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丁香是个聪敏的姑娘,她听狄老太口喊秋航出来,乌圆眸珠一转,这就有了八分把握,便很恭敬地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笑盈盈地柔声儿说道:

“这位想是狄伯母了。”

爱美是人之天性,狄老太见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向自己鞠躬,而且还口喊伯母,心里自然是十分地喜欢。不过在喜欢之中,同时也感到有些惊奇,用了猜疑的目光向她全身打量了一下,也满脸堆笑地答道:

“不敢,请问您这位小姐贵姓?怎么认识我的呀?”

狄老太这一句话,倒把陆丁香问住了,暗想:我该怎样回答比较妥当呢?遂一撩眼皮,掀着酒窝儿,笑道:

“哦,敝姓陆,前天我在路上曾遇见狄先生,因为我们是在中学里同学,有几年没走动了,今天路过府上,所以进来向伯母请个安。”

狄老太这才明白她是秋航的同学,因为听她说话颇有分寸,在脑海里就觉得有一个很好的印象,遂把手一摆,含笑叫道:

“原来是陆小姐,快请里面坐吧。”

随了这一句话,陆丁香跨步已进了房中,只见壁上悬着一张二十四寸放大的相片,里面是个五十左右的老者,还留着一小撮的胡须,和秋航颇肖,显然他是秋航的爸了。就在这时,狄老太已倒了一杯玫瑰茶放在桌上,笑道:

“陆小姐,你请坐,秋航不知怎的,今晚行里还没有回来呢。”

在狄老太这几句话中,丁香就多知道了关于狄先生的两件事。第一,狄先生的名字一定叫秋航;第二,他没有读书,显然已在办事了。遂退步到桌旁坐下,露着雪白的牙齿,微笑道:

“也许狄先生行里公务很繁忙吧。”

狄老太也在她对面坐了,望她一眼,说道:

“在平日他五月点半就可以回来了,今天是特别迟些,我想行里不会有什么事,一定给同事拖着玩去了。陆小姐,你会不会抽烟?”

狄老太说着,又欲站起身子来去拿烟卷。陆丁香慌忙摇了摇手,说道:

“伯母,你别客气,我是不会吸烟的。”

狄老太于是也不和她客气了,遂又坐了下来。丁香握着玻璃杯,凑在红润润的嘴唇上喝了一口,因为狄老太不说话,自己也就不便开口。两人这样地静坐着,室中空气当然是显得很沉寂,只有梳妆台上那架意大利石的座钟嘀嗒嘀嗒地含着很调匀的节拍响着。狄老太想不到今夜骤然会降临了这样一个贵客,在她不惯应酬陌生客人的心里,当然是感到了相当局促,不过自己是主人,主人家若这样地局促,那叫客人不是更要感到没趣了吗?狄老太这样想着,于是她含了微笑,说道:

“陆小姐,你把大衣宽脱了,没有事就坐会儿,反正秋航大概总就要回来的。”

丁香这就站起来,把大衣脱下,放在沙发的背上,又在椅上坐下,回眸望了狄老太一眼,搭讪着笑道:

“白天里狄先生出去办事,家里只剩伯母一人,倒是怪冷清的。”

狄老太说道:

“可不是?在上海我们亲戚朋友又少,所以更觉冷清,我一个人有时候做些活针,但做厌了也觉没味,陆小姐有空的话,倒可以常来玩玩。”

陆丁香说这一句话,原含有深刻的意思,就是探听探听狄秋航家里除了母亲一人,是否真的没有什么人了。今听狄老太的回答,知道狄秋航是真的没有结过婚,心里已经是感到十分的欢喜,再加之狄老太嘱她常来玩玩,心里便更觉快乐,扬着眉,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笑道:

“将来走熟了,我就会常常来玩,只要伯母不讨厌我是了。”

狄老太听她很会说话,而且说话的意态又这样可爱,因此心里自然而然地也会觉得她的可亲,笑道:

“陆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姑娘来和我做伴,那我还会来讨厌你吗?恐怕欢迎还来不及呢!”

