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水手周阿顺招呼道:“柳姑娘,你别闹,你看那边有船过来了,这种时候可没有商船,定是枭匪。”柳贞贞冷笑一声道:“怕什么,告诉你们,不用躲躲藏藏,我这条金丝索子枪,今夜未能对付了敌人,太不甘心,现在我要找几个对手,也出出我这口恶气。”人家的船快,并且刹那间也看出是两只船,风帆满引,疾走如飞,冲波逐浪,渐渐离着只有三四丈了,可是来船上竟发现这边的小船,那大船上反倒有人高声喝喊:“商船旅客,碍你们什么相干,各走各的,你问得着么。”柳贞贞这一答话,头里大船的船头上,竟自暴喊了声:“落帆,招呼后面停。”柳贞贞此时一抖金丝索子枪预备动手,这种船停可停不住,不过船上的水手们,手底下是真好,大江中行船,这种情势下是最危险的事,可是落蓬抛锚,手底下是甚快,船又冲过两三丈,立时慢了。柳贞贞此时也有些豁出去了,她是一肚子愤怒,没处发泄,立刻喝声:“大胆的狂徒们,你们想做什么,姑娘可不怕你。”
这时大船头上竟自一人招呼道:“发话的可是柳姑娘么?”柳贞贞啊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这船头上的人竟自答道:“柳姑娘不必惊慌,我叫申德贵,侠女你把我忘了么?”柳贞贞立时想起,此人就住在金沙崖附近,是一个穷汉出身,在江边一带先前是打鱼为生,不过家境极穷,可是这个申德贵待母亲最孝,后来他竟自抛弃了鱼行,专在沿江一带为商人运货,往来岷江一带,已经好多年。不幸又一次在三岔港遇事,船上的货多半是客人托带的,没有人跟随,这一下子要掘了申德贵的老根,货物一失,自己是倾家败产,身败名裂,还得吃几年官司,所以遂跟这伙海盗们拼上,但是他究竟敌不住这群海盗们,被匪徒们捉住,认为他是一个干船户的,破坏水面上规矩,非把他分尸了,挂在沿江一带,来警戒其余的船户。眼看着申德贵身遭惨死,柳贞贞路经此处,把他救了,不过货物已经全行抢走,船也被烧了。柳贞贞杀伤几个匪徒,把他救起来,虽则问出他损失很大,但是这班盗匪出没无常,自己身边也没有多少钱,周济他些银两,因为个人还有要紧的事也不能耽搁,告诉申德贵叫他实不得已时,只管到金沙崖去找柳家父女,必要设法帮助他。可是申德贵始终没有再到金沙崖去,柳贞贞把这件事也就撂下,几乎忘掉。
哪知道这几年间,这个申德贵竟投入盐枭船帮内,这也是逼迫的他走上这条路。当时船也没有了,货也没有了,岷江侠女柳贞贞救命赠银,这已经是对自己有再生之德,虽是柳贞贞口头上叫他到金沙崖去,申德贵焉肯去?自己算坑了客人,毁了个人,说是问心无愧,但是真到了客人面前,人家不管你亏心不亏心,反口来可疑说是申德贵把货物变卖,昧起天良来成心坑人,所以自己投到盐枭帮内,也就打算混到几时算几时了。这自流井一带,盐区是他常来之地,跟灶头邱桐凤已经共过几年事,两下里也算有些交情了。他的两只盐船全是他自己的弟兄,他们是单独走自己一带路线,虽则对于灶头邱桐凤那里一样地包运费,他的船每次回来,船放到回流崖,邱桐凤总是留申德贵一块盘桓几天。这次正是把盐运出走之后,放空船回来,他们的船只全是夜间走,船只的形状,船上人的面貌,在这一条水线上不叫别人辨清了,今夜到盐滩附近,申德贵站在船头上,因为到了港汊子附近,得处处地打招呼,把信号全露出来,在这时忽然发现水面上一只小船,他们虽则是打通了的路线,也得时时防备着。
