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奇怪有些人说他们没时间思考。对于我自己,我能做到双重思考。我发现不论在称蔬菜、与顾客一起打发时间,还是和玛丽打闹调情,以及与孩子们斗智斗勇——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在第二个层面持续不断地思考、琢磨和推测。每个人肯定都是如此。或许没时间思考不过是不愿去思考而已。

我进入了这个陌生而不为人知的国度,也许就别无选择。问题闹腾得沸反盈天,迫切需要你的注意。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崭新的,而我苦苦思索的问题也许老住户们小时候就解决掉并弃置一旁了。

我原以为我能启动一个思考,在每个转折点控制它——甚至随心所欲地中断它。如今我越来越惊恐地发现这个过程会变成一个独立物体,几乎是一个人,有自己的目的和手段,完全独立于其创造者。另外一个麻烦的念头随之而来。真的是我发动的吗?还是我根本无法抗拒的?我可能曾是推动者,但我是否也是被推动者?一旦踏上这条长街,似乎就不会再有什么十字路口和岔路,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第一次估量局势,就做出了选择。道德是什么?它们仅仅是言辞吗?估算出我父亲的弱点就光荣吗?他心胸慷慨,就理所当然地梦想其他人也一样慷慨大方。不,不过是用桩好生意给他挖了个坑。他自己掉了进去。没人推他。看他掉进去,还去把他洗劫一空,是不是不道德?显然不是。

现今,一个缓慢却蓄意而为的包围圈正在新湾镇推进,启动它的是那些体面人物。如果成功,他们会被看作聪明而非诈欺。如果被他们忽略的某个因素涉入其中,会不会是不道德的或者不光彩的?我觉得这取决于它是否成功。对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来说,成功总是不会错的。我记得希特勒攻无不克胜利进军的时候,很多体面人物如何寻找发现他的美德。墨索里尼使火车正点运行,维希为了法国利益才勾结敌人,还有无论斯大林在其他方面表现如何,他都是强壮有力的。力量和成功——凌驾于道德之上,凌驾于批评之上。那么,似乎重要的不是你做什么,而是你如何做,并如何定义所做之事。人的身上,内心深处是否存在一种约束,能够起到阻止和惩罚的作用?好像没有。惩罚仅仅为失败而设。事实上,除非被抓现行,否则犯罪就不成立。在为新湾镇设计的这场运动中,有些人会受伤,有些甚至会被毁掉,但这都无法阻止这场运动的推进。

我不能把这称作良心的抗争。一旦我了解并接受了这个模式,道路就清晰地呈现出来,危险也随之现身。最让我震惊的是这似乎已经自己安排好了;一环套着一环,一切都妥帖就位。我看着它的发展,对它的指引是微乎其微的。

那些自己已做和计划去做的事情,我非常清楚都是情非得已,但又不可或缺,就像骑高头大马所需的马镫。然而一旦我骑到马上,马镫就没用了。或许我能制止这个进程,但我不需要再启动另外一个。我不需要也不想成为这个灰色的危险国度中的一个居民。我与即将来临的七月七日悲剧毫无关系。那不是我的计划,但我可以预测,也可以利用它。

在最古老最荒诞不经的说法中,有一条是:心思写在脸上,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其实不然。只有疾病能写在脸上,要不就是失败与绝望,也不过是不同种类的疾病而已。少数人能感受到表面背后的东西,能感知到一种变化或听到一个神秘信号。我觉得我的玛丽感受到了变化,但她误解了它。玛姬·杨—亨特倒心知肚明,但她是个女巫,而这也让人心烦不安。在我看来她好像不仅会巫术,而且聪明——这更让人心烦意乱。

我确信贝克先生会在假期离开,可能是独立日周末的礼拜五下午。风暴会在礼拜五或礼拜六爆发,以便在选举前有时间发酵,而按逻辑推理,在事变之前,贝克先生就会盘算着离开。当然这对我没什么影响。这不过是预测中的一次演练,但礼拜四必须要采取几个措施,以免他那天晚上就走。我的礼拜六大事件安排得切实可行,睡梦中都能执行。如果我有什么恐惧的话,也不过是登台前小小的怯场罢了。

礼拜一,六月二十七日,我前脚打开门,马鲁洛后脚就进来了。他四处走动,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货架、收银机和冷柜,然后走到储藏室四处打量着。从他的表情,你会以为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一切。

我说:“独立日去度假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

“哎呀,只要有钱,每个人都去度假呀。”

“噢!我能去哪儿?”

