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不同于其他日子,正如狗之于猫,而猫狗又不同于菊花、浪潮或猩红热一样。在许多州,尤其是我们州,有一条规律,即假日长周末一定会下雨,否则大家伙儿如何被淋得湿透,败兴而归?七月骄阳挣脱羽毛状的云朵堆,把它们赶得四散开来,但雷暴云俯瞰在西天边际,哈德逊河谷上空涌起一团团浓厚的云雨层,已挟裹着闪电,在隆隆作响。如果上述规律正常,它们会耐心守候,等身着夏装充满活力的人群,蚂蚁般兴致勃勃地蜂拥在高速路和海滩之时,才威力大发。

其他商店大部分要到九点半才开门。马鲁洛想抓住商机,硬是让我提早半小时开始行动。我觉得自己会改变一下,因为这让其他商店心生厌恶之情,这可比获得的利润多多了。马鲁洛即使知道这一点也不在乎。他是个外国人、意大利佬、罪犯、暴君、压榨穷人的人、混蛋以及杂种中的杂种。我要灭掉他,自然他的缺点和罪行就刺目地显现在我眼前。

我感觉父亲手表上的旧长针走得很慢,我发现自己在用劲儿扫地,肌肉紧张,等待着迅速而顺利地完成使命的那一刻。我用嘴呼吸着,胃推压着肺部,和我记忆中等待进攻时一模一样。

礼拜六——早晨——独立日——周末,周围几乎没人。一个陌生人走过,是一位老先生,拿着钓鱼竿和绿色的塑料工具箱。他在去镇码头的路上,打算在那儿坐上一整天,摆弄水中一小条柔软的鱿鱼。他甚至都没抬头,但我故意引起他的注意。

“希望你能钓些大鱼。”

“从来没钓到过任何东西。”他回应道。

“条纹鲈时不时总会有的。”

“我没见过。”

这是位劲头十足的乐观派,但至少我已经撒钩,钓住了他的注意力。

珍妮·辛格顺着人行道摇摆地走过来。她走路仿佛不用脚,而像是装了轮子。作为见证人,她可能在新湾镇最不靠谱。有一次,她打开瓦斯炉,却忘了关。要是她记起来把火柴放在哪里,估计她能把自己炸出屋顶。

“早上好,珍妮小姐。”

“早上好,丹尼。”

“我是伊森。”

“你当然是伊森。我打算烤蛋糕。”

我极力要在她的记忆里凿个疤印。“哪一种?”

“噢,范妮·法默式的吧,但包装上的标签掉了,我也弄不太清了。”

她这个见证人该多糟糕啊,要是我真需要的话。她为什么要叫“丹尼”呢?

人行道上有片锡纸,扫帚扫不起来。我俯下身,用指甲抠掉。那些银行助理跟老鼠一样,趁贝克猫不在,鼠头鼠脑鬼鬼祟祟。他们这样子正是我想要的。差一分不到九点,他们才冲出咖啡店,全速跑过街道。

“快跑——快跑——快跑!”我喊道,他们不自在地咧嘴笑笑,冲进银行大门。

时间到了。我不能再去想整个计划——而要一个时间点一个步骤,每个都要切实到位,就像我演习的那样。我把焦灼紧张的胃塞回原位。先把扫帚靠在门框边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我镇定自若地慢慢开始了行动。

我用眼角余光看见一辆车驶过街道,便停下来让它过去。

“郝雷先生!”

我霍地转过身,像电影里被逼到角落里的歹徒。一辆灰扑扑的深绿雪佛兰滑到马路牙子那里,伟大的上帝呀!那位常春藤大学的联邦政府先生走下车。我像石头一样愣在那里,微微颤抖着如水中的倒影。我目瞪口呆地看他穿过人行道。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但不过一瞬间。我长期规划的完美方案在我眼前化为尘埃,好似一件长期深埋地下的古老艺术品遇到空气袭击一般。我考虑着跑去上厕所,这样就能把事情化解掉。但我不能否定莫菲定律。思想传播的速度一定和光差不多。放弃一个长期思量的计划实在让人震惊,演习了那么多次,实战不过是又一次重复演习,但我只能把它丢弃、扔掉、封藏起来。我别无选择。光速般的思想告诉我,感谢上帝,他没有晚来一分钟。那样就会发生足以写入犯罪故事的命案。

这一切都发生在迈出四个步子的时间里,当时那个年轻人正动作僵硬地穿越人行道。

他肯定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郝雷先生?你脸色不好。”

“拉肚子。”我回道。

“这可等不及。跑着去吧。我等你。”