申德贵这两只船出去的日子很多,已经听到富顺县这里出事,盐滩上带出信来,凡是放出去的船,全要谨慎。现在突然看到水面上有这种形迹可疑的船只,他遂发声喝问,赶到一答话,却是少女的声音,申德贵听着可疑,因为盐区附近从来没有渔户的船帮在这一带出现,并且尤其是深夜里,这种说话的声音更是耳熟,虽然是好几年的工夫,但是申德贵寝食不忘的恩人,对于柳贞贞的语声面貌,牢牢记在心中,这是他一生不能忘的事,所以他冒叫了一声,赶到再一答话,他已辨别出果然一点不差,确是侠女柳贞贞。申德贵是惊喜欲狂,不过个人现在干的这种事,觉得有些惭愧,但是个人知道柳家父女在岷江一带行侠仗义,个人这种事情绝没有扰害及黎民百姓。
当时忙向一班水手们打招呼,把船往边上靠,侠女柳贞贞也觉得这个申德贵此时黑夜行船定有缘由。申德贵更招呼着柳贞贞叫她上大船,柳贞贞一纵身蹿上去,小船贴在大船边上,这时申德贵赶紧往船头一跪叩头说道:“想不到今夜在江面上又遇到柳姑娘,只可恨我个人没有什么长进,不能报侠女当年救命赠银之恩。”柳贞贞伸手把申德贵拉起来道:“不要这样,你依然在水面,申德贵,你这碗饭和当年那碗饭不一样吧,你要说实话,你这两只船是干什么的?你既认识我,我黑夜在江面上走,一样的情形,大概你的行为正和我相反吧?申德贵你要说实话,我不干涉你,因为岷江一带安安静静,你没有和我父女为难。”申德贵嗐了一声道:“柳姑娘,我在你面前若说假话,太没天良了,我是走私盐,柳姑娘要原谅我当年出事之后,只剩了一身,这永宁建昌一带,已没有我立足之地。客人不饶我,可是我决不肯做那种杀人越货的事,我是被害人,我干了这个不过从一班贪官污吏口中夺这碗饭吃,现在这两条船全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柳贞贞道:“好,这与我无关,不便宜你们,也是饱入这班贼官的私囊,你从哪里运盐出境?”申德贵道:“灶头邱桐凤,那里是我的老主顾。”柳贞贞道:“申德贵,船不要往前走,我有几句要紧话和你商量,舱里有什么人?”申德贵道:“舱里没有人,你里边请,灯火现成。”他头一个走进舱中,赶紧在舱板上点着灯,用一只破瓦盆扣着,只要到舱里,能够辨别出一切,舱外面露不出一点灯光来。柳贞贞这时也跟进舱来,正色向申德贵道:“申德贵,活阎王邱桐凤是怎样的人物,你竟甘心为他使用。”申德贵道:“那个家伙不是好东西,我们是公买公卖,我决不给他使唤,柳姑娘,你黑夜到这一带来,可是找他么?”柳贞贞点点头道:“正是来找他,可是申德贵,我求你一件事,你敢做不敢做,可是我明白告诉你,决不叫你为难,我决不因为当初救过你,现在向你要挟,你不能够答应我的事,只要不泄露风声坏我的事,就对得起我了。”申德贵点点头道:“柳姑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只要我力量能做得到,姓申的还是有天良人,我不能忘恩负义,我能活到今天,是谁救的我,有什么事只管说,万死不辞。”
柳贞贞遂把盐大使姜文翰被害的事以及邱桐凤在这一带作恶的情形,压迫盐民,一百七十五座盐井的盐民,全是受尽了灶头邱桐凤的欺压剥削,一班人血汗全使尽了,换不得一家温饱,却肥了他们这一班孤群狗党,一班官府们更纵容勾结,邱桐凤越发无法无天,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敢做,索性竟勾结一班匪类,掳劫官府,把盐大使姜文翰囚禁回流崖等事全说与申德贵。并说:“这种东西万留不得,可是他布置得十分严厉,方才闯入盐滩,已经险些困在那里,我手下一个卢三虎已经深入匪窟,我父亲柳鸿飞进去接应卢三虎,但是事情迟延下去,十分不利,我正想二次冒险闯进去,恰巧与你相遇,你的船往里放不往里放?”申德贵道:“我的船贴近盐滩这边,可以到回流崖下。”柳贞贞道:“你能够把我带进去么?”
