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这一日把一年分隔开,就像把头发分开的发线。我已经预测到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个分界线——昨日我是这一类,明日会是另一类。我已经采取行动,不能被召回了。时间和系列事件稳步推进,似乎在配合着我。我从不借道德说辞来自我隐瞒正在做的事情。没人让我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只不过暂时用一种行为习惯和态度来换取舒适、尊严和安全保障。这很容易让人接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因为我明白只有他们舒适安全了,我才能有自己的尊严。但我的目标是有限度的,一旦完成,我就收回这种行为习惯。我知道我可以的。战争没把我变成杀手,尽管有段时间我在杀人。派出侦察队,清楚知晓他们中有些人会死,这些都不会在我心中激起对牺牲的欢喜,但在有些人心中却会。我从未欢喜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从未原谅或宽恕这一切。重要的是能明白有限度的目标是什么,一旦完成,就要停止轨道的运行。但要达到这一点,我要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而不是欺骗自己——用安全和尊严,然后就适可而止。通过战争,我明白伤亡者是过程的受害者,而非愤怒、仇恨或残暴的受害者。我相信在和解的那一刻,胜利者和失败者、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都可以有爱。

然而丹尼潦草签名的文件让人悲伤难过,还有马鲁洛带着感激的眼神。

我并没有像大战前夕那些人一样彻夜不眠。睡眠来得迅猛、深沉而又彻底。直到黎明前夕,我才从睡梦中解脱出来,整个人神清气爽。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黑暗中。我迫切想温习一下旧时岁月。我静静溜下床,在浴室穿好衣服,挨着墙走下楼来。让我吃惊的是,仅靠摸索,我走到橱柜那里,打开锁,辨认出那块肉色石头。我把它放进口袋,关好并锁上橱柜。在我一生当中,我从未把它带到别处,我原本也不知道今天早晨我要这样做。记忆指引着我穿过黑暗的厨房,走出后门,来到灰蒙蒙的院子。拱形榆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俨然一个黝黑的洞穴。如果我驾驶着马鲁洛的庞蒂克,此刻应该驶出新湾镇,到达我早期记忆中那个逐渐苏醒的世界了。我的手指摸索着口袋里带着体温的护身宝上蜿蜒无尽的纹理——护身宝?

小时候送我去骷髅地各各他的黛博拉姑婆,在语言上精准得像台机器。她接受不了胡言乱语,也不允许我那样做。她多有魄力,那位老太太!假如她想长生不老,她在我脑海中已经实现了。看到我在用手指抚摸石头上那谜样的花纹,她说:“伊森,这块奇异之物完全可充当你的护身宝。”

“什么是护身宝?”

“如果我告诉你,你凭着一半的注意力,只能一知半解。去查查吧。”

于是,很多词我都懂了,因为黛博拉姑婆会先引发出我的好奇心,然后逼着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弄清楚。当然我会回答:“谁管它呢?”但她知道我会自个儿偷偷去找,于是她就拼出来,让我能够按图索骥。护—身—宝。她对这些字眼相当计较,憎恶它们被乱用,就像她嫌恶暴殄天物。如今,岁月轮回,我又看到了那一页纸——看到我把“护身宝”拼错了。阿拉伯文就是一个波浪线,顶头带个圆球。我倒是能念希腊文,因为老太太实在太严厉。“一块石头或其他物体,上面雕刻的图形或文字赋有星象感应和天体布局相结合而成的神秘力量,应运而生,通常作为辟邪物佩戴,为持有人消灾降福。”于是我得去查找“神秘”“星象”“天体”和“辟邪物”等词。周而复始,一个词生发出其他词,就像一串鞭炮。

后来我问她:“你相信护身宝吗?”她回道:“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它放到她手中。“这个图形文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护身宝,不是我的。你想让它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放回到橱柜里吧。它会守候你的。”

此刻,我走进榆树洞穴,她宛若在世,这是真正的长生不老。那条雕纹繁复交错,前后上下环绕,犹如一条无头无尾的蛇,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第一次把它带出来——为消灾?降福?我不信算命,而且感觉长生不老更像对失意人的苍白承诺。

东方明亮的天际属于七月,六月已随黑夜消逝。七月是黄铜,而六月却是黄金;七月是灰铅,六月却是白银。七月的叶子浓密、厚实,挨挨挤挤在一起。七月的鸟啼是了无激情的浮夸副歌,因为此时巢已空,肥矮的雏鸟在笨拙地上下翻飞。不,七月不是履行约定、收获圆满的月份。果实在成长,但尚未甘甜着色,谷物还是柔软无力的绿维管束,长着嫩黄穗子。倭瓜上还留着干瘪花朵的脐冠。