狄老太说这两句话原属无心,不料陆丁香听的倒是有意,一时一颗小心灵上,是只觉得甜蜜无比,不过在甜蜜之中,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因此她的两颊也就像喝过酒一样地红晕了。狄老太忽然见她这样娇羞的意态,起初倒是不解,及至仔细地一想,方才理会自己这句做伴的话有些说得神秘,忍不住抿着嘴儿笑起来,同时心里也起了一个感想,觉得像陆小姐这样的美丽人才,假使真能做自己媳妇的话,倒也未始不是一件美满的事。狄老太心中既有这么一个感想,自然希望知道一些关于陆小姐的身世,于是含笑又问道:

“陆小姐是哪儿人?家里爸妈都很好吧?”

丁香这才又抬起头来,竭力镇静了态度,答道:

“我是南京人,爸妈在我六岁那年就死了……”

说到这里,粉脸上又罩了一层愁容,似有不胜感伤之意。狄老太听了,“哦”了一声,忙又问道:

“那么陆小姐现在是跟谁过活啦?”

丁香微蹙了眉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幸亏我的姑妈很好,从小就跟着她,一转眼间,不知不觉竟有十二个年头了。狄伯母,你想我这人不是很命苦吗?”

狄老太在她这几句话中,已经知道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了,比我秋航小四年,论年龄倒是很相称的一对儿,遂也皱了脸皮,表示很同情的神气,说道:

“陆小姐的身世真也可怜了,不过往后也许很有福吧。”

丁香觉得这两句话又说到自己的心坎儿上去,不免又娇媚地笑了,说道:

“真有那么的一日,我得向伯母叩头……”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这话不对,我向她叩头,那除非我和秋航结婚了,这样一想,那两颊就愈加红了起来,以下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狄老太听她要向自己叩头,因此也笑了起来。照理,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跟前,应该客气着说句不敢当,但是狄老太却没有说,仿佛已接受她这个叩头了,开始又问道:

“那么陆小姐的姑爸是在什么地方办事的?你现在可仍在学校里读书吗?”

陆丁香含笑说道:

“我姑爸从前在钱庄里做事,后来又到公司厂家都去做过,为了吃不起气,所以他现在自己开了一爿咖啡店。我在中学里读了一年书后,如今也闲在家里了。”

狄老太点了点头,心里暗想:记得秋航在青海中学里的时候,他也有一个女同学,名叫李茜珠的,和秋航十分要好,时常跟着秋航到家来玩,那时她还梳着小辫子,年纪不过十三岁,后来便一直没有来过。于是又问道:

“我记得中学校里还有一个李茜珠小姐,不知陆小姐也认识吗?”

丁香冒充同学,原是不得已的措辞,今被狄老太这样一问,那两颊又红了起来,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我却不认识,也许不是和我同级的吧。”

丁香口里虽然是这样回答,但心里仿佛有了一块石头镇压着似的,暗想:原来秋航他已有了一个李茜珠女同学,不知他们的交谊怎么样,但狄老太心里既然有她这个人,当然也常来的了。遂问道:

“这个李茜珠小姐现在可常常来吗?”

狄老太做个沉思的样子,答道:

“在学校里的时候常常来,如今算着,差不多有三年没来了。”

陆丁香听了这话,方才把那块压在心上的石头又落下了,粉脸又现出笑容来,说道:

“同学们一走出校门,就会疏散起来,我和狄先生不是也有多年没见了吗?那天在路上遇见的时候,几乎要不认识了呢。”

狄老太笑道:

“所以时常要走动走动,陆小姐现在府上住哪儿?”

丁香把纤手理了一下云发,说道:

“离这儿倒不远,就在环龙路口,下面就是开的可可咖啡店,楼上我们作住家。”

狄老太道:

“那边现在学校很多,生意大概不错吧?”

