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举止稳重。他对我们很放松,也很友好。他既没有采取报复,也没有施展杀伤力。对于获得的荣誉和我们的赞美,他都泰然处之,没有虚荣自大,也没有过度谦卑。在那一百个烟花嘶嘶升空变成黑棍子之前,他径直走到客厅自己的座椅那里,扭开收音机。显然,他原谅了我们的冒失行为。我从未见过一个男孩子在接受伟大荣誉时,能比他更优雅。
这真是一个奇迹之夜。如果艾伦轻而易举就升上天堂够让人惊奇的话,艾琳的反应则更让人吃惊。数年来细致入微的观察告诉我,艾琳小姐会被嫉妒弄得撕心裂肺、暴跳如雷,确切地说,会尽力找办法来贬损艾伦的伟大荣誉。可我竟上了她的当。她成为祝贺哥哥的人。正是艾琳告诉我们,他们如何在度过一个魔幻的夜晚之后,坐在六十七街一个雅致公寓内,轻松地看电视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晚间新闻,就在那个时候艾伦胜出的消息宣布了。正是艾琳详细描述了当时他们说了什么,是什么表情,怎样兴奋到用根羽毛就能把他们戳倒在地。艾琳讲述着艾伦将会如何与另外四位获奖者一同出场,他将如何在百万观众的注视和聆听下朗读自己的文章。玛丽在说话间隙不时快乐地咯咯笑,而自始至终艾伦都远远坐着,非常镇静。我扫了一眼玛姬·杨—亨特。她在沉思,和用纸牌算命时一模一样。房间里渐渐开始出现一种阴郁的寂静。
“一点都没漏掉,”我赞道,“得为每个人都来杯冰镇根啤。”
“艾琳去拿吧。艾琳去哪儿了?她总是一阵烟似的飘进飘出。”
玛姬·杨—亨特不安地站起身。“这是个家庭聚会。我得走了。”
“可是玛姬,你也在其中啊。艾琳到底去哪儿了?”
“玛丽,是不是非让我承认我有点筋疲力尽了?”
“你确实累坏了,亲爱的。我都忘了。我们俩倒是好好休息了一下,你都不知道——真的谢谢你。”
“我很乐意这么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
她一心想走,想快点走。听了我们的感谢还有艾伦的感谢,她就匆匆逃走了。
玛丽轻轻说道:“我们还没说店铺的事情。”
“先放着吧。那样会扫了粉衣主教大人的兴致。他有权利高兴。艾琳到底去哪儿了?”
“她睡觉去了,”玛丽道,“这个考虑很周全,亲爱的,你说得对。艾伦,今天真是累了。你该去睡觉了。”
“我想自己再坐一会儿。”艾伦温和地说道。
“可是你需要休息。”
“我在休息呢。”
玛丽看向我求助。
“这些时刻最考验男人的心性了。要不我把他捏成粉,或者我们就任他这样趾高气扬地压到我们头上。”
“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他需要休息。”
“他需要好几样东西呢,但休息不是其中之一。”
“每个人都知道孩子需要休息。”
“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很可能是错的。你听说过孩子过劳死的吗?没有——只有大人。孩子都很聪明,不会如此。需要休息时,他们就休息。”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了。”
“确实是,亲爱的,但他明天可以睡到中午。你和我六点就得起来。”
“你是说你要去睡觉,留他坐在那儿?”
“因为生下了他,他要报复我们。”
“我不懂你在讲什么。什么报复?”