我朝波洛克街走去。波洛克丰满、富足。金黄的曙光越来越亮,照耀在花丛上,密密繁花盛期已过,就像紧身衣也遮不住女人发福的肚子,尽管她们的腿依然风姿绰约。

我慢慢走着,发现“别了”二字虽然没说出口,却在我的感觉之中——不是“再会”。“再会”带有一种甜蜜的不舍。“别了”却简短干脆,像用利牙把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线一下咬断。

我来到了旧港口。和什么道别?我不清楚。我也不记得。我觉得我想到那个“地方”去,但与海朝夕相伴的人都知道涨潮了,那“地方”浸在幽暗的水下。昨夜,我看到才出现四天的新月,像外科手术医生手中粗大的弯针,但力道强大,足以把潮汐吸进那“地方”的洞口。

不必抱着希望去丹尼的窝棚。天光已亮,看得见小径上丹尼踏平的草又长直了。

老港口星星点点布满了夏季的小船,修长的船身,帆上罩着带着索环的帆布。到处都有早起的人做好了准备,理好帆桁,卷起三角帆和主帆索,再打开像乱蓬蓬的白色大鸟巢一样的大三角帆。

新港口更繁忙一些。供租赁的小船系在一起,等游人登临,花了钱的狂热的夏季捕鱼人收获了满甲板的鱼,到了下午,又茫然不知如何处理,一袋袋、一筐筐、一堆堆棘鬣鱼、黄麻鲈、黑鱼、鲂,甚至还有细长的狗鲨,都会被统统摧毁、死掉,被扔掉喂那些正在等待的海鸥。海鸥成群聚集守候着,知道夏季渔夫会厌弃自己的大丰收。谁愿意把一麻袋的鱼洗净去鳞?可是扔掉鱼其实比捕鱼更不容易。

此刻海湾像油一样光滑,金黄的光线倾泻在海面上。罐形和螺帽形浮标在航道边缘一动不动,海水映出它们的倒影。

我转身走近旗杆和战争纪念碑,在存活英雄名单中找出我的名字,银色突起的字母——伊·亚·郝雷上尉——下面金色的名字是十八位未能归家的新湾镇人。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我都熟悉,我还曾经认识他们——那时他们和其他人没有差别,但现在金色显示出了不同。在短暂的一瞬间,我希望自己和下排的人在一起,金色的伊·亚·郝雷上尉,懒汉和装病的,懦夫和英雄在金色中混在了一起。勇敢者不仅会战死,而且战死的几率会更大。

胖子威利开车过来,停在纪念碑旁,从身边座位上把旗子拿起来。

“嗨,伊。”他说。他套上铜环,把旗缓缓升到旗杆顶端,旗子像个吊死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不好用了,”威利道,微微喘口气,“瞧吧。再撑两天,就得换面新的。”

“带五十颗星的?”

“绝对是。我们搞了面尼龙的,大家伙,是这面的两倍大,还不及它一半重。”

“最近怎么样,威利?”

“我不能抱怨——但我还是得抱怨几句。这个伟大的七月四日总是特别麻烦。又是礼拜一,肯定会有更多的事故、斗殴和酗酒——外地来酗酒闹事的。要不要搭车回店里?”

“谢谢。我要到邮局停一下,另外我还想喝杯咖啡。”

“没问题。我送你去。我还想和你一起喝咖啡呢,不过斯托尼卑鄙无耻,像个男婊子。”

“他有什么问题?”

“天晓得。离开了几天,回来就变得卑鄙难缠。”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可他回来就变成卑鄙小人了。你去取邮件,我等你。”

“不麻烦了,威利。我还要寄点东西。”

“随你方便吧。”他倒车,然后顺着高街离开了。

邮局里仍很昏暗,地板刚打上过油,竖着块牌子:危险。地板滑。

自从老邮局建成,我们就使用7号信箱。我拨了个G1/2R号码,取出一堆寄给“信箱持有者”的推销方案和诱人承诺。这些都是——字纸篓里的废纸。我沿着高街闲逛,想去喝杯咖啡,但最终我不想去了,或者说不想去交谈,或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前桅”。上帝,男人乱七八糟的念头怎么那么多——女人也差不多,我私下认为。

