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使西里尔·图尔纳成为一个不朽的名字的那些悲剧的“美人鱼”版本随处可见,这位奇特的诗人作品的新版出版仍然是一个重大的事件。自从丘顿·柯林斯两卷本的出版,一晃已经有五十二个年头了。而尼科尔教授的这部豪华批评版本的诞生[1],则提醒我们到了该对图尔纳的作品进行重新评价的时候。
在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当中,图尔纳最令人困惑不解;可提供给学术研究者们的相关材料最少;对于文学评论家来说,评论他也是最危险的事情。对他的一生,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我们没有发现他与人合作的踪迹。他只留下两部剧本;即使这样,人们甚至还一直怀疑这两部作品是否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而且,假如真像大多数的学者所赞同的那样,两部均为他所创作,那么哪一部创作在先仍存在着疑问。然而没有哪一部伊丽莎白时代的次要作家剧作比《复仇者的悲剧》更能揭示人性积极的一面。没有哪位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比他更具有诱惑力:对于学者来说,他们需要冒险对事实作出猜测;对于评论家来说,他们需要冒险对其重要意义进行推测。我们可以确定,尼科尔先生所不知道的事情,别人也无从知晓;我们十分尊重尼科尔先生的学术成就和勤勉的治学精神,但我们要指出的是自柯林斯以来五十二年的伊丽莎白文学研究几乎并没有增进我们对这位名字惹人喜爱、很特别的诗人的了解。在其令人钦佩的引言中,丘顿·柯林斯实际上对这位诗人的生平经历全然不知;所有后来的学者能够做的也只是对一些可能的琐碎资料进行拼凑。确定无疑的是有一个图尔纳家族存在;至于西里尔在这个家族的确切地位如何,尼科尔先生坦言,这只能凭空猜测。尼科尔先生向我们提供了所有可能合理的猜想之后,告诉我们图尔纳的“整个早年生平是一段完全的空白。”他所提供的资料,使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图尔纳可能连同其他家庭成员曾经是塞西尔家族的仆佣;此外,他补充了一篇散文《索尔兹伯里伯爵罗伯特其人》列在图尔纳的作品集中。除了上述两部悲剧以外,他又收入早已被认定为图尔纳真作的《变了形的变形》、《弗朗西斯·维尔爵士送葬诗》以及追悼亨利亲王的《挽歌》;同时他还收录了一个讽刺风格的小册子《笑着躺下》,这本和许多同类作品相仿的作品,至少可以说,可能出自图尔纳之手——既然它被归属于图尔纳,也不存在什么特别的理由证实他不是其作者。
五十年来相关信息仍然是匮乏的,这种状况大概永远也不会得到改善了。在读完他的两部悲剧之后,我们感觉其情形与我们对图尔纳的了解惊人地一致:这两部剧之间的差别,和它们与伊丽莎白时代知名作家的所有剧作间的差别不相上下。对于伊丽莎白时代戏剧,评论家假如大胆地断言无论哪一部剧作是某个作家一手创作的,这个评论家往往是草率的。但是,关于这两部剧作《无神论者的悲剧》和《复仇者的悲剧》,文学评论家们认为,即使它们是某种合作的产物,统摄整部作品的指导思想却只有一个;他们还认为,这个指导思想不会来自其他著名剧作家中任何一位。当然,图尔纳为那些钦慕崇拜他的评论家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然而,遗憾的是,尼科尔教授本来合理公正的引言却在开头处引用了马塞尔·施沃布[2]的《虚构人生》中关于图尔纳的歇斯底里的措辞。说图尔纳是naquit de l’union d’un dieu inconnu avec une prostituée[3],在富于浪漫色彩的年代这样过分的假设是可以谅解的,就一位诗人想象一位外国诗人来说,这样的过分假设也是可以谅解的。但是,这不是批评;对于一位伟大的英国诗人的作品,如此的介绍性文字会使人们误入歧途;而卡特先生极好却过于恐怖的装帧更是强化了这一误导性的印象。在这两部剧中,最为重要的是其华美的诗行和统一的戏剧格调。