“我想和你来个约定,因为你要生气了。”
“正是。你在说傻话。”
“如果我们睡下后,他半小时之内还不偷偷溜回自己的小窝,我就付给你四千七百万八百二十六元八十分。”
好吧,我输了,而我必须付她钱。我们道了晚安后,又过了三十五分钟,楼梯才在我们家大名人脚下咯吱响起。
“真讨厌你猜对了。”我的玛丽说。她已经准备好待上一夜来倾听。
“我没对,亲爱的。我输了五分钟。这是我能记住的。”
于是她就睡着了。她没听到艾琳偷偷下楼,但我听到了。我看着红点在黑暗中移动。我没跟下去,因为我听到橱柜锁上铜钥匙轻微的咔嗒声,我知道我的女儿在为她的电池充电。
我的红点非常活跃。当我把它们集中起来时,它们四处冲撞逃散。老船长在避开我。自从——嗯,自从复活节,他就从未清晰地出现过。这不像哈莉特姑姑——“愿她上天堂”——但我确实知道当我不和自己做朋友时,老船长的身影就不会清晰出现。这可以用来测试我和我自己之间的关系。
这天晚上,我逼着他现身。我笔直僵硬地在床上躺下,远远地躺在我那一边。我紧绷身上每一处肌肉,特别是我的脖子和下巴,把两只拳头放在腹部。我强迫他出现了,暗淡的小眼睛,白色翘起的小胡子,微微前倾的肩膀,证明他曾经是位身体健壮的男人,而且充分发挥过他的力量。我甚至让他戴上了那顶蓝帽子,上面带着闪亮的短鸭舌和两只铁锚组成的金色“H”,那顶帽子他很少戴的。这个老小孩儿有点不情愿,但我让他现身了,而且把他安置在旧港口斑驳的防波堤上,就在我的“地方”附近。我让他稳稳坐在一堆压舱石上,把他屈拢的双手固定在独角鲸手杖顶端。那根手杖可以击倒一头大象。
“我需要找些东西来仇恨。愧疚和善解人意——那是吃奶的婴儿所为。我在找一种真正的仇恨,足以让心结打开。”
记忆是一条产卵的鱼。一旦启动一个清晰的具体印记,它就会衍生,而一旦开始,它就会像胶卷一样前后伸展。
老船长动起来了。他用手杖指点着:“在防波堤外第三块岩石那里画条线,高水位时和港口海岬的顶点持平,然后这条线之外半缆索的地方躺着它,只剩它的残骸。”
“半缆索有多远,先生?”
“多远?哎呀,当然是五十英寻[64]。它停泊在那里晃动着,涨潮了。倒霉的两年。油桶一半都空了。它着火的时候,我在岸上,大约午夜时分。油燃起来时,它把整个镇照得如同正午,火苗顺着海面浮油,最远蔓延到奥斯普雷岬角。不能让它靠近海滩,怕会把船坞烧毁。一小时之内,它就烧到了吃水线部位。它的龙骨和副龙骨现在还躺在水底——安然无恙。它们是避风岛上的原生橡木,船上的肘板也是如此。”
“那是怎么开始的?”
“我从没想过会发生那事。我在岸上。”
“谁要去烧毁它?”
“哎哟,当然是它的主人。”
“你是它的主人。”
“我是半个主人。我不能烧毁一条船。我想去看看那些木料——想去看看它们现在什么样了。”
“你可以现在就去,船长,先生。”
“这不太值得去仇恨。”
“总比什么也没有强点吧。我会把那根龙骨打捞上来的——等我一有钱,我就为你做这个——在第三块岩石那里画条线,高水位时和港口海岬的顶点持平,五十英寻开外。”我没睡着。我的拳头和前臂很僵硬,紧紧压着我的腹部,以免老船长消逝,但我一让他走,睡眠就把我笼罩了。
法老做梦后,他会传唤专家前来,为他解释梦是怎么回事,王国会怎么样,这是正确做法,因为他是国王。我们一些人也做梦,我们为它找个专家,他告诉我们梦在我们自己的国度里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个梦,但不需要专家。像大多数现代人,我不相信预言和魔幻,然而却花费一半时间把它付诸实践。
春天,艾伦感到消沉寂寞,宣称他是无神论者,要惩罚上帝和他的父母。我让他不要冒险,否则他就坚决不能走在梯子下,用吐唾沫和伸拇指来避开黑猫的晦气,凭新月来许愿。
那些最怕做梦的人说服自己,说什么从不做梦。我能很容易解释我的梦,但这并不能让它不那么可怕。
我收到一条来自丹尼的指令,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要乘飞机离开,想要一些我的东西,一些我得自己做的东西。他想给玛丽一顶帽子。它得是那种深棕色小山羊皮质地,里面是羊毛,要像我的旧毛边拖鞋那样的皮子,做成长鸭舌棒球帽那样。他还想要一个风速表——不是那种会转的小铁盘,而是用那种又薄又硬的政府明信片硬纸手工做成的,装在竹篾上。他叫我在他离开之前去见一面。我把老船长的独角鲸手杖带在身边。我家门厅有个象脚制成的伞架,手杖平素就立在那里。
我们得到这只象脚礼物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些巨大的象牙色脚指甲。我跟孩子们说:“谁要是第一个给那些趾甲涂指甲油,有他的苦头吃——明白了吗?”他们很听话,最后只好我自己去涂抹了——从玛丽梳妆台上拿的亮红色指甲油。
我开着马鲁洛的庞蒂克去见丹尼,机场就是新湾镇的邮局。停好车,我把那根虬曲的手杖放在后座上,两个面目狰狞的警察开着巡逻车来到跟前,道:“不要放在座位上。”
“违法吗?”