我在打扫人行道,贝克先生像嘀嗒嘀嗒的时钟一样准时从榆树街走来,去参加那个定时锁仪式。我心不在焉地把甜瓜摆在店门口的货摊上,这时一辆老式绿色装甲车驶到银行门前。两个武装押送员像突击手一样从后面下来,把装钱的灰色麻袋搬进银行。十分钟左右,他们出来,钻进铆得严丝合缝的堡垒,开走了。我估计莫菲清点的时候,他们得站立等候,然后贝克先生检查一下,开个收据。照管钱可真麻烦啊。正如莫菲所言,你会对别人的钱产生十足的憎恶。从大小和重量上可以看出,银行一定预料到重大节日的取款额。如果我是个普通的银行劫匪,此刻是动手的好时机。但我不是个普通的银行劫匪。我有从乔伊老兄那里知道的一切。如果他动心思,他会是一个了不起的银行劫匪。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想那样做,即使只是验证一下理论也好。

那天上午生意忙乱不堪。比我原本想象的还糟糕。太阳炎热酷烈,几乎没有一丝风,这样的天气把人都逼上度假之旅,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有一队顾客等着招待。有一件事我非常明白,不管怎样,我得找个帮手。如果艾伦不行,我可以把他开掉,再找别人来。

大约十一点,贝克先生进来,行色匆匆。我不得不让顾客等着,和他走进储藏室。

他把一大一小两个信封交到我手上,他急匆匆的,用口授速记的速度道:“汤姆·沃森说这桩交易没问题。他不清楚是否牵涉债据。他觉得不牵涉。这是转让契据。在我做标记的地方签上名。钱都做了记号,标了数字。这是全都填好的支票。快签字。抱歉我得赶紧,伊森。我讨厌这样做生意。”

“您真的觉得我应该继续?”

“妈的,伊森,我都费了这么大的劲儿……”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对的。”我把支票垫在罐装牛奶的纸箱上,用不可擦铅笔签了名。

贝克先生匆忙中还是检查了一下支票。“先按两千美元出价。然后每次加两百美元。当然,你很明白,你的银行账户上只剩五百美元了。如果你再不够,让上帝帮你吧。”

“如果弄利索了,我能否抵押店铺贷款?”

“如果你想让利息把你吃空,当然可以的。”

“我不知道如何感谢您。”

“别心软,伊森。不能他一哭穷,你就让步。他能说会道的,意大利佬都会搞这个。一定记住第一位是什么。”

“我真是万分感激。”

“得走了,”他说,“中午交通拥堵之前,要赶到高速路上。”他往外走,差点把门口的威洛太太撞倒,她已经把每个甜瓜都摸了两遍。

这天的忙乱一点都没减少。我估计街上铺天盖地的热浪让人烦躁不安,直想吵架。你会觉得不是在过节,而是在为灾害进行储备。即使我有心,我也分身乏术无法去给莫菲送三明治。

我不仅要招呼大家,还得用眼睛盯着。许多顾客是来度夏的,镇上的生人,要是你不看着,他们就偷东西。他们好像管不住自己,而且他们通常也不需要这些东西。那些小罐装的高价货损失最大,比如鹅肝酱、鱼子酱和小蘑菇。这是马鲁洛让我把这些东西放在柜台后面的原因,顾客是不能到那里去的。他教导我说,抓住一个商店扒手并非一件好事。那会让大家都惶恐不安,或许因为——嗯,按他的说法——大家都不干净。大约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损失归到别人身上。但如果我看到有人慢慢靠近某些货架,我会在他起念之前抢先说:“那些鸡尾酒洋葱很划算。”我看到顾客吓了一跳,好像我看穿了他。我对这事最反感的地方就是疑心。最不愉快的就是怀疑人。这让我不快,似乎一个人伤害了很多人。

这一天逐渐逝去,竟让人有些忧伤,时间也变慢了。五点之后,斯托尼警长进来了,他看上去消瘦、阴郁,散发着溃疡一样的气息。他买了一份电视餐[56]——乡村牛排、胡萝卜和土豆泥,做熟冷冻在一个铝制托盘里。

我招呼道:“你看起来好像中暑了,警长。”

“哦,没有。我感觉挺好的。”他看起来痛苦不堪。

“来双份的?”

“一份就好。我老婆出门旅行了。警察可不过节。”

“太糟了。”

“或许也无妨。这伙人四处流窜,我也几乎不能着家。”

“听说你外出了。”

“谁跟你说的?”

