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三脚两步地跨进书房,只见鸾吹迎出来道:“哥哥今天可辛苦坏了,素娥妹妹略有不适,卧在床上,不能再来服侍哥哥,这可怎么好呢?”
素臣道:“妹妹,我是早好了,你怎的说这话?倒是素妹病倒在床,我听她声气甚是不妙。本来我待明日哭祭过老伯,就要束装回家,现在是只好医愈了素妹的病,再作归计了。”
鸾吹双蛾含颦凝眸道:“哥哥病未复原,如何可再做劳苦的事?我见素妹虽略有寒热,打量过去还不要紧,这个待妹子扶她进我房中去调理是了。哥哥千万不能立刻就回去,总要宽心静养,且到秋凉的时候再回去也不迟哩。”
素臣见她情意真挚,点头道:“多谢妹妹为我关心,这时且先让我诊一诊看。”
两人因到床前,鸾吹掀起纱帐,素臣见素娥两颊发烧,愈显明眸如水。她见素臣,尚含笑点头,叫声哥哥回来了。素臣遂把她纤手拉来,诊过脉息,回头对鸾吹道:“素妹这病不减愚兄,妹妹近来为了种种家务,已是个积劳的人,自己尚恐病至,怎能料理病人?何况又不谙医理,服侍比较困难。愚兄这次病中,若没有素妹舍命服侍,救我残喘,性命断然难保。如今素妹有病,且此病又为我而起,我岂可视同陌路?所以妹妹放心,素妹我终得给她医愈了才回家的。”
鸾吹听了,含泪谢道:“哥哥至性人,妹早知道。但妹劝哥哥就是医愈了素妹,自己也不用急急回家的。”
素臣深感其情,心有感触,微叹一声,却又含笑称谢,一面在身边解下缠袋,说道:“这是前天收未能之物,今日在江中已赏去四锭,贤妹请收了。”说着,一面又在缠袋内取出银包,拣了两锭银子,一并交与鸾吹道,“这些请妹妹代备祭席。”
鸾吹道:“明日的祭筵已备舒齐,哥哥可不必费心。”
素臣道:“妹子所备的怎好算愚兄呢?”
鸾吹没法,只得伸手接过,叫丫鬟生素拿出去,吩咐未能去办,说明天候白相公祭过,再摆本家的祭礼。生素答应自去。
一会儿进来叫用饭。素臣道:“我刚才在任公家吃了许多点心,此刻不饿,妹妹请自去用吧。”
鸾吹道:“素妹床头摆有干点,那么哥哥饿时就拿着充饥好了。”素臣点头,鸾吹方自退出。
素臣关上室门,回身到床边,伸手在素娥的脸上一摸,心中不觉痛惜起来,眼中酸溜溜地早已扑簌簌地泪下,滴在素娥的面颊上。素娥方自养神,见素臣这个模样,便惊着道:“哥哥,你怎的没正经起来?奴本是下贱之人,承哥哥如此抬爱,得以兄妹相称,此心已感恩铭腑,生死又何足轻重?哥哥顶天立地,将来要做偌大事业,关系天下,哥哥不吃夜饭,妹已不快,此刻忽又伤感,倘若苦坏了身子,这叫妹子如何担当得起?再说哥哥自己身体亦没十分痊愈呢。”
素臣听了这话,心中愈加痛感,可见妹虽在病中,芳心犹切切关怀着我。但恐素娥焦急,勉强收束泪痕,安慰她道:“我依你的话,总不愁苦是了。”
素娥含泪道:“哥哥既不愁苦,为何不去吃饭?”
素臣道:“我真不饿,饿了哪有不吃饭吗?妹妹放心是了。”说着,便把手在她身上一按,不觉甚热,按在皮肤里,热气渐旺,到得骨节之上,竟如那火炭一般。心中暗想:这是骨蒸之病,想我病的时候,累她担饥忍渴,受热受寒,力尽神伤,所以成功这个病象了。心中不免又暗暗伤感,叹息道:“妹妹煨火卧屏,这样娇弱身子如何受得住?妹妹这病,真是我害苦你了。”
素娥心中甚觉欣慰,不禁也淌下泪来道:“哥哥再说这话,更增妹子心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妹之病岂真受哥哥之累吗?时已不早,哥哥今天在外辛苦一整日,想亦疲倦,还是早些睡吧。妹妹睡了一夜,明天也就好了。”
素臣听了,更感素娥贤德过人,遂倒在床后,两人抵足而眠。这夜里素娥果然很安静,不见怎样烦躁。
次日黎明,素臣起身,见素娥亦醒,遂又给她按了脉息,悄悄问道:“妹妹这几天月事行吗?”素娥红晕了脸儿,含羞地摇了一下头。
素臣道:“你这病是骨蒸痨症,须以培肾水为主。俟肾水少足,然后补脾补肺。你是深明医理的人,觉得这般治法可对不对?”