“别人都去哪儿?卡茨基尔山,甚至可以到蒙托克钓鱼。那儿金枪鱼成群结队的。”

想到与三十磅重拼命挣扎的鱼儿搏斗,他胳膊上的关节炎就开始犯疼,他曲了曲手臂,疼得龇牙咧嘴。

我差一点问他计划何时去意大利,但那似乎有点过分。与之相反,我走近他,轻轻握住他的右肘。“阿尔菲奥,”我说,“我觉得你真傻。你为什么不去纽约找一下最好的专家?一定会有东西治疗这种疼痛的。”

“我不相信。”

“你会损失什么呢?去吧。试试呀。”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我才不关心呢。但我在这儿为一个意大利婊子的蠢瓜儿子干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一条黄狗疼成这样,我也会感同身受。你一走进来活动胳膊,我也得半个钟头才能舒展开。”

“你喜欢我?”

“去你的,才不是呢。我拍拍马屁好让你加薪呀。”

他用猎犬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眼眶红了,深褐色的虹膜和眼球连在了一起。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又转变了念头。“你是个好小孩。”他说。

“别被表面骗了。”

“好小孩!”他动情地说道,好像被自己感情的流露吓到了,走出店铺,离开了。

我正在为戴维森太太称两磅豆角,马鲁洛冲了回来。站在门口,他朝我喊道:

“你坐我的庞蒂克去。”

“什么?”

“礼拜天和礼拜一出去。”

“我付不起钱呀。”

“你带着孩子们。我跟车库说一下你去取我的庞蒂克。加满油。”

“等一下。”

“去你的。带上孩子们啊。”他扔给我一个纸团一样的东西,掉在了豆角上。戴维森太太瞧着他顺着大街匆匆离去了。我从豆角上捡起那个绿色纸团——三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紧紧地叠成一个四方形。

“他怎么回事?”

“他是个爱激动的意大利佬。”

“肯定是,还扔钱呢!”

在这礼拜余下的时间里,马鲁洛没再出现,这样挺好的。他以前外出的时候没有不跟我打招呼的。这好像看着一个游行队伍在行进,只要站在那儿看它移动,明知道下一辆彩车会是什么,还是会留在那儿观看。

我没想到会有辆庞蒂克。马鲁洛从不把车借给外人。这真是个诡异的时刻。某种外部力量或阴谋似乎把所有事件都控制住了,这些事件拥挤在一起就像牛群被赶上一个运货斜道。我明白相反的情况也会发生。有时这种力量或阴谋会转向,起到破坏作用,无论计划多么谨慎或周密。我想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相信好运气和坏运气。

礼拜四,六月三十日,我像往常一样在黑珍珠般的熹微晨光中醒来,如今仲夏时节这个时刻来得格外早。椅子和梳妆台还是一团团黑影,画儿也只是有些模糊的影子。白色窗帘像呼吸一样吸进呼出,因为黎明时分微风总会轻拂过地面。

梦中醒来,我拥有两个世界——梦中层层叠叠的天空和清醒头脑时所感知的眼前的真实世界。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种美妙的酸麻感觉,似乎皮肤在夜间收缩了,你必须鼓起肌肉把皮肤推出去达到白日状态,同时还有种酥痒的愉悦感。