陆丁香道:

“也不过如此。”

正在这时,一阵皮鞋脚的声音响进来,狄老太知道这回准是秋航回来了,果然见秋航满脸绯红地已走进房中。陆丁香慌忙笑盈盈地站起来,狄秋航再也想不到丁香会等在自己的家里,一时惊喜十分,不免望着她呆住了一会子。只见丁香今天换了一件淡灰色的哔叽旗袍,因为是素净的缘故,所以更显得清秀脱俗。陆丁香被他这样呆望,便先开口笑道:

“狄先生在哪儿喝酒啊?”

秋航这才堆了满面笑容,一面脱去大衣,一面说道:

“朋友请我吃夜饭,陆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可曾吃过饭?”

狄老太听秋航这样说,忙也笑道:

“哟!我这人糊涂,真的,陆小姐吃过晚饭了吗?我见你六点半还没回来,所以先吃过了,陆小姐大概七点三刻来的吧。”

丁香道:

“我也吃过来的,假使没吃过的话,现在已九点多了,你想我饿得住吗?”

说着,大家忍不住都笑了。秋航把大衣挂在衣钩上,回身过来,见她兀是站着,便又笑道:

“陆小姐,你坐呀,站着干吗?今天我原想来拜望你,不料被朋友拖着喝酒去了,倒叫你等候了好多时候。”

丁香一面又在椅上坐下,一面在他脸上逗了一瞥柔情蜜意的目光,笑道:

“我和伯母谈着,却也不多一会儿。狄先生,你喝了多少酒?怎么两颊红得厉害呢?”

秋航把手摸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孔,眼珠一转,笑道:

“真吗?说起来叫人笑话,我只不过喝了一杯强身露,其实我原喝不来酒。”

狄老太已斟上一杯浓浓的红茶来,交给秋航,带了埋怨的口吻说道:

“不会喝酒,你喝它做什么?这种事也好学的吗?”

秋航连忙接了茶杯,笑着道:

“他们高兴,一定要我喝,我只好应酬了一杯,其实我也不爱喝。”

陆丁香见秋航被妈教训,显出很顽皮的神情,一时脉脉地瞟他一眼,又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笑。秋航知道她这笑的意思,一定是笑我挨母亲的骂,不禁也微红了脸,望着她笑了。

今天本来是秋航最失意的日子,不料在马路上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三年没见的女同学,很热情地请他吃一顿饭。当他回家踏进屋子的时候,失业的不幸又勾起了他内心的悲愁。不料在家里偏偏等着一个如花如玉的陆小姐,因此把他内心的失意的事情始终镇压了下去。陆丁香会到家里来望我,这更是梦想不到的事情,因为凭着两次见面的认识,彼此连身世都不曾详细,不料她竟很熟悉地来望我了,那当然是意外地感到兴奋,不过在母亲的面前,叫我和她说些什么话好呢?因为她在一个钟点之前,是和母亲曾先有一度谈话,谈些什么我当然不晓得,假使我说的话和她对母亲的话是不相符合的,那岂不是叫母亲心里感到奇怪吗?不但如此,而且叫陆小姐又如何好意思呢?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不说话。但人家特地拜望自己,我若一句不和人家说话,那不是叫人家疑心我在讨厌她吗?这似乎冷淡了人家。狄秋航这样一想,倒有些左右为难,因此握着杯子,望着丁香的脸只是笑。狄老太觉得这样空坐着殊为无聊,于是她取了两角钱,悄悄地下楼买西瓜子去。秋航见母亲下去了,方才低声儿笑道:

“陆小姐,我今天想不到你会来。”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便瞟他一眼,说道:

“你想不到吧,可不是你觉得我有些来得冒昧吗?”

狄秋航听了,慌忙摇头说道:

“不,哪有这个话?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很欢迎你来玩玩吗?不过我没想到你今天就会来,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惊喜。”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他的意思,顿时乐得眉飞色舞,掀起酒窝儿,明眸含情脉脉地瞟他一眼,得意地笑道:

“你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含着敷衍的性质?”