评论界认为,《无神论者的悲剧》和《复仇者的悲剧》的作者在莎士比亚的早期追随者之列。如果福特、雪利和弗莱彻代表着莎氏学派走向衰微,而韦伯斯特代表着该学派最后的成熟,那么图尔纳则属于略早于韦伯斯特的这一派剧作家。他与米德尔顿比较接近,与那位让人难以理解而且至今评价偏低的诗人马斯顿有些类似。他与韦伯斯特在思想上的差别非常显著;如果我们要把他的剧作指定为别的知名剧作家的话,最没有可能入选的就是韦伯斯特。原因是韦伯斯特写作速度缓慢,审慎细心,是位极其自觉的艺术家。他写不出像图尔纳有时会涂抹出来的那样糟糕或没有品位的东西,但是他也永远不会像图尔纳有时候那样令人叹为观止。此外,韦伯斯特在他最伟大的悲剧中,流露出对他笔下所有人物的一种怜悯之情,这种对善恶一视同仁的态度有助于韦伯斯特形成统一的格调。图尔纳对他笔下任何人物都没有这样的感情;在这方面,图尔纳正如由斯托尔教授指出、尼科尔教授提醒我们的那样,与《安东尼奥和梅丽达》的作者(即马斯顿)比较近似。在所有的其他同时代人中,米德尔顿是和他最接近的。但是尼科尔先生十分正确地批驳了欧·亨·克·奥利芬特关于米德尔顿是《复仇者的悲剧》作者的观点,与达格代尔·赛克斯先生一道把这部剧归还给了图尔纳。尽管奥利芬特先生可能仍然有着很大的影响,但是有一个米德尔顿的重要特征我们在这两部归属于图尔纳的戏剧中是找不到的。米德尔顿与图尔纳的笔下最为生动感人的悲剧人物所生活的方式迥然不同,差别不是在程度,而是在种类上;米德尔顿的人物常常会闪现出一种讽刺妙语的灵光,而在图尔纳那里妙语急智却是靠强烈的奇特怪诞来表现。在阅读米德尔顿的剧作如《傻子》或者《妇女互相提防》时,我们会清楚地看到一位多样戏剧手法运用自如的作者;在图尔纳的两部戏剧中,无论哪一部,我们都会辨认出一种狭隘的创作思想,它所能胜任的至多不超过马斯顿的有限范围。
的确,图尔纳笔下的人物,甚至包括有名的温迪斯——《复仇者的悲剧》的主人公在内,他们中没有一个具有出于人性的善与恶。但戏剧人物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且一位像图尔纳这样的剧作家可以通过强化他的优点来弥补他的缺陷。人物应该是真实的,与我们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比如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即使非常不起眼的角色也可以是真实的;但是他们还必须相对于彼此是真实的;角色之间紧密的情感模式是戏剧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与马斯顿的人物一样,图尔纳的人物具备这种彼此关联的特点,而且可能在程度上还要更高些。他们可能会扭曲变形,怪态百出,对人类进行几乎幼稚可笑的笨拙模仿,但是他们都是依照相同的比例而呈现的变形。因此整个表演从人物出场到最后结局,的确“绝非普通的表演”,它具有自足的真实。事实上在组织紧密这个方面,除了莎士比亚戏剧以及马洛和琼森最优秀的剧作之外,没有可以凌驾于《复仇者的悲剧》之上的。图尔纳在剧作家中以三个方面见长:他清楚如何以自己的方式组织情节,在操纵舞台效果上手段高明,而且是诗体运用的大师,精于选词炼句。所有评论家有目共睹,《复仇者的悲剧》紧锣密鼓拉开帷幕,之后直至剧终,紧凑的节奏丝毫不减。第一场还没进行到一半,我们就了解到所有需要掌握的信息;图尔纳以至为俭约的方式运用他奔如潮水的文思。该剧开场以及著名的第三幕第五场都是引人注目情节剧的精彩片断;第五幕终场戛然而止,与开场的陡然爆发旗鼓相当。
在进入这两部剧的细节之前,我们必须面对两个从未得到解决而且也许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两部剧是否出自同一位作者?如果是一人所写,那么两部作品孰先孰后?针对第一个问题,学术界一致的看法是,这两部剧应一同归属于图尔纳;只有才华横溢的奥利芬特先生独自将《复仇者的悲剧》归在米德尔顿的名下,从而使得另外一部比之前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针对第二个问题,学术界的一致意见与感觉上的第一印象恰恰相反;现存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复仇者的悲剧》,似乎它出现在先。