素娥点头道:“妹子意思,和哥哥相同。”说到这里,顿时又难为情起来,把脸儿别转床里去。
素臣离开床边,撮了一剂药,开了房门。谁知鸾吹早已在门口伺候,两人相见,各道早安。鸾吹进房问道:“素妹的病势怎样了?”
素臣道:“病根虽然很深,但还可治得,妹妹不要心焦,现在我已撮了一剂药,只要取水生炭好了。”
鸾吹道:“我叫小凤来料理水火的事吧。”
素臣摇头道:“今天外面事繁,不用叫她了。”说着,便亲自动手生火。鸾吹因帮着料理。
素娥万分感激,淌泪道:“今日吉期,哥哥与姐姐俱备祭筵,妹子理应挣起来拜一拜。”
鸾吹忙道:“这个使不得,你睡着还觉吃力,怎能起来?”
素臣也劝阻她。只见素娥在床上两手死力撑住席子,要想坐起,哪知这两条臂膀,好像树枝条被风在吹一样,不由自主地瑟瑟抖个不住,那瘦削的脸儿涨得血红。急得鸾吹慌忙把她抱住道:“妹妹,你真要吓坏人了,快躺下来吧。”说着,就扶她睡下。
素娥含泪轻轻叹一口气道:“不想竟病到如此地步。”鸾吹再三安慰一番,方才出去料理祭席。
素臣煎好了药,递到素娥口边。素娥道:“哥哥,还是叫生素进来吧。我又怎能够劳动哥哥服侍呢?”
素臣叹道:“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昔日我病,妹舍命服侍,今日妹病,我只拿了拿药碗,妹妹怎的说出这话?这不是显见生疏了吗?承妹子多情,允做我侧室,我与你已成一体,妹妹千万再不用说这些客气的虚伪话了。”
素娥听他这几句体贴的话,不觉感激得淌下泪来,一面急急喝完了药,一面凄然道:“哥哥恩情,天无其高,海无其深,妹子永远刻骨铭心。现在喝了这剂药去,收效便可。恐怕妹子福薄,已非药石所能疗哩。”
素臣心中好不难受,忍不住也眼皮一红道:“只要对症,自然见效。若心不宽,便是有效也要迟了。妹妹何苦说这些话,而自伤身子?只见我如此怪病尚且痊可,那妹妹当然更不要担心了。”素娥听他这样安慰,含泪应诺。
这时生素匆匆进来报道:“白相公,祭筵已设,大小姐叫婢子来换相公伴二小姐。”
素臣点头,遂整衣出来,见鸾吹和嗣弟洪儒都站在灵旁。素臣上了香,奠过了酒,便拜了下去。谁知他既拜下去,却不再站起,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鸾吹当初陪着他哭,后来见他哭得声嘶力竭,还是不住,生恐他大病初愈,要哭坏了身子,所以反止了自己哭泣,上前劝他。哪里知道素臣这哭出于痛肠,虽经鸾吹苦劝,却终不能止住。未能站在旁边也哭得呆了。许多仆婢围着看哭都觉心酸,也不自然地纷纷落泪。连洪儒都哭得两眼通红,抽噎不已。
鸾吹见素臣伏在拜毯上,直声哭喊,大痛无休,只得跪了下去,伸手扯着素臣的衣袖,含泪哭道:“哥哥,你若伤心得太厉害,旧病复发,这不但叫妹妹无颜对你老伯母,即我爸爸在天之灵,恐怕也要感到万分的不安呢。哥哥,请你不要伤心了吧。”
素臣哭道:“愚兄与老伯通家世侄,自不消说。只那岸边一见,即延请入船,非常关怀。至于贤妹,虽为愚兄救起,而店中哭拜,被褥留遗,绝不嫌疑瓜李,稍涉防闲,此非深知经鄙之怀,洞识拘迂之性者,何能至此?古人云:得一知己,虽死无憾!茫茫四海,知我如老伯者,宁有几人?乃临别拳拳,嘱图再会,怜才若命,含意无穷。而愚兄以儿女之私,忍忘肺腑,竟爽巾车,衣冠空在,人琴俱亡。抚今昔之殊,念幽冥之隔,能勿怆入心脾?”素臣说到这里,益加号叫。
