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阳光,是暖烘烘地照临着整个的宇宙,吮吻在每个人们的身上,会感到了一种无限适意和轻松。白豆蔻站在自己卧房里的窗旁,凭栏望着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朵的白云,白云受了阳光的照映,在它的周身还发射出一阵强烈的电光,和风是微微地吹动,那白云也慢慢地驶行。白豆蔻触景生情,觉得那来回飘飞的浮云正象征着我的生命,幼年的时候,由北国漂流到海外,在海外漂泊了九年,去的时候是还有一个亲爱的叔父,回祖国来的时候,却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可怜人了。人海茫茫,谁是我的知己?李家瑞、樊宝之……他们难道真的是我心灵上唯一的安慰人吗?唉!含了辛酸的隐痛,去装那媚人的笑容,敷衍着这一班的野心者,那真令我感到悲痛极了。但是包围在我四周的人们,除了这班手拿钞票、脸含狞笑的野心者外,更有谁是我的同情人呢?想到这里,觉得女子除牺牲色相,难道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吗?虽然用艺术的目光来说,女演员的确是个发挥艺术天才的人,但按诸实际,又何尝不是牺牲色相而方才成名的呢?白豆蔻这样一阵一阵地思忖,心头是充满了悲与愤,但愤怒到底抵不住她内心的悲哀,忍不住她那明眸里淌下一滴泪水来。

春风是那样撩人情思,虽然白豆蔻姑娘内心是怀了火样的热情的青春,但她的青春之火上面是盖了一层黯淡的浓烟。她觉得春天的天是那样晴朗和清洁,但她的眼前依然仿佛像黑夜的暗沉,懒懒地抬上手去,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望着柳荫中穿梭似的燕儿,她的内心感到了极度的苦闷,慢慢地离开了窗旁,对着三门玻璃橱的面前,望着镜内自己曼妙的身条、红润的两颊,觉得两颊是清瘦得许多,想着“黄花更比人还瘦,青眼犹留我自怜”之句,只觉一阵酸楚陡上心头,那两行热泪又不禁湿透衣襟了。正在顾影自怜、暗暗泪抛之间,忽见林英匆匆地上来,说道:

“小姐,李老爷有电话来了。”

白豆蔻一听家瑞有电话来,便恨恨地说道:

“你回答他,小姐有病。”

林英骤然听小姐这样说,倒不禁为之愕然,但心中立刻又想道:我家小姐是生得那么年轻貌美,李老爷、樊老爷这么老了的年纪,天天来缠绕小姐,这如何不要叫小姐心中感到怨恨呢?于是便答应一声,回身急急地奔出。但当林英沉思的时候,白豆蔻心中自然也在想着的,觉得回答有病这一句话,那似乎也并不那么合适,他得了这个消息,一定又要到我家里来探望,那不是更麻烦了吗?于是在林英跨出门之际,立刻又将她喊住了,同时她的身子便一步移一步地走到电话室中去了。林英窥测小姐反复无常的意态,自然很感到奇怪,但瞧了小姐颦蹙了眉尖,微绷住了的脸容,知道小姐的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苦衷,也不免代为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白豆蔻到了电话间,有气没力地拿起听筒,低声地问道:

“你是李大叔吗?”

家瑞在那边含笑答道:

“不敢,我是家瑞,你是白小姐吗?昨夜我原想和你在安乐宫舞厅中玩个通宵,不料你忽然头痛起来,我真替你担了一夜心事。你现在怎么样了?可完全好了吗?”

白豆蔻紧锁了蛾眉,本想说还没有全好,但又怕他到家里来,因此只好勉强地装着笑容,答道:

“多谢李大叔,我已全好了。你此刻在行里吗?”

李家瑞说道:

“不,我和你干爹此刻在安乐宫里,想请你一同来游玩,不知你肯答应吗?”

白豆蔻是早已料到这一着的,凝眸含颦,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红润润的嘴唇皮,却是沉思了一会子。李家瑞在那边听不见她的回话,仿佛也知道她是在出神,便又叫了一声白小姐,很柔和地说道:

“你假使答应的话,我就叫福根开车来接你,倘若身子还未全好,那么我和你干爹就一块儿来望你好吗?”