伦敦出版业公会的记录不容轻易弃置;另外,达格代尔·赛克斯先生,这位可能是在图尔纳和米德尔顿文本研究方面最权威的学者,还找到了文体方面的证据。尼科尔教授在接受这些证据的同时,鲜明地指出了不合常规之处。与现代诗人经验类比所得出的证据表明,《无神论者的悲剧》是部很不成熟的作品,而《复仇者的悲剧》则代表着一个素体诗纯熟运用的时期。后者不仅在各个方面优越于前者,而且它展示了语汇和韵律方面高度新颖的发展,不同于任何其他的剧作和剧作家。《复仇者的悲剧》的韵律确实有高度的齐整感。然而,尽管这些在尼科尔先生的序言中得到简要总结的证据清晰地摆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断言该剧为晚出。在那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时期,戏剧诗人创作和发展的方式是现代人所无法想象的,在所有的奇事之中,这是堪称最奇的奇事之一。但是很可能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可以假设,《无神论者的悲剧》或者已经完稿,或者已经写好一部分,然后被搁在一边,直到《复仇者的悲剧》写出来并且登记在案。也可能在《复仇者的悲剧》上图尔纳耗尽了自己全部最富奇思妙想的灵感,所有的内在证据均表明这部剧作是他在灵感突现的状态下一鼓作气写成的;而在数年以后,他更多地留心成功的典范——不仅包括莎士比亚,可能还有查普曼,从而创作了《无神论者的悲剧》,作品中有更多规范的诗句,更多传统道德说教,更多惯例性的场景,但往昔的激情仍时而闪现于各处。《无神论者的悲剧》的场景不全都是惯例性的;或者说,至少他以自己的方式超乎寻常惯例。场景设在午夜墓地不足为奇,然而我们认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同时安排一个低调的约会和一起未遂强奸案的人,与其说是其他任何人,莫不如说就是《复仇者的悲剧》的作者;同时剧中滑稽戏与其说是富有喜剧色彩,不如说是粗俗下贱,看上去不像韦伯斯特或米德尔顿的风格。韦伯斯特的滑稽散文与他的悲剧诗体和谐一致;在这方面韦伯斯特是《麦克白》中门房角色的传统值得称道的沿袭者。米德尔顿在他的悲剧中,对悲与喜的关系也别有一番感受和体验。而图尔纳的两部悲剧中,尤其是在《无神论者的悲剧》中的悲喜之间的转调,完全是我们从一个马斯顿的效仿者的作品中可以期待看到的样子;尤其在《无神论者的悲剧》中,悲喜之间的转调表现出令人生厌的无品位,它是如此明确而张扬,以至于它本身也成为一种独特的品位,在马斯顿的作品中我们也会看到它的身影。
《无神论者的悲剧》确实有着自己特立独行的格调和品位。下面是其广为人知的片段:[4]
翌日走在死神笼罩的海滩上,
惨遭杀戮的他们的人的尸体,
被填饱了肚子的大海抛到了
沙滩上,不幸的机缘使我看清了
一张脸,我惊讶地意识到在他
生前我曾有幸见到过他。
他躺在自己的盔甲里,仿佛那是
他的棺材;而哭泣的大海(像一个人在性情温和之际,悲痛地哀悼他
在暴怒之下杀死的这个人)冲上
岸来,拥抱他,亲吻他的面颊;
再跑回去,奋力扬起沙土
来将他埋葬,它每一次离去时都要
为他洒下眼泪,直到,最后(仿佛
它再也不忍看见这个被他亲手
杀死的男人,然而又不愿离去)迈着
一种犹豫而无奈的步伐,
卷起一个接着一个波浪,(像
一个人因为悲伤而交叉双臂,或绞纽
双手)从尸体身边退潮而去,不断
下降;仿佛它将沉入地下并因
有愧于自己的行为而欲藏匿起来。
笔者曾深信《无神论者的悲剧》为早出。但是如此的诗行,巧妙高明而又不乏堆砌雕琢之痕,很可能属于一个较晚的时期;规范的作诗法,精致的垂悬式长句,以及括号中的三个明喻,甚至使我们想起了马辛杰。确实查尔斯·兰姆在评论这个精彩片段时,认为这种使用括号附加说明的风格起源于菲利普·锡德尼爵士,他“似乎为莎士比亚确立了榜样”;但是这些诗行在马辛杰的作品中有着相对于莎士比亚剧作在句法上更为类似的对应表达。但是诗句如:
用我们的钱财买来须臾的欢乐
使我们想到《复仇者的悲剧》中的一句,而诗句如:
你的重要性使你成为枯朽的魂灵
正如灰白而发霉使得水果腐烂一样
出自《复仇者的悲剧》,与米德尔顿的风格至为相似。
