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七月三日,雨下起来了,如前所愿,雨点比往常更大。我们在湿漉漉的节虫一样的车队里,一点点向前挪动,感觉有点美妙,同时又无助和失落,就像笼中鸟被放飞,被自由露出的牙齿给吓住了。玛丽坐直,身上散发出刚熨烫过的棉布味道。

“你高兴吗——快乐吗?”

“我还在一直听孩子们的动静。”

“我知道。黛博拉姑婆称这个是快乐的孤独。飞吧,我的小鸟!你肩膀上长长的飘带就是翅膀,你这个小傻瓜。”

她笑了,紧紧依偎着我。“真好,但我还是在听孩子们的动静。我想知道他们此刻在干什么。”

“几乎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除了没在想我们在干什么。”

“我觉得是真的。他们并不真的感兴趣。”

“那就让咱们比他们玩得更好。我看到你这艘游艇驶近了,啊,尼罗河的水蛇,我知道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今晚上屋大维要向某个希腊羊倌求面包呢。”

“你疯了。艾伦从来走路不看的。他可能不看交通灯,一脚踩进车流里。”

“我知道。可怜的小艾琳迈着她的畸形脚。嗯,她心地善良,脸蛋漂亮。或许有人会爱上她,砍掉她的脚。”

“噢,让我也为他们担一点心吧。如果我那样做,会感觉好一点。”

“我从未听过比这还好的话。我们一起设想一下所有可能的困难吧。”

“你明白我的话。”

“我明白。那可是你,阁下,把这个特点带到我们家族的。它只在女性血脉中传承。小吸血鬼。”

“没人比你更爱孩子了。”

“我内疚的是我的罪过是实打实的,因为我是个卑鄙之人。”

“我喜欢你。”

“这种焦虑烦恼我挺欣赏。瞧见那一片了吗?看金雀花和帚石楠长得多顽强,沙子奋力从地下冒出来,就像凝固的小波浪。雨水打在地面上,又升起一片迷雾。我总觉得这很像达特姆尔[60]或者别的什么穆尔,我除了在报纸上见过这些地方,还未亲眼看见过呢。你看,第一批来自德文郡的人肯定会觉得这儿就像家乡。你觉得这里有鬼魂游荡吗?”

“即使没鬼,也有你在这儿游荡呢。”

“除非出于真心,否则别乱恭维人。”

“先不讨论这个。留意一下有没有岔路。路牌上会标明‘牧场农庄’。”

真有这样的路牌。长岛的尽头呈狭长的纺锤形,好处是雨水全被吸干,一点也不泥泞。

我们拥有自己的玩偶之家,清清爽爽,铺着条纹棉布,成对的单人床在全国各地都做过广告,肥厚如松饼。

“我不欣赏这些东西。”

“别傻了——你可以从那边伸过来。”

“我要狠狠地干一大堆比这还狠的事情,小婊子。”

晚餐油腻又体面,我们吃缅因州烤龙虾,灌白葡萄酒——白葡萄酒喝得太多了,玛丽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我又不断怂恿她喝白兰地,直到我的头开始嗡嗡叫。她仍然记得我们那座玩偶之家的号码,她还能找到锁眼。虽然脑袋嗡嗡叫着,我还是让她顺从了我,但我想如果她不愿意,她完全可以逃走。

然后,痛并畅快着,她把头枕在我的右臂上打盹,面带微笑,发出轻轻的哈欠声。

“你在烦心什么事吗?”

“别乱想了。还没睡,就做梦了。”

“你为了我的幸福,工作那么辛苦。我也不太懂你。你是不是很烦心?”

入睡之前的那个时刻常常显得奇异,能洞穿一切。

“是的,我有心事。这下你放心了吧?我不想让你也烦心,但天要塌了,并且有一片砸在了我的尾巴上。”

带着惊恐的微笑,她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我把胳膊抽出来,站在两张床之间。雨停了,屋檐的水还在滴,弯弯的月亮与无数个小水滴相映生辉。“祝你好梦,我最亲爱的宝贝。别让天砸在我们身上!”

我的床凉爽但过于柔软了,我能看见光明的月亮穿过飘向大海的云层。我听到一只鸬鹚发出鬼嚎似的鸣叫。我双手手指交叉——暂停,把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双倍的“暂停”。那砸在我身上的不过是粒豌豆而已。

即使黎明时雷声阵阵,我也听不见。张眼望去,满目金黄翠绿,深色的石楠,浅色的羊齿,黄中点缀着红色的是湿润的沙丘,不远处大西洋像被捶打锻炼的银子,闪闪发光。屋旁长着一棵虬曲的老橡树,根部生发出一片苔藓,有枕头那么大,起伏如波浪,呈发灰的珍珠白。一条弯曲的碎石小路蜿蜒在小镇上的玩偶房屋之间,通往一栋带凉台的木瓦小屋,那是所有房屋的总部。这里不仅可以办公,还有明信片、礼物、邮票,以及铺着蓝格桌布的餐厅,在这里我们这些玩偶可以就餐。

