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柳贞贞在这种急切间,抓住卢三虎道:“要走一同走,你为什么留在这?”卢三虎把手一甩,猛往外一纵身道:“你们爱走不走,我管不着。”柳贞贞一看眼前的情形,已经好几只匪船全扑过来。卢三虎这种情形,他是不容人说话,柳贞贞在万分无奈之下,只有带着于蛟、小英子蹿上小船,此时柳贞贞脸上抹了一脸泥,形如活鬼,往小船船头上一站,把索子枪抖出来,见东北一带一片黑暗,上有四五只小船,举着火把,呐喊助势。于蛟、小英子也全逃到船后,和两个船夫合在一处,两人摇一把木桨,这只小船一回头已经转过来,向东北这边窜过来,四个人摇这一只小船,走得极快。

此时东边水面上有两只匪船,已经如飞地过来堵截,头一只小船过来的船头上两个匪徒,手里还各举着火把,提着刀,在高声喝喊着:“大胆的东西们,还不停,往哪走!”相隔还有三四尺,眼看着已经要撞上船,柳贞贞这条金丝索子枪,猛然一翻腕子,叭啦一声,已经把船头上一名壮汉打落水中。船已经欺近了,船上这四个人,猛然把船努着力的向前一窜。那老船夫于蛟,在两船相碰的一刹那抡起刀来,一刀把另一个匪徒砍下船去,可是自己这个小船也险些撞翻,柳贞贞在船头也晃了几下,船已经窜出四五丈来。

可是偏着东南那边,水面上杀声大起,暴喊起来,一片呼号叫喊之声,柳贞贞知道卢三虎定然已和匪党们动上手。自己这只船,扑奔东北,船身小,船走得快,后面虽远有两三只小船不舍追赶,可是这两个船夫手底下利落,再加上于蛟祖孙二人,又全久惯使船的,这只小船像箭头子一般,比自己那只船又小,轻快异常,眨眼间竟窜出这片水汊子。到了江面上,此时柳贞贞弄得个人拿不定主张,船到了江面赶紧奔了东岸那边,这片江面,水面极宽,后面追赶的船只已经没有影子。柳贞贞招呼于蛟、小英子:“现在船不要紧自往回下赶,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卢三虎他一人落在他们手中,难道就叫他死在这里不成?”

可是于蛟忙拦着道:“柳姑娘,回流崖的声势这么厉害,手底下党羽众多,想这么窜进去救应卢三虎,救不成他,非得被困在那里,落在匪党手中,人少了决不成。卢三虎水性很好,他总能脱身逃出来,还是找到老主人,多约些武林同道,我们还能找些个能给我们用的船只,到那时再入回流崖明着暗着,全可以有把握,姑娘,你还是听我的话。”柳贞贞道:“不成,说什么我也得回去,现在他们全聚在那个大港汊子内,我们另寻道路,依然可闯进去。”

船上原来的两个水手,也是常常地跟随紫须叟柳鸿飞走岷江一带的,有血性男儿,可是今夜冒险地这么干,他们认为十分不利,这两人一个叫周阿顺,一个叫田发,也在劝着柳贞贞,他们来时被卢三虎威胁着,不把他送入盐滩去,他就同两个人拼命,现在侥幸脱险,再翻回去,那简直是羊投虎口,去了就回不来。柳贞贞此时因为遭到这种失败,实没脸去见姜家母子,说什么也得翻回来,这四个人劝阻不住,只好横穿着江面,把这只小船摇过来。

船只刚到了江心偏着西边一点,小英子已再低声招呼:“我们船快着点摇,你们看北边的水面上有一只小船,像箭头子过来了。”可是在他打招呼之间,众人仔细辨认时,来船快极了,尤其是没有什么声音,刹那间这只船已经到了。柳贞贞赶紧地把金丝索子枪抖开,这几个水手更是尽力地把木桨拨动,船往西窜,可是来船也没有什么声响,只是两只船离得太近了,险些个撞在这边船的船尾上。这个老船夫于蛟,他认定了这种地方是匪船,他也没出声,因为他正在后面,他已经隐约地看到这只小船的当中有一个人,不过辨不出面貌来,这个于蛟手底下正放着刀,他抡起来一刀向船当中这人剁去。可是两下船全没停,他哪里剁得着,这一刀正砍在这只小船的船舷上,这只小船可窜出去,船上人竟喝声:“大胆!”跟着喊了声:“拨船。”哗啦的一阵水花翻飞,小船一调头,竟自向这边转,船头上的柳贞贞,竟自呀了一声道:“爹爹么!”小船上的人,也是失声惊呼,呀……这时于蛟和小英子等几个人一齐地把船也尽自往回下一阵倒拨桨,来的这只小船,上面敢情正是紫须叟柳鸿飞。