狄秋航听她问出这个话来,倒是为之愕然。陆丁香瞧他这样情景,自己也感觉到不好意思起来了,两颊更加娇红得可爱,垂了粉颊,却不作声了。秋航见她如此娇羞万状的意态,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悄声儿笑道:

“我说的话句句从心坎儿里爬出来,怎肯敷衍着你?”

丁香听他说“爬出来”三字,便抿着嘴儿扑的一声笑了。秋航见她笑的意态是相当美,一时望着她也只管得意地笑。过了一会儿,秋航又问道:

“陆小姐,你来了不是好一会儿了吗?不知母亲和你谈些什么?”

丁香抬起头来,一撩眼皮,说道:

“伯母吗?她问我爸妈可好,我说爸妈是从小就没有了。”

狄秋航听了,暗想:我也全不知道呢。遂急急地问道:

“陆小姐的爸妈全过世了吗?那么你现在跟谁过活呢?陆小姐,我很想知道关于你一些身世,请你告诉我好吗?”

丁香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方欲告诉,不料狄老太已跨步进来,装了一盘西瓜子,放在桌上,笑道:

“陆小姐,还是嗑着瓜子解会儿闷吧。”

丁香略欠了身子,“哟”了一声,说道:

“伯母,你这样客气,那倒反叫我感到不安了。”

狄老太笑道:

“好说,嗑几颗瓜子算得了什么?”

秋航伸手先抓了一把,放在桌子上,然后拿了一颗放在嘴来嗑着,笑道:

“陆小姐,别客气,我以为还是随便一些比较好。”

丁香点头笑了笑,纤手伸上去也摸那西瓜子,但她的秋波脉脉地似乎含了无限的情意,向秋航瞟了一眼。秋航因为不听她告诉下去,心里也就理会她在母亲的面前一定说我们是认识很久的了,遂也不便再问,只谈了一些别的事。陆丁香见时已十点多了,于是便站起身子,笑道:

“时候真快,一会儿就十点多了,吵扰了大半天,真对不起。伯母,我走了,改天再来拜望你老人家吧。”

狄老太忙道:

“上海地方,真早哩,陆小姐再坐会儿吧。”

秋航见她已经站起身子,知道留她也没有事,于是抢步先到沙发旁拿过她的大衣,提着衣领,那意思当然是要给她穿上。陆丁香觉得在狄老太的面前,不敢过分地放肆,于是含笑接过了,说声谢,遂自行穿上了,笑盈盈地走到狄老太跟前,行了一个鞠躬礼,说道:

“伯母,再见。”

狄老太对于她这份儿的小心,心里似乎有些过意不去,遂送了出来,说道:

“陆小姐,你有空的话只管来玩,明天有没有空?来吃中饭好不好?”

秋航对于母亲这句话倒是感觉有些奇怪,想不到母亲只一次的见面,就和她这样熟悉起来。从这一点看,可见丁香这姑娘是太惹人欢喜了。陆丁香听狄老太这样说,她欢喜得脸上的笑窝儿这就始终没有平复过了,心里虽然很想答应下来,但总觉有些不好意思,遂回身挡住了狄老太的肩胛,笑道:

“伯母,你留步,明天我说不定来,至于吃饭,那往后的日子可多着啦,我应该先请你老人家才是哩!”

狄老太于是停止了步,向秋航望着道:

“那么秋航给陆小姐讨车去。”

陆丁香口里说不用,身子已走下楼去了。当她跨出大门的时候,只见秋航跟着出来,笑道:

“陆小姐,你慢些走,我给你讨车。”

丁香回过身子,等着秋航走上来,两人并肩向弄口踱出去。秋航要喊人力车,丁香拦阻下来,回眸瞟他一眼,盈盈笑道:

“我不爱坐车,你假使没有事,我愿意你陪我走一截路。”

碧天像洗过了那么清洁,浮云一朵也没有在飘飞,那轮皓魄柔软地照映着大地。秋航在月光之下,瞧得出丁香虽然是这样说着,那两颊是更娇艳得好看了。这种带有甜味儿的话出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口中,秋航心里是不住地荡漾,笑着点头道:

“假使你心里愿意,我就送你到府上。”

陆丁香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带了娇嗔的神情,白了他一眼,却是哧哧地笑了,但她忽然心中有了一个感觉,便立刻停止了步,说道:

“不,我倒忘了,伯母还等着你,她见你这许多时候不进去,心里会焦急的。”

秋航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想着了,母亲见我讨了这许多时候的车,一定要笑我,遂说道:

“那么我给你讨车回去?”