鸾吹听他提起旧事,回忆湖边相救、古庙过夜、脱衣烤火种种事情,亦不觉触动心事,万分哀怨,涕泗横流。待欲再用话相劝,不料素臣竟已哭晕在地,不省人事。慌得鸾吹急叫未能把他扶救,自己也管不得许多,亲手掐住他的人中,喊了半日,方才悠悠醒转。生恐他还要再哭,遂和一个小鬟亲自扶掖他到书房,向素娥说道:“哥哥哭坏了,我去灵前祭了,立刻就来。”
素娥在房中听素臣哀号之声,已是着急;今见素臣躺在床边,如醉如痴,吓得一缕芳魂竟自飞扑出来,猛可抱住素臣的肩头,呜呜咽咽地心痛不已。鸾吹在外祭毕,如飞回房,也坐在床边,拉住素臣的手儿,连喊哥哥。素臣昏昏地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和素娥并头而卧,素娥的脸颊偎在自己的肩头,兀是啜泣。鸾吹坐在床沿,也是流泪满面。因柔声安慰她们道:“我因一时痛心,晕昏去了。这时已平复如旧,怎累你们慌得这种样儿?”
鸾吹、素娥听他说话已很清楚,这才略为放心。素娥道:“哥哥,你没知道你刚才情形,可真把我的小魂灵儿都吓掉了。”素臣听她这样说,很温柔的目光中含着无限的感激之意,向她望了一眼,却是默默无语。
这时厨下送酒席进房,生素安摆好杯筷。素臣便要起来,鸾吹道:“哥哥只怕还用不得,多躺会儿吧。”
素臣道:“妹妹放心,我已完全好了。”说着,便在床上坐起。
这就和鸾吹坐在一排,鸾吹微红晕了脸儿,站起道:“今天是节日,我备两席荤酒,打算请哥哥和素妹坐坐。哪知贤妹病势如此,只好改日补请的了。”
素娥忙道:“姐姐,你这话妹妹怎样担当得起?”
素臣回头问她可有饿,素娥摇头道:“哥哥自己用吧。”
于是鸾吹请素臣上座,自己下首相陪。素臣问洪儒这两天可还去赌,鸾吹道:“安分多了,但愿他从此悔过自新,这就是我家的大幸了。”
说着,又随口问素臣在任公家里玩些什么,素臣因把医病及看龙舟等事大略告诉。鸾吹叹道:“哥哥这样苦心救人性命,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素臣道:“见死岂有不救之理?这是人类应尽义务,妹妹休得过奖。”
鸾吹愈加敬服,握着酒壶虽也勉强劝上几杯,但都是哭坏了的人,不过应个景儿。鸾吹也不愿他多饮,就叫人撤开去。素娥因鸾吹今日忙碌整天,催她回房去息。鸾吹亦觉乏力,便自走了。
素臣又把素娥脉息诊了一回,素娥道:“哥哥医法,如此入神,怎的这一剂药吃下去,一些不见动静?想病已入膏肓矣。”说完,大有凄然泪落模样。
素臣紧偎她脸儿,安慰道:“她们病都是风火症候,易于奏功;你这病是原本上来的,何能速效?医下三四日,有些效验,就是对症之药了。病人最忌性急,而病人又都最是性急,抱着今日病明日愈的心理。要知得病容易养病难,不过欲速则不达。所以我劝妹妹切勿性急,总以静养为旨那才好。”
素娥点头道:“聆哥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妹子绝不再作无为之性急了。”自此以后,素娥也静静只望病体日有见效。
谁知医了几日,如石投水,倒觉胃口里泛泛的,只管恶心。鸾吹瞧了,心中好生奇怪,因问素娥腹内究竟有何不适。素娥想了一会道:“妹子前因哥哥病重,每日俱带了些饿。后来爸爸百日那两天,更是一日到晚没吃东西,脾胃想是伤了。哥哥用药,可要带些补脾之品?”
素臣在旁听了,说道:“补脾的药,无不襄燥助火涸水,故此不敢轻用。如今妹妹既这样说,加入一二味滋润些脾家的药吧。”说着,便自到外间去配药。
鸾吹见房中只有自己和素娥两人,因附耳悄悄地问道:“妹妹的月水儿怎的不来?”