申德贵皱皱眉头道:“柳姑娘,你可不要多疑,我没有什么顾惜,连这条命全是你赐的,我愿意替你效力,只是船只只要开进去,他们明着不肯搜查我,可是每次全是设法上船,说着好话,总要把我两只船全看一下,你隐藏不住怎样进去。”柳贞贞道:“这件事,只问你肯做不肯做,只要你船进得去,我的人就进得去,不过你船上一班人怎么样,可靠么?”跟着附耳低声告诉申德贵,申德贵点点头道:“要能这样,那是再好没有,我申德贵若有三心二意,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柳贞贞道:“不必明誓,我信得及你,船上的弟兄,你可准有把握,他们若是变了心,我个人尚不容易落在他们手中,可要毁了你。”
申德贵道:“柳姑娘你只管放心,干这种行当,不是共生死的弟兄,不能在一处,何况我没家没产,我待他们很好。回流崖上的情形,我这班弟兄也是十分愤恨,邱桐凤这家伙,万恶滔天,凡是带着钱进去的,全是空着腰包出来,只那一个姓尤的就把人害苦了,我好好地激励他们一番,谅还能为柳姑娘效些力,有敢生异心的,那就不是我申德贵的朋友,是我的冤家了。”柳贞贞道:“好,咱们就这么办,只要你帮着我把事做成了,我保你此后的安全,你去和他们说一声吧。”申德贵赶紧出去,把船上水手们聚在一起,这班弟兄们,全是跟申德贵共患难的,一个个慷慨应承。柳贞贞赶紧地招呼于蛟祖孙二人,叫他们把自己这只小船在附近一带找港汊子有芦苇的地方隐蔽,不要走,等候着或许有用你们之处。申德贵更向柳贞贞说:“既是这样,那么我进去之后,找邱桐凤要一批货,我拿重利引诱他,告诉他现在有一批海盗买这一批盐,加倍地给钱,我和他均分,可是五更以前我的船得出港。邱桐凤虽则趁了这么大家业,仍然是视财如命,有利可图,他没个不干,那么天不亮我仍然能把你带出来。”柳贞贞点点头道:“这更好了,咱们赶紧走。”申德贵立刻招呼手下弟兄起锚张帆,直奔回流崖前的港汊子。
他们是常川来往的船只,只要打过暗号去,自有人迎接,从一道极宽的港汊子进来,这两只船直放到盐滩以南,回流崖的东北,这里水深能够停大船,这正是靠回流崖的后边,偏着东北角,可是船到这里时,这里可正在纷乱了。
因为花面狼和两头蛇,已经在诱卢三虎往回流崖这边来,那灶头邱桐凤,却也正在调集一班党羽出回流崖。申德贵恰在这时候赶到,这边有人接迎,申德贵说是有要紧事得见灶头,这些党羽却在告诉他:“老申,你来得不是时候,趁早到赌局上先玩一会,水滩那边闯进人来,灶头正带着人亲自出来查看,人不捉住了,他哪办别的事。”申德贵向这班党羽道:“也对,谁的事谁办。”申德贵说着话故意地要他们的灯火从舱中取东西,更叫本船上水手把舱板全行打开,因为他这两只船,还要装盐立时起运,回流崖这边盐垛极多,一堆堆积成了山,全是用草席子麻袋装着,只要说装船,立刻就能够把船装好。申德贵叫他们在船上转了一遭,去了疑心,随着他们从回流崖的后面转过去,绕到两边一处崖口进去。这时侠女柳贞贞停身在船桅顶子上,在他们人刚一离开,已经从上面翻下来,现在四下里虽则呼哨连鸣,可是因为地方太大,到处全有黑暗的地方,柳贞贞展开轻灵身手,纵跃如飞,直扑后面的悬崖一带。
这一带是层崖高耸,一处处真如刀切的一般,不过这种地方只能挡平常人。柳贞贞施展开轻身术,腾身飞纵,或左或右,这二十多丈高的崖头,竟自猱升上来。伏身在崖头往里看时,里面好大的地方,往下面去,有好几条道路,一处处断崖层石,起伏错落,随着形势,建筑起的房屋,星星点点,或高或矮,看到许多处灯火,外面虽则在呼哨连鸣,可是里边一阵阵送过来哗笑欢呼之声。柳贞贞从崖顶子翻下来,轻蹬巧纵,隐蔽身形,翻下来十几丈,随着山形的高矮,已经有好几处人家,不过这里边所有的房屋,至多的七八间连在一起,全是随着山势起建。一阵查看了两处,有的是只有几个妇女,有的几间房子内,却聚着一班粗壮的汉子在赌博着,呼喊笑骂,他们好像和外边的事无关。