白豆蔻这才清醒过来般的,连声地道:

“你们不用来望我,那么我准定来吧。”

说了这两句话,立刻把听筒恨恨地放到电话机上去,暗自骂了一声讨厌鬼,懒懒地又踱出电话间,回到卧房中,却并不换衣梳妆,躺到沙发上去,呆呆地坐了一会子。也不晓得是经过了多少时候,只见晒在壁上的阳光渐渐地移到那盆花架子上去了,白豆蔻望着清辉壁上映着的花影子,兀是发呆,忽见林英又匆匆地走上来。在林英心中以为小姐一定已换好了衣服,披上了大衣等候着了,谁知身上依旧是家里穿的那件便衣裳,脚上也还是那双软底的鞋子,一时倒愕住了,便怔怔地说道:

“小姐,你没预备好吗?李老爷的车夫福根,他已开车来接你了呢。”

白豆蔻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望了她一眼,说道:

“叫他等在外面好了。”

林英答应了一个“是”字,便回身下去,对福根说道:

“小姐还在穿衣服,你等会儿吧。”

福根点了点头,遂在沙发上坐下,望着壁上那两幅法国裸体油画的美女出了一会子神,虽然没有去计算时刻,但觉得已经是等候好多时光,因为室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当然感到了十分的寂静。福根到此,也觉得有些无聊,伸手在袋内摸出一包金鼠牌香烟,取出一支,衔在嘴里,又拿出自来火,划了一根,燃着了烟头,吸了一口,这样直等一支烟卷吸剩了尾端的时候,却还不见白小姐走下来。福根心里似乎有些不耐烦,恨恨地把烟尾掷到痰盂里,心中可就暗想: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一些了。想着,站起身子,把脚在地板上顿了一顿,暗骂了一声妈的,到底去不去啦?谁知因了他一顿脚,把熟睡在茶几底下的那只乔利惊醒了,它一见福根,猛可蹿上来,汪汪地大叫不止,来势很凶,仿佛要咬人的模样。福根虽然是个粗人,也不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把手乱挥,但乔利哪肯示弱,依然猛扑过来,福根到此,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正在尴尬的当儿,忽听一阵皮鞋的声音,接着又喊了一声乔利,说也奇怪,乔利听了喊声,便立刻退了下去,不再狂吠。福根抬头看时,已见白小姐身穿条子浅青花呢的旗袍,外罩一件雪花呢的大衣,亭亭玉立,真是艳丽非凡,遂忙上前,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

“白小姐,老爷请你到安乐宫舞厅去玩。”

白豆蔻点了点头,回身又喊声林英,林英于是匆匆从厨下出来,给她关上大门。这时,福根等在三友小筑的弄口,早把车厢拉开,请白豆蔻进去坐下,方才拨动机件,呜呜响了两声,开到安乐宫舞厅里去了。

等在安乐宫舞厅里的李家瑞和樊宝之两个老头子,心里仿佛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焦急,各人撩着袖子,不住地看表。樊宝之见福根去了足有一个多钟点,却仍不见白豆蔻到来,遂向李家瑞说道:

“福根他三友小筑可认识吗?会不会摸错了路?”

李家瑞道:

“这一些些路他如何会摸错?一个女孩儿家走出来,总要打扮打扮的,你怎么比我还要心急哩?”

樊宝之笑道:

“我自从那夜认作了干女儿后,还没有见过面呢,当然很想急于要见一见我的干女儿呀!”

樊宝之这几句话是撇清着自己没有到三友小筑去过,其实李家瑞又哪里知道呢?李家瑞听他口里亲热热地只管喊着干女儿,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鼻子里会充满了酸溜溜的气味,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胛,瞅他一眼,笑道:

“认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干女儿,只花了三千元的代价,那你做干爹的似乎太便宜一些了。你瞧我做大叔的,除了五千元的钻戒作见面钱外,昨天还送她一千元钱的礼品。”

樊宝之听他这样说,心里一急,也就忘其所以然地嚷道:

“我昨天也送她五百元钱的礼品。”

李家瑞其实原和他说着玩,不料无意之中却知道樊宝之昨天真送她五百元钱的礼品,一时暗想:这老不死的东西一定不怀好意,但白豆蔻是那样的姑娘,任你送五千五万元的礼品,她亦绝不会来爱你这个老甲鱼的。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不是梦想吗?樊宝之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却做沉思的模样,一时深悔自己的忍耐性不好,为什么这样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呢?两人低了头,既然各想着心事,也就没去注意旁的了。就在这时,忽听有女子口音的叫道:

“干爹和李大叔怎么不睬我呀?莫不是怪我来得太迟了吗?”