素娥红着脸道:“骨蒸如此厉害,已成干血痨症,哪儿还有月事?”
鸾吹双眉含颦,凝眸沉思半晌,低声说道:“哥哥医学极精,岂有屡服无效之理?只怕妹妹讳疾忌医,致哥哥错会病原,所以不能立见痊愈吧?”
素娥听了了这话,不觉一怔,嗫嚅道:“姐姐这话怎讲?妹子实不知自己病由,怎肯讳疾忌医呢?”
鸾吹红着脸儿轻轻抚着她手,温柔地道:“我与你情深义厚,如同手足,大概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吧。我瞧你几天来神思倦怠,恶心吐呕,不肯饮食,咳嗽足肿,服药无效,月事不行,不要是有了喜吗?”
素娥听她说出这个话来,直羞得连耳根子都通红了,颤抖地捏着她手,涕泪俱下道:“姐姐怎的说出这话?莫非疑心妹子和素臣哥哥有苟合之事吗?妹子即有邪心,臣哥乃盖世英雄、正直君子,岂肯屈就?前日稳婆验试,若果如此,就要弄出大事,性命便不保了,何待今日?”
鸾吹吃惊道:“我因那天哥哥尚在病中,前来探问,不料敲门不开,我叫人掮门进来,只见你与哥哥交颈而眠,你的小衣衬裤都脱在床后头。我因恐被别的丫鬟撞见,故而反锁了门去。乃至开门时节,你俩人又都脸儿红红的,似有含羞光景,后来又见你连打呵欠,我竟疑及此事。所以哥哥被诬入庭,当官验试,竟无他事,我还感谢神差鬼使,哪知妹子原本还是个处子,若非今日说明,此疑何由得白?素妹素妹,我险些儿看错你了。”
素娥听了这话,回忆那日情景,当时也曾觉得姐姐话中有因,原来她是早就疑我和他有苟且之事了,这才恍然。因把误服春药的事向鸾吹告诉一遍,又道:“若非哥哥以礼自持,恐真要种下了祸根哩。”
鸾吹哦了一声道:“哥哥真不下于柳下惠了,但既无事实,为何出门听审那般畏惧?你若早与我说知,我亦不用吓得这个模样了。”
素娥叹口气道:“妹子以为一到当官,自必水落石出,不特官府要治男女同床、渎乱礼法之罪,而于公庭上供出秽亵实情,那还了得?故而害怕。谁知只需未涉苟且,便可无罪。现在思想起来,妹子真怨着不懂法律的苦楚了。”
鸾吹听了,方才大悟,不禁惊喜羞惭,谢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开罪无穷,惭感靡尽。但是妹妹的病竟如此深重,如何是好?”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垂下泪来。素娥长叹一声,亦颇感伤心。
谁知这一回长谈,虚火益炽,神气益伤。素臣治了几日,脾不旺肾水愈枯,毛发俱焦,形神并槁,一身大肉落去无存,一个娇滴滴的玉人几成了一杆枯木,毫无生意。起初还呷几口粥汤,后来竟是水米不沾。起初大便小解还能勉强扶掖起来,后来竟直僵僵挺在床上。弄得素臣主意全无,鸾吹只顾哭泣。素娥虽已一病至此,心里却是甚清,知道自己身子是不得好的了,惧怕素臣、鸾吹着急,暗地伤心,表面强作笑容。哪知花容已是枯萎,启齿牵唇,形容更觉可怕,愈增两人悲切。
这天到了五月十二日夜里,素娥见素臣坐在床边,愁眉苦脸,因低声叫道:“哥哥,你递一面镜子给我吧。”
素臣恐她对镜自照,见此憔悴形容,徒增伤感,因此不允她道:“妹妹,你静静养息着是了,何苦烦心?”