“你想耍一下小聪明!”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
“好吧,但不能放在座位上。”
丹尼在邮局后头,正在分拣包裹。他戴着羊皮帽子,转着硬纸做的风速表。他面容枯瘦,嘴唇皲裂得厉害,手肿得像热水袋,好像被黄蜂蜇过。
他起身来握手,我的右手被裹进暖热的橡胶里。他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小小的,沉重冰凉,如一把钥匙大小,但又不是钥匙——一件金属物件,边缘锋利,被打磨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没看,那都是我的感觉。我上前,吻了吻他的嘴,我的嘴唇感觉到他干枯的嘴唇全是粗糙的裂口。这时我醒了过来,浑身冰冷发颤。黎明已经到来。我能看到湖泊,但看不到站在里面的母牛,那干裂的嘴唇仍旧停留在我的感觉中。我立刻从床上起来,因为不想再躺在那儿想这些。我没煮咖啡,而是走到象脚那里,看到那根被称作手杖的邪恶棍子还在。
黎明是个悸动的时刻,闷热潮湿,晨风尚未刮起。街道灰暗中透着银光,人行道滑腻腻的,都是人类留下的沉渣。“前桅”还没开,不过我也不想喝咖啡。我穿过巷子,打开后门——看看店铺前面,见那皮帽盒仍在柜台后面。我打开一个咖啡罐,把咖啡倒进垃圾桶。接着我在一罐炼乳上打了两个孔,把炼乳倒进咖啡罐,打开后门支住,把罐子放在门口。那只猫正在巷子里,但一直等我走到店铺前面,它才过来喝牛奶。我从那里可以看见它,灰猫在灰巷里,舔着牛奶。它抬起头,长了牛奶胡子。它又蹲下来,张开嘴巴,舔了舔爪子。
打开帽盒,我拿出礼拜六的收据,全部登记列表,再用回形针固定在一起。从银行褐色信封里,我抽出三十张一百美元面额的钞票,把剩下的二十张又放回去。这三千美元将会作为安全储备金,直到店铺收支平衡。玛丽的另外两千美元还会重新存到她的账户上,一旦我能够掌控风险,就会把那三千美元也存进去。我把三十张钞票放进我的新皮夹,把屁股后的裤袋撑得鼓鼓的。然后我从储藏室把货箱纸盒搬出来,划破撕开,开始给卖空的货架上货,同时在一条包装纸上,我把需要重新订购的货物列了个单子。纸箱盒子都让我堆在了巷子里,等回收卡车拉走。我把咖啡罐重新添满牛奶,但那只猫没再回来。它要么已经吃饱了,要么就是只愿意享受偷来的东西。
可能每个年份都跟其他年份不一样,正如不同的气候、形势和心情使每一日都区别于另外的日子。一九六〇年这一年是转变之年,是隐秘恐惧被公开化的一年,烦恼停止潜伏,逐渐演化成了愤怒。这种变化不单单体现在我身上或者新湾镇里。总统选举即将到来,在这种气氛中,烦恼正在演变成愤怒,以及由愤怒而生的骚动。而且不仅仅是我们国家;全世界都充斥着焦躁和不安,因为随着烦恼形成愤怒,愤怒又试图通过行动——任何行动都可以,只要够暴力——找到发泄途径,非洲、古巴、南美、欧洲、亚洲和近东,到处都焦躁不安,如同关在出发栅栏里的马。
我知道礼拜二,七月五日,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大日子。我甚至认为事情发生之前,我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不过只能等到事情真的发生,否则我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真的知道。
我觉得自己早料到贝克先生像他戴的十七钻防震手表一样准时,会在银行开门前一个小时来敲响我的前门。在我开门做生意之前,他真的过来了。我请他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事情太糟了,”他开口道,“我又不在。一听说,我就赶紧回来了。”
“什么事情糟了,先生?”
“哎呀,那件丑闻啊!那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啊。我得做点儿什么。”
“选举之前连审讯都不会有——只有指控。”
“我晓得。我们能否发个声明,说我们相信他们是清白无辜的?如有必要,甚至可以花钱登广告。”
“登在哪里呢,先生?《港湾先驱报》礼拜四才发行。”
“嗯,但总要做点儿什么。”
“我明白。”
我们的对话很客气。他必定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看着我的眼睛,一副委实担心的模样。
“要是我们不做点儿什么,那群疯子会把镇里的选举搞砸的。我们现在得推选新候选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样做对老朋友很不好,但他们首先应该明白我们不能让那帮疯狂的书呆子乘虚而入。”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谈谈?”