“威利。”

“他最好学会把大嘴巴闭上。”

“他又没恶意。”

“没长脑子就是恶意。或许没长脑子就足够让他进监狱的。”

“谁有脑子?”我故意问道,然后我得到的回应比料想的更多。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伊森?”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法律多如牛毛,不触犯某一条法律,你都不能呼吸。”

“这是事实。多到你不知道。”

“我要问你,警长——打扫的时候,我发现了一把旧左轮手枪,脏乎乎全生锈了。马鲁洛说不是他的,当然也不是我的。我拿它怎么办?”

“上交给我呀,要是你不想申请执照的话。”

“我明天从家里带来。我把它塞在一个油罐里了。这类东西你怎么处理,斯托尼?”

“哦,检查一下看它们是否可疑,然后扔到海里。”他看起来感觉好多了,但这真是漫长炎热的一天。我可不能让他舒服。

“还记得几年前,纽约州北部某个地方有个案子吗?警察出售没收的枪支。”

斯托尼露出鳄鱼般甜美的微笑,带着同样快乐的无辜表情。“伊,我这礼拜够糟糕了。真是够糟糕的一个礼拜。要是你想刺激我,哎呀,还是别这样,我这礼拜够糟的了。”

“对不起,警长。有什么能让一个清醒的市民帮忙的吗,比如陪你大醉一场?”

“我希望到圣诞能这么醉一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大醉一场更棒的了。”

“为什么不能?”

“你不知道?不,你怎么会知道?真希望我能明白这事目的何在,又从何而起。”

“你说什么?”

“别管了,伊。不——别忘了。你是贝克先生的朋友。他有没有在进行什么交易?”

“我这个朋友还没跟他好到那个地步,警长。”

“马鲁洛怎么样?他去哪里了?”

“去纽约了。他想去把关节炎彻底检查一下。”

“万能的上帝。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啊。要是能有一条线索,哎哟,我就知道朝哪儿忙活了。”

“你的话没头没脑,斯托尼。”

“对,没啥意义。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不算聪明,不过要是你想吐吐苦水……”

“不了。不,我不用。他们不能认为是我泄的密,即使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是谁。别管了,伊。我就是太焦虑。”

“你对我算不上泄密,斯托尼。那个什么——大陪审团?”

“你知道了?”

“一点点。”

“背后是什么?”

“进步。”

斯托尼靠近我,用他的铁爪紧紧抓住我的上臂,弄疼了我。“伊森,”他恶狠狠地道,“你觉得我是个好警察吗?”

“最好的。”

“我的目标如此。我也想如此。伊——你觉得一个人告发他的朋友来救自己,这事对不对?”

“不对,我不会那样做。”

“我也不会。我不欣赏这样的政府。让我恐惧的是,伊,是……我不会再是个好警察了,因为我不再欣赏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他们是不是抓到你的把柄了,警长?”

“正如你说的。法律多如牛毛,连深呼吸一口都会触犯到一条法律。可是耶稣基督啊!那些家伙是我的朋友。你不会泄露出去吧,伊森?”

“不,我不会。你把电视餐忘了,警长。”

“啊!”他说,“我要回家,脱掉鞋子,看看电视里的警察如何处理这件事。你知道,有时空荡荡的家倒是个美妙的休憩所。再见,伊。”

我喜欢斯托尼。我觉得他是个好警官。我想知道线索在哪里。

我把门口的水果箱拖进来,准备打烊,这时乔伊·莫菲悠闲地走了进来。

“快来!”我嚷道,关上两扇前门,拉下深绿遮阳帘,“小声说话。”

“你这是怎么了?”

“以防有人买东西。”

“哎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上帝呀!我讨厌长假日!把每个人身上最坏的地方都引出来了。他们疯疯癫癫地出去,精疲力竭又囊空如洗地回来。”

“等我把这些宝贝盖上,你先来点冷饮?”

“可以。有冰啤酒吗?”

“只能带走喝。”

“那我就带走。把罐子打开就好。”

我在啤酒罐上打了两个三角孔,他把罐子倒过来,张开喉咙,灌了进去。“啊!”他叹道,把罐子放在柜台上。

“我们要去旅行。”

“你们这些可怜虫。去哪儿?”

“不知道。我们还没争吵出结果呢。”

“有大事要发生。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说个线索。”

“我说不出。我只是有预感。我脖子后面的汗毛有点痒,这是个确定的信号。每个人都有点不对劲。”

“可能只是你的想象。”

“有可能。但贝克先生没过节。他慌忙出城了。”

我哈哈大笑。“你有没有查查账簿?”