这只小船已然转过来,立刻凑在一处,老船夫于蛟却在低声招呼:“老主人,我太鲁莽了。”两只船已经靠在一处,紫须叟窜过船来,身临切近在茫茫星月之下,看见柳贞贞这种狼狈的情形,却向柳贞贞呵斥道:“贞儿,你这是这么回事?”柳贞贞自从随父入江湖,就没遭遇过这样挫败,此时羞愧地几乎哭出来,抓住了紫须叟的手说道:“女儿栽了,回流崖水滩险恶,我没有闯进去,反遭围困,几乎落在他们手中,卢三虎他竟闯入水滩,把我接应出来,只是他不肯退出来,他的危险太多,女儿仍要翻回去。”

紫须叟道:“贞儿,你下手太过冒昧,灶头邱桐凤种种不法的情形,你抓不到他的证据,你能动他么?金沙崖我回去后,已经问明一切,卢三虎这个家伙太不听话,真可以把人急死。现在我赶来,这件事不能这么下手,我们必须把力量预备好了,并且盐大使姜文翰是邱桐凤犯法的最重要证据,此人必须找到,现在你不必难过,赶紧回金沙崖等候,我自能把卢三虎要出来。”柳贞贞道:“爹爹,我也去,我不甘心。”紫须叟柳鸿飞道:“现在还用不着你,你先回去,在打草惊蛇之下,决不能再入回流崖,他们可辨别出你的面貌么?”柳贞贞道:“我始终没跟他们对面,可是在女儿匆遽退出时,那卢三虎竟喊着,他的冤家对头找到了,在水塘苇塘隐身时,女儿遇到两个极厉害的江湖能手,只是我不认识他。”

紫须叟哦了一声道:“三虎曾说过这个话么?好,这件事现在你就得听我的吩咐,不用你管,我去先把他要出来,三虎此次现身,于我们颇有利。”说到这,紫须叟向小船上的两名水手招呼了声:“我们照旧往前进,到前面浅滩的地方,我自有进去之法。”说话间跳上小船,向柳贞贞一挥手,说声:“你们回去。”可是他这只小船四支轻桨,已经拨动,船又如飞地向南而去,柳贞贞是否真个地回金沙崖,后文自有交代。现在单说这个卢三虎。

卢三虎他在金沙崖隐迹潜踪,颇非得已,实不甘心,他原本是建昌道,青衣江畔的人,自幼练就一身武功,是个很有志气的汉子,不过性情暴躁,他们所住的青衣镇是江边上一个小市镇,这里所住的多半是江面上谋生活和种田地的农户。卢三虎家境很寒素,自己只有六七亩田地,并且地势低洼,常常地不能收成,个人又不善于经营,早年爹娘在日时,在青衣镇海干个小生意,补助家用,可是到了卢三虎身上,他就不会干这些事,从小时就好打拳舞棒,他爹娘是老实乡农,竟不满意他这种行为,可是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肯过分地管束他。卢三虎空学了一身本领力气很大,但是学会这种武功,在一个乡下没有用。父母故去之后,自己只有一妻一女,依然养不了她们,田地也真得只剩了二亩地,自己性情更是不甘心屈居人下,处处地遭人冷眼,在实在过不了时候,遂把家中仅有的二亩地也卖掉,留了些安家费用,个人只身出走。一晃几年的工夫,算是找到了一点事,在成都地面上一家镖局子当了伙计,渐渐地熬得当了趟子手。他是轻易不回家,因为镖局子这种事东奔西走,一二年回一趟家,妻女总算是可以安然度日。卢三虎当了趟子手,他依然是不大为愿,自己总恨不得能够在江湖上闯出一点名气来,也不枉在外跑这些事,可是他虽则不得志,但是也是以养生,却不料家中祸从天降。

他女人葛氏虽则生长乡间,却是大家碧玉,生得很有几分姿色,这青衣镇虽则也有些少年无赖们,但是对于葛氏不敢生丝毫妄念,因为知道卢三虎的厉害,惹不起他。这天葛氏带着小女孩秀儿,在本镇去买些零星物件,竟被彭山县一个很厉害的匪徒谢彪看见。这个谢彪在彭山县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他住在彭山县北谢家塘,是个靠山的地方,他是什么不法事全做,窝匪销赃,他更有一个盟弟名叫两头蛇韩双贵,助着花面狼谢彪,在谢家塘就算是一霸。这里附近全是山居的人家,谁敢惹他,他尽是得着些不义之财,在谢家塘根基日固,所有出入他家中的人,奇形怪状,各地的人全有,但是他在谢家塘,明面上就是一个乡农,谁也奈何他不得。可是在彭山县一带和青衣江面上出了许多次盗劫的案子,这个花面狼谢彪,虽则有些嫌疑,可是他在彭山县市个老住户,所住的地方是城外,在本地面上又和公门中有些来往,手头上很大方,有时候他们所行所为露出了风声,可是本地面官家饶不追究查访,反替他遮盖。这花面狼谢彪,简直是彭山的一个大恶霸,没人敢惹他了,凶淫好色,手底下党羽众多,良家妇女毁在他手里的不知有若干人,但是闹不出他手里去,被屈含冤,也只好低头忍受。

