开始?”

“麻烦的是,你需要启动资金。”

“我知道这个。但如果我有资金,我该从哪里开始?”

“这对女士来说一定很枯燥,”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去书房。生意对女士来说很无趣。”

贝克太太站起身。“我正要请玛丽帮我挑挑大卧室的墙纸呢。玛丽,样品在楼上。”

“我想让玛丽听听……”

但她顺从着他们,正如我知道她会那样做。“我不想了解做生意,”她说,“但我确实了解墙纸。”

“但你也有关联,亲爱的。”

“我都被弄糊涂了,伊森。你知道我是这样的。”

“也许没有你,我会更糊涂,亲爱的。”

贝克先生可能对墙纸这件事早已做过建议。我觉得他老婆没挑选过墙纸。在我们坐的房间里,这种色调黯淡,带着几何图案的墙纸肯定不会是女人选定的。

“现在,”等她们走后,贝克先生开口道,“你的问题是资金,伊森。你的宅子清清白白的。你可以把它抵押出去。”

“我不会那样做。”

“好吧,我尊重这一点,但这是你唯一的抵押品。还有玛丽的钱。虽然不多,但通过一些钱,你能得到更多的钱。”

“我不想碰她的钱。那是她的安全保障。”

“那是在一个联合账户上,并没有任何收益。”

“就算我克服了自己的顾虑。你是怎么想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母亲的财产有多少?”

“没有——但那看起来挺可观的。”

他认真地擦干净眼镜。“我说的话一定得保密。”

“当然了。”

“幸运的是我知道你不是个乱讲话的人。郝雷家没有那样的人,也许除了你父亲。现在,作为商人,我知道新湾镇要开发了。它拥有一切能使它发展的东西——海港、沙滩、内陆水域。它一旦开始发展,就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它。一个好商人会把帮助家乡发展当成自己的责任。”

“并获取利润。”

“那是自然的。”

“为什么还没开发呢?”

“我以为你知道——地方委员会里那些头脑守旧的人。他们生活在过去。他们牵制住了进步分子。”

听到获利的同时还能兼具博爱的情怀,我总觉得十分有趣。剥去高瞻远瞩、对社区有好处这层外衣,贝克先生的立场就现出了原形。他和其他几位,极少数的几位,将支持镇上现在的管理机构直到他们买下或控制未来的所有设施。然后他们会把地方委员会以及镇长赶出去,让进步分子掌权,到那时将会发现他们拥有每一条马路。仅仅是出于感情,他愿意让我参与分享一点小股份。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让我知道时间表,或者是否他的热情会占据上风,但这都是一般性的结果。镇上的选举在七月七日。到那时,这个高瞻远瞩的组织一定要控制住进步分子的车轮。

我不认为世上有不爱提建议的人。因为我仍保留着一丝不情愿,我的师傅就变得更热烈更具体了。

“我会考虑的,先生,”我说,“对你很容易,对我却是个未知之谜。当然我要和玛丽讨论一下。”

“噢,这就是我认为你错的地方,”他说,“如今的生意中女性参与的成分太多了。”

“但那是她继承的遗产。”

“你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为她赚钱,给她一个惊喜。她们更喜欢那种方式。”

“我希望我不会显得不够感恩,贝克先生。我想事情太慢。我得好好考虑考虑。你听说马鲁洛要去意大利了吗?”

他眼光锐利。“为了挣钱?”

“不,就是拜访。”

“好吧,我希望他做些安排来保护你,以免他出事后没人照顾你。他不是个年轻人。他留有遗嘱吗?”

“我不清楚。”

“如果他的意大利亲戚中的哪个旁支搬过来,你就会发现自己要失业了。”

我陷入一种保护性的迷茫中。“你给我太多值得咀嚼的信息了,”我说,“但我想你能否向我透露一点你们什么时候开动。”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发展在很大程度上离不开交通。”

“好的,大的高速路要开工了。”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们想吸引来的那些有钱人,他们想乘飞机过来。”

“我们没有机场?”