说时,向对过马路上的人力车一招手,于是人力车就飞拉过来。丁香明眸脉脉地望他一会儿,笑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我这儿玩?”

秋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后天我准定来拜望你,说不定明天就会来的。”

丁香扑地一笑,回身跳上人力车,秋航摸出角子钞票,给她付车钱。丁香在车上干急道:

“你别拿,你别拿!”

车夫却笑着拿了,说道:

“客气什么?付了也一样。”

两人听车夫这样说,又笑了起来。这时,人力车已向前拉了,丁香扬着手,连连招了两招手,还说声明天准定来。秋航点头答应,同时也摇了一下手,直瞧不见了人力车的影子,方才走回家里去。一脚跨进房门,狄老太问道:

“走了吗?给她讨了车子没有?”

秋航点头道:

“给她讨了,看她上车的。”

说着话,便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手托着下颏,却是沉思了一会儿。狄老太说道:

“陆小姐她是你青海中学里的同学吗?怎么从前一向却没有听你说起?”

狄秋航听妈这样说,立刻抬起头来,含了惊奇的目光向她满显皱纹的颊上逗了一瞥,意欲问她这话打哪儿说起,但忽然理会了,这当然是丁香在冒充同学了,遂也说道:

“不错,从前她和李茜珠一样年轻,所以我并不和她交谈的。”

狄秋航因为白天里是遇见了李茜珠,所以在无意中就拿李茜珠和陆丁香来作比方。狄老太听他提起了李茜珠,因为茜珠在自己的脑海里似乎还有一个影像,遂笑起来道:

“说起了‘李茜珠’三字,我倒又想着了她娇小的身材了。这孩子有三年没见了,想现在一定也和陆小姐长得一样美丽了吧?这几年来,你可碰见她过没有?”

狄秋航笑了一笑,抬手到头上抓了抓头发,说道:

“母亲,这事说来真巧,今天我在路上就是碰见了茜珠,夜饭还是她请的客呢。”

狄老太惊奇地说道:

“真的吗?你们有三年没见了,倒还认识吗?”

秋航笑道:

“人长得不少,可是那副脾气却依旧没有改去。”

狄老太在热水瓶里又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秋航,一杯自己喝着,笑道:

“在学校里的时候,李小姐和陆小姐两个人,哪一个和你感情融合?”

秋航抬头望了母亲一眼,只见母亲脸上是满含了笑容,一时觉得母亲这一句话问得至少是含有些意思的,便笑道:

“感情都很好,因为她们是同庚,那时她们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我是把她们只当小妹妹看待的。”

狄老太听了,心里有一个有趣的感觉,这就忍不住又哧地笑了。秋航被母亲一笑,这就感到有些难为情,两颊本来已经是喝醉了酒,这时就更红晕了。狄老太又问道:

“陆小姐的名儿叫什么?她说六岁就死了爸妈,从小就跟她姑妈过活的,这样说来,她的身世真是比李小姐要可怜得万分呢。你从前不是说李小姐家里有自备汽车吗?”

秋航对于丁香的身世其实根本还是没有头绪,在母亲这几句话中方知丁香是个依靠姑母生活的孤苦女子,但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已经很熟悉了的样子,似乎很感叹地说道:

“可不是?所以她的环境的确是相当恶劣。”

狄老太道:

“但幸亏姑妈待她不错,她的姑爹是开着一爿咖啡店呢。”

秋航听了这话,心里这才恍然大悟,暗想:原来可可咖啡店是她姑爹开办的,怪不得那天她说的话我就感到她不像做人家伙计的口吻,想不到在一个钟点之前,她和母亲却说了这许多话。心里想着,又直觉得好笑,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毫不介意地说道:

“她的名儿叫丁香,母亲和她还说些什么话?”