两人一听这个话,便急得慌忙抬起头来,只见白豆蔻小姐含了满面的娇笑,已经站在面前,这就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子,“哟”了一声,说道:

“这就太不凑巧了,刚才我们抬了头只是望着门口进来的人,偏偏没有见你到来,偶然一忽略,白小姐却已在我们的眼前了,这真该死,有失远迎了。白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赔了笑脸,一面说着话,一面樊宝之已接了她的皮匣,李家瑞却上前抢着给她脱大衣。侍者走过来,把大衣拿去,一面又问喝什么茶。白豆蔻说声柠檬茶,身子便在靠壁的长沙发上坐下,左边樊宝之,右边李家瑞,两人也跟着坐下来。樊宝之在雪亮的烟盒内取出一支茄力克,递到白豆蔻的手里,李家瑞立刻又摸出打火机,抢着给她点火,樊宝之待要划火柴,却早已被李家瑞捷足先登了。白豆蔻坐在中间,瞧着两人抢着各献殷勤的情形,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回眸左右瞟了两人一眼,吸了一口烟卷,微微地一笑,说道:

“大叔和干爹这样招待干女儿,那倒反叫干女儿觉得不安呢。”

李家瑞笑道:

“不是那样说,白小姐今天肯到这儿来,那真是我们的大面子哩!”

白豆蔻听了,扑哧了一声,忍不住弯了腰,哧哧地笑起来。这时,侍者把那杯柠檬茶端上,白豆蔻随手握来,在瓷罐子里夹了四块方糖,放在里面,用铜匙掏了掏,然后凑在殷红的嘴唇上喝了一口,向樊宝之笑道:

“干爹前天下午在我那儿走出,是到什么地方去吃夜饭的呀?”

樊宝之听了,红了两颊,支吾了一会儿,说道:

“是一个外埠来的朋友。”

白豆蔻回眸又向李家瑞笑道:

“大叔昨夜送我回家后,你回府差不多已近子夜两时了吧?”

李家瑞也微红脸,“嗯嗯”响了两声。白豆蔻见两人听了自己的话,都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起初倒是不解何故,及至仔细一想,方才有些恍然,暗想:他们彼此在我那儿的行动,一定是都互相瞒着的,如今被我当面地向两人一说,他们的秘密不是立刻地拆穿了吗?这就无怪两人要这样地感到难为情了。想到这里,把柠檬盘子放到桌上的座盘里,忍不住又扑哧一声好笑起来了。李家瑞道:

“白小姐为什么这样高兴?”

白豆蔻回眸瞟了他一眼,掀着满面的娇笑,说道:

“我心里觉得有趣,我就忍不住笑起来。”

说到这里,忽然音乐停止,舞厅里放射出绯红的灯光来。在那红色的灯光下,白豆蔻发觉李家瑞的脸颊上有两处伤痕,一时很觉奇怪,凝眸仔细向他望了一会儿,把手指到他的颊上去,问道:

“李大叔,这……是怎么啦?你……你……难道和谁相打过了吗?”

李家瑞突然被她发现了颊上的伤痕,一时难为情得全身发燥,支吾了一会儿,却是不知所对。樊宝之早已半取笑半认真地笑道:

“白小姐,我告诉你,你李大叔是个出名的怕老婆,这脸上的伤痕,是给他的太太抓起的。”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便把纤指划在脸上羞他,逗给了一个淘气的媚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李家瑞一颗心是跳跃得厉害,虽然舞厅里是很暗沉,但他自己也觉得两颊是红得发热。他恨樊宝之这两句话简直是给自己在捣蛋,于是伸过拳头去,在他肩胛上狠狠地打了一拳,笑道:

“烂舌根的,活了这一把年纪,还要寻我开心。白小姐,你听他胡说。”

白豆蔻微抬粉颊,秋波盈盈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笑道:

“我瞧干爹的话也许是事实吧,除了你太太,还有谁来敢把你脸上抓伤呢?”

说到这里,抿了嘴儿又哧哧地笑。李家瑞急道:

“白小姐,你怎么也要和我开玩笑吗?这是我早晨躺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忽然我家一只玉狸奴跳了上来,它的脚爪竟在我脸上抓破了几处哩!”