这次正是从青衣江回来,路经青衣镇,一眼看到葛氏,虽则是荆钗布服,可是在乡下,这种貌美的女人,就算少见。花面狼谢彪这种淫棍,看到眼中,他焉肯放过,当时他就打发他手下的党羽们,去查明葛氏的住处以及是怎样一个人家,他可是跟着回转彭山县谢家塘。他手下党羽们回来一告诉他,叫他赶紧死了心,不必惦着,这个女人是卢三虎之妻,她男人在成都府镖局子做事,青衣镇上的人,就没有敢惹他的。这个女人更是行为正气,何必找这种麻烦。哪知这个花面狼谢彪,他对于葛氏竟放不下,他认为一个彭山县城找不出这么个美貌女人来,并且平时耳中也没有这么个人,像卢三虎一个当趟子手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正气又该怎么样,架不住好吃好穿的摆在她面前,没个不眼红。这花面狼谢彪也真个胆大包身,他竟自明着打发人到卢三虎家中,送了些钱去,更需告诉她,谢家塘的谢庄主爱上了她,或是葛氏跟了去也好,谢庄主往这里来也好,告诉葛氏谢庄主的势力也该有个耳闻,他这么照顾你是抬举你,卢三虎就是回来不饶,有谢庄主一人办理。葛氏以这种突如其来的遭到侮辱,把来人大骂了一顿,把他所送的东西钱全给扔出来,更哭着招呼四邻,来的这些恶奴们,当时也不敢发作,找了极大的难堪,狼狈而去。

这种事一发作起来,青衣镇的街邻可知道这个事是不了之局。这个花面狼谢彪,是一个极厉害的恶霸,手下养着一班打手,在彭山县闹得无法无天,像这种事,也曾出过几次,就没有逃出他手去的,就有劝着葛氏赶紧躲避开,青衣镇住不得了。这个万恶的东西,他决不肯甘心,谁惹得起他,只是葛氏娘家已经没有人,自己躲,逃向哪里,并且认为卢三虎也不是好惹的人物,虽道这恶霸谢彪他就敢把我抢了去不成,所以决不肯躲避。

可是过了没有三天,竟在一个夜间,竟如明火执仗一般,到了青衣镇,把葛氏母女二人抢走。当时出这种事,这种小镇甸谁敢出头,卢三虎又远在成都,整年不回家,谁能够替他去送这个信,并且这种事,你就是去报官,无凭无据,你也不能够就指定了是花面狼谢彪抢去。这种乡下人全是怕事,全抱着各扫门前雪的心,谁也不肯出头自取其祸,就这样强抢良家妇女,也不过落个乡人惋惜,可怜葛氏母女,落在这种强人手中。青衣镇弄个烟消火灭,没人再提起。

过了有两三个月的光景,卢三虎才因为到永宁道走镖,和镖师们告了假回家看一趟,他这回赶到青衣镇,才到了镇甸边上,所有本镇上男女老少全都面现惊慌之色。卢三虎是祖居青衣镇的人,差不多全认识,往年回家,只要碰见本镇的人,一个个全是赶着他打招呼,问长问短,这次回家,情形不同,有的远远躲开,有的竟是勉强着向他呼了一声,可是一句话没有。卢三虎看着可疑,也不便向这班人问,赶紧走进镇中,来到自己家门口就怔住了。只见自己的两扇木门,从外面用一块木板子钉着,卢三虎怔在门前,心头腾腾地跳着,自己半年头里还托人带过信,娘两个好生生在家中,难道出了什么事么?附近有近邻,此时已经有人出来,卢三虎赶紧招呼这班邻居们,问他们自己家中出了什么事,邻居们在这种时候不能不告诉他了,不过还是不肯明说与他,是彭山县恶霸谢彪把她们娘两个抢去,自己只听他们说是一伙子土匪,黑夜间好几十人,把她们两个架走,事后一点信息不知道。卢三虎这种性情,听到这种事,真要把他急死,可是看到邻居们的神色,知道他们还有不敢说的事,自己的女人难道变了心,有了奸夫不成,痛恨之下,到了自己门口,一脚把大门踹开,个人这里仅住着三间草房,一晃好几个月没人的地方,土蔽尘封,到了屋中查看之下,屋中所有的东西原封没动,一路搜翻,任什么找不出来可疑的地方,更看到灶台上还有一锅饭和剩下的菜,全腐臭了。这种情形,又显然是事出意外,可是邻居们说的话又那么闪烁迷离,这青衣镇虽没有很大的富户,比自己强的人可多了,怎的单独我卢三虎家中遭了这种事,自己家中虽则穷,但是这二十年来,也略微地缓过气来,许多的衣服还有些没花完的钱,也是没动,这里边情形可疑,自己回到家来遇到这种事,真是痛心欲死。