经理在账房,核算某个单子。我们登记的时候,我留意过他,是个毛发稀少的男人,几乎没刮脸的必要。他的神色有点偷偷摸摸的,喜欢探听别人隐私,从我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他满心希望我们的这趟旅行是不正当的,我还差点在登记簿上签“约翰·史密斯及其太太”这样的名字,好让他高兴一下。他四处嗅着犯罪的气息。真的,他好像在用敏感的长鼻子看东西,像只鼹鼠。

“早上好。”我招呼道。

他把鼻子对准我:“睡得好吗?”

“好极了。我想知道能否给我妻子端一盘早餐?”

“我们只在餐厅供应早餐,七点半到九点半。”

“假如我自己端呢……”

“那就不合规定了。”

“能否通融一次?您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我特意这么说,因为这正是他希望的。

他满意了,回报就来了。他眼睛润湿,鼻子颤抖。“有点害羞啊,她是这样吧?”

“是呀,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我不知道厨师会说些什么。”

“问问他,跟他说有一美元踮着脚尖,站在云雾迷蒙的山顶呢。”

厨师是个希腊人,觉得一美元很有吸引力。最后,我托着一个蒙着餐巾的巨大托盘走在碎石小路上,还把它搁在乡村风格的长凳上,采了一束小野花来装点,为我的宝贝呈上这顿皇室早餐。

可能她已经醒了,但此刻睁开眼睛,说:“我闻到咖啡了。啊!啊!多好的丈夫……还有……还有鲜花……”所有这些温柔的小玩意儿从不会失去魅力。

我们吃了早饭,一直在喝咖啡。我的玛丽坐起来靠在床上,看上去比她的女儿更年轻天真。我们两人还彬彬有礼地讲了讲晚上睡得多好。

我的时间到了。“躺着舒服点。我有个既伤心又高兴的消息。”

“太好了!你是不是把大海买下来了?”

“马鲁洛有麻烦了。”

“怎么回事?”

“很久以前,他未经批准就来到了美国。”

“那……又怎样?”

“现在他们让他离开。”

“驱逐出境?”

“是的。”

“这太可怕了。”

“确实不妙。”

“我们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游戏时间结束了。他把店卖给了我——或者不如说他卖给了你。那是你的钱。他必须变卖产业,而且他喜欢我。实际上他是送给了我——只要三千美元。”

“可是这太可怕了。你是说……你是说你拥有了那家店铺?”

“对。”

“你不是伙计了!不是伙计了!”

她用枕头裹住脸,开始哭泣,那满腔的猛烈呜咽声,就像奴隶脖子上的项圈被去掉时那样。

我走出去,来到玩偶的门前台阶处,坐在阳光中,一直等她收拾好。她哭完后,洗了洗脸,梳好头发,穿上晨袍,打开门呼唤我。她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她不用告诉我。她脖子的姿势已表示了出来。她能昂起头了。我们又是上流人士了。

“我们能否做点什么去帮助马鲁洛先生?”

“恐怕不能。”

“这事怎么发生的?谁发现的?”

“我不知道。”

“他是个好人。他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他怎样应付这件事?”

“带着尊严。带着荣誉感。”

我们按原来设想的那样,到海边散步。坐在沙滩上,捡拾明亮的小贝壳,拿给彼此欣赏,正如我们必须要做的那样,我们一如往常地赞美着自然景物,大海、空气、光线、凉风吹拂下的太阳,就像造物主在等着听这些赞美。

玛丽有些心不在焉。我想她在想着以新身份回到家里,看看那些女人的不同眼神,还有高街上打招呼时不一样的口吻。我想她不再是“可怜的操劳的玛丽·郝雷”,她已经变成了伊森·艾伦·郝雷太太,并且会永远如此。我得让她保持住这个身份。她要过完这一天,因为这是计划好、而且付过钱的,但让她反复品咂的却是那些即将到来的闪光日子。

我们在铺着蓝格子的餐厅吃了午饭,玛丽的举止和对身份定位的自信,让鼹鼠先生大失所望。他那敏感的鼻子一闻到犯罪的气息就高兴地颤动,如今却错位了。等到他不得不到我们这桌来报告有个电话找郝雷太太,他的幻想算是彻底破灭了。

“谁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啊,玛姬,肯定是。我得告诉她,因为有孩子们呢。噢!我真希望……他走路都不看的,你知道。”

她回来时浑身颤抖,像一颗星星。“你绝对想不到。你不可能想到的。”

“我猜是好事。”

“她说:‘你听到消息了吗?你听收音机了吗?’我从她的声音判断不是什么坏消息。”

“能不能先告诉我,然后再回顾她怎么说的?”