素娥不依,苦苦要了镜子照看,不禁长叹一声道:“唉,断无生理矣!”便伸手牵着素臣衣袖道,“哥哥,妹子的死期就在早晚,心中有一句话,早想要和你说,如今是缓不得了。我家本亦世代书香,不幸父母早亡,一兄失手,打死了人,问成绞罪,蒙赦减流,发配广西,直到现在尚不知生死。我自卖入府中,虽蒙老爷小姐青眼相看,自恨已做下人,终身岂能自主?倘误配匪人,固情难苟活,即村夫俗子,亦难偿志平生。幸遇相公垂怜,辱收葑菲,私心欢跃,莫可言宣。哪知道妾身命薄如纸,不能长侍巾栉。妾心私忖,假使能延十年之寿,得承雨露,稍服勤劳,得一男半女,以延血脉,则临危撒手,自当瞑目九泉。何图宿孽已深,朝荣夕萎,从此永远脱离人世,而竟化青燐矣。”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咽不成声。
素臣听了这话,心片片碎,肠寸寸断,把镜子烛台放在桌上,躺身倒下,捧着素娥的脸儿,含泪说道:“妹妹,你不要说了,真令我心痛极了。”说着,偎着她脸,也不禁泪如泉涌。两人的泪都混在一起。
素娥咽了一会儿,眼望着他又哭道:“妹妹死后,相公若肯垂怜,将我尸骸烧化,结骨带回,使我魂魄一路上可以追随哥哥回家。哥哥随便分一块地给我埋着,清明除夕,烧化一百纸钱,供我一碗麦饭,妹子在九泉之下,真感激不尽了。”
素臣亦哭道:“妹妹还会好起来哩,何苦要说这样痛断肝肠的话呢?”
素娥道:“即使能好,固然大幸,但万事岂能逆料?趁妹子还能说话,一口气未断之前,请哥哥明白答应我吧。”
素臣万般无奈,虽心如刀割,但为要安慰她,只好含泪道:“倘若妹妹万一不幸,我必载你棺木回去,择地安葬,将来璇姑娘若得生子,就立在你的名下,岁时奉祭,绝不使你为无祀之鬼。不过我终希望妹妹会好起来,有共叙闺房之乐的一天。”
素娥听了这话,满颊带泪的脸儿上也不禁浮上了一丝苦笑,兴奋地叫道:“哥哥若肯如此加惠,妹子含笑入地矣。”说罢,便欲挣起来叩谢,但哪里挣得起,只把头在素臣肩上泥了两泥,忽又哭道,“妹子如何报答哥哥才好呢?唉,想不到我竟命薄如此……”素娥再也说不下去,睁着眼睛干哭,但因哭得久了,这时更哭不出一滴眼泪来。
素臣的心里如有几把小刀在绞转一般,紧紧把素娥的身子抱住,哭得抽抽噎噎地把嘴凑到她的上唇去吻吮。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素娥忽然推开他脸儿道:“我已是垂死的人,嘴中有秽气,哥哥,你岂可以这个……呢?”说到这里,明眸向他一瞟,淡白的颊上也会浮起一层红云,无限娇羞地回转脸去。
素臣颇觉伤心,暗想:她本是个很健康的人,完全为了我煨火卧屏,硬生生把她累到这样地步,这简直是我害死了她。自己活了命,倒叫她来给我代死,这叫我哪里还有脸儿来见天下的众人?素臣想到此,心痛如摘。伸手摸她身子,竟是颇凉,且丝毫并无动静,不觉大吃一惊。见她阴盛阳衰,遂把自己外衣脱了,钻进被里,把她贴身搂在怀里,捧过她脸颊,却见她星眼微闭,鼻息微微,像是睡了过去。因又呆想道:怯症本是难医,但没有这般快,不过事情终在早晚了,我此后还要治什么病、说什么医,回去便当把家中所藏医书尽行烧毁,不要再去误人性命了。一会儿又想道:我这人竟也会如此命薄,一个璇姑,现在杳无下落,不知是死是生,尚未可定。素妹病势又危在目前。虽然我有老母在堂,当以理节情。但此二女倘有不幸,则乌啼花落,触处悲伤,更有何心浪游天下?从此当杜门养母,借斑衣之戏,以忘此恨。一会儿又想道:我看脉察症,其为骨蒸痨症无疑,不过我这样对症药吃下去,病势反有增无减,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素臣想着,只觉素娥全身肌肤甚凉,只有下体颇热。素臣心中好生奇怪,把一腿插入她的股间,觉她阴处更热燥得厉害。素臣这就愈加不解,凝眸沉思良久,忽然猛可省悟道:“莫非她前日误服头陀的淫药,尚有余毒在内?热邪未清,所以愈补愈燥,这也未可知。”
正在这个时候,只觉一阵冷气直逼上床,一时浑身起栗,毛发直竖。桌上的蜡烛,便奄奄直灭下去,只留一点亮光,似明似灭,连床帐都照不见一些影儿。素臣大惊失色,暗想:见此光景蹊跷,莫非素娥此时就要动身了吗?顿时只觉一股辛酸,直冲上鼻管,制不住那满眶子的热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