我首先回味了一下仍然记得的梦,就像浏览一张报纸看是否有感兴趣或重要的事情。然后我琢磨了一下未来一天还未发生的事情。接下来我会把从一位我认识的最棒的长官那里学到的东西实践一遍。他叫查理·爱德华兹,一位中年少校,或许作为作战指挥官他差得有点远,但仍是一个好人。他有一个大家庭,漂亮的妻子和四个相继出世的孩子,如果他放任自己内心的话,他的心会因为对他们的爱和思念而痛苦。他跟我说起过这个。在要命的战役中,他不能让爱扭曲和分散注意力,因此他琢磨出了一个方法。早晨,如果他没被警报从梦中惊醒,他会把自己的头脑和心灵向家人开放。他挨个儿回想他们,他们的形象,长得像谁;他用爱抚摸着他们,让他们安心。他就像从一个橱柜里把宝贝一个个取出来,挨个儿看一遍,抚摸亲吻之后,再放回去;最后他向他们轻轻告别,锁上柜门。整个仪式会持续半个小时。如果他做完这个,那么他一天都不需要再去思念他们。他的精力不再受相互矛盾的思想和感情的干扰,可以全部投入到他必须执行的工作——杀人中。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长官。我征得他的允许使用他的方法,他就教给了我。他战死之后,我能想起的是他的人生美好又充实。他享受了快乐,品尝了爱,还清了欠债,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些?

我并不常用查理少校的方法,但像这样一个礼拜四,我明白自己的注意力应该尽可能不受干扰,当白日刚刚开启了一条门缝,我醒来后像查理少校一样探望了一下家人。

按照年代顺序,我一一探望他们,先向黛博拉姑婆鞠了个躬。她的名字黛博拉来自以色列的士师。我在书中读到士师是一名军事领袖。或许她真的人如其名。我的姑婆可能带领过军队。她确实统领过思想大军。我爱学习而不求明显的收益就来自于她。她虽然严厉,却充满好奇心,对没有好奇心的人没什么兴趣。我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敬意。我向老船长敬了一杯空灵的酒,然后向父亲低头致意。我甚至尽职尽责致敬旧时光中的空洞,那是我所知道的母亲。我从不了解她。在我记事之前,她就死了,只在旧时光中留下一个洞,那里本该是她所在的地方。

有件事让我不安。姑婆黛博拉、老船长和我的父亲我都看不清。他们的轮廓本该像在照片上一样清晰,却模糊波动。好吧,也许记忆会在脑中消退,就像旧式锡版照相一样——背景扩展开把主体包裹住。我不能永远保存它们。

玛丽本应该是下一位,但我把她放在后面。

我把艾伦提取出来。我找不到他幼年时期的面孔,那张带着喜悦和兴奋的面孔,让我相信人的完美。他以后来的样子出现了——阴郁、自负、愤怒、孤僻而又神秘,在青春期的痛苦和迷茫中不能自拔,这是一个可怕、恼人的时期,他会咬每一个靠近他的人,甚至他自己,就像一条落入陷阱的狗。甚至在我心中的图像上,他也走不出可悲的烦恼。我把他放在一边,只是对他说,我都明白。我记得那有多糟糕,而我却无能为力。没人能帮忙。我只能告诉你那会过去的,但你不会相信。安静地待一边去吧——带着我的爱,即使这段时期我们互不相容。

艾琳带给我一阵欢乐。她会很漂亮,比她妈妈还漂亮,因为当她小脸丰满最后成形,她会有姑婆黛博拉那种疏离的威严感。她的情绪、残忍和紧张都是一个罕见美人的必备元素。我知道,因为我见过她梦游时站在那里,把那个肉色魔石抱在她小小的胸脯上,俨然一位心满意足的女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那块魔石对我很重要,对艾琳亦然。也许会是艾琳具有并传承我身上那些不朽的东西。跟她打招呼时,我用双臂抱住她,而她一如既往地朝我耳朵哈痒,咯咯笑着。我的艾琳,我的女儿。

我把头扭向玛丽,她微笑着睡在我的右边。这是她的位置。一切都美好、恰当又便利的时候,她会把头枕在我的右臂上,留出我的左手爱抚她。

几天前,我的食指被店里的香蕉弯刀割了个口子,手指肚上结了一个硬皮伤疤。我用中指抚摸着她耳朵到肩膀的优美线条,尽量轻柔不去惊醒她,同时又干脆平稳不至于让她发痒。她像平常一样叹了口气,深吸一口气,然后舒缓地慢慢吐出。有些人被弄醒会生气,玛丽却不会。她满怀希冀地迎来每一天,觉得一切都会很美好。我清楚这一点,会尽量送个小礼物来印证她的心思。我尽量为一些场合保留礼物,比如此刻我就把幻想的小包拿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带着睡意。“已经亮了?”她问,瞥了一眼窗户看看天有多亮。梳妆台上面挂着一幅画——树林和湖泊,一头小母牛立在湖水中。我从床上辨认出母牛的尾巴,知道天已经亮了。

“我给你带来了大好消息,我飞翔的松鼠。”

“疯了吧?”

