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普尔顿机场离新湾镇大约四十英里远,直升机大概五分钟的航程。它们来得越来越频繁了,嗡嗡叫着像致命的蠓虫。我希望自己欣赏这些直升机,甚至像我的儿子艾伦一样热爱它们。如果它们的目的不止一个,可能我还能做到,但它们唯一的功能就是杀戮,而我对此有一肚子怨气。我不能像艾伦一样,学会通过它们在天空发出的声音来定位。它们用隆隆的声响通过音障,让我觉得火炉要爆炸了。夜间它们飞过,会闯进我的梦里,我在悲伤难受的心情中醒来,好像我的灵魂患了溃疡。
一大早,直升机轰鸣而来,我被惊醒跳了起来,同时在微微发抖。它们使我梦见了那些德国制88毫米全能来复枪,对此我们曾经非常羡慕又非常惧怕。
我躺在清晨的光线里,身体因为恐惧的冷汗而感到刺痛,远处传来细长机轴的恶意哀号。我思考着皮肤下的战栗对于世上每个人是什么样的,不是心中的战栗,而是皮肤深处的。直升机的数量不会比它们的目的多。
当情况或问题过于严重,人就会保护性地不去想它。但它会到心里去,和那里其他很多事情搅和在一起,结果就是烦恼和不安,内疚和获取某种东西的冲动——任何东西都行——直到它彻底消失。也许流水线上的精神分析学家全然不去理会情结问题,但那些弹头有一天会成为蘑菇云。在我看来,我见到的每个人都紧张不安,有点喧闹和神经质的快乐,就像新年夜喝醉的人。老朋友是否都要忘掉,然后去亲吻邻居的老婆。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我的妻子。她没在睡眠中微笑。嘴角下垂,斜闭的眼睛周围是疲乏的皱纹,她病了,因为她病中就是这副样子。生病之前,她是世界上最健康的妻子。她不常生病,但生病时,她就是世上最病恹恹的妻子。
另一批直升机在隆隆的巨响中飞来。我们大概用五十万年来习惯火,用不足十五年来培养对这种力量的过度思考,而这比火本身猛烈多了。我们有没有机会利用这个?如果思考的法则即事物的法则,灵魂中会有原子裂变吗?这事情是否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大家身上?
我记得很久以前黛博拉姑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早在上世纪末,我们家族有些人是基督弟兄会门徒。黛博拉姑婆那时还是个孩子,但她仍记得在某个时刻世界末日来临时的情形。她父母把所有东西都扔了,他们的一切东西,除了床单。他们把床单披在身上,在预计的时刻人们都到山上迎接世界末日。数百人蒙着床单,祈祷歌唱。夜晚来临,他们跳着舞,唱得更大声了,在临近时刻,一颗流星划过,她说,大家都尖叫起来。她始终记得那个尖叫声。像狼嚎,她说,土狼一样,尽管她从未听过土狼号叫。接着最后时刻来到。一身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屏住了呼吸。那个时刻一直持续,老也不终止。孩子们脸色发青——终于那一刻过去了。一切结束,人们被骗了,没有毁灭。暮色中,他们爬下山丘,把扔出去的衣服捡回来,还有锅碗瓢盆、牛和驴。我至今还能体会到他们的感觉是多么糟糕。
我觉得直升机把那种感觉又带了回来——所有的艰苦努力,加上时间和金钱,就是为死亡进行储备。如果我们从未使用它,是否会有被欺骗的感觉?我们能把火箭发射到太空,但我们仍然不能治愈愤怒和烦恼。
我的玛丽睁开眼。“伊森,”她道,“你脑子里在讲话呢。我不知道说的什么,但声音太大了。别胡思乱想了,伊森。”
我想建议她戒酒,可是她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总是不清楚何时不该开玩笑,但这次我说:“头疼?”
“嗯。”
“胃疼?”
“嗯。”
“浑身疼?”
“浑身疼。”
“我去给你弄点东西。”
“给我弄个坟墓。”
“躺下。”
“不行。我得去叫孩子们起床上学。”
“我去。”
“你得去上班。”
“我去做,听我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伊森,我觉得我起不来了。我很难受。”
“看医生?”
“不用。”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家。艾琳能陪你吗?”
“不行,她有考试。”
“我去给玛姬·杨—亨特打电话,叫她过来?”
“她的电话坏了。准备买一个新的。”
“我可以顺路过去叫她。”
“这么早叫醒她,她会杀人的。”
“我在她门下塞张字条。”
“不,我不愿意你这么做。”
“没关系的。”
“不,不行。我不想你那样做。我不想。”
“我不能留你一人在家。”
“真好笑,我感觉好多了。我猜是朝你吼一下起作用了。对的,真好了。”她说,为了证明一下,她起床披上了晨袍。她确实看起来好多了。
“你真了不起,亲爱的。”
刮脸的时候,我把自己割伤了,于是脸上贴着一小片红红的卫生纸下楼吃早饭。
我走过的时候,莫菲没站在门廊下剔牙。我挺高兴的,不太想看到他。我加快脚步,以免他会追上我。
我打开巷门,看到那个棕色银行信封从门下被塞进来。信封的口封着,纸很硬。我不得不拿出小刀把它打开。
三页从五美分的横格练习簿上撕下的纸,上面用软芯铅笔写着字。一份遗嘱:“我,头脑清醒……”以及“考虑到我……”一份手写的字据:“我同意偿还并抵押我的……”两张纸上都签着名,字迹工整清晰。还有一张写着:“亲爱的伊,这是你想要的。”
我脸上的皮肤僵硬得像螃蟹壳。我慢慢关上巷门,就像关上金库一样。我把前两页纸小心地折叠好放进钱包,另外一张——我揉成一团,扔进马桶,拉下冲水链子。这是一个高桶坐便,桶壁上有个楞。那个纸团总是越不过那个边,但最终它越过去了。
当我从卫生间出来,巷门打开了一点。我觉得自己把它关严了。我向门走去,听到一点声音,抬头看到那只该死的猫在一个货架的顶部,勾着爪子,扑向一直悬挂的火腿。我拿了一把长柄笤帚,追了好一会儿才把它赶到巷子里。当它从我身边窜过,我用力打它,但没打中,笤帚柄磕到门柱上折断了。
那天早上,罐头食物没有听到布道。我的讲稿组织不起来。但我取出一根橡皮水管,冲刷了前门的人行道和排水沟。随后,我打扫了整个店铺,甚至包括长期被忽略的角落,被呛了一鼻子灰尘。我还高歌一曲:
此刻烦恼的冬天
被约克的阳光变成了快乐的夏天。[48]
我知道那不是歌,但还是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