狄老太把茶杯放到桌上去,很随便地说道:

“我问了她一回身世,别的也没有说什么,对于李茜珠这个人,我倒也问过她,她说并不认识,也许不是同级的。”

秋航知道丁香说的全是一篇谎话,但她既然冒充是我的同学,那当然也怪不了她,不但是怪不了她,而且更要感她的痴情才是。秋航心中既然这样思忖,心里自然而然地对于丁香这位姑娘便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晚,秋航睡在床上,一会儿想着李茜珠对待自己的热情,完全是已步入了情人的阶段。她是一个富家的女儿,在这三年之中,会不忘情一个幼年时的同学,这的确是一件难得的事。一会儿又想着了陆丁香,她虽然是一个咖啡店里的茶花,但她绝不是和普通的庸俗脂粉可比,在瞧戏的时候,听了她一番言论和评判,很显明地丁香姑娘也是一个知识圈里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但是讨人喜欢,单说她那适中的身材、倾人的脸庞就够使人陶醉了。今天她居然会到我家来望我,那显然她也是爱上了我,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她肯这样专心地来爱我,这岂又是一件容易的事吗?狄秋航这样一想,觉得自己是太幸福了,但是太幸福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有这么两个美丽的姑娘给自己选择,在自己的意思,两个是都欢喜的,不过事实上又断断不允许你两个兼纳。但到底纳哪个好呢?这恐怕叫我一时间无论如何也委决不下吧。在这人生的旅程中,我既有了这么两个美丽的姑娘做朋友,即使叫我终身不娶,我也很快乐的了。秋航想到这里,把那失业的悲哀完全忘记了,很兴奋地沉沉地去寻他的好梦了。

次日早晨,秋航因为不用上办公室里去办事,所以无牵无挂地只是酣然甜睡。狄老太起初还不敢喊他,生恐他乏力后应该要多休息些,后来见时已九点敲过,他还没有醒来,一时倒急了起来,遂走到他的床边把他喊醒了,说道:

“秋航,你怎么贪睡到这时候还不起身?难道不想上行里办事去吗?”

秋航揉着眼皮,听母亲这样说,猛可想着自己失业的消息是还没有告诉给妈知道过,这就无怪母亲心中要焦急起来,一时想说穿了,但瞧着母亲一头稀疏的白发、满额皱纹的脸容,心里顿时感到了一阵疼痛,立刻把已说到喉咙口里的“我已失业了”这五个字又很快地咽了下去。两眼是贮满了辛酸的热泪,但脸上兀是装出一副不自然的笑容,掀开被跳下床来,说道:

“我这人竟糊涂到如此地步,怎么把上办公室里的时间都忘记了?唉,我这样糊涂,那今天还只有第一天。”

狄老太见他说着话,一面弯了腰穿皮鞋,便低声地说道:

“无论什么事情,其成功的要素,第一要紧的就是有精神,尤其是年轻的青年时代,更不应该把精神颓唐起来。精神是每个青年成功事业的代表,所以我希望你精神要振作,能够努力奋斗。在这恶环境里渡过了难关,那么前途才有光明展现呢!”