“我跟你扯过谎吗?”

“可能有吧。”

“你够不够清醒,来听听大好消息?”

“不嘛。”

“那我就先保留着。”

她向左翻过身去,柔软的皮肤上出现一条深深的皱褶。“你老开玩笑。你是不是想说你要把草坪铺成水泥地……”

“不是。”

“还是你要办蟋蟀养殖场……”

“不是。你还记得过去被放到一边的计划吗?”

“这是玩笑吧?”

“噢,这件事情古怪神奇,你要坚持自己的信念。”

此刻她眼睛明亮,睡意全无,我能看到她嘴唇微颤,露出准备大笑的样子。“告诉我。”

“你知道有个意大利血统的人叫马鲁洛?”

“疯了——你在发傻。”

“你会明白的。据说马鲁洛要离开这儿一段时间。”

“去哪儿?”

“他没说。”

“什么时候回来?”

“别打岔。他也没说。看我有些怨言,他就表示,并且是命令我们开着他的车假期出去好好旅游一趟。”

“你在逗我吧。”

“要不要我编个瞎话让你难过一下?”

“可是为什么呀?”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但不论按照童子军的誓言还是罗马教皇的誓言,我都可以发誓,那辆装满纯净汽油的流线型庞蒂克轿车在恭候您的大驾呢。”

“可是我们要去哪里?”

“这个嘛,我美丽的小虫子老婆,需要你来决定。今天一整天,还有明天礼拜六,你可以慢慢规划。”

“礼拜一可是假期。这样就有整整两天了。”

“完全正确。”

“我们花得起这个钱吗?要住汽车旅馆,还有别的什么。”

“花得起,花不起,我们都要去。我有私房钱。”

“傻样,我知道你的小钱袋。我不敢相信他把车借给我们。”

“我也是,可是他确实借了。”

“别忘了他还送来复活节糖果呢。”

“或许因为年纪大了。”

“我好奇他想要什么。”

“这不值得我老婆关心。或许他想让我们爱他。”

“我有上千件事情要做呀。”

“我知道你要忙了。”我能看得出她的脑子像个推土机一样准备投入到各式各样事情中。我明白她的注意力已经从我身上挪开,可能也收不回来了,这也不错。

吃早饭时,我还没开始喝第二杯咖啡,她就选好,继而又放弃了美东地区一半的旅游胜地。过去几年里,可怜的宝贝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我开口道:“克洛伊,我很清楚自己难以引起你的注意。有一个很重要的投资机会。我想从你那儿再多拿一点钱。第一笔投资效果很不错呢。”

“贝克先生知道这事吗?”

“就是他的主意。”

“那就拿吧。你签一张支票就行了。”

“你不想知道数目吗?”

“无所谓。”

“你不想了解一下投资的情况?比如价格、涨幅、走势图、预计收益、财务状况什么的?”

“我又不懂。”

“哦,你会懂的。”

“嗨,我才不想去懂那个呢。”

“难怪人家叫你‘华尔街的母狐狸’。有一个冷静、金刚钻一样敏锐的生意头脑——这怪吓人的。”

“我们要去旅行了,”她说,“我们要去旅行两天呢。”

一个男人怎么能不爱她,不宠着她?“玛丽是谁——她是干啥的?”我哼着歌,收拾好空牛奶瓶,上班去了。

我感到有必要见见乔伊,摸清楚他的情况,但可能是我迟了一会儿,也可能是他早了一会儿。我拐进高街时,他正迈进咖啡店。我跟他进去,在他旁边的高凳上坐下。“你让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乔伊。”

“你好,郝雷先生。咖啡很不错的。”

我跟旧时学校里的女朋友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安妮。”

“你要成为常客了,伊?”