尼科尔教授接受了《无神论者的悲剧》可能晚出的说法,并引证《辛白林》较《哈姆雷特》晚出的事实与之类比。令我们震惊的是,这恐怕是可以找到的最不适合的例证。即使有些评论家仍然认为《辛白林》是“才力式微”的证据,它的文辞驾驭水平也不逊色于《哈姆雷特》,并且可能更胜一筹;同时,像莎士比亚的任何一部剧作一样,它增添或发展了某些在之前所有剧作中没有得以鲜明表达的元素;它是按先后顺序排列的链条上不可缺少的一环。尽管根据权威的观点《无神论者的悲剧》已被认定为晚出,但是它没有在另一部的基础上带给我们任何新的东西:没有发展,也没有新鲜的灵感;只是娴熟而缺乏创见地运用了更为多样的诗歌韵律。在诗人中超出自己的经历局限表现为早熟的例子不胜枚举,莎士比亚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经过漫长而缓慢的发展过程,走向一个早熟诗人永远无法再次企及的巅峰。无论如何,图尔纳的天才之作是《复仇者的悲剧》,而《无神论者的悲剧》则为只是表现才气之作。
的确,《复仇者的悲剧》不妨可以作为孤立的杰作的一个样本。它的确是表达出某种看法,而这主要是赋予作品本身令人惊叹的整体感觉的一个对生活的认真、独特而可怕的思考;但这是一个高度敏感、禀赋文学资质的青少年基于微不足道的体验经历而做出的思考。我们倾向于认为青年仅能够对人生做出局部的观照;我们倾向于认为青年片面夸大其狭隘体验的重要性并且像“小鸡里肯”那样想象世界。但偶尔这种专注的欣喜若狂或者恐怖不安的思考结合文字韵律的娴熟运用能力,可以给一部青少年作品带来一种超越作者生活阅历的普遍性,从而在成年读者那里引起共鸣。丘顿·柯林斯在作品集引言中对图尔纳做出了迄今为止最为深刻透彻的诠释;尽管柯林斯在引言中认为《复仇者的悲剧》为晚出,认为图尔纳是个阅历丰富、思想成熟的人,但是上述理论却并不因此而失去效用。柯林斯指出,“作为戏剧诗人,毫无疑问,图尔纳的重要不足在于其视野狭隘”;而这种狭隘视野可能就是一个年轻人的狭隘视野。在《复仇者的悲剧》中愤世嫉俗和人性的可憎可厌之处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完美抒发,但同时因为超越了客观对象,所以这些情感又是不成熟的。其客观对应物是无恶不作的剧中人物,他们似乎仅仅是从诗人梦寐般的内心世界,从语言所无法描绘的恐怖世界所投射出来的幽灵。因此说该剧是人性的真实记录,那也主要因为它是关于一个人——图尔纳的真实记录;它的主题在真正意义上是死亡主题,因为死亡是生命本身的憎恶和恐怖。如此清晰的认识这一主题是个重大的胜利,因为对生命的憎恶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如果愿意的话甚至可以说是生命本身的一种神秘体验。
这样《复仇者的悲剧》在这方面迥异于伊丽莎白时代任何次要作家的剧作;在这点上,只有《哈姆雷特》能与之相提并论。然而通过与一部较晚的抒发愤世嫉俗且深恶痛绝情感的著作——《格列佛游记》相比较,也许《复仇者的悲剧》的特质可以更好地显现出来。任何两部作品相比较都不会像这两部这样迥异不同。用柯林斯的话说,图尔纳的“痛苦,愤世嫉俗和绝望”是静态不变的;它们可能是先于体验而存在,或者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体验的成果;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则表达了这个世界上一个成熟而失望的人渐次累进的愤世嫉俗的思想。作为对世界的一个客观性的评价,斯威夫特的著作要可怕得多。因为斯威夫特本身就沾染了足够的偏狭卑劣的习性,犯下了足够的妄自尊大的过失,并且有着对权力和占有的贪欲,所以他有能力就人类自身普遍存在的偏狭卑劣、妄自尊大、利欲熏心和狼子野心,进行无情揭露和谴责;他的诗歌和散文证实了他对人类这种动物的劣根性深恶痛绝。我们在阅读斯威夫特作品之时会想,“人是多么可憎啊”;在读图尔纳的作品时可能只是会想,“如此地憎恨人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原因在于仅仅通过把人类作为始终如一、一成不变的暴饮暴食和贪欲邪念的疯子来展现,并不能使人性可怕。