“他们受到重创,已头脑发狂,根本没时间思考。马鲁洛回来了吗?”
“他派了一位朋友过来。我用三千美元把这家店买下了。”
“不错啊。你买得很划算。文件都拿到了?”
“对。”
“好,如果他突然变卦,钞票都编过号了。”
“他不会变卦的。他想走。他累了。”
“我从不相信他。从不知道他都插手做了些什么。”
“他是个骗子吗,先生?”
“他很狡猾,黑白两道他都玩得很好。要是把产业都变卖的话,他会有很多钱,不过三千美元——这相当于白送。”
“他喜欢我。”
“肯定是这样。他派谁来的,黑手党?”
“一个政府人员。你看,马鲁洛很信任我。”
贝克先生紧皱眉头,神情异常。“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你就是那个人选。好家庭出身,可靠,有产业主,经商之人,又受人尊敬。你在镇上没一个敌人。理所当然的,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人选?”
“竞争镇长啊。”
“我礼拜六才有自己的生意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以你为中心,我们找一些让人尊敬的新面孔。哎呀,这是个完美的方案。”
“从杂货店伙计一跃成为镇长?”
“没人把郝雷家的人看作杂货店伙计。”
“我就这样看啊。玛丽也是。”
“可你不是了。我们今天就宣布,趁那群疯子还没得手。”
“我得从内龙骨到第三帆,里里外外好好考虑一下。”
“没时间了。”
“之前你考虑的是谁?”
“什么之前?”
“镇委员会被烧毁之前。我回头再和您谈吧。礼拜六生意特别忙。我连秤都差点儿卖了。”
“你会靠这个店成就一番事业的,伊森。我建议你把它扩大,然后卖掉。你会成为大人物,不适合招呼顾客的。丹尼有消息吗?”
“还没有。至今都没有。”
“你不该给他钱的。”
“或许不应该给。我本以为自己在做好事。”
“你当然是在做好事。你当然是在做好事。”
“贝克先生……美人阿黛尔号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咳,着火了。”
“在港口——怎么会那样呢,先生?”
“这时候怎么问起这个了。我所知道的也是听人说的。那时我太小,不记得了。那些老船都被油泡透了。我想大概哪个水手掉了一根火柴。你的祖父是船长。我觉得当时他在岸上才让船返航。”
“那次航行挺糟的。”
“我听到的也是如此。”
“领保险金有麻烦吗?”
“噢,他们总会派调查员来。不麻烦,根据我的记忆,花了一段时间,但我们领到了,郝雷家和贝克家都领到了。”
“我祖父认为船是被纵火烧掉的。”
“哎哟,老天!为什么啊?”
“为了拿到钱。捕鲸业已经结束了。”
“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个。”
“你从没听过?”
“伊森——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为什么要提那么久远的事情?”
“烧掉一艘船实在太可怕了。那就是谋杀。我打算哪天把它的龙骨给打捞上来。”
“龙骨?”
“我知道它沉在哪儿。离岸边有半锚索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看看那橡木是否完好无恙。那是谢尔特岛上的原生橡木制成的。如果龙骨还在的话,它就还没全死掉。要是你要去主持保险箱开启仪式的话,你也该走了。我要开门了。”
于是他的摆轮开动,他就滴答滴答地离开去银行了。此刻我感觉到,也预料到比格斯会来。可怜的家伙肯定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门口观望之上了。现在他一定在视线范围内的某处等候着,窥视着贝克先生是否离开。
“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粗暴地和我讲话。”
“我为什么要那样?”
“我能理解你那回为什么气冲冲的。我猜我当时不太擅长……外交策略。”
“可能是那么回事吧。”
“你有没有仔细琢磨我的提议?”
“有啊。”
“你怎样想的?”
“我觉得百分之六会更好。”
“我不知道B.B.D.公司是否同意。”
“那就取决于他们了。”
“他们可能会出百分之五点五。”
“那么另外半个点就归你了。”
“天哪!老兄。我还以为你是个乡巴佬呢。你砍得太狠了。”
“干就干,不干就走。”
“好吧,量有多大呢?”
“收银台边上有张部分货物清单。”
他仔细看了看那条包装纸。“看样子我上钩了。老兄,我在滴血呢。今天我能拿到整个单子吗?”
“明天单子会更好更大。”
“你是说你能把总量都转过来?”
“如果你价钱合适的话。”
“老兄,你肯定卡住了你老板的喉咙。你能对付得了吗?”