“好像是的。一杯黑咖啡。”

“黑的。”

“像绝望的眼睛一样黑。”

“什么?”

“纯黑。”

“你在里面能看到一点白,伊,我就再送你一杯。”

“最近好吗,莫菲?”

“老样子,更糟了。”

“咱俩把工作换换?”

“好啊,就定在长周末之前。”

“你可不是唯一遇到麻烦的人。大家都在囤积食物呢。”

“大概是吧。我没想到这一点。”

“去野餐的东西,酸黄瓜、香肠,还有,老天,棉花糖。对你来说很麻烦吧?”

“礼拜一是独立日,天气又好,开什么玩笑?更糟的是,全能的上帝觉得有必要到山里休息放松一下。”

“贝克先生?”

“当然不是詹姆斯·吉莱斯皮·布莱恩[55]啦。”

“我想见见他。我需要见见他。”

“哎哟,你有本事就找他去。他现在上蹿下跳忙得像小手鼓里的二十五美分硬币。”

“我可以把三明治送到你的阵地,乔伊。”

“我刚才还想请你这么做呢。”

“这次我请客。”我说。

“好的。”

我们一起穿过街道,来到巷子里。“听你口气,情绪不高啊,乔伊。”

“对。我太累了,一直在帮人打理钱。周末我有一个很棒的约会,但可能会累得没什么兴致了。”他往锁眼里塞了一团口香糖包装纸,走进去,道了声“回头见”便关上了门。我拉开后门。“乔伊!今天要三明治吗?”

“不用,谢谢。”他喊道,声音从散发着地板油味道的昏暗内室传来。“礼拜五可能要,礼拜六肯定要。”

“中午休息吗?”

“我跟你讲过。银行休息,但莫菲不休息。”

“过来找我啊。”

“谢谢——谢谢了,郝雷先生。”

那天上午我跟货架上的部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早上好,先生们——稍息”。九点差几分,我系上围裙,拿起扫帚,出去到门前,开始打扫人行道。

贝克先生很准时,你能听到他滴答滴答在行走,我相信他胸口一定装着细弹簧游丝。八点五十六分、五十七分,他出现在榆树街;八点五十八分,他过来;八点五十九分——他来到玻璃门口,我在那里像举着武器一样用扫帚拦住了他。“贝克先生,我想和您谈谈。”

“早上好,伊森。能等一下吗?进来吧。”

我跟着他,正如乔伊描述的那样——像个宗教仪式。时针指向九点,他们全体肃立。那扇巨大的钢铁安全门发出咔嗒和咝咝声。然后乔伊拨了个神秘号码,转动那个牵引门闩的大轮子。那个圣地中的圣地庄严地开启,贝克先生接受了一列列钞票的敬礼。我站在栏杆外面,像个谦卑的基督徒等待领受圣餐。

贝克先生转过身。“好了,伊森。找我什么事?”

我轻轻道:“我想和您私下谈谈,可我店里离不开。”

“不能等吗?”

“恐怕不行。”

“你应该找些帮手。”

“我知道。”

“我要是有空,我就过去。泰勒有消息吗?”

“还没有。但我已经安排了一些线人。”

“我会尽量过去。”

“谢谢,先生。”我知道他会来的。

他确实来了,半小时还没到呢,站那儿一直等到当时的顾客离开。

“说吧——什么事,伊森?”

“贝克先生,医生、律师或者牧师都有保密原则。银行家有吗?”

他笑了。“你听过银行家议论客户的收益吗,伊森?”

“没有。”

“哦,找个时间你问问,看能问出什么。除了这个规矩,我还是你的朋友,伊森。”

“我知道。我觉得我有点不安。我已经好久都没遇到过机遇了。”

“机遇?”

“我还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吧,贝克先生。马鲁洛遇到麻烦了。”

他靠近我。“哪种麻烦?”

“我不是非常清楚,先生。我觉得好像是非法入境。”

“你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没说那么多。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脑子在不停运转,抓住星星点点的片段,然后把它们拼合在一起。“说下去,”他说,“这是要被驱逐出境的。”

“恐怕是这样。他对我很好,贝克先生。我不会干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你为你自己着想一下吧,伊森。他的意见是什么?”