我冲进厕所,关上门,拉链子冲水。我没打开灯,在黑暗中坐下。我的胃急剧抽动起来。一时间,我真的想拉肚子,完事之后,内心紧张的精神压力慢慢减轻了。我为莫菲定律加了一条副款:意外出现,改变计划——刻不容缓。

我以前也遇到过此类情况,情况紧急或危险极大时,我会跳出来离开自己,像一个兴致盎然的陌生人一样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行动以及思想,但情绪不受所观察之事的影响。坐在黑暗中,我看到另外一个人叠好他的完美计划,放进盒子,关上盖,不仅把这件事从眼前推开,而且从头脑中剔除。我的意思是,此时我已在黑暗中站起身,拉上裤链,理好衣服,把手放在了薄薄的胶合板门上,我又成了准备好要忙一天的杂货店伙计。这不是偷偷摸摸的行为,这是真实情况。我想知道那位年轻人想干吗,但又带着点儿不安,来自对警察的些微恐惧。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说,“记不得吃了什么东西引起的。”

“现在有种病毒正流行,”他说,“我妻子上礼拜就感染了。”

“嗯,这种病毒还带着枪。我差点就被击毙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尴尬,充满歉意,几乎有些不好意思。“有个家伙做的事情真叫荒唐。”他说。

我差点说出口,“什么人都有”——我很庆幸没说,因为他接下来说:“在我的行当,你会遇到各种人。”

我走到柜台后,踢了一下圣殿骑士的皮帽盒,使它关上,用肘支撑靠在柜台上。

真不可思议。五分钟前,我还用别人的眼睛打量着自己。我必须如此。他们怎么看我很重要。当这个人穿过人行道,他是敌人,食人魔,代表着一个巨大、黑暗而又无助的命运。但随着计划被束之高阁,并像部分自己一样消失之后,我看到现在的他完全是个不相干的物体——不论好或坏,都与我无关。他,我觉得,和我年纪差不多,却受过教育和礼仪的训练,或许还有信仰的培养——脸部瘦削,头发精心修剪得短短的,腰板挺直,穿着白亚麻布衬衫,领子紧扣,系的领带是妻子精心挑选的,在他离家之前,她肯定用手替他抚平整理过。他的衣服是深灰色的,指甲是在家修的,但修得不错,左手上戴着一个宽大的结婚金戒,扣眼儿里插着一个细勋带,暗示他有勋章,但不乐意戴。他的嘴巴和深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坚定的教养,此刻它们的不自信反而显得很奇怪。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身上显现出一个空洞。他已经完全不同了,以前他的问题像短短的方形铁栏杆,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紧挨着一个。

“你以前来过这儿,”我说,“你是干什么的?”

“司法部。”

“你是管司法的?”

他笑了。“对,至少我希望如此。但我并不是为公事而来——还不确定部里是否批准。我今天休息。”

“我能帮你做什么?”

“有点复杂。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书上可没写,郝雷。我干这行已经十二年了,从来还未遇到过此类情况。”

“或许你跟我说说,我能帮你呢。”

他朝我笑笑。“很难说清楚。我从纽约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来到这里,还要在假日交通状况下再开三小时回去。”

“听起来很严重。”

“是的。”

“我记得你说你叫瓦尔德。”

“理查·瓦尔德。”

“顾客马上要蜂拥上门了,瓦尔德先生。不知他们为什么还没来。都是热狗配佐料的买卖。你最好开始说。我是否有麻烦?”

“在我工作中,你会遇到各种人,粗暴的家伙、撒谎者、诈骗犯、骗子、蠢人、聪明人。大多数时候,你会对他们发脾气,需要找到一种态度来顺利沟通。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瞧,瓦尔德,你究竟在烦恼什么?我不算彻底蠢笨。我已经到银行和贝克先生谈过了。你们要找的是马鲁洛先生,我的老板。”

“我抓到他了。”他轻轻地说。

“为什么呀?”

“非法入境。不是我做的。他们扔给我一份卷宗,我就跟踪调查。我不会对他进行审讯和判决的。”

“他会被驱逐出境?”

“是的。”

“他不能申辩吗?我能帮他什么吗?”

“不能。他也不想。他表示服罪。他想离开。”

“天啊,真该死!”

此时有六个或八个顾客进来。“我提醒过你了。”我向他喊道,然后帮助顾客挑选所需的或我认为他们所需的东西。谢天谢地,我订购了一堆山一样高的热狗和汉堡卷。

瓦尔德大声道:“辣泡菜怎么卖?”

“标签上写着呢。”

“三毛九,太太。”他说,然后就开始干活,称重、打包、算钱。他从我面前伸手到收银机上打出钱款。趁他走开的当儿,我从那堆包装袋里拿起一个,拉开抽屉,把袋子当作垫锅布,拿出那把旧左轮手枪,带到卫生间,扔进准备好的机油罐子里。

“你很在行嘛。”我回来跟他说。

“我曾经课后在大联盟商店打工。”

“看得出来。”

“没人来帮帮你?”