秋航弯了腰正在系皮鞋带子,听了母亲这几句话,便很快地直起身子,说道:

“母亲这话说得是,今后我非把精神更振奋一下不可。”

狄老太方才点了点头,便移步到外面给他端脸水去。秋航瞧着母亲后影在门框子里消失后,这才把他熬住了许久时候的两眶子热泪,让它痛痛快快地淌了下来。

秋航匆匆地漱洗完毕,带了一颗隐痛的良心,奔出了鸿怡坊的弄门。在十字街头踯躅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太对不住母亲了,我怎么可以欺骗着母亲呢?但是母亲是衰弱的身子,她如何再可以得知这种不幸的消息呢?秋航低了头,正在徘徊,突然间背后有人一拍,急忙回头望去,原来是大胖子卢虎。好朋友多天不见,立刻握着手摇撼了一阵。卢虎还没说话,先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老狄,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我正想到华东银行里来找你说话哩。”

秋航蹙了眉尖,急急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啦?我在华东银行里已不做了呀。”

卢虎眯了眼睛,把手一拍,笑道:

“你辞职了吗?那再好没有了。”

狄秋航瞪他一眼,说道:

“这个年头儿我会辞职吗?我失业了,心里正忧愁着哩,怎么你倒反替我高兴?”

卢虎拉了他手,向西就跑,说道:

“失业要什么紧?我请你做音乐导师去,今天下午,就要到维纳斯咖啡馆里去演奏,假使能够一鸣惊人的话,我们这一班同学就可以扬眉吐气了呢!”

狄秋航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遂停住了步,又问他说道:

“你说得明白一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卢虎笑道:

“我就告诉你吧。牛小狮和我那夜同你分手后,回到家里,觉得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道理,所以第二天就召集了八个同学,就是毕公毅、关仝、朱惠民等一班人,你也都认识的,大家开了一个会,决定组织一个狄秋航大乐队,公推你为音乐导师。由牛小狮到维纳斯咖啡馆主人那里去接洽,那主人是个澳大利亚人,他听了当即答应我们今天下午二时去演奏,假使营业大盛的话,便定薪水,雇为维纳斯咖啡馆内的基本乐队。我想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所以就急急到华东银行来找你,不料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你,而且你正被他辞歇了,这不是再巧也没有了吗?”

秋航听了这话,方才转忧为喜,于是跟他一同到他们的寓所里。只见众人都等着秋航,一见秋航到来,便各奏音乐器具,奏出一支凯歌来,表示欢迎。狄秋航到此,音乐的兴趣油然而生,拿过那根导师的指挥棒,十分兴奋地演奏起来。这一上午的时间,他们都已把各支流行的歌曲练习得成熟,到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方才坐了一辆搬场汽车到维纳斯。维纳斯是上海最大的咖啡馆,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地板光滑锃亮,四面围着圆桌,食客在兴奋之余,可以和同来的伴侣在中间婆娑欢舞。当时维纳斯主人考拉其把狄秋航等迎接进内,狄秋航用英语和他交谈了几句,众人纷纷把乐器搬上音乐台。秋航把指挥棒一挥,于是卢虎吹着大喇叭,牛小狮敲着皮鼓,其余各人都把乐器奏起,果然非常动听。由两点到四点,演奏了两个时辰,不料下面食客却是寥寥无几。考拉其瞧此情景,心里甚为懊恼,以为狄秋航等音乐技艺不高,所以生意清淡,遂满脸怒容地走上音乐台来,瞪了眼睛,喝道:

“你们这种乐队可以到社会上来演奏,那乐队不是还要多了吗?”

狄秋航、卢虎、牛小狮等听他这样说,遂回眸向下面一望,只见十张桌子倒有九张是空着,同时为了地方广大的缘故,所以更显得全馆中是冷清清的。瞧了这种冷冷清清的模样,狄秋航等自己亦觉十分难为情,红了脸,向考拉其说道:

“请你不要发怒,我们音乐实在演奏得很兴奋费力的,奈生意清淡,这和我们真没相干,不过在你着想,当然怪我们是没有吸引食客的魔力。好在我们是试奏性质,你既然以为我们音乐技艺不精,那么我们就告退吧。”

说着,便叫众人收拾音乐器具,预备回去。众人一肚皮兴奋的希望,到此竟成了泡影,于是个个垂头丧气,正欲收拾音乐器具,忽然见维纳斯大门外走进三个艳装的摩登女郎来,笑语莺莺,意态是十分快乐,这把狄秋航等十一个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她们三个人的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