我们觉得柯林斯耗费毕生精力研究图尔纳戏剧,往往有点对之做出过为深刻的解读,换句话说,有点用力过勤。然而他的一些说法是公允而值得铭记的。但在斯温伯恩、柯林斯和尼科尔先生之后,我们仍然有必要对图尔纳素体诗的独特风格进行肯定。他偶然的韵文至多是平淡无奇的;他没有留下任何抒情体诗;但如果说图尔纳是在马洛、莎士比亚和韦伯斯特之后最引人注目的诗歌创作技巧的革新家,虽然无人效仿,也不是很过分。《复仇者的悲剧》的风格是贯穿始终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紧凑的节奏避免了单调之感。
的确,如果真相大白,我是因某次
贪吃的宴会而生;某道轰动的佳肴
是我的生父,当时人们祝福健康干杯痛饮
女士们的面颊因为酒力而涂上一抹红润,
她们健谈的口齿如她们轻盈舞步般灵活敏捷,
说着动人而亲密的话语;正当她们起身道别,
却又愉快地表示愿意重新落座。
在这样一个纷纷耳语、即将离去的时刻……
……到了翌日清晨
当他们起身穿戴整齐,重新戴上面具,
谁会知道这个,只有那永恒的眼睛
看透饮食男女,假如有什么要被诅咒,
它就是那晚的夜半时分……
他的诗紧锣密鼓:
噢,想想宫廷里的欢乐吧!
安全舒适而富丽堂皇!激动人心的珍馐,
似乎随时会走出盘碟,尽管已成盘中餐
可是在被吃到的时候,它们竟活过来!
宴会到处都是火炬!音乐!运动!
光着头的陪臣,永远没有机会
戴着自己的帽子,但他们趾高气扬!
九辆四轮马车在恭候——赶紧,赶紧,赶紧——
他的措辞似乎旨在浓缩意象,尽量用最小的空间,最短的时间来描述一切:
妙龄与身材
永远联手行动……
承受冷雨浇灌入口的上天惩罚……
诱人的须臾可怜好处……
(“诱人”是“美人鱼”本的异文;丘顿·柯林斯和尼科尔先生都只给出“醉人”而没有提到其他供选择的异文;假如他们的版本正确,那是很遗憾的事,因为“诱人”一词在这里意义更丰富。)
身在福中不知福……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奇特的不连贯性以及频繁变幻的发展速度,作为《复仇者的悲剧》的典型特征,在剧终收场的台词中得到最为充分的表现:
如果我们自己不说,这场谋杀就会沉睡
在缄默的碑铭中,整个世界被蒙在鼓里。
我仍然记得,在这里皮亚托
曾经遭受过一次不公正的判决;
但是毋庸置疑(他说),时间
会让杀人凶手自己站出来。
不错,他死了;他是一位先知。
事到如今,老爷,既然我们已在劫难逃,
这是我们所为,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果我们愿意,我们本可以让贵族们受到敲诈。
然后被人看作连乞丐都不如;但我们不愿
如此懦弱地靠敲诈度日,我们不缺钱,
确实,我们处境不错:母亲见利忘义,妹妹坚贞自守,
我们死在了一窝公爵之后。再见!
正如《复仇者的悲剧》的整体风格一样,这里的诗体并非这个伟大戏剧时代末期的风格。尽管图尔纳的诗歌韵律十分特别,但是在风格上要早于莎士比亚晚期作品,早于弗莱彻和韦伯斯特,早于马辛杰、雪利和福特就更不用说了。它借鉴各家的同时,也学习了马斯顿。正是这一部剧作确立了图尔纳作为一位伟大诗人的重要地位,剧中他把自己的时代乃至任何时代都独一无二的人生最恐怖的故事,以合适的文辞、合适的韵律展示给我们。
吴学鲁 佟艳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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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里尔·图尔纳作品集》(The Works of Cyril Tourneur),阿勒代斯·尼科尔(Allardyce Nicoll,1894—1976)编,弗雷德里克·卡特装帧,伦敦,范弗洛利克出版社(Fanfrolico Press)。——原注
[2] Marcel Schwob(1867—1905),法国作家。
[3] 法文,一个不知名的神祇与一名娼妓所生。
[4] 以下所引的文本来自尼科尔教授的批评版本,但出于读者熟悉和方便的考虑,“美人鱼”版本的现代拼写和标点也在此沿用。——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