“你听说什么了?我查了。”

“你在开玩笑。”

“我从前认识一个邮局局长,小镇上的。手下有个浑小子,叫拉尔夫——灰白头发,戴眼镜,下巴小小的,淋巴大得像甲状腺。拉尔夫偷邮票被捉住了——很多邮票,大概价值一千八百美元。他毫无办法。他就是个废物。”

“你的意思是他没偷到手?”

“即使没偷到手,和偷到手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提心吊胆的。要是我去帮忙,我绝不会被抓包。”

“这就是你不结婚的原因?”

“说到这个,老天,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呀。”

我叠好围裙,放在收银机下的抽屉里。“疑神疑鬼的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了,乔伊。我可花不起这个时间。”

“在银行工作就得保持高度怀疑。失误一次就完蛋了。一点风声就够了。”

“别跟我说你在怀疑什么。”

“这是本能。如果任何事情稍微有点不正常,我的警报就响了。”

“这可怎么过啊!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估计不是。我刚想着要是你听到什么,你会告诉我——哦,如果那和我有关。”

“我觉得我会告诉任何人我所知道的一切。或许这就是没人把事情告诉我的原因。回家?”

“不,我打算到街对面吃饭。”

我把前灯关掉。“从巷子里出去?瞧,明早趁没忙起来之前,我做些三明治。黑麦面包上放一片火腿、一片奶酪,生菜再加上蛋黄酱,对吧?还有一夸脱牛奶。”

“你该去银行工作。”他说。

我估计他虽然一个人住,并不代表他就比其他人更孤独。他和我在“前桅”门口分开,有一瞬间,我希望自己跟他一起进去。我估计家里肯定一团糟。

确实如此。玛丽已把旅行规划好了。蒙托克海岬不远处有个度假牧场,在那里你能见到所谓西部成人片中所有的稀奇玩意儿。可笑的是它竟然是美国营运中的最古老的畜牧场。得克萨斯州被发现之前,它已是畜牧场了。第一张经营许可证来自查理二世。原先,供应纽约的牛羊在此放牧。牧人也像陪审员一样,通过抽签来工作一段时间。当然现在这里都是银马刺和牛仔之类的东西,但还有红牛在吃草。玛丽认为礼拜日晚上在这样一间客房待上一晚会很美妙。

艾琳想去纽约,待在旅馆里,在时代广场消磨两天。艾伦一点都不想去,无论什么地方。这是他的一个手段,引起旁人注意,同时证明自己的存在。

屋里气氛很紧张——艾琳满眶的泪水,缓缓滴落着。玛丽因为受挫,涨红着脸,疲惫不堪。艾伦满脸怒气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听着小收音机嘶吼,一个类似歇斯底里的嗓音忽而乱吼乱叫,忽而如泣如诉,唱着一首关于爱和失意的歌:“你许诺忠贞,拿走了我多情又孤独的心,把它扔到了地板上。”

“我不想去了。”玛丽道。

“他们也是想帮忙。”

“他们好像故意在出难题。”

“我永远都不能去做点什么。”艾琳抽噎道。

客厅里,艾伦把音量调大:“……我多情又孤独的心,把它扔到了地板上。”

“能不能把他们锁在地下室,我们俩自己出去旅行,亲爱的小胡萝卜。”

“你看吧,此刻我真想这么做。”她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能不被多情又孤独的心灵嘶吼盖住。

蓦然间,一阵怒火升腾。我转身大步走到客厅,要去把儿子撕成碎片,把他孤独多情的尸体扔到地板上踩踏。当我绕到门口,音乐戛然而止。“本节目临时中断,插播一条特别公告。新湾镇和韦塞克斯县官员今日下午被传唤至大陪审团回应指控,包括交通罚单的额度制定,以及收受与镇县合同有关的贿赂和回扣……”

事情出来了——镇长、委员会、地方法官,还有工厂。我似听非听——心情沉重悲伤。或许他们做了被指控的事情,但他们已经做了那么久,以至于从不认为那是错的。即使他们是无辜的,在地方选举前他们也证实不了自己的清白。即使有人是清白的,指控却会被记住。他们被包围了。他们肯定对此一清二楚。我听的时候特别留意斯托尼,但这个名字没有出现,我估计他已经与他们达成交易,使自己得以豁免。难怪他感到那样别扭和孤单。

玛丽在门口听着。“哎哟!”她说,“我们好久都没有遇到这样的大事了。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伊森?”