“走着瞧吧。”
“好吧,我可能还有点时间会会推销员的朋友。老兄,你估计跟鲱鱼一样冰冷无情。我跟你说那位女士可真性感。”
“那是我太太的朋友。”
“噢!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离家太近可不好,干坏事瞒不住。你倒是聪明。即使我以前不知道,现在可全明白了。六个点的回扣。天哪!明天早上吧。”
“要是我腾得出时间,或许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也行。”
“还是明天早上吧。”
礼拜六生意爆满。这个礼拜二,整个节奏全变了。大家都不急不忙。他们想谈论一下那件丑闻,说那是多么糟糕、可怕、痛心和丢人,但又乐此不疲。我们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丑闻了。没人提起即将在洛杉矶召开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甚至一次都没有。当然新湾镇是个共和党城镇,但我认为大多数时候人们只对身边的事情感兴趣。我们认识那些人,可以在他们的坟墓上翩翩起舞。
正午时分,斯通沃尔·杰克逊警长进来了,他看起来疲惫又难过。
我把那罐油放到柜台上,用一根铁丝捞出那把旧手枪。
“这是证据,警长。把它拿走,好吗?它令我紧张不安。”
“好的,擦一下,好吧?看这里!这就是人们过去常说的两美元手枪——枪栓在上的‘艾弗·约翰逊’牌手枪。你能找个人帮忙照看一下店吗?”
“不行啊,我找不到人。”
“马鲁洛去哪儿了?”
“他出城了。”
“大概你得关一会儿门了。”
“有什么事吗,警长?”
“嗯,查理·普莱奥的孩子上午离家出走了。这儿有冷饮吗?”
“当然有。橘子水、冰激凌、柠檬水,还是可口可乐?”
“来瓶七喜吧。查理这人有意思。他孩子汤姆八岁,觉得全世界都与他对着干,于是打算跑出去当海盗。换作别人,会把他屁股打开花,可是查理不一样。你还不打开这个?”
“抱歉。给你。查理和我有什么关系?当然了,我喜欢他这个人。”
“嗯,查理行事与常人不同。他觉得治愈汤姆的最佳方式是帮助他。早饭后,他们打好铺盖卷,准备了一顿丰盛午餐。汤姆本想带上日本军刀防身,但拖拖拉拉的,就换上了把刺刀。查理用车载着他,带出城,要给他找个好的出发点。在靠近泰勒草坪的地方,他把孩子放下车——你知道,泰勒家先前那个地方。那大概是上午九点。查理观察了孩子一会儿。汤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来,吃了六个三明治和两个水煮蛋,然后他带着漂亮的小铺盖卷和刺刀,动身穿越草坪,查理就开车回家了。”
终于来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熬过这件事简直是一种解脱。
“大约十一点,孩子惊慌失措地哭着跑出来到大路上,打了辆便车回家了。”
“我想我能猜到,斯托尼——是丹尼吧?”
“恐怕是。在老房子下面的地窖里。一箱威士忌,只有两个瓶子是空的,还有一瓶安眠药。抱歉我得问问你,伊。他在那儿躺了很久,有什么东西咬了他,咬在脸上。可能是猫。你记不记得他身上有什么伤疤或者记号?”
“我不想看到他,警长。”
“嗯,谁愿意啊?有伤疤吗?”
“我记得他左腿膝盖上面有一个带刺铁丝划破的伤口,还有……还有,”我卷起袖子,“像这样的一个心形文身。小时候,我们一起文的。用刀片割出来,涂上墨水。现在还很清晰,瞧见了吗?”
“好的……这个可能就够用了。还有别的吗?”
“有……他左胳膊下面有个大疤,一根肋骨被取出来了。他患过胸膜肺炎,那时还没有新药,他们把导液管放进去导流积液。”
“嗯,是那样的,如果取出一根肋骨,那就清楚了。我甚至都不用回去。让验尸官全权代劳吧。如果真是他,你还得去给那些记号宣誓作证。”
“好的。但别让我看他,斯托尼。他曾是——你知道——他曾是我的朋友。”
“一定,伊。听说你在竞选镇长,有这回事吗?”
“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闻。警长,你能在这儿待上两分钟吗?”
“我得走了。”
“就两分钟行吗?我要跑到街对面喝一杯。”
“噢!行!我明白了。行……去吧。我得和新镇长好好相处。”
我喝了杯酒,然后又带回一品脱。斯托尼走后,我在一张卡片上打印了一行字“两点回来”,关上门,拉下遮阳帘。
我坐在自己店铺柜台后面的皮帽盒上,坐在自己店铺朦胧的绿色暗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