樊宝之听了,拍手笑道:

“你说这话,可是你自己露出马脚来。刚才你对我不是说睡午觉的时候吗?此刻和白小姐怎么又说在早晨呢?显然你是撒的谎。明天我可以到你府上去探听的,假使果然是你太太抓伤的话,我一定告诉你太太,说你把太太当作家中一只玉狸奴看待呢!”

白豆蔻听他说得这样有趣,因此笑得弯了腰直不起来。李家瑞听樊宝之这样地出自己的丑,一时几乎恼羞成怒,狠视樊宝之喝道:

“你再胡说人家,当心割脱了你的舌头。”

白豆蔻这才停止了笑,纤手拍着他的肩胛,说道:

“干爹原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当认真了呢?我知道大叔的太太是个十二分贤德的女子,如何肯和自己丈夫吵闹呢?李大叔,你说侄女儿这话说得对不对?”

李家瑞略一回头,只见白豆蔻微侧了粉颊,只管向自己妩媚地憨憨地娇笑,那鼻子管里闻到的是一阵芬芳的幽香,真是令人心神欲醉。李家瑞到此,把那一股子愤怒早又化为乌有了,点头笑道:

“白小姐真是我的知心,你说的话就一丝都不错呀!”

樊宝之瞧两人这个情景,心里也有些不大乐意,哼了一声,说道:

“老李,你别脸厚,怎么把我干女儿可以说是你的知心呢?那岂不是笑话吗?”

李家瑞听他这样说,瞪了他一眼,正欲发作和他吵嘴,白豆蔻早已瞧了瞧手腕上那只白金长方的手表,很快地说道:

“哟!已七点钟多了,我的肚子倒有些饿了,我们出外吃夜饭去吧,八点半还要上戏院里去演戏呢。”

家瑞听了,不敢违拗,遂吩咐侍者拿上大衣,给白豆蔻穿上,付去了茶资,三人一同走出了安乐宫舞厅,福根把车子放过来,大家便跳上车厢,一同到大三元去吃了夜饭。樊宝之因为心里有气,便先匆匆别去。这里家瑞又送白豆蔻到皇宫剧院,因为时已九点将近,生恐回家太迟,又要给太太吵闹,因此便也坐车回公馆去了。

第二天下午,白豆蔻坐在家里,想着昨天两个老头子争风吃醋的丑态,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因为樊宝之是很不乐意地先告别走的,猜想过去,他今天一定又会到我这里来献殷勤,所以她预先吩咐林英,说樊老爷和李老爷来了,只说小姐已经出去买物是了。在三点钟时候,白豆蔻在楼上果然听得下面有人敲门,林英匆匆前去开门,见进来的果然是樊宝之。他笑嘻嘻地问道:

“白小姐可在家里吗?”

林英因为小姐已经吩咐在先,所以摇了摇头,说道:

“小姐午后一点钟就出去的,樊老爷来迟一些了。”

樊宝之一听这话,甚为扫兴,便皱了眉毛,说道:

“和谁一同出去的?可不是李老爷吗?”

林英摇头道:

“不,小姐一个人出去的,樊老爷里面坐会儿怎样?”

樊宝之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说道:

“不坐了,白小姐回来,你和她告诉一声,说我来拜望过她了。”

林英点头答应,遂把大门关上,匆匆奔到楼上房中。白豆蔻在窗隙缝中望下来是早已瞧见了,便笑问道:

“这讨厌鬼走了吗?”

林英点头笑道:

“是的。”

正说到此,忽听楼下又有人敲门,林英便忙又回身下去。白豆蔻躲在窗旁,闪着身子,窥眼从窗隙里望将下去,见林英这回开门进来的却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仔细一瞧,原来是皇宫剧院里的女演员柳如翠和杨燕飞。白豆蔻平日和她们感情颇好,当然十分喜悦,立刻推开窗子,伸出头去,摇着手,高声喊道:

“如翠姊,燕飞姊,真难得你们俩过来,快请你们到楼上来坐吧!”