“无所谓,”我说,“这不是目的所在。”

“真想知道贝克先生的看法。”

“他去度假了。对,我也想知道他的感受。”

艾伦有点不耐烦,因为他的音乐被打断了。

新闻、晚餐和饭后餐盘延迟了我们的旅行难题,直到夜已深,来不及再去做决定,或者来不及再去哭泣和争吵。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寒颤来势凶猛,冰冷残酷,击败了温暖的夏日夜晚。

玛丽道:“亲爱的,你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你是不是感染病毒了?”

“不是,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和那些人感同身受。他们一定感觉糟透了。”

“别这样,伊森。你不能把别人的麻烦扛在自己肩头。”

“我能,因为我在这样做。”

“我在想你到底能不能做一个生意人。你太敏感,伊森。又不是你犯罪。”

“我在想或许这是——每个人的罪行。”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甜心。”

“如果有人能陪着他们就好了。”

“请再说一遍,科伦芭茵[57]!”

“我多想只和你一起去度假。好久都没这样过了。”

“我们亲戚里缺少单身老太太。好好想想。要是我们能把她们装在罐子里,腌上或泡上一段时间,那就好了。玛丽,圣母玛利亚,你好好想想。我渴望单独和你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走过沙丘,在夜里裸泳,在蕨类植物铺就的床上揉乱你。”

“亲爱的,我明白,亲爱的。我知道你太难了。不要以为我不明白。”

“噢,抱紧我。我们想想有没有办法。”

“你还在发抖。是不是觉得冷?”

“又冷又热,又满又空……又累。”

“我来想想办法。我会想出来的。当然我爱他们,可是……”

“我知道,我能戴那个领结了……”

“他们会被关进监狱吗?”

“我希望我们能够……”

“那些人?”

“不。没必要。下礼拜二之前,他们不会现身,而礼拜四要选举。这就是目的所在。”

“伊森,这话太偏激。你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变得这样偏激,我们就不得不离开,因为——刚才你说话的样子,不是开玩笑。我了解你的笑话。你刚才是认真的。”

我感到一阵恐慌。我露馅了。我不能让自己露馅。“哎哟,瞧瞧,毛西鼠小姐,你能嫁给我吗?”

玛丽道:“哎呀!哎呀!”

突然之间,我对可能露馅的恐慌越来越强。我已经让自己相信眼睛不是心灵的镜子。我见过几个最恶毒的小女子却长着天使的面孔和眼睛。有种人能透过皮肤和骨头直达别人的内心,但他们毕竟很少见。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对自己好奇。曾经一个有着苏格兰血统的加拿大女孩给我讲过一个影响她的故事,听了之后,我受到了影响。她说在她发育的年龄,她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很不友好,为此她常常脸红落泪。她那苏格兰高地上的祖父看到她的痛苦,尖锐地指出:“你不必担心别人怎么想你,如果你知道他们几乎没想过你。”这句话治愈了她,而这个故事让我对自己的隐私感到放心,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但是玛丽,她平常住在一个用自己种植的花卉装扮的屋子,听出了一种口气,或感觉到一股刺骨寒风。直到明天结束之前,这都很危险。

如果我的计划周全有效,我就会把这一点弃置一旁。人们不做这样的事情,人们只玩秘密的游戏。我的计划始于乔伊银行抢劫的指导方针。为了消除对工作的厌烦,我拿它来做游戏,并一点点把一切都卷入其中——艾伦和他的老鼠面具,漏水的马桶,生锈的手枪,即将来临的假日,乔伊塞在巷门锁眼里的纸团。作为游戏,我对整个过程的时间进行控制,并演练测试。可是对警察射击试图突围的持枪匪徒们,我想他们小时候是不是也用玩具手枪练习快速掏枪,才变得如此老练,想到去一试身手?