柳贞贞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外面所传闻的不假了,这邱桐凤用尽了方法,剥削盐民灶户,你就是能赚钱,有多少钱来填这种无底洞?自己连转进四五处来,已入回流崖的深处,可是想找邱桐凤所住之处,太不容易了,简直是无法辨别,转到一处高崖下面,却看到一片较大的房屋,形如敞棚,有四五间长,里面一片哗乱的声音。柳贞贞伏身房檐子底下,往里查看时,这里也是一个大赌局,里面有种种不同的赌具,靠门口那里更设着柜台,里面更有几个短衣壮汉,不是腰间插着短刀,就是腿绑露着手叉子,正在向一堆堆的赌徒们收取着水子钱。这时忽然门口来了一个壮汉,他走进门来,竟自招呼:“阿才,你真可以,还不走等什么,外面现在已经出了事,你尽自在这不走,当家的倘若回来看见,还不敲折你的腿,跟我走,咱们赶紧回宅子里去,别找倒霉。”里面正有一个赌着牌九的赌徒,把两只牌往桌上一摔,口中骂着:“我倒运就倒在你身上了,像个催命鬼,十几吊钱全输净了,你怎么不早来呢?”可是他在口中骂着,却不敢不走,跟随着门边这名一向离开赌局,他还不住地在抱怨着,大致这是邱桐凤看守家宅的党羽,遂一路跟缀。柳贞贞也不觉暗地吃惊,好个险恶地方,一连穿过两处极长的山洞子,前面还是越走越矮,一片深沟形,上面却有林木,高低错落,转过一带像石墙一班的夹道来,这在看见前面,在一个极矮的地方,现出大片的房屋。
一打量这种形势和前面所见的不同,房屋是十分整齐,四周的岩石,无形中圈成了一段墙似的,在别处难得稍远,绝看不到这里,好个隐秘的所在。这两个人却走向前面两间小房内,跟着从一大片房屋后,却转过两个更夫,可是他们不打梆锣,每人是一条花枪,走几步,用枪钻在石头上戳两下,这两个转过去,跟着后面还有人,也是两个一拨。这里的房屋很多,一排排足有三四十间,柳贞贞在各处房屋探查里面的情形,这里的人倒是不少,也有男,也有女,可是只听不到这姜大人的消息,没有人提他。柳贞贞好生着急,一直地查看了四五排房屋,翻到后面一排高大的房头,因为这里打更的人大概总有四五拨,穿着所有的房屋来回地转。柳贞贞先翻到房后坡,向后面查看一下,后面有两三丈高的一片乱石岩,还长着许多小树,黑暗暗没有什么声息,大房后面还有六七间小房,窗上的灯光暗淡,也听不到人声,柳贞贞等得一拨查夜的过去,自己刚从后坡长身,要往前坡越过来,耳中突然听得在小房后面哗啦的响了一下,似乎地上的石块滑落。
柳贞贞因为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不敢不仔细了,身形伏下去,仔细听了听,没有什么声音了,从这大房子上一纵身,往后这小房上窜过来,脚底下极轻,身形矮下去往后看,后面已没有房屋。柳贞贞认为这种地方常常有岩石自行剥落,刚要退回来时,后面那片岩坡上又是哗啦一下,这次更听到一个低微的语声,似乎在说“别动”,这点声音过去,又静悄悄了半晌。此时前面大房内,却有人在高声招呼说着话,这一骚乱,柳贞贞无法再仔细辨别,容到后面大房内人已进去,寂静下来,再仔细听时,隐得在数丈外一片岩坡上,沙沙的轻响,可是这声音极小了,又像树的枝叶落下来,又像虫蛇在沙石内蠕动。
柳贞贞已起疑心,自己恐怕在这种地方遭人袭击,道路不熟,极容易吃大亏,所以轻轻一纵,翻下山房,这一带还是特别黑暗,连星月之光全照不到,这片岩坡耸起有五六丈高,倒是可以走。柳贞贞脚下也是极轻,仔细辨别着,可也不敢贸然纵身了,蹑足轻步,往前面试探着蹚过来,这时看见岩坡上面好像是有黑影一晃,跟着哗啦一下,竟自有三四块石头子从上面滚下来。柳贞贞此时已辨别出上面一定有人了,自己一提丹田气,轻身一纵,紧往石坡顶子上扑来,右手是金丝索子枪,左手是五芒珠,十分戒备着,翻到岩坡上面,可是那黑影子踪迹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