林英听小姐在楼上自己这样说,于是遂请两人进内。这里白豆蔻离开窗口,奔到扶梯口早已先迎着她们了。这时,柳如翠和杨燕飞已从下面登级而上,三人见面,互相握了一阵手。柳如翠先笑道:

“豆蔻妹倒不曾出去吗?我们心里担心着,就恐怕扑了一个空。”

白豆蔻扬着眉,笑道:

“我是住在家里的日子多,你们有空,倒可以常来走走的。”

说着话,三人已到房中。林英跟上来倒了三杯玫瑰茶,给她们大衣挂到衣挂上去。杨燕飞望了白豆蔻一眼,笑道:

“我和如翠姊原早想来拜望你的,因为李老板时常约你出去玩,我们知道不容易见面,所以一直挨到今天才来。”

白豆蔻正在烟罐子里取烟,听了这话,把身子回过来,一面递烟给她们,一面凝眸含颦地问道:

“你们怎知道李老板时常约我去玩的呀?”

如翠接了烟卷,一面燃了火柴吸着,一面很神秘地笑了笑,说道:

“豆蔻妹妹,说一句笑话吧,后台哪一个人不知道李老板是你的保镖呢?”

杨燕飞见白豆蔻听了这话,粉脸上立时浮现了一层很不乐意的神气,遂把明眸向如翠瞅了一眼,意思怪她不该心直口快地说这两句话。白豆蔻叹了一声,向两人望了一望,说道:

“外界的话也不能全信,喜欢管闲事的人无风也会波动三尺浪呢!不过在我们做女演员的环境而说,不应酬他们这些老板,那又有什么办法吗?假使李老板他请两位姊姊吃饭,你们能不到吗?”

如翠、燕飞两人听她这话颇有愤激之意,因为在半年前自己也曾处身像白豆蔻那样的地位,当然是引起无限的同情,各人脸上也会显现了怨恨的颜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翠望着白豆蔻说道:

“妹妹,你怪我多事吗?我是爱护妹妹的一个人,我哽在喉咙口里的话也当然不能不说出来。社会是黑暗的,人心是万恶的,我们做女演员的环境虽恶,但我们需要坚强的理智来作主意。我们用锐利的目光来瞧世人的一颗心,以虚伪去敷衍虚伪,那是唯一的办法。假使真要把你的热情去献给他们,这不久的将来,你定要陷入悲苦的境地。妹妹是较我们年轻得多,当然非格外小心不可。”

白豆蔻是一个绝顶聪敏的姑娘,从柳如翠这几句话中猜想,显然在过去她们两人也被李家瑞曾一度地宠爱,把自己受骗的经验来忠告还未受骗的人,这她们倒是一片好心。白豆蔻自然很感激,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

“我明白,我虽然还只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子,但我对于社会的一切,已有恳切的认识,我要珍爱自己的前途,我不能把清白的身子去随俗浮现。多谢两位姊姊肯这样地关心我,那真使我感到心头了。”

杨燕飞道:

“我们是被压迫的女子,但我们绝不能一个个地在他们残忍的手段下牺牲,我希望妹妹能够给我们吐一口胸中的怨气。”

这句话是更显明了,白豆蔻心头是只觉得隐隐地作痛。她感到身为女子的,实在是太可怜一些了,遂猛可站起身子,说道:

“女子难道生成是被人戏弄的玩物吗?不!不!绝不!我们不能束手被擒,我们得起来反抗啊!”

杨燕飞、柳如翠听了,也站了起来,大声地说道:

“对,对,对,我们应该起来反抗啊!”

正在这时,林英来报告道:

“李老爷又有电话来了。”

白豆蔻愤愤地说道:

“你回答他,说小姐已经死了,叫他别来多缠吧!”

柳如翠和杨燕飞听她回答出这个话来,知道她内心是痛愤到了极点,觉得白豆蔻这样的个性,不为利欲所动,真不愧是个女界中的豪杰,一时肃然起敬,遂向林英说道:

“你回答他,说小姐已经出去是了。”

说着,回眸又向白豆蔻望了一眼,笑道:

“你也别气愤了,我们真的到外面去玩会儿好吗?”

白豆蔻也觉屋子里的空气是太沉闷了一些,遂点了点头,换了一件妃红百蝶绸的夹旗袍,一双银色的高跟皮鞋,披上大衣,吩咐了林英几句,遂和如翠、燕飞两人一同走出三友小筑。

在走出三友小筑的时候,她们商定原到兆丰公园里去游玩的,不料当跳下汽车的时候,就见附近有家维纳斯咖啡馆。白豆蔻瞧手表已四点十分,遂笑道:

“肚子倒有些饿了,我们先到里面去吃点心好吗?”