“我打算把我家儿子叫过来。”

顾客总是扎堆进来,从不会一个个平均分配着来。伙计总是在空当期做好准备,迎接下一批。还有一件事,当两个人一起做事情时,他们会变得很像,思想上的差异会变得不那么明显。军队里发现黑人和白人在一个连队为别的事情战斗时,他们之间就不会起纷争。当瓦尔德称好一磅西红柿,在袋子上合计一串数字的时候,我潜意识中对警察的恐惧消失了。

第一批顾客离开了。

“最好快点告诉我你要干什么。”我说。

“我答应马鲁洛我要过来。他想把这家店送给你。”

“说什么傻话!对不起,太太。我在和我朋友说话。”

“哦,没关系。当然没关系。嗯,我们家有五口人——三个孩子,我该买多少根法兰克福香肠?”

“每个孩子五根,你丈夫三根,你两根。一共二十根。”

“你觉得他们能吃五根?”

“他们觉得自己能吃。要去野餐吗?”

“对呀。”

“那再添五根,以免掉到火里。”

“你把水槽塞子放在哪里了?”

“在清洁剂和氨水的后面。”

就像这样,谈话不断被打断,这也正常。把顾客删掉,谈话如下:

“我觉得自己很震惊。我就是干我的活儿,大部分在和流氓打交道。要是你习惯了坏蛋、撒谎者和诈骗犯,哎呀,一个诚实的人会让你感到惊心动魄。”

“你说什么,诚实?我老板在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张口的。他可是个强硬的家伙。”

“我都晓得。我们把他逼成那样的。他跟我说过,我也相信。他来之前就知道自由女神像基座上的话。他能用方言背诵《独立宣言》。《权力法案》是火热的文字。可那时他就是不能入境。于是他就从别的途径进来了。一个好人帮助了他——拿走了他所有的东西,把他丢进海浪,让他自己蹚着水上岸。过了好久他才明白所谓的美国方式,但他学会了——他学会了。‘人得挣钱!顾好自身利益!’但他学会了。他不笨,他也顾好了自身利益。”

这番话不时被顾客打断,所以没有达到戏剧性的高潮——只是一些片片段段。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告发他,他也没有伤心。”

“告发他?”

“对呀。所有这一切都起于一个电话。”

“谁干的?”

“谁知道呢?司法部就像台机器。你一拨号,它就会一步步跟进,就像一台自动洗衣机。”

“他为什么不逃跑?”

“他累了,从骨头里感到疲惫。他也倦了。他挣了些钱。他想回西西里去。”

“我还是没弄明白店铺的事情。”

“他像我一样。我能应付骗子。这是我的工作。一个诚实的人把我的一切都弄乱了,让我云里雾里的。他就是如此。一个家伙不想去骗他,不偷,不抱怨,不耍花招。他尽量教这个倒霉蛋在这片自由土地上照顾好自己,但那个傻瓜学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你把他吓坏了。他尽力想弄清楚你的骗局,但发现不过是诚实。”

“会不会他搞错了?”

“他不觉得自己弄错了。他想让你成为一个纪念碑,纪念他曾经相信的某些东西。我已经把转让书带来了,在外面车上。你要做的就是去提交一下申请。”

“我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自己明不明白。你知道他是怎样讲话的吗——像爆玉米花。我试着弄懂他想解释什么。就像一个人被设定了某种道路,连方向也是设定好的。如果他改变了这个,有些东西就会爆炸,他去掉一个齿轮,他就会生病。就好像——嗯,像一个自导自演的治安法庭。你不得不为违规付钱。你就是他交付的罚款,在某种形式上,这样光才不会熄灭。”

“你为什么要开车到这里来?”

“我也不十分明白。不得不——或许吧——这样光就不会熄灭。”

“啊,上帝!”

店里挤满了吵闹的孩子和湿漉漉的女人。至少在中午之前,不会有什么整块时间了。

瓦尔德走到外面汽车那里,然后回到店里,分开一批狂热的夏季主妇,挤到柜台边。他把一个系着带子的折叠式硬纸信封放在柜台上。

“我得走了。交通这样,得开四个小时。我妻子很生气。她说这事能等。但这事不能等。”

“先生,我都等了十分钟了还没招呼我。”

“马上就来,太太。”

“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口信要传达,他说‘跟他说再见了’。你有口信要传吗?”

“跟他说再见了。”

那批衣服遮不住肚子的人群又凑了上来,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把信封丢进收银台下面的抽屉,和它在一起的还有——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