“不仅仅是意见吧。我得从那一大堆情绪激动的啰唆话语中努力辨别出来。但是我琢磨着要是能短时间凑足五千美元现金的话,我就可以盘下这个店了。”

“听起来好像他要为此跑掉——可是你也没弄明白。”

“我确实什么也不明白。”

“那就不会被作为同谋指控。他没告诉你具体情况?”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得出那个数字的?”

“很简单,先生。我们一共就那么多钱。”

“可是你可以更便宜一点把它买下来。”

“或许吧。”

他快速扫了一眼店铺,估算着它的价值。“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你就处在杀价的有利位置。”

“我不太擅长这个。”

“你知道我不喜欢暗箱操作。或许我可以和他谈谈。”

“他出城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先生。别忘了,我只是感觉他要抛售,如果我有现金,他会卖的。他喜欢我,您知道的。”

“我知道。”

“想到我在趁火打劫,挺别扭的。”

“他可以从任何别的人那里得到这笔钱。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任何人身上弄一万美元。”

“那我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好了,想开点。你首先得为自己打算。”

“只能是其次。这是玛丽的钱。”

“对。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我嘛,我觉得您可以填几份票据,把日期和金额空着。那样我礼拜五就能把钱取出来。”

“为什么要在礼拜五?”

“嗯,还是猜测,但马鲁洛确实说过一些话,关于大家都会外出度假的。我以此推测他可能到时会现身。你不是有他的账户吗?”

“没了,上帝作证。他刚刚把钱取走。买股票去了,他说的。我也没想别的,因为他以前就这么干过,经常再存入的钱比当初取走的还多。”他牢牢盯着冷柜上明艳的莱恩戈德小姐的眼睛,却对她笑盈盈的引诱毫无反应。“你知道自己可能会在这件事上遭受重击?”

“您什么意思?”

“一则,他可以把店卖给其他五六个不同的买主;二则,这家店可能处在抵押当中。没有产权。”

“也许我能在县秘书办公室核查清楚。我知道您很忙,贝克先生。我是因为您对我家那么友好才麻烦您的。另外,我只有您这么一位朋友懂这些事情。”

“我会给汤姆·沃森打电话问问产权事宜。太糟了,伊森,时机不对。明晚我要出去几天。如果情况属实,他犯了法,你会被牵涉进去,会被人掏空所有的钱。”

“那样的话,或许我还是放弃比较好。但是上帝呀,贝克先生,我做杂货店伙计已经做够了。”

“我不是说要放弃。我是说你可以利用机会。”

“玛丽会很高兴的,要是我拥有这家铺子。但我觉得您是对的。我不应该拿她的钱去赌这么一把。我觉得我该做的是把联邦人员叫过来。”

“那样会让你失去所有有利条件。”

“怎么会?”

“要是他被驱逐出境,他可以通过中介出售一切资产,那么这家店铺的价钱就远远超过你能支付的数目了。你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要溜。如果你不清楚的话,怎么告诉联邦人员?你甚至不清楚他是否被逮起来了。”

“确实如此。”

“事实上,你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我说的是真切的了解。你告诉我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猜测,是不是这样?”

“对。”

“那你最好把这些都忘了。”

“会不会不太好——付现金而不登记?”

“你可以在支票上写——哦,比如‘与A.马鲁洛先生共同投资食品杂货店生意’。这将会是你的付款意图记录。”

“有可能这些都没用。”

“那就把钱重新存到银行。”

“你觉得值得冒险?”

“嗯——所有事情都有风险,伊森。带这么多钱到处走也是一种风险。”

“我会当心的。”

“真希望我不必出城去。”

至于时间安排,仍在我的控制中。在这段时间内,没人进店里,但现在一下子进来了六个——三个女人、一位老先生,还有两个小孩。贝克先生靠近些,悄声道:“我会安排好一百美元的钞票,再标上数字。这样如果他们把他抓起来,你就能把钱要回来。”他朝三位女士严肃地点点头,对那位老先生道:“早上好,乔治。”用手指揉了揉小孩乱糟糟的头发。贝克先生真是个非常精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