我不知道我的游戏何时不再是一种游戏。也许是在我知道自己能买下店铺,需要钱去经营的时候。首先,不去测试就放弃一个完美的构想,很难。至于不诚信和犯罪——那不是针对人,是针对钱。没人会受伤。钱是投过保的。真正的犯罪是针对人,针对丹尼和马鲁洛。如果我能完成我所策划的,盗窃就不算什么。所有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不会被重复。事实上,在我知道它不再是游戏之前,我的行动程序、设备和时间计算都已尽可能趋向完美。玩具手枪男孩发现手中拿着0.45口径的真手枪。

当然意外总有可能发生,但即使穿行街道或在树下走过也是如此啊。我觉得我不害怕。我已排练得出神入化了,可是我确实有点透不过来气,像一位初次登台的演员站在侧台,感到怯场。像一场戏剧,每个可能存在的风险都被核查消灭了。

我担心自己睡不着,不料却睡得深沉,一夜无梦,而且还睡过了头。我原本计划利用拂晓之前的昏暗时光来沉思从而获得镇静。然而,我睁开眼,湖水中母牛的尾巴已经显现出来至少半小时了。我惊醒过来,像被强力爆炸的气浪冲击了一下。有时这样醒来会扭伤肌肉。我醒来的动静使床晃动,玛丽也醒了,问道:“怎么了?”

“我睡过头了。”

“胡说。还早呢。”

“不早了,绝对不早了。对我来说,这会是个繁忙的日子。今天全世界都是快乐杂货日。你别起来了。”

“你得吃个丰盛早餐。”

“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要到‘前桅’买一盒咖啡,然后像恶狼一样把马鲁洛货架一扫而空。”

“真的?”

“休息吧,小老鼠,想个办法让我们逃离亲爱的孩子们。我们需要这个。我是认真的。”

“我明白我们需要那样。我会好好想想。”

我穿好衣服就走了,以免她再反复嘱咐我如何防卫和放松。

乔伊已经在咖啡店里,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

“不行,莫菲。我晚了。安妮,能用纸盒帮我装一夸脱咖啡吗?”

“只能装两品脱,伊。”

“好。再好不过了。”

她把小纸桶倒满盖上,放进一个袋子里。

乔伊喝完了,和我一起走。

“今早你们得在没大主教的情况下做弥撒了。”

“可能吧。你说,那个新闻怎么样?”

“我还接受不了。”

“你记得我说嗅到了某些事情。”

“我听到的时候,想到了这一点。你鼻子真灵。”

“这是部分交易。贝克现在会回来。不知他回来了没有。”

“回来?”

“你什么也没嗅到?”

我无助地望着他。“有些事我错过了,而且我都不知道错过了什么。”

“耶稣基督!”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明白某些事情?”

“这就是我的意思。弱肉强食的规律并没有过时呢。”

“噢,上帝!我肯定把一个世界都错过了。我还在回想你是否生菜和蛋黄酱都要。”

“都要。”他把骆驼牌香烟盒上的玻璃纸撕下,塞进锁孔。

“得快点了,”我说,“今天我们茶叶促销。把盒盖寄过去,就能获得一个个小娃娃!你有认识的女士吗?”

“我当然有认识的,但这种奖品她们才不想要呢。别费事把三明治带过来了,我自己来取。”他走进门,弹簧锁没发出咔嗒声。我衷心希望乔伊永远都不要知道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老师。他不仅见多识广,还做了示范,不知不觉中就为我把路铺好了。

任何深谙此类事情的人,那些专家,都认为只有钱能生钱。最好的办法通常都最简单。这件事情简单得令人吃惊,而这却是它最有力之处。我真的以为这不过是个生动的白日梦,直到马鲁洛无辜地行走在悬崖上方的黑暗之中。只有我真的把这个店铺据为己有时,高悬的梦才落到了实地。一个重要但没什么见识的问题出现了:如果我得到店铺,我还需要钱干什么?贝克先生会理解,乔伊也会——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马鲁洛也会。有一个没流动资金的店铺还不如没有。破产的亚壁古道上排满了无保障企业的坟墓。我在那里已经有一座坟了。如果没有迫击炮、后备军或者替换人员,最愚蠢的士兵也不会全力以赴去冲锋,但很多自以为是的公司却反其道而为之。玛丽的钱都是做了记号的钞票,鼓鼓地装在我屁股后的口袋里,但马鲁洛会把它们尽量收入囊中。然后就是第一个月开门营业。对于那些没有资质的店,批发公司在信用上可不会放宽尺度。因此,我还得用钱,而钱就在那咔嗒作响的钢板门后等着我。把钱拿到手的过程,已经凭空设想过,如今看起来非常经得起推敲。至于抢劫是否非法,我几乎不关心。马鲁洛没问题。即使他不是受害者,他也会把自己弄成受害者。丹尼倒是比较麻烦,即使我完全确信他已经彻底完蛋了。贝克试图对丹尼做同样的事,却无功而返,这让我比大多数人更加理直气壮。但丹尼是我内心不得不接受的痛苦,就像取得战斗的成功就必须负伤一般。我不得不与之共存,但可能它会随时间愈合,或被渐渐遗忘,犹如弹片被软骨隔离开来。