如翠和燕飞当然赞同,于是三人踱步进内,只见音乐台上有一乐队,却在纷纷收拾乐器。白豆蔻心里好生奇怪,遂在一个圆桌旁坐下,招手问侍者道:

“这乐队怎么匆匆地要走了?”

侍者笑道:

“这种没有技艺的乐队也想到社会上来问世,吹得一些也不入耳的,你瞧这样大的地方,食客一个也没有,我们老板气死了人,所以立刻叫他们滚出去。”

白豆蔻听了,点了点头,明眸脉脉地望了过去,只见领班的那个音乐师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那少年的两眼也直向自己望过来,两人的目光这就接了一个正着。白豆蔻的芳心倒是一动,遂向侍者吩咐道:

“你和老板去说,叫他们慢些走,再奏一曲音乐,我倒愿意听听。”

侍者见白豆蔻等三人雍容华贵,仿佛大家闺秀,不敢违拗,遂点头和考拉其说去了。当白豆蔻等三人走进来的时候,狄秋航是第一个瞧见,他见了白豆蔻的脸,倒是呆了一呆,觉得这个女子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瞧见过,但一时里却想不起。就在这一阵思忖中,考拉其又笑嘻嘻地走上来,向狄秋航很和气地说道:

“密司脱狄,你且慢些走,这几位才进来的女客,她们要听一听你们的乐声,请你们再奏一曲吧。”

狄秋航听了这话,脑海里立刻有了一个感觉,莫非这个女子就是白豆蔻小姐吗?想到这里,不禁眉飞色舞,立刻点头答应,向卢虎、牛小狮、关仝等说道:

“你们且坐下来,我们再奏一曲吧。”

说着,拿过梵婀玲,站在乐台的中间,把自己作的那支最得意的乐曲叫他们悉心地合奏起来。白豆蔻坐在下面,见狄秋航一面拉着梵婀玲,一面他那含情脉脉的明眸却只管向自己望来,心中这就暗想:这样俊美的少年,我倒实在还是创见。因此便对他有了一个爱慕的意思,同时又听他的梵婀玲声,忽扬忽抑,亦柔亦刚,真是非常动听悦耳。想着侍者说的这班乐队技艺不佳的话,那真所谓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非下里巴人所可同日而语者。可见民间真不知有多少专家,都为环境拘束而郁郁不得志一生的,实在是埋没人才,可惜十分哩!想到这里,秋波盈盈地也逗给了他一个媚眼,并且不由自主地报之以微笑。狄秋航见她向自己嫣然娇笑,这就乐得心里不住地荡漾,放下梵婀玲,拿起指挥棒,回身向众人一扬。这时,牛小狮、卢虎等也立刻把调子转变,演奏得非常兴奋狂热。白豆蔻听此声乐,觉得这班乐队是好极了,一时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子,把岳武穆那阕《满江红》的词句,合着音乐声便高歌起来。狄秋航等突然听有人唱歌相和,大家都回眸来望,见就是这个女子,狄秋航觉其歌喉之清脆动听,犹若百啭黄莺,这就肯定她一定是歌后白豆蔻小姐无疑了。心中这一快乐,真是惊喜欲狂,把指挥棒上下左右更是指挥迅速,差不多全身都会跳动起来。卢虎、牛小狮等因他指挥得起劲,自然也大卖其力。白豆蔻因此也愈唱愈兴奋,竟在中间光滑的地板上边唱边舞起来。那乐声和歌声慢慢地播送到维纳斯咖啡馆的门外,夕阳已向西沉沦下去,在那静寂黄昏的空气中流动,当然更是清晰动闻。这一段马路本来是很静悄的,附近都是人家的住宅,自从这歌声、乐声在高空中流动后,只见每个百叶窗子里都探出头来,同时维纳斯的门口早已站满了人,于是伏在窗口的人也都走下来了,正在做活的人们也都停止工作,大家齐奔到维纳斯的门口来。那时候,狄秋航乐队愈奏愈有劲,白豆蔻也愈歌愈兴奋。不料正在这时,维纳斯门口专司启门的侍童向里面直奔,考拉其不知何故,急赶上来瞧时,只见门外人山人海,真仿佛潮水一般地涌进来了。