“我不敢相信。”

“你能否让我试试能不能相信?”

“艾伦获奖了。”

“什么?艾伦?跟我说说!”

“是征文大赛——全国范围的征文大赛,他获奖了。”

“不可能!”

“是真的。只有五人获奖——奖品有一只手表,他要上电视了。你相信吗?家里有个名人了。”

“我不敢相信。你是说他那副懒散邋遢的样子是装的?多高明的演员啊!他孤独多情的心并没有摔在地板上。”

“别开玩笑了。想想,我们的儿子是全美国获奖的五个男孩子之一啊——还要上电视。”

“还有一块表!不知道他会不会看时间。”

“伊森,如果你再开玩笑,大家会认为你在嫉妒你自己的儿子。”

“我只是感到震惊。我原以为他的散文风格差不多是艾森豪威尔将军的水平。艾伦可没有找枪手。”

“我知道你,伊。你贬低他们只是在做样子。然而是你把他们宠坏的。这是你不为人知的手段。我想知道——你是否帮他写了那篇文章?”

“帮他!他甚至都没让我看。”

“嗯——那就好了。我不想让你因为帮他写了文章就自以为是。”

“我还是缓不过来劲儿。这表明我们不太了解自己的孩子。艾琳对这事的态度是什么?”

“啊,骄傲得像孔雀。玛姬太激动了,几乎说不出话。报纸要采访他——还有电视,他要上电视了。你是否意识到我们还没有电视机来看他在上面?玛姬说我们可以去看她的电视。家里的名人!伊森,我们应该有台电视。”

“我们要买一台。明早第一件事就是买,或者你为什么不订购一台让他们送来?”

“我们可以吗——伊森,我忘了你有一家店呢,我忘得一干二净。你能接受吗?一个名人。”

“我希望我们能和他一起生活。”

“你让他拥有了自己的辉煌。我们应该出发回家去。他们七点十八分到。我们应该在那里等着,你明白,相当于去迎接他。”

“还得烤个蛋糕。”

“我会烤的。”

“再系上彩色绉纸。”

“你不会在嫉妒说怪话吧,是不是?”

“不。我已经缓过来了。我觉得彩色绉纸很漂亮,要挂满整个房子。”

“但是别挂在室外。那会显得——卖弄。玛姬说我们为什么不装作不知道,让他来告诉我们?”

“我不同意。他会不好意思的。那样好像我们不关心似的。不,他应该回到家里来欢呼,发出胜利的喊声,吃蛋糕庆祝。如果有开门营业的,我要买点烟花。”

“路边摊子上……”

“对。回去路上……要是他们还有卖剩的。”

玛丽把头垂下去一会儿,好像在感谢上帝:“你有了店铺,艾伦成了名人。谁会想到这些会同时发生呢?伊森,我们应该动身回家。等他们到的时候,我们应该在那儿。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个样子?”

“刚才有个念头像海浪一样掠过我——我们对任何人都了解得太少了。这让我打了个冷颤。我记得每逢圣诞节,我本该高兴的,却常会有一种‘威尔士老鼠’般的疲惫感。”

“那是什么?”

“那是我在黛博拉姑婆发德语的‘疲倦’时听来的。”

“那又是什么?”

“有只鹅走过你的坟头。[61]”

“啊!这样啊。好了,别说这个了。我想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那就是——不知道感恩,如果我们还不明白的话。现在笑一笑,赶走那些威尔士老鼠。那挺好玩的,伊森,‘威尔士老鼠’,你付账吧。我要去收拾一下。”

我用那笔叠成紧实小方块的钱付了账。然后我问鼹鼠先生:“你们礼品柜台还有剩余的烟花吗?”

“我觉得还有。我要去看看……在这儿呢。你要几个?”

“全部,”我说,“我们儿子成了名人。”

“真的?哪种名人?”

“只有一种。”

“你是说像迪克·克拉克[62]这类的名人吗?”

“或者像切斯曼或迪林杰[63]那样的。”

“你开玩笑吧?”

“他要上电视了。”

“哪个台?什么时间?”

“还——不清楚。”

“我要看看。他叫什么?”

“和我一样。伊森·艾伦·郝雷——平常叫艾伦。”

“好啊。你和艾伦太太能到我们这里来,真是莫大的荣幸。”

“郝雷太太。”

“当然当然。我希望你们能再次光临。很多名人都在这儿待过。他们来此是为了——安静。”

回家的路洒满了金色阳光,我们的车驶在慢吞吞闪着亮光的车流长蛇阵中,玛丽坐得笔挺,看上去很自豪。

“我买了一整箱烟花。一百多个呢。”

“此刻你更像自己了,亲爱的。我真想知道贝克夫妇回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