可是他在晚间却想了一个主意,他认为打算知道实在的情形,非得从邻居们口中才能得到实况。也仗着一身武功本领,尤其是这几年在外面更随着一班镖师们练了好些功夫,他悄悄地猱升屋面,往附近的邻家窃听他们背地里发话,这一来很容易地就得到了实情。

因为卢三虎回来,乡邻们在背地里纷纷议论,卢三虎那种情形决不能善罢甘休,非出命案不可,花面狼谢彪是那么厉害的人,谁告诉了卢三虎,谁就是杀身之祸。邻居们在家中全互相告诫家里人,千万别多说话,卢三虎听到这种情形,立刻知道自己妻女竟被彭山县恶霸花面狼谢彪抢走,自己不动声色,到了家中,打点了一个包裹。第二日天没亮,就悄悄地离开了青衣镇,赶奔彭山县谢家塘,在白天到得早,潜伏在庄稼地内,等候天黑之后,悄悄地溜进谢家塘。

这谢彪他在这里住着一个很大的宅子,虽则是山居的人家,他这片房子极容易辨别,谢家塘就没有再比得上他的。卢三虎隐身屋后,查看花面狼谢彪家中的情形,自己看到谢彪家中所出入的这班人全是江湖人物,人很多,自己此番是拼死而来,也就不惧一切,但是对于这花面狼谢彪没会过面,不认得他,他来的时候很早,这时庄中的人不断出入着。卢三虎一直地翻进两道院子去,后面一片三合房,因为自己已安心下手复仇,所以进来得早,要看个清清楚楚再动手。

这后面是一片三合房,屋中灯火很亮,笑语喧哗,迎面正房内,灯火很亮,听得好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卢三虎悄悄地从西北角一段短墙头跳进来,凑到窗下,穴窗偷窥,只见里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长得一脸横肉,看着就不是个善良的东西。虽则年岁那么大,擦脂抹粉,打扮得像个妖精,头上手上全戴着簪环手镯,屋里的当中地上,正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放着许多菜,酒壶酒杯放得齐齐整整,靠门边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在那低着头伺候着,更有两个粗使婆子,全在搬椅凳。那个怪模怪样的妇人,却在向一个粗使婆子招呼道:“你们还不快去把那哭丧儿叫过来,我看着她就可气,大爷也不是哪世该她的,简直叫她迷住了,早晚我得让位。”

那粗使婆子立刻赔着笑脸,带着很巴结的神色,向妇人道:“你理她呢,这种贱货就会装模作样,一顿皮鞭子,顺情顺理,雨天不打她,立刻又充起好人来,我才不信她们这个,早晚大爷一个看腻了,一脚踢出去,大奶奶还是大奶哪,怕什么。”说话间这个粗使婆子走出上房奔了东厢房。卢三虎往夹道边退了退,隐身在黑影中,这时卢三虎一纵身,纵到东边,把窗户点破一点,往里看了看,这里一个老婆子,年纪总有六十左右,面前有两个孩子,全在七八岁的光景,一同吃着饭,这时听得东厢房的门响,一个女人随着粗使婆子走来,低着头,走到上房门口。

卢三虎立刻热泪沸腾,咬牙得响,正是自己妻室葛氏,卢三虎伸手拉刀,可是那个粗使婆子已把葛氏推进上房屋内,她口中说着:“二奶奶,你也是这么大的人,怎么总得别人这么告诉你,你有什么不明白,短了你吃的,短了你穿的,插金戴银,使奴唤婢,这不是前世修来的福么,垂头丧气的找着挨骂。”她们说着已经走进上房的西间,卢三虎在忍无可忍下,把刀从背后拔下来,这时听得那个怪模怪样的妇人却在嚷着道:“你是死了爹,死了妈,这么愁眉苦脸的,别装蒜了,你已经独霸了江山,你还有什么不如意,你想把我挤落走了,你死了心,你只管在你那心肝宝贝主前告我的状,我待你不好,惹你这么整天没好脸子,你想怎么样,说痛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