眼前最迫切的是钱,这次行动已经像电路板一样计划周全、安排妥当了。

莫菲定律很好用,我把它们记在心中,甚至增加了一条。定律一:没有犯罪记录。不错,我没有。定律二:没有同谋或共犯。我当然也没有。定律三:没有女人。嗯,玛姬·杨—亨特是唯一我知道可以被称作女人的,但我也不会就着她的拖鞋喝香槟。定律四:不肆意挥霍。嗯,我不会的。我会用这笔钱慢慢付批发商的账单。我有地方存放。在那个圣殿骑士帽的盒子里,有个罩着天鹅绒的纸板帽架,大小形状和我的头一样。帽架已经被拉得松动,边缘都涂上了黏合剂,能让它快速复原。

以防被认出——米老鼠面具派上了用场。没人会看出别的来。还有马鲁洛的旧布雨衣——所有的棕褐色布雨衣都那样——一双能卷成一团,容易脱掉的玻璃纸手套。前几天那个面罩就被剪下来了,盒子和麦片已经被丢入马桶冲走了,面罩和手套也会被如此处理。那把破旧的“艾弗·约翰逊”牌镀银手枪用油灯黑烟熏过了,卫生间有一罐机油可以把它扔进去,然后一找到机会就上交给斯托尼警长。

我最后又添了一条自我制定的定律:不要像猪一样贪婪。不能拿太多,并且要避免大额钞票。如果能拿到十美元或二十美元面额,大约六千到一万美元的钞票,那就足够了,也容易处理和藏匿。冷柜上的蛋糕硬纸盒可以拿来装钱,下次再见到它,里面会装着蛋糕。我试过用那个令人讨厌的讲腹语的芦笛样的玩意儿来改变我的声音,但最终放弃了,还是用沉默和手势。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我几乎有点遗憾贝克先生不在。只有莫菲、哈里·罗比和伊迪丝·奥尔登在场。一切都计划得精准到每秒钟。九点差五分,我会把扫帚放在门口。我已经演习了一遍又一遍。掖上围裙,秤上的砝码挂在水箱链子上让它一直冲水。任何人进来都会听到水声,并留下印象。雨衣、面罩、蛋糕盒、手枪和手套。九点的钟声一响,我就穿过巷子,推开后门,带上面罩,紧随定时锁的嗞嗞声而入,此时乔伊正好把门打开。用枪指着那三人,让他们躺下。他们不会有什么反抗的。正如乔伊所说,钱都上了保险,他可没上保险。拿钱,放进蛋糕盒,穿过巷子,把手套和面罩扔进马桶中冲走,再把枪扔进油罐里,脱掉雨衣。放下围裙,把钱收进帽盒,蛋糕放进盒子,拿起扫帚,继续扫人行道,警车来的时候刚好出现在众人眼前。整个过程不过一分四十秒,掐准时间,核实,再核实。但尽管我计划周密、计时准确,我仍感到有些喘不上气,因此我把店铺打扫完才打开两扇前门。我系上昨天的围裙,这样新褶皱才不会明显。

不管你信不信,时间静止了,仿佛戴着翼领的约书亚[58]射中了运行中的太阳。我父亲大手表上的分针立定脚跟,拖住早晨不放手。

我已经好久没和教众大声宣讲了,今天早晨我讲了话,可能是紧张的缘故。

“朋友们,”我说,“你要见证的是个秘密。我知道我能相信各位保持沉默。如果你们中有人觉得这涉及道德问题,我会对你表示质疑,并请你离开。”我停顿了一下。“没有异议吧?很好。如果我听到牡蛎或卷心菜同陌生人讨论这件事,就会被餐叉判处死刑。”

“我想谢谢各位。我们曾同舟共济,都是葡萄园里卑微的劳工,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奴仆。但现在转机来了。从今往后我会是这里的主人,但我保证我会是个善良和气、善解人意的主人。时间到了,朋友们,大幕升起了——别了。”我正要到前门拿扫帚,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喊叫:“丹尼——丹尼!从我心中出来吧。”一阵战栗猛然袭来,我不得不靠着扫帚停了一会儿,才打开门。

我父亲手表上短粗的黑色时针指向九点,细长的分针显示还差六分钟。我盯着它,好像感觉到它的心脏在我掌心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