“对。”

“另外,不把周围的山推开,我们没有地方建机场。”

“代价很高的操作啊。人工花费价格就很高。”

“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

“伊森,你得信任我并原谅我。我此刻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如果你筹集到资金,我就安排你加入底楼建设。我告诉你,局面非常确定,但还有问题需要解决。”

“好的,我想这比我应该得到的多多了。”

“老家族必须团结在一起。”

“马鲁洛是这个组织的一部分吗?”

“当然不是。他和他自己那帮人,有自己的路子。”

“他们做得相当不错,对吧?”

“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好得过分。我不喜欢看到外国人偷偷混进来。”

“七月七日就能畅所欲言了。”

“我说过这个吗?”

“没有,我刚猜到的。”

“你肯定猜得到。”

说到此处,玛丽选墙纸回来了。我们继续那些礼貌的客套,然后慢慢走回家。

“他们刚才非常友善。他说了些什么?”

“一些陈年旧事。我应该用你的钱来启动,但我不会那样做。”

“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亲爱的。但如果你不听从他的建议,你就是傻瓜。”

“我不喜欢这样,玛丽。假设他错了,你就没有保障了。”

“我这样跟你说吧,伊森,如果你不做,我就会取出钱,交给他。我向你保证我会这样做的。”

“让我想想。我不想把你牵涉进生意里。”

“你不用啊。那笔钱在一个联合账户上。你知道算命是怎么说的。”

“啊,主啊——算命,又来了。”

“对啊,我信的。”

“如果我把你的钱赔了,你要恨我的。”

“我不会。你就是我的命!这是玛姬说的。”

“玛姬说的话,永远都在我脑子里,每个字都鲜红醒目,到死都忘不了。”

“别开玩笑。”

“也许我没开玩笑。不要让算命毁了我们失败的甜蜜。”

“我看不出一小笔钱能毁掉什么东西。又不是很多钱——也就刚好够。”我没回答。“是吧——你说呢?”

我说:“哦,王子的女儿,世上没有刚好够这回事。只有两条衡量标准:没钱和钱不够。”

“是吗?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记不记得得克萨斯州刚去世的亿万富豪?他住在旅馆房间里,只有一只皮箱。他没有留下遗嘱,没有继承人,但他的钱还是不够用。你拥有的越多,就越不够。”

她讽刺道:“我想你会觉得我罪孽深重,因为我想要新的客厅窗帘,还想要一个大热水器,这样四个人能在同一天洗澡,而且我还能洗碗。”

“我不是在做关于罪行的报告,小傻瓜。我在陈述事实,一条自然法则。”

“你好像没有一点对人性的尊重。”

“不是人性,玛丽,是自然属性。松鼠储存的山核桃是它们需求的十倍。衣囊鼠胃都要撑爆了,还把两颊塞得像麻袋。聪明的蜜蜂采蜜,它们自己又吃了多少?”

每当玛丽被绕晕,变得迷惑不解的时候,她就会像章鱼喷出墨汁一样喷薄出自己的怒气,然后躲在黑云后面。

“你让我难受,”她说,“你就不能让任何人高兴一点?”

“亲爱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担心的是令人沮丧的烦恼,金钱带来的痛苦,那种得到保护的感觉和嫉妒。”

她可能下意识里也在恐惧相同的东西。她攻击我,探寻着一个能伤害我的地方,找到之后,语无伦次地道:“这儿有一个一文不名的杂货店伙计,他在担心如果有钱了,情况会多糟糕。你表现的就像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发大财。”

“我觉得我能啊。”

“如何发呀?”

“这就是烦恼的地方。”

“你不知道如何发财,否则之前你早已经发财了。你只会吹牛。你总是吹牛。”

这种伤人的话让人火冒三丈。我感到体内一股热气升腾。丑陋绝望的言语像毒液一样涌起。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恨意。

玛丽道:“瞧!它过去了!你看到了吗?”

“在哪儿?什么东西?”

“经过那边那棵树,进到我们院子里了。”

“是什么东西,玛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暮色中,我看到她的微笑,那种不可思议的女人的微笑。这被称作智慧,但又不是,只是一种让智慧显得无用的会心一笑。

“你什么也没看见,玛丽。”

“我看到一场争吵——但它又消逝了。”

我用胳膊抱着她,转过她的身子。“进去之前,让我们在街区走走。”

我们在黑